聽見顏色的毛球

妙妙貓

一

米朵第一次見到毛球的時候才三歲。個頭兒小小的毛球像是一個毛茸茸的線團，擠擠挨挨地同它的兄弟姐妹們一起躲在一個泛黃的紙箱子里。米朵瞧見紙箱子的最右端破了一個小洞，這個小洞將靠窗的暖氣片的團團熱氣一股腦兒聚集了過來。米朵猜想有了這點兒熱氣，毛球和它的兄弟姐妹們應該會更舒服一些，畢竟這會兒窗外還零零落落地飄著片片雪花。

“朵兒，快去洗手，開飯了！”

“哎?！泵锥渌α艘幌略t色蝴蝶結的羊角辮，朝這個熟悉的面龐應和了一聲。

這個聲音是米朵外公的，面容和善的外公也是這些小貓們的新主人。米朵不明白外公為什么那么喜歡小動物，幾乎每個月外公都會從外面帶回一些裝有小動物的盒子——像是小鴨子、小狗等等。不過，米朵知道外公最喜歡的動物還是小貓。

“外公，我們要養(yǎng)那么多只貓咪嗎？”米朵噘著還黏著米粒兒的小嘴問。

“大冬天的，在外面看到了這窩小家伙，就發(fā)善心帶了回來。等天暖和一點兒了再將它們放生吧。”外公想了想說。

“你又帶回來這么多只貓！這大冬天的，咱家哪兒有那么多食物。”外婆瞥了一眼外公，心里攢滿了怨氣。

“外公，我可不可以留下來一只？”米朵瞪大了眼睛，提高了小嗓門兒。

“隨你吧?！蓖夤蛄艘豢诓杷?，露出了一抹淡淡的笑容。

二

春節(jié)過了之后，天氣漸漸暖和了一些。外公受不了外婆的叨叨聲，找了一個大晴天兒，將毛球和它的兄弟姐妹們一齊裝到了一個大紙箱子里。原來那個泛黃的紙箱子已經很難放下它們了，米朵這才發(fā)現(xiàn)這些小貓們已經悄悄長長了一大截兒。

“外公，您答應過我留下一只的?！泵锥鋼u晃著外公的胳膊肘。

“好，你選一只吧。不要多了，外婆會不開心的?！蓖夤雷约恨植贿^米朵，只得答應她。

米朵心里早有了主意，她用手指了指藏在一個小角落里的毛球。外公點了點頭，小心翼翼地將毛球從箱子里捧了出來。

米朵一把抱住了有些驚慌失措的毛球，緊緊摟在自己的懷抱里。就這樣，與兄弟姐妹分別的毛球成為唯一一只留下來的貓咪，也變成了米朵家里的一個新成員。

在米朵的眼里，毛球可是一只不同尋常的貓咪。時間久了，米朵忍不住跑到外公的身邊，故作神秘地告訴外公：“毛球可以看見顏色?！币婚_始外公只是笑笑，并不十分相信?？珊髞恚斆锥湔襾硪粋€五顏六色的涂色盤讓毛球辨認顏色的時候，外公似乎有些相信了。因為毛球每一次都能不急不慢地踱步到米朵喊出來的顏色上。

“可您不是說貓咪眼中的顏色只有黑白灰嗎？”米朵向外公證實毛球的“超能力”。

“哈哈，也許毛球聽見了顏色。”外公笑了一聲說。

三

天氣越來越暖和了，毛球在米朵和外公的悉心照顧下，毛色亮澤順滑了不少。雖然毛球的個頭兒并不大，可是吃起東西來總是狼吞虎咽的。而且，毛球從來不挑食，像什么花生豆、青菜葉、紅薯干等等，只要放在它的鼻子前，就會被它一掃而光。外公時常指著正在享用美食的毛球對米朵說：“瞧你，挑食就很厲害?！泵锥渎犃艘膊簧鷼?，只是故意嘟起了小嘴，引得外公搖頭笑兩聲。

除了愛吃，毛球更喜歡睡覺。它總是喜歡慢慢踱步到外公的書房里去，挑選一處有書、有陽光的溫暖地帶，將身子蜷縮起來，美美地睡上一大覺。米朵告訴外公毛球喜歡趴在顏色鮮艷的圖書上面曬太陽，外公記住了，就會在每次上班離家之前將兩三本封面是淡橙色的書籍放在陽臺前，外公心里知道，毛球應該最喜歡暖心的橙色。

毛球也很喜歡陪著外公一起讀書。特別是晚上吃過飯，外公常常端坐在書桌旁批閱一些厚厚的文件，毛球則會安靜地趴在臺燈橙黃色的光暈旁，細長的尾巴會偶爾晃動一下，為外公轟走一兩只低飛的蚊蟲。

每到這個時候，米朵卻安靜不下來，她總喜歡不厭其煩地推開外公書房的門，一遍遍地問著：“外公，快讀完了嗎？”

外公也習慣了米朵這股孩子特有的淘氣勁兒，推一推老花鏡，說：“快了，快了。”

不過有的時候，外公也會抱怨一兩句：“你啊，要是像毛球這樣安靜會兒就好了?！?/p>

米朵自然不甘示弱，跑到書桌前，踮起腳尖，用小手拍一下毛球的背：“外公，毛球可以聽見夜晚的顏色嗎？”

外公抬起了頭，故作神秘地說：“你問問它?！?/p>

米朵點了點頭，搬來了一個小凳子，她踩在小凳子上，將耳朵貼近毛球的小腦袋。毛球的小腦袋晃動了一下，“嗖”的一聲跳下了書桌。

“外公，毛球告訴我夜晚是黑灰色的?！泵锥浯舐曊f著，跳下凳子，跑去追毛球了。

漸漸地，夜深了，橙黃色的燈光下，只剩下外公一個人挑燈夜讀的身影……

四

在米朵看來，毛球除了特別能吃，還有一個很明顯的個性特點，那就是——膽小。也許是長期和人類朝夕相處的原因，毛球一到外面活動就儼然變成了那些脾氣古怪的野貓野狗的攻擊對象。而在這群野貓野狗之中，有一只全身漆黑的短耳貓最讓米朵害怕。這只大黑貓總喜歡躲在家屬院中的一棵大柳樹旁，時間久了，這里似乎成了這只眼神兇惡的大黑貓的專屬領地。本來米朵也不想招惹它，只是外公家的盛放雜物的小房就離這棵大柳樹不遠，外公接送米朵的自行車就在里邊，這讓上下學時都會路過這棵大柳樹的米朵不免憂心忡忡。

“外公，我們會不會遇見那只大黑貓?。俊鼻宄?，米朵陪著外公一起到小房取自行車。米朵雖然已經上小學二年級了，可外公卻堅持送她去上學。

“不用怕，有毛球保護我們呢。你忘了，毛球是可以聽見顏色的。”外公用鑰匙打開了小房的門，推出了自行車。

“毛球可以聽見代表危險的黑色嗎？可毛球也很膽小啊?！泵锥洳环判牡爻闹芡送€好，沒有大黑貓的身影。

到了下午放學的時候，米朵和她的同學一起作伴走回了熟悉的家屬院。當路過大柳樹的時候，米朵實在忍不住好奇心，小心翼翼地走到了一片綠油油的灌木叢中。米朵沒有想到，大黑貓此刻就躲在灌木叢中享用著垃圾堆里尋得的美食呢。見到米朵，大黑貓全身的毛立刻都豎了起來。米朵嚇得直往后退，可大黑貓的眼神卻露出了一抹殺氣，直勾勾地朝米朵撲來。endprint

米朵的大腦剎那間一片空白，她只顧得蹲下身子，用胳膊緊緊地捂住自己的腦袋，大聲地哭起來。等到再次站起來的時候，米朵卻訝異地看到毛發(fā)凌亂的毛球的身影。仔細一看，米朵才發(fā)現(xiàn)毛球的腿部和前爪都受了傷。米朵這才明白，剛才是毛球挺身而出保護了自己。雖然有些難以置信，可就是這只總被野狗野貓欺負的毛球，居然變成了一個救護主人的英雄。

“外公，毛球真的聽見了黑色，它真勇敢?！?/p>

后來，米朵不停地向正在給毛球的傷口擦拭酒精的外公重復著這句話。

“你啊，可不要再淘氣了。那只黑貓興許也不是有意傷你，怕是擔心你把它的食物搶去。等下次我拿些剩飯給它?！蓖夤f完，輕輕將毛球放在了一張紅木椅子上。

“哼，那只壞貓！”米朵用手摸了摸毛球的背，毛球抬起頭望了一眼米朵，眼神里露出些許疲倦。

“謝謝你，毛球！”米朵知道自己的這句話里分明夾雜著幾許歉意，她真希望毛球可以聽得懂。

五

米朵沒有想到善解人意的毛球會離家出走。就像她始終不明白白天送她上學的時候還笑逐顏開的外公，怎么會突然就再也不會回來了。媽媽哭著告訴米朵，外公是去了另一個世界。可米朵還是不明白，她一遍一遍地問媽媽和外婆，可得到的答案干脆都換成了沉默。

后來，米朵聽到了別的親屬的聊天，他們說外公是因為在工作的時候突發(fā)了心臟病。米朵并不清楚心臟出了一次毛病怎么就會讓外公不再醒來了，這一定是有人給外公施了一場可怕的魔法，或許等她和毛球找到了五顏六色的解藥，外公就會醒來。

可毛球卻并沒有什么心思找解藥，它只是日復一日地趴在陽臺的窗戶前，不吃不喝，瞪著一雙大大的眼睛望著窗外，等待著外公下班回家，等待著外公為它帶一條鮮嫩可口的小魚兒來。只是這種等待，逐漸變成了一種濃濃的憂傷。外婆心疼毛球，每天都不忘在陽臺的小角落里放上一盆清水和一碗可口的食物，可平日里貪吃的毛球卻并沒有心思消化這些噴香的美味。

毛球變得越來越消瘦了，米朵有時候擔心毛球也會像外公一樣突然間就睡去，不再睜開眼睛，所以這幾天睡覺的時候她都會拍一拍毛球的背，放上一朵橙黃色小花兒，在耳邊輕輕地告訴它：“毛球，請你不要離開我?！?/p>

也許是米朵的勸慰和一朵朵橙黃色小花兒起了效果，在一個清晨，毛球終于開始大口大口地吃起飯來。外婆和米朵的心里都別提多高興了，米朵一下子跳起來說：“親愛的毛球有精神了！”

但米朵的好心情僅僅持續(xù)了幾個小時，等到下午放學回家的時候，外婆告訴她，毛球不見了。

在接下來的幾天里，他們找啊找啊，哪里也找不到毛球了，毛球真的失蹤了。

六

米朵聽外婆說，貓都是有九條命的，那么毛球也肯定不例外。米朵每天都祈禱著毛球可以平安回來，然后陪同她一起去尋找那瓶可以讓人起死回生的魔法藥水。毛球可以聽見顏色，它一定知道那瓶五顏六色的魔法藥水藏在哪里。

在米朵九歲生日的那一天，毛球真的回到了家里。站在米朵眼前的毛球雖然已經離家半年之久了，可它的眼神卻依然清澈明亮。只是毛球的毛發(fā)不再亮澤，在外人看來，此時的毛球儼然已經和一只野貓無異。

好在毛球還是認得米朵和這個家的，雖然家中的一些陳設改變了模樣，但外公的書房卻并沒有多少變化。外婆說，外公的書柜里藏書太多，她懶得去打理了。只有米朵明白，外婆不想去刻意收拾書房，大半是因為想留住對外公的那份思念。

或許還應該感謝這個書房，讓離家已久的毛球重新找到了那份久違的熟悉和溫暖。在毛球重新融入這個家之后，它也開始漸漸找回自己年輕時的習慣，比如趴在那本已略微泛黃的淡橙色書本上曬太陽，或者干脆平躺在外公書桌上的那一盞有著橙黃色光暈的臺燈下。有時候，毛球可以就這樣靜靜地宅在外公的書房里一整天，米朵也不知道是毛球生病了，還是變老了，但只要毛球不再離家出走，怎么都是好的。

米朵到了上中學的年紀，個頭兒已經長高的她也有了屬于這個年齡的小煩惱。米朵很少像兒時那樣再去密切關注毛球的一舉一動。當外婆有一天突然對米朵說毛球真的老了的時候，米朵才發(fā)現(xiàn)此時的毛球白色的毛發(fā)已經發(fā)黃，走路的時候也一瘸一拐的，反應也不再如以前敏捷了。

上了年紀的毛球終究還是生病了，一天晚上它開始發(fā)起了高燒，獨自躲在廚房的一個小角落里瑟瑟發(fā)抖。米朵有些擔心地湊上前去，想用手安慰一下它，可毛球卻不知趣地躲開了。米朵沒了辦法，只得給可憐的毛球蓋得厚實一些，希望毛球的燒能早點兒退去。

第二天，米朵起床的時候，驚喜地發(fā)現(xiàn)毛球正站在自己房門前的地毯上，橙紅色的地毯將毛球的臉映襯得通紅。毛球“喵喵”地叫了兩聲，朝著米朵搖了搖長長的尾巴。

“外婆，毛球的病好啦！”米朵高興地喊著。她將一個軟面包裝進書包，準備去上學。

毛球忽然跳到了米朵的腳邊，用耳朵蹭了蹭米朵的褲腳。米朵俯下身去，想抱住毛球，可毛球卻“嗖”地閃開跑到了大門口。米朵只好走到門前，打開門。毛球這時回過頭來，意味深長地望了一眼米朵，便很快消失在了樓梯口。

七

許多年后，當米朵再次回想起毛球那個意味深長的眼神的時候，心頭總是感到一種難言的悲傷。

米朵沒有想到，那次告別，竟成了她和毛球的最后一次相見。雖然外婆告訴她，貓都不想讓最親近的主人看到自己要死去的樣子，所以善解人意的毛球自然也不愿意讓米朵看到它最無助的那一刻。

但米朵還是不太相信外婆的話。米朵想，可以聽見顏色的毛球，一定是聽到了來自神秘國度的女神的召喚，在那個神奇的國度里，一定會有許多郁郁蔥蔥的大樹和許多閃著橙黃色光的甜果子。在神秘國度盡頭的一所小房子前，毛球將會與米朵的外公相逢，滿臉笑意的外公會在自己的花園里種上五顏六色的花，在澄凈的小溪邊喂養(yǎng)幾條圓鼓鼓的小金魚。那時，毛球也該會興奮地在花園里奔來奔去，用毛茸茸的爪子揮趕盤旋于半空中的小蝴蝶……

米朵這樣想著，而且會一直這樣想著。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