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華
那只貓看了我一眼,我就病了。
我不知道在家里待了多久。常常,我站在閣樓的窗前,看樓下的風景。樓下其實沒有風景,圍著我住的這幢樓,四周是一片低矮的青瓦房,像是這幢樓的裙裾。瓦上長滿纖細的野草,還有一些病態(tài)的小灌木,隨時要被風吹折的樣子。一棵巨大的銀杏,破“裙”而出,金黃的葉子落了一屋頂。秋天,那些金黃的葉子還沒來得及完全腐壞,新的葉子已經(jīng)又積了厚厚一層。我看到銀杏黃了,又綠了。
如果不是爸爸這次回家晚點兒,也許我就不會對那些落葉好奇而跑下樓了。那些金黃的蝴蝶,穿花一樣在瓦屋上飄飛,把一整片天空都吵醒了。我想引幾只蝴蝶到我的窗口來,但我不敢下樓,因為爸爸說,外面有壞人。再有,我怕爸爸那一雙比石頭還硬的拳頭,那一雙能夠砸碎飯桌的拳頭。
爸爸是愛我的。盡管外面有壞人,他還是冒著巨大的危險,每個月總是在固定的某一天出去。爸爸對這一天充滿期待,提前一兩天便煩躁不安。那個時候,我總是很安靜地待在屋角,逗螞蟻玩兒,或者盯著墻上的數(shù)字,把數(shù)字看成一只蚊子,或者把一只蚊子看成一個數(shù)字。爸爸一早出去,下午回來。回來的時候,一臉紅光,精神抖擻地扛回必要的柴米油鹽,還給我?guī)б桓舭籼恰R虼?,我也對這一天充滿期待。而更大的期待是,我可以趴在窗前,看一天的風景——除了房頂,還是房頂。偶爾有鳥雀鉆進茂盛的銀杏葉間,或者滑落在青灰的瓦屋頂,爭相啄食草籽。
太陽快要落山的時候,爸爸還沒有回來。他是不是被壞人殺掉了,我得去找他。也許,還要去尋找點別的什么。這個想法似乎在我心里存在很久了,和那些沒有腐爛的葉子一樣。
就這樣,我第一次單獨下樓。然后,就看到了巷道里那只貓。一只瘦瘦的黑貓,它躺在一片落葉上,落葉躺在垃圾上。起初的時候,我以為它是在睡覺,很快我否定了這個判斷。因為它的身體正僵硬著,聽到響動,也只睜開眼來,掃我一眼。
它病了,快要死了,可是我無能為力。我對一只動物的死生無能為力,而且我還要去找我的爸爸。我悄悄地從它旁邊繞過去,又不忍心地回轉(zhuǎn)頭,它還是那樣看著我,也不祈求,也不拒絕,只看著我。我不要看它的眼睛,那種絕望的眼神,那種于我不抱希望的眼神。但是,的確,我無能為力。我恨自己無能為力。我感到自己不正常起來,腳下深一腳、淺一腳,仿佛每一腳都踩在那只貓身上一樣。
那只貓纏上我了。我得盡快離開這條黑暗的,帶著死尸氣味的巷道。
跑出這條巷道,天空并沒有想象的那樣豁然開朗。道路龜縮在一片高樓的陰影里。幺兒,幺兒……溫柔的聲音被兩邊的鋼藍色玻璃墻撞來撞去。但并沒有小孩。幾個男女,牽著雪白的小狗,在散步。其實不是人牽著狗,是狗牽著人。
我是最怕狗的,見到這么多狗集會,心就開始緊起來。我想悄悄沿著墻腳穿過去,一只狗卻走到墻邊抬腿在那里撒尿。我想等這群狗被主人牽走再過去,但幾只狗把繩子繃得緊緊的在兩兩親熱。狗的主人們享受地看著這一幕,趁機打情罵俏,一時沒有結(jié)束的意思。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這一猶豫間,我被狗盯上了。
那只狗氣定神閑地撒完尿,注意到一個陌生人闖了過來,立即向同伴發(fā)出警報。所有的狗都停止動作,除了那只蠢蠢欲動的公狗。一只狗,仿佛是那只貓的放大版,突然發(fā)出嗥叫,拖著一條繩子向我沖了過來。狗的主人正和另一只狗的主人抱在一起,手松了繩子。
那只貓還是不放過我,變了一只狗來追我。我轉(zhuǎn)身就跑。穿過一條一條的小巷子,踩著雞糞和泥湯往前跑。各種奇怪的味道讓我窒息。身后追來的,不只是一只狗,是許多只狗,黑壓壓一片,洪水一樣向我漫過來。我剛才為什么要跑呢?動物們都是本能地欺軟怕硬,如果剛才我理直氣壯,甚至以進為退就好了。但現(xiàn)在一切都晚了。
巷子兩邊,火柴盒一樣的房子并列著,門洞大開,卻都沒有人。一只在巷子里踱步的雞迅速跳上窗臺,驚魂未定地拍打著翅膀喔喔叫。一只臥在屋檐下養(yǎng)神的土狗緩慢地伸直身子,豎了耳朵,對我虎視眈眈。動物們都到城里來了。我看到狼的眼睛、豹子的爪子、老虎的血盆大口,從一個個窗子里冒出來,又悄然消隱了。
于是,跟在我身后的隊伍更加龐大。
一個在屋檐下賣花的大爺正在收拾東西。我求助地望著他,大爺,有一群狗在追我,您幫幫我。大爺慢條斯理地轉(zhuǎn)過身,把手中的一盆仙人球在我眼前晃了一下。你要買仙人球?十塊錢一盆。大爺……十塊錢不要?那十五塊錢,十五塊錢一盆你買不買?大爺……十五塊都不要,那二十塊錢一盆,不能再便宜了,我這盆仙人球可是南美洲的種。
狗群已經(jīng)逼近,叫聲越來越尖厲??磥磉@大爺是個聾子。我只得繼續(xù)往前跑。大爺在身后罵:媽的,問了半天又不買,老子七八十的人了,還被當猴兒耍,去你媽的?!班病钡囊宦?,那盆仙人球扔過來,砸在我的屁股上。屁股沒有開花,花盆掉在地上碎成八塊,總算花了一把。大爺終于咯咯咯地笑了。
繼續(xù)往前跑。見到一個慈眉善目的老太婆,坐在門檻上閉目數(shù)佛珠。奶奶,有一群動物在追我。老太婆睜開眼睛拿余光瞟了我一眼,又閉上了,嘴里念念有詞。奶奶……老太婆的手捻得更快了,嘴巴里發(fā)出一連串含糊不清的咒語。奶奶!我把手按在她的佛珠上,帶著哭腔求助。老太婆突然睜開雙眼,像兔子眼睛一樣,燃燒一團火。她張開嘴,長長的雪白的尖牙令我渾身一激靈。我松開手,趕緊往前跑去,向著黑暗跑去。
我真的病了。追趕我的明明是一群狗,怎么突然成了一群人呢?帶頭的人光著頭,在稀微的星光下現(xiàn)出不真實的白色。一身黑色衣服,與夜色融為一體,感覺只有一個頭顱鬼魅般飄過來。身后一群人,仿佛他的影子,不斷疊加。是貓,那只垂死的貓,它讓我有點神經(jīng)質(zhì)。也許我一開始就看錯了,一開始就是一群人在追我。
他們?yōu)槭裁匆肺?,我做錯了什么事情嗎?我感覺思考起來好吃力,怎么想也想不出與誰有過沖突,只記得那一片金黃的銀杏葉在飄,只記得那一只黑色的貓無助地看著我。但那似乎已經(jīng)是很遙遠的事情了。不管以前,還是現(xiàn)在,我沒有想過要傷害任何人,也的確沒有招惹到誰,那么,他們也沒有理由傷害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