嚴(yán)澤
這事大概發(fā)生在七○年,也可能是七一年。耳朵垸六十歲以上的人記性都不怎么好了,如今偶爾說到冬秀家那件事時,他們總會為是在哪一年發(fā)生的這個問題爭論不休;不過,對事情的起因,他們的說法倒是高度一致:是從一只豬開始的。
那是一只剛出窩不久的小豬,頂多二十斤的樣子。小豬出現(xiàn)在耳朵垸時,是那年春天的一個早晨,天下著小雨。耳朵垸是湖區(qū),只要下雨路上就泥濘不堪。小豬渾身黃泥,在路上走走停停,十分疲憊;它身后雖然也留下了腳印,但在那條每天都有無數(shù)人畜腳印重疊的大路上幾可忽略不計,仿佛只是萬千雪花上又飄落的幾朵。
那時候天才蒙蒙亮。小豬沿那條大路慢慢進(jìn)了垸子,最后站在冬秀家菜園邊,它甩了甩身上的泥水,打了一個響亮的噴嚏,再抬頭時,可能是看到了菜園里的青菜,便從籬笆上鉆了進(jìn)去。
耳朵垸的人都有早起的習(xí)慣,那天冬秀無疑又是起得最早的,可以說,在冬秀看到小豬之前,絕對沒有第二個人看到。
園里的不速之客把冬秀嚇了一跳。菜園就在冬秀屋后,三面是籬笆,園門就是她家的后門?;剡^神來,冬秀的第一反應(yīng)是去看她的菜,頓時心里的一團(tuán)怒火直沖喉嚨:幾塊萵筍已被啃得稀巴爛——這可正是應(yīng)季的菜啊。冬秀壓住那團(tuán)呼呼往外冒的火氣。她沒有驚動小豬,先不慌不忙堵住籬笆上的那個窟窿,然后順手抽起籬笆上的一根棍子直奔小豬。小豬被冬秀突如其來的襲擊嚇蒙了,挨了幾棍后才拔腿逃跑,但它很快發(fā)現(xiàn)無處可逃。這一發(fā)現(xiàn)讓小豬改變了策略,它不再圍了籬笆尋找出口,而是反過來往冬秀腳邊跑,嘴里發(fā)出哀哀的求饒聲。
看到小豬這個可憐相,冬秀的心就像糯米團(tuán)子一樣軟了。但她還是沒解氣,丟下棍子就罵開了:
“這是哪個缺德的,一黑早的就把爺娘放出來害人啊!”
“哪來的死瘟神啊……”
冬秀罵了幾聲就打住了。為什么呢?因為沒有人會聽到她的罵聲。垸里幾十來戶人家都是單門獨(dú)院,且又分散得遠(yuǎn)遠(yuǎn)的,她的罵聲再大也是白搭。再說,小豬一看就知是來自外面,自己垸里的牲畜誰不認(rèn)識呢?
小豬見冬秀的棍子不再飛來,就老老實(shí)實(shí)趴在她的腳邊上,嘴里喘著粗氣,肚皮一鼓一鼓,兩只眼睛卻還驚恐地看著冬秀。冬秀看到這頭圓滾滾的小豬,一股憐愛之心頓時像潮水一寸一寸漫上心頭。是啊,豬是畜生,火氣發(fā)到它生身上有什么用呢?怪也只能怪養(yǎng)豬人。等會有人來尋豬,先要讓他看看啃壞的萵筍,賠不賠?要他自己說。冬秀又看了看那些被啃壞的萵筍,心里又像被誰揪了一下。
把這個瘟神關(guān)起來再說。
正好自家的豬欄是空著的。冬秀一只手揪住小豬的耳朵,想把它往豬欄扯。說也奇怪,小豬好像知道眼前這個女人的意圖,站起來就往豬欄那邊走,輕車熟路的,好像是進(jìn)自己的欄。插上欄閂,冬秀不禁長長地嘆了口氣。
自從男人死后,冬秀好端端的日子就像霜打的茄秧。去年三月份吧,冬秀到娘家借錢掐了一只豬崽,沒想到,喂到三十多斤時,有一天突然就不吃潲了,像打擺子一樣站都站不穩(wěn),不停地拉稀,打針吃藥也沒有一點(diǎn)效,死的時候幾乎成了一具枯殼。畜醫(yī)說豬得的是爛腸瘟,這種病具有高強(qiáng)度傳染性和致死性,死豬要深埋,豬欄也要用石灰消毒。白白喂了一個多月,還沒能吃上它一口肉,冬秀心里那個堵啊,好多天都吃不下飯。今年正月一過,看到別人家都掐豬崽回來,冬秀也好想掐一只回來啊,無奈荷包里布挨布。娘家日子也過得緊巴,再去借錢實(shí)在開不了口,賒一只豬崽來喂吧,又擔(dān)心跟去年一樣,豬不爭氣,到時虧的窟窿越來越大,以至豬欄就這樣空在那里,不知不覺快一年了,過年貼在上面的“六畜興旺”的幾個字,紅紙都變成白紙了。
這只小豬的到來,很快給冬秀的豬欄帶來了生氣。
冬秀從塘里提來一桶水,朝小豬兜頭潑了幾瓢,小豬即刻變了模樣:原來是一只非常漂亮的小花豬。冬秀認(rèn)得,這是當(dāng)?shù)赜忻牧挤N——寧鄉(xiāng)豬。寧鄉(xiāng)豬的特點(diǎn)是嘴巴短腳桿長,耳朵垂肚子鼓,身上有著黑白相間的梅花。寧鄉(xiāng)豬不但出欄快,板油也比別的豬厚,但豬崽也比其他的貴,一直是冬秀可望不可及的。
小豬身上的泥巴洗干凈后,大概是舒服了,對冬秀又是擺尾巴又是哄鼻子,哼唧哼唧的,高興得像回到了自己的家。冬秀呢,原先對小豬的那點(diǎn)惱恨早已化作憐愛了。
要是自己有一只這樣的豬崽幾好啊。冬秀凝視著欄里的小花豬,心里蕩漾著幸福的漣漪,仿佛看到了年底賣了大肥豬,到街上給孩子們扯新衣的情景,甚至想到了殺年豬的熱鬧場面。冬秀記得,跟男人的這十多年內(nèi),家里是沒殺過年豬的。一年上頭,潲桶都提爛,瓜瓢都舀穿,好不容易喂大一只豬,但都得賣給公社。每年開春后,冬秀多想喂兩只豬啊,一只賣給公社,一只留著過年。兩只豬喂起來也比喂一只長得快,吃起食來就像餓鬼搶齋??墒?,喂兩只要下血本才行,不能光吃豬菜吧,總要喂點(diǎn)糧食,再怎么樣也要喂點(diǎn)紅薯吧?要不然,別人家的喂到過年有四指膘,你家的兩指都不夠,加起來也不夠人家一只寬。但一家四口吃飯都成問題,哪敢喂兩只豬呢?
以后吧,以后讓你喂七只八只。那時,男人總是這樣安慰冬秀。可是,沒想到如今一只豬都喂不起了。冬秀一想到這里,鼻子就酸酸的。這幾年,兒子富貴看到別人家殺年豬,回來總會問,媽媽,我們家什么時候殺年豬???兒子,快了,明年吧。冬秀總是這樣回答兒子。她知道雖然只是一個空頭許諾,但小孩是很容易滿足的,也很快會忘記的,根本就不需要兌現(xiàn)??刹皇牵ツ赀^年的時候,家里雖然依舊沒有年豬殺,但富貴早已不記得媽媽說過的話了。只是這次,兒子到鄰居家看殺年豬,想要那個豬尿泡做燈籠,可鄰居家小孩就是不肯,弄得哭哭啼啼回來。
這只小花豬無疑來自立新垸。冬秀想。那么是哪戶人家的呢?這戶人家一定有好多豬吧?要不然,怎么會這樣大意,讓這只跑出來?說不定這戶人家的日子比以前的財主還過得好,家里不但有豬婆、豬崽,還架子豬,豬欄里整日鬧哄哄的……那么,他家丟了這只小豬就不會當(dāng)一回事了,說不定也不會出來尋了呢。但這想法只在冬秀腦海一閃而過,很快就被她否定了。想想吧,哪會有把丟豬不當(dāng)一回事的呢?這只小豬長得這樣圓滾滾肉嘟嘟的,足可以證明主人把它看得像寶貝一樣——這才對了,豬本來就是農(nóng)家寶嘛。一定是沒看好讓它跑出來了。豬可不像狗,幾百里路都曉得回去,豬就是在欄里待上一年,不趕它也不曉得進(jìn)欄,要不然世上怎么會有蠢豬的說法(在冬秀眼里,這只小豬可不蠢)?
冬秀熱了一點(diǎn)剩飯剩菜給小豬吃,一邊喂的時候一邊還止不住胡思亂想。
冬秀去過立新垸,她有一個表姑就在那里。那是靠鎮(zhèn)上的垸子,可能就是這個原因,立新垸就要比耳朵垸好,那里的人歷來就有一種優(yōu)越感,對耳朵垸的人也不怎么友好。記得有一次,冬秀和隊里的幾個女人砍牛草,不小心砍到了他們的地界,那里的人好兇巴啊,不但把她們砍的牛草沒收了,還把她們的鐮刀、挑繩、扁擔(dān)也拿走了。哼,今天你們的豬跑到了我園里,別的不說,至少也得賠我的萵筍。冬秀想起那次經(jīng)歷,心里還怒氣難平。
這時,屋里傳來了孩子的哭聲,是女兒醒來后要媽媽了;接下來是富貴哄妹妹的聲音,女兒很快就不哭了。冬秀心里這時涌起了一股暖意——一想到才讀一年級的兒子這樣乖巧懂事,冬秀就感到日子還充滿了盼頭。
天已大亮,但還是灑著毛毛雨,像永遠(yuǎn)沒完沒了似的,遠(yuǎn)遠(yuǎn)望去,滿世界霧蒙蒙的,而那些楊樹柳樹卻在霧里越發(fā)綠了;油菜花也一天比一天金黃起來,天空也好像亮堂不少。
這樣的天氣,估計一時是不會有人來尋豬的——最好是沒人來尋就好了;也可能是老天憐惜冬秀掐不起豬崽,專門送一只給她吧??吹絻鹤哟┲仔?、打著傘,在泥濘的大路上深一腳淺一腳地去上學(xué)的背影,冬秀心里忽然就起了一個念頭。這念頭一旦出現(xiàn)在腦海里,冬秀的心不禁撲通、撲通跳了好久。
雨還在下,不大不小的。估計不出工了。冬秀帶著女兒坐在大門口做針線活,眼睛不時瞄一瞄外面。
不多久,泥濘的大路上走來一個小女孩,她走到冬秀屋場,東張西望一番后,便站在冬秀的禾場上不走了。
小女孩十二三歲,手里拿著一束竹枝,她沒有打傘,也沒有穿雨衣,破舊的棉衣褲,渾身濕漉漉的,背后有一片黃泥,大約是摔跤了;她的兩個小臉蛋凍得通紅,腳上穿一雙破解放鞋,由于沒穿襪子,兩只鞋都露出了腳趾頭。
小女孩可能是想上冬秀家來,但看到把持在大門口的冬秀,又不敢上來,只好站在雨里,想等冬秀發(fā)現(xiàn)她。
冬秀其實(shí)早看到了小女孩,估摸八成就是來尋豬的,心里頓時就有些不爽,她故意裝著沒看見小女孩,依然低頭做她的活。
小女孩站了一陣,見冬秀不理她,慢慢地向階基挪了幾步,怯怯地問:“嬸嬸——”
冬秀這才抬起頭。
“嬸嬸——能讓我去您菜園看一下嗎?”
冬秀一聽小女孩的話,真是吃驚不小。但她裝出很鎮(zhèn)定的樣子,又抬起頭來。
“哪來的死姑兒,嚇我一跳呢?”耳朵垸的人稱小女孩為姑兒。
“嬸嬸,我是立新垸來的,我的豬到您菜園里了。”小女孩用手抹了一下臉上的雨水。她里面的衣服大概也濕了,一旦停止奔走,身子就冷得發(fā)冷了。
“你個死姑兒喲,你的豬哪門會在我菜園里啊……快上來,看凍成這樣?!?盡管冬秀看到小女孩是來尋豬的有些不高興,但看到她冷得發(fā)抖的樣子,心里還是挺同情的。
“嬸嬸,我是尋著我家豬的腳印來的,到你家籬笆就不見了?!毙∨⒁贿呎f著,一邊上了階基。
“泥巴路上幾千條腳印,你認(rèn)得你家豬的腳???”對小女孩的話,冬秀有些不相信。
“嬸嬸,我認(rèn)得的!只有它的腳印最小,一直進(jìn)了你家菜園?!?/p>
“早上我都去過,菜園里沒有豬!”冬秀堅定地說。
小女孩看到冬秀不放她進(jìn)菜園,突然就哭了起來,大概是想以眼淚來打動冬秀。
從小女孩哭訴中,冬秀知道了,小豬是她爸十多天前才掐回來的,昨天放學(xué)回來,她爸要她趕出來放一放,因為下雨,她就在隊里的抽水機(jī)屋檐下躲雨,一邊看書,讓豬在田里吃草,誰知眨眼兒豬就不見了。一家人到處尋也沒尋到,晚上被她爸狠狠打了一頓,還說要是豬尋不回來,就要打死她。她只好一黑早就出來尋,天亮的時候,尋到那條大路上,終于看到了豬的腳印。
“那好吧,你進(jìn)去看看有沒有你的豬?!?聽了女孩的哭述,冬秀打開了后門。她知道,不讓小女孩進(jìn)菜園是不可能的。
冬秀的菜園并不大。小女孩進(jìn)來后,眼睛到處脧尋起來。當(dāng)然,園里什么也沒有。
“哎呀,剁腦殼的,我的萵筍——”冬秀穿上木屐,也跟著到了菜園里,看到那些萵筍,像突然發(fā)現(xiàn),故作驚訝地叫了出來。
“死姑兒喲,看來你家豬真是進(jìn)來了,看看把我的萵筍啃成這樣……等會叫你大人來!”冬秀裝著發(fā)火的樣子。
小女孩一點(diǎn)也沒被冬秀嚇住,看到啃壞的萵筍,剛才的哭臉立即變成了笑臉。心想終于尋到豬的蹤跡了,豬肯定就在眼前了;只要尋到豬,她爸也會樂意賠萵筍的。
“嬸嬸,您別發(fā)火,我叫我爸賠你的萵筍,再多陪一點(diǎn)?!?/p>
聽到小女孩這樣會說話,冬秀反而不好意思了。
“唉,賠個屁,算是被鬼啃了,只是不知這瘟神是什么時候進(jìn)來的,尋出來看我不打它幾巴掌?!倍愣紫聛?,用手去疏理那些零落的萵筍。
小女孩滿懷希望地又圍著菜地轉(zhuǎn)了幾圈,但還是看不到小花豬的蹤影。
小女孩不吱聲了,她的眼睛又紅了。良久,她像想起了什么,忽然小聲對冬秀說:
“嬸嬸,我家小花豬會不會跑到你家豬欄去???”
“啊……我家豬欄?怎么會……那你去看看吧?!倍阆氩坏叫∨绱藚柡?。要是往常,她可能早就發(fā)火了,但她今天畢竟心虛,發(fā)不起火來。
冬秀的豬欄里自然什么也沒有。
小女孩的眼睛左脧又脧,看來實(shí)在沒地方可尋了,向冬秀道了一聲“謝謝嬸嬸”后,便失望地走了。走不多遠(yuǎn),冬秀突然聽到她號啕大哭。那一瞬間,冬秀心里咯噔了一下,但很快又鎮(zhèn)定下來。
“死姑兒,這樣厲害,長大了哪門得了哦?”冬秀望著遠(yuǎn)去的小女孩,輕輕地說了一句,輕得幾乎只有自己才聽得到。
冬秀把小花豬藏到紅薯窖里了。她想等小豬在里面喂幾天,沒人再找它的時候,就把它抱出來放到豬欄里去,到過年的時候,她家里就有一只肥嘟嘟的大花豬了。當(dāng)然,這只大花豬照例是要賣給公社的,盡管還不可能有豬過年,但總比沒有豬好,還了隊里的超支,說不定還能給兒子、女兒扯幾尺布做一套新衣。這樣想著,冬秀的內(nèi)心又有些激動,但這激動只是一剎那的。她沒想到找豬的人會來得這樣快,會是一個小女孩。一想到小女孩那一聲號啕大哭,那凍得發(fā)抖的身子和通紅的手臉,還有泥乎乎的腳趾頭,冬秀的心就又軟了下去。心想,算了算了,小女孩著實(shí)怪可憐的,還是把豬還給她吧。要是找不到豬,她回家肯定又要挨打了。做人哪能這樣沒有良心呢?豬本來是她家的,啃壞的那點(diǎn)萵筍過幾天不就長好了?再說這又不是一根針一根線的事,瞞了就瞞了,這可是一只豬??!
這樣想著,冬秀的臉就熱了,像做了見不得人的丑事,于是即刻起身,想看看小女孩走了幾遠(yuǎn),她要喊她回頭,告訴她豬就在她的紅薯窖里,快把它弄回去算了。要是小花豬賴著不走,給她一根繩子也行。看那樣子,小女孩可能還沒吃早飯呢,正好還有點(diǎn)剩飯,讓她吃幾口飯再走吧。
可是等冬秀走出來時,小女孩早就不見了。
冬秀想去追小女孩,但出門就是幾寸厚的淤泥,穿木屐又走不動,也不可能走很遠(yuǎn)。冬秀原是有一雙套鞋的,早幾天發(fā)現(xiàn)破了一條口子,送到街上補(bǔ)還沒有拿回來。照冬秀的想法,小女孩尋不到豬,還會從這里回去的。 這條東西向的大路是耳朵垸跟外界的唯一通道,路的東頭是鎮(zhèn)上,過來是立新垸、耳朵垸,再過去就是湖灘。尋不到豬,小女孩是不可能不回來的,到時再叫她也不遲。
冬秀這樣想著,就打消了去追小女孩的念頭。
但直到中午,冬秀也沒見到小女孩打轉(zhuǎn)身,下午也沒有。她不從原路回去,還能走哪里呢?難道她尋不到豬,不好意思回去,想夜里回去不成?這樣的話,那就看不到小女孩了。冬秀覺得,當(dāng)時真該去追一追小女孩的。
天黑了,冬秀還站在門口,朝黑黑的那條泥巴路張望了幾回。
吃過飯,冬秀熱了一些剩飯剩菜,提起馬燈來到菜園里。
菜園里有一土坡,約有兩米多高,是舊時的防洪堤,紅薯窖就依坡而建,還是男人在世時建的。窖并不大,里面除了放一些防老鼠吃的種子,主要是儲藏紅薯。因為一年也打開不了幾回,窖門四周長滿了草,外人根本看不到這兒有個窖。
打開紅薯窖,小花豬就鼻子哄哄地往冬秀腳邊拱。短短的時間,它好像跟冬秀很熟絡(luò)了,把她看作是新主人了。它的吃相多么可愛啊,簡直就像餓鬼投胎,吃完了還吧唧吧唧著嘴巴,好像在說,真好吃呢真好吃呢。冬秀蹲下來,給它搔癢癢,小豬乖巧得很,搔完左邊就騰過身子,讓冬秀搔右邊。
冬秀真是打心里喜歡這只小花豬。
第二天,是個久違的晴天,吃過早飯,冬秀把女兒送到隊里的張奶奶家后,正要關(guān)門出工去,看到一個中年男人從那條泥路上走過來。男人黑瘦,胡子拉碴的,穿一件爛棉襖,可能是扣子不全,攔腰系著一根草繩;天氣還有些冷,他竟然打著一雙赤腳,褲子綰在膝蓋上,腿腳上全是泥巴。
“狗日的,你躲到屁眼里去?老子不打死你才怪!”男人一邊走一邊罵。
“喂,看到一個這么高的姑兒么?” 中年男人看到冬秀,停了下來,用手比劃著問。
“怎么?”冬秀心中滑過一絲緊張——難道那個小女孩昨晚沒回家?
“狗日的,牛去吃草,要羊去喊,羊也不回來了!”中年男人站在泥地里,憤憤地說。
“老哥,是哪門回事?”冬秀故作鎮(zhèn)定地問。
“不曉得哪個沒良心的,把我的一只豬崽瞞了?!敝心昴腥丝赡苁抢?,看著天上的太陽,打了幾個噴嚏。
“大哥,你是說丟了豬?”冬秀不敢正視中年男人的目光。
“可不是,豬丟了尤是可,尋豬的人也不回來了。真是人背時點(diǎn)子低,睡到樓上扯地氣,蹲著屙尿蛇咬逼……狗日的,老子看你死哪里去……”
男人是找女兒的。小女孩丟豬被打后,就出來尋豬,可是直到現(xiàn)在,人跟豬都不見了。
“死到外面也好!尋不到豬,回來了也要打死她,沒有一寸用的東西!”中年男人惡狠狠地說著,又朝天打了幾個噴嚏。
要是中年男人一開始和顏悅色,不是這個殺八刀的樣子,冬秀興許會把小豬抱出來,跟他說,看看,你家丟的是不是這只豬啊?可是,昨天她不是跟小女孩說過,沒有見過什么豬嗎?再說,現(xiàn)在去紅薯窖里把豬弄出來,那不是證明你早就想隱瞞這只豬?好好的豬欄都不放,為什么要放到紅薯窖里?為了這只豬,人家女兒都不見了,要是有個什么三長兩短,說不定還要怪你呢。
“昨天是有個姑兒來過,只是沒有看見她打轉(zhuǎn)身?!?/p>
“是啊,狗日的……我就是順著豬腳印找來的,只是腳印——到這里就搞不清場了?!?/p>
“那樣多的腳印,哪門搞得清場?”冬秀很想對中年男人說,昨天你女兒也是順著豬腳印找到這的??墒撬趺春谜f呢?難道還要告訴他,你女兒到過菜園里。
“狗日的,尋到了,看老子不會給你一刀!”中年男人這回是罵豬。他大概不想浪費(fèi)太多時間,又罵了幾句,便沿著這條泥路往西去了。在他看來,只有在大路上,才會發(fā)現(xiàn)他女兒還有豬的腳印。
中年男人走后,冬秀心里極不是滋味。她極后悔自己的行為,心里不停地想,小女孩可千萬別出事啊,如果有什么事,那自己就是一個罪人了。冬秀心里有些亂。她想了好久,最后決定,晚上就把這只豬送到立新垸去,或者問到小女孩家,就這樣跟她屋里人講:你家是不是丟了一只豬崽???看看,就是它吧,這家伙真是一個精怪,在我菜園里歇了兩天,還啃壞了我?guī)讐K萵筍……
吃過晚飯,冬秀準(zhǔn)備去喂豬——在冬秀看來,就是還給人家也得讓它吃得飽飽的才行。燒豬食時,富貴好奇地問,媽媽,飯都吃過了,還燒東西給誰吃?冬秀一時語塞。半天才說,快去睡吧,媽媽還有事呢。媽媽還有什么事?兒子好奇地望著媽媽。冬秀說,大人的事,小孩子別問。
喂豬的時候,冬秀跟小豬說了好多話。僅僅兩天,小豬跟這個新主人好像建立了很深的感情。說實(shí)在的,冬秀是舍不得這只小豬的。如果那個小女孩沒事,如果丟豬的人家日子好過,她真不想把豬還過去??善龅竭@樣一戶人家,看那作孽樣子,也是篾片掉到蘆席上——比她家好(厚)不到哪里去。
好不容易等孩子都睡了,冬秀把小豬從窖里抱出來,放到背簍里上路了。
冬秀要盡快把它背到立新垸去。
耳朵垸到立新垸有五里路的樣子。幸虧這兩天沒有下雨了,但路上仍是坑坑洼洼的,有些坑洼還有積水,被天上的上弦月一照,白白的像一個個月亮,稍不留心就會踩到坑里。好在冬秀從小走慣了,一點(diǎn)也不怕。
冬秀把豬背到立新垸時已大汗淋漓。她取下背簍,看到前后沒人,把小豬抱出來,放到路邊。小豬不明白,黑天黑地的,新主人把它背到這兒干什么,正疑惑著,聽到新主人對它說,小豬啊,這里才是你的垸子,快回自己的家去吧。小豬好像聽懂了,嘴巴剛想發(fā)表什么意見,新主人頭也不回轉(zhuǎn)身走了。冬秀的腳步是那樣快,生怕小豬跟上來似的。還好,小豬可能還沒反應(yīng)過來是怎么回事,并沒有跟上來。
冬秀的心里頓時變得輕快起來。
第二天一大早,冬秀去菜園里倒馬桶,看到紅薯窖門是開著的,心想這是怎么搞的,昨晚不是關(guān)得好好的嗎?走攏一看,背心像吹過一口涼風(fēng)——小豬在窖里睡得正香呢。冬秀一腳把它踢起來。小豬看到冬秀,伸了個懶腰,站起來,又是搖尾巴又是哄鼻子,好像對冬秀說,昨晚你干嘛把我送到那兒去,要不是我認(rèn)識路,如今不知在哪兒流浪呢。
那好吧,既然你自個都不想回去,那就怪不得我了。冬秀原先的那個念頭突然又回來了。這念頭初起時,心還撲通撲通地跳,現(xiàn)在出現(xiàn)時,竟然是那樣平靜了。
冬秀把小豬安置好,把窖門蓋嚴(yán)實(shí),關(guān)上門去出工。
中午,富貴一放學(xué)回來就激動地向媽媽報告一個新聞,他們學(xué)校一個同學(xué)死了。
“啊呀,哪門死的?”正在做飯的冬秀身子打了個激靈。
“五年級的,淹死的,”富貴一邊放書包,一邊說,“她把家里的一只豬弄丟了,尋不著,怕大人打?!?/p>
“自己淹死的?”冬秀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她寫了一個紙條,放在鞋子里?!?/p>
冬秀手里的鍋鏟哐啷地掉在地上。
“校長跟老師上午都去那同學(xué)家里了?!?/p>
冬秀的心又撲通撲通跳起來,人簡直要虛脫一樣。草草扒了半碗飯,也沒去后園喂豬,她突然感到害怕,甚至怕看后園一眼,尤其是那個小土坡,似乎覺得有一股陰風(fēng)從土坡的紅薯窖里吹出來,讓她不寒而栗。
小女孩的事很快就家喻戶曉了。
下午出工是薅棉花,歇?dú)獾臅r候,人們就嘰嘰喳喳談?wù)撻_了。
“毛都沒有長齊就曉得尋短路,真是稀奇古怪了?!?/p>
“還不是怪小姑兒屋里大人,不打她罵她,她哪門會去尋短路?”
“這只豬崽肯定是小姑兒前世的對頭,如今是來討債的。”
“豬也有人瞞,也是吃了豹子膽啰?!?/p>
“這話哪門講啰?”
“哪門講?你沒有聽說過,貓來窮,狗來富,豬來戴白布。”
“都是什么年代了,還這樣迷信?”
“迷信?你莫信就是,莫說是一只豬崽,就是來一只大肥豬我也趕走它。”
“那要是豬賴皮不走,哪門辦?”
“哪門辦?趕走!再不走就剮它的皮,吃它的肉。”
……
一口氣堵上來,冬秀差點(diǎn)窒息過去。冬秀以前似乎也聽到過這個說法,哪里會記得和放在心上?現(xiàn)在聽別人講起,才猛然知道自己干了一件十分犯忌的事。來歷不明的豬都是喪門星,是人人避之都來不及的,怎么單單自己還會……天啊!這種事在農(nóng)村也是非常靈驗的……冬秀頓時如坐針氈,仿佛冥冥之中,有一面張開巨口的網(wǎng)正在向她撒過來,離她是那樣近,不偏不倚,就快要網(wǎng)住她了。
當(dāng)務(wù)之急是快快逃脫開去。
誰也沒發(fā)現(xiàn)遠(yuǎn)遠(yuǎn)坐著的冬秀渾身冒汗,臉色蒼白。
冬秀晚飯也吃不下去,好不容易挨到孩子們睡了,來到了菜園。她打開紅薯窖,提起小豬的兩只耳朵,一把丟到背簍里,風(fēng)急火燎上了路。
路還是那條路,又曬了一個太陽,比昨天晚上顯然好走了些,但冬秀卻走得異常艱難。她覺得背簍里背的不是一只小豬,而是一顆碩大的定時炸彈。
到了立新村,冬秀顧不得擦汗,把小豬從背簍里倒出來。小豬的待遇跟昨晚也不一樣了,它的一只后腿被一根細(xì)麻繩牢牢纏住。冬秀把繩子的一頭系在一棵歪脖子樹上,再打了一個死結(jié)。小豬似乎知道新主人這回是下定決心不要它了,不停地甩腿、縮脖子,想掙脫腿上的繩子,嘴巴也發(fā)出強(qiáng)烈的抗議。但這一切都是徒勞。聽出小豬的抗議聲越來越遠(yuǎn),冬秀心中的石頭再次落了地。
這夜沒有星星,也看不到上弦月,冬秀順著大路,在黑暗中高一腳低一腳,幾乎是逃也似的跑回了家。
后半夜,下起了大雨。冬秀被雨聲弄醒了,后來就怎么睡不著了。天蒙蒙亮?xí)r,冬秀打開大門,眼里頓感一黑,幸而是扶著門框的,要不然定會倒下去——那只小豬又回來了,它干干凈凈的,趴在大門口,睡得像死去了一樣。
……
這天早上,富貴告訴媽媽,今天都不用帶書包,全校學(xué)生都不上課,出去尋豬。
“老師說,是一只豬崽,花的,這樣長呢?!备毁F做著手勢。
“……老師還說,除了大路小路和荒坡野地,家家戶戶豬欄都要我們找找?!?/p>
“……找到瞞豬的人,我們要把他揪出來,狠狠地揍他一頓,替我們同學(xué)報仇……”富貴一副義憤填膺的樣子。
看到兒子遠(yuǎn)去背影,冬秀的身子像被掏空了。
不過,那天耳朵垸小學(xué)的幾百學(xué)生都一無所獲,他們要找的小豬仍然不見蹤影。
第二天,富貴又背著書包上學(xué)去了。
春天是真正的來了,天空徹底放晴,暖暖的太陽懶洋洋的照著整個耳朵垸,家家戶戶的園子里、窗子前、屋檐下、甚至籬墻上都是盛開著桃花、李花;田野上全是鋪天蓋地、開放得無聲無息而又轟轟烈烈的紫云英和油菜花。農(nóng)人們開始吆喝著牛們,忙著整秧田了。
小女孩的事漸漸沒幾個人再談及,似乎都被這浩大的春天氣息所淹沒。
這天是星期天,富貴不上學(xué),在家?guī)妹谩?/p>
天氣已經(jīng)很暖和,冬秀家菜園里的油菜花也開得金燦燦的,幾樹桃李也開著,蜜蜂嗡嗡地飛。富貴帶了妹妹來到菜園玩耍,先是捉了一會兒蜜蜂,隨后是捉蝴蝶,但很快就玩膩了。富貴看到那個土坡,知道有個紅薯窖,就突發(fā)奇想,要跟妹妹玩躲貓貓。富貴叫妹妹待著不動,費(fèi)了好大力氣打開了窖門,貓著腰進(jìn)了窖里。窖里光線很暗,開始什么也看不清,但過一會兒后便看得清楚了。這時窖里的一口小水缸引起了富貴的好奇——缸里裝的會是什么呢?肯定是水腌菜?富貴可喜歡吃水腌菜了,有時看到別人家晾曬在竹竿上的水腌菜,也忍不住偷偷扯一根下來,那微微的酸總是讓他吃了還想吃。撈幾根出來吃吧。水缸上面蓋著一塊木板,上面還壓著一副石磨。富貴又費(fèi)了好大的勁,終于搬掉了古磨,揭開了木板——他探頭一看,突然像遭到了電擊,發(fā)出一聲尖叫。富貴慌忙蓋好水缸,從窖里沖了出來,扯了妹妹飛快地逃離。驚魂未定的富貴跑到堂屋里時已大汗淋漓,臉白如紙。
富貴當(dāng)晚就發(fā)起了高燒,還不停地抽搐、說胡話。誰也聽不清他說什么。冬秀一時慌了手腳,又是請人收嚇,又是央人刮痧,但一點(diǎn)效果都沒有。
冬秀連夜把富貴背到鎮(zhèn)衛(wèi)生院,打針吃藥后,燒退了一點(diǎn),人也安靜了些,不抽搐了。但人仍像呆子一樣,眼珠直直的,問他什么也不答,要么答非所問。到了后半夜又復(fù)燒起來,渾身像著了火,并且抽搐得越來越厲害了。
“富貴哎,回來啰——回來啰。”
“富貴哎,我的伢,你回來——回來啰。”
垸里人都說,富貴走了魂,可能是看到了不潔的東西,受到了驚嚇。
一連晴了這么多天,但通往鎮(zhèn)上去的那條路仍是坑坑洼洼的,那些突出的部分被太陽曬得比刀子還硬,不過已是像模像樣的一條路了。冬秀從自家菜園里喊起,一直喊到立新垸,再到學(xué)校,然后返回。冬秀頭頂一只簸箕,手拿一根桃木,一路喊,一路撒米。這是耳朵垸的習(xí)俗,據(jù)說小孩走失的魂只要還沒有著落,便都還在大路上游蕩,如果這時為娘的去喊,大多是喊得回來的;桃木可以驅(qū)鬼,米可以除煞,可以給迷路的生魂引路。
大概是那條泥巴路太長了,冬秀的喊聲并沒有起作用,那些撒出去的大米呢,或許是路上的坑坑洼洼太多,都給吃進(jìn)去了,也沒有起什么作用。幾天過去,富貴的生魂不但沒有招回來,情形反而更加糟糕了。冬秀只好央人用板車把她的兒子拉到縣人民醫(yī)院,但縣里的醫(yī)生也回天無術(shù)。
又昏昏沉沉打了幾天針后,富貴咽下了最后一口氣。
富貴是蓋著醫(yī)院里的白床單拖回家的。白床單那么大,把富貴裹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的,像一個巨大的粽子。
按耳朵垸的習(xí)俗,夭折的孩子是不能進(jìn)屋的,只能放在禾場上,連夜埋掉。
冬秀家找不到木板給富貴釘一個薄薄的匣子,只好就用那塊白布——醫(yī)院里的床單包裹著,放到那個紅薯窖里掩埋。
是冬秀要把富貴埋到那個窖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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