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說兩篇

馬寶山

一劍飛天夢

高適真是大器晚成，直到五十歲了，才被時任宋州刺史的張九皋發(fā)現(xiàn)，“深奇之”，薦舉做了封丘尉，一個九品小官。封丘尉這個官沒做幾天，高適對“拜迎長官”、“鞭撻黎庶”很不適應(yīng)。一次酒醉慨然長嘆：拜迎長官乃胸懷王霸大略者事乎。說完脫下官服不干了。

高適十多歲時就手持一柄長劍，懷著飛天夢想，走長安，上薊門，漫游燕趙。與李白、杜甫飲酒游獵，懷古賦詩。幾十年的江湖行走，高適拜訪過無數(shù)官者、名人。文韜武略，練就一身功夫。胸懷王霸大略的高適，耐心地等待著，醞釀著長劍出鞘，盼著震爍古今的輝煌一瞬。

天寶十四年冬天，安史之亂爆發(fā)。在一場空前的國家動亂面前，每一個人都要做出自己的抉擇。有人隨波逐流去順應(yīng)，有人慘遭橫禍家破人亡，有人逃脫避離作壁上觀。而那些曾經(jīng)星光璀璨的詩人群體片片凋零，他們手中無比犀利的筆鋒遠不抵一只小小的箭鏃。他們在強敵面前大多的人或是逃避，或是歸隱山林。只有少數(shù)人走到保家衛(wèi)國平亂作戰(zhàn)的前沿。無疑這場動亂點燃了高適建功立業(yè)震爍古今理想的火焰。

其實，在安史之亂爆發(fā)的前兩年，高適已經(jīng)背負著那柄長劍，在大將軍哥舒翰的帳下，正式投筆從戎了。

哥舒翰對高適很看重是因為，高適在收復(fù)黃河九曲之地的作戰(zhàn)中頻頻獻計，幫助大將軍打了幾場漂亮的仗。

哥舒翰就把高適推薦給皇上。

舉薦賢能的哥舒翰，初戰(zhàn)安祿山的虎狼之師的潼關(guān)一役不幸戰(zhàn)敗。皇上要罷免他的大將軍職。這時候高適挺身而出，詣闕獻計，慷慨陳辭，坦陳時事，他說：“哥舒翰大病纏身，監(jiān)軍諸將不恤軍務(wù)，戰(zhàn)士們的糧餉又被克扣，怎么能打勝仗呢？”

高適還建議皇上長策遠圖，任人唯賢。這一番話，使唐玄宗龍顏大悅。封高適為諫議大夫。

大將軍哥舒翰那邊也是十分感激高適仗義執(zhí)言，秉公上奏，在皇上那兒幫助他解了戰(zhàn)敗之責(zé)。

安史之亂后，唐玄宗突發(fā)奇想，欲以諸王分鎮(zhèn)各地。高適進諫認為不可。玄宗不聽高適的意見，終至永王李璘起兵占居揚州。繼位的唐肅宗聞聽高適論諫有素，便召來尋計問策。高適說：“永王無謀，兵無勇，出師無名，僻地?zé)o援，永王必敗?！?/p>

皇上即任命高適為淮南節(jié)度使，手持利劍奉命討逆。高適率兵還在路上，永王兵敗的消息已經(jīng)傳來，印證了高適的戰(zhàn)事分析。

皇上更加賞識高適，凡事都要找他商議對策。高適在皇上那里大紅大紫，吃得開呀。與此相反，他的詩友李白此刻正受牢獄之苦。李白因為做永王李麟的幕僚，參加叛亂，以謀反之罪關(guān)進潯陽的大牢里。昔日無限風(fēng)光的詩人，此刻坐在一片破席子上，借著窗外照進來的一束陽光在寫詩：萬憤結(jié)習(xí)，憂從中催，舉酒太息，泣血盈杯。想到自己一心為國做事，沒有想到卻成為謀判者，真是冤枉啊。可是有誰為他伸冤救助呢？李白想起高適，提筆給老朋友寫信。信是以詩的格式寫的《送張秀才謁高中丞》。

此時，高適正在朝廷做御史大夫，李白就稱他高中丞。

李白的詩信由張秀才轉(zhuǎn)輾送到高適手里。高中丞看到太白詩箋上依然奔放的文字和凄愴的詩句，回想起當(dāng)年與李白、杜甫同游宋梁，詩酒唱和的情景，悵惋不已，心中不禁有了幾分同情與憐憫：太白兄，你不該錯走這一步啊。你不知道永王李麟是個眼界短淺的人嗎？他名不正，言不順，勢不強，區(qū)區(qū)五千人就起事。你卻去做他的幕僚，幫助他犯上作亂。在朝廷里做事小心再小心，謹慎再謹慎，三思而后行，這你該知道的呀，怎么就糊涂了呢？

高適愁思百結(jié)，走下案頭在大堂上跺來跺去。不小心，頭撞在梁柱上，抬頭看到柱子上掛著的那柄利劍。詩人臉上憐憫溫情的表情漸漸退去。無情冷漠的朝官威儀慢慢出現(xiàn)在他的眉眼里：李白，你也是個讀書人，奉行的是精忠報國。你卻與圣上懷有二心，犯上作亂，誰能救得了你，聽天由命去吧。

高適走到案前，一把將李白的詩信撕掉，扔進紙簍里。

唐玄宗對高適“深嘉之”愈加信任重用。這天宮里陳公公來到高府，宣皇上圣旨：侍御史高適，立節(jié)貞竣，植躬高朗，感激懷經(jīng)濟之略，紛綸瞻文雅之才。長策遠圖，可云大體；讜言義色，實謂忠臣，欽此。

高適跪伏在地上聽旨，然后起身恭恭敬敬地雙手接過諭旨，感到無比榮耀。他送走陳公公，站在院子里，看到長安上空藍天欲滴，白云如玉，陽光暖暖地照在自己身上，真是心花怒放啊。

“備轎?！备哌m喊一聲。轎夫?qū)⒁豁斎A麗的官轎抬到面前：“大人，去哪里呀？”

高適坐進轎內(nèi)，穩(wěn)穩(wěn)坐定：“去相府赴宴?！?/p>

這時，高適的好朋友李白，正行走在流放夜郎的路上。太陽漸漸滑下山去，一陣寒風(fēng)吹來，李白把頭縮進襤褸的披風(fēng)里。面前煙水茫茫，他不知道今夜將投宿何處......

相府的客人

唐朝詩人王灣的詩不多。名氣卻不小。

王灣洛陽人，玄宗先天年間（712——713）進士及第，授滎陽縣主簿。主簿是縣里掌管文書的佐吏，是個很小的官。掌管文書的王主簿每年替縣令寫“考績表”呈報到朝廷吏部。王灣一筆好字，又一手好文章，讓吏部考官看了無不稱贊，常常呈報到皇帝案上，讓皇上御覽。皇上也是贊口不絕。這時候朝廷要編輯一套官府藏圖書《群書四部錄》二百卷。

王灣就被招進宮里，做編撰輯集工作。

與王灣一同做編撰的有十多人，其中還有和他一同進士及第的同鄉(xiāng)人彥輝。彥輝長的清秀，一笑一顰透著機敏乖巧。在編撰工作上卻力不從心，彥輝就做一些打雜的事。

編撰每五冊，都要派人送到禮部尚書那里閱審，這個差事就落在彥輝手里。彥輝樂此不疲，上傳下達，把編者的意見報告給尚書大人，再把尚書大人的指示下達給大家。這樣一來二去，指手畫腳，彥輝似乎成了大家的領(lǐng)班，吏部尚書那邊也是這樣認為的。

《群書四部錄》九年成書。編書有功，朝廷升了大家的官職。王灣受任洛陽尉，從七品，其他人大約也是這樣的品級，只有彥輝一人升職正六品文散官承議郎。endprint

淡薄仕途的王灣，自然不去多計較洛陽尉這個官職，喜歡詩詞作文的王灣更有閑暇交接文人墨客，游歷山水，以詩酒為樂。大約在先天年間或開元初年，王灣由楚入?yún)窃谘亟瓥|行途中，泊舟于江蘇鎮(zhèn)江北固山下。當(dāng)時正值冬盡春來，旭日初升。詩人面對江南景色，置身水路孤舟，感受時光流駛，油然而生別緒鄉(xiāng)思，詩情迸發(fā)，當(dāng)即展紙揮毫寫下：客路青山下，行舟綠水前。潮平兩岸闊，風(fēng)正一帆懸。海日生殘夜，江春入舊年。鄉(xiāng)書何處達，歸雁洛陽邊。再提詩名《次北崮山下》罷，飲酒陶醉于詩酒里。

這時候，陽光普照青山綠水，一行飛雁正從天上飛過。

《次北崮山下》風(fēng)靡當(dāng)時的詩壇。

在王灣游歷山水，行走于詩情畫意的十幾年里，他的同窗鄉(xiāng)友彥輝憑著機敏和伶俐的口舌，在仕途上走得異常順暢。在張說為相的第一年就升任為禮部尚書，成為相府的?？?，也常常進宮見皇上。一顰一笑地說一些讓圣上高興的話，博得皇上一笑。

王灣也是年老，走不動了，就想進京謀一個閑職，安安穩(wěn)穩(wěn)地度晚年。這事就拜托同窗彥輝幫忙，便修書至彥輝。彥輝不日就來信說：靜候佳音。

說來，一個七品小官進京城，對一個二品大員來說是易如反掌，只要彥輝在宰相張說耳邊隨便叨咕一二句就成了。可是，問題就出現(xiàn)在王灣寫的那篇《次北崮山下》一詩上。

原來，宰相張說也是個喜歡詩詞的人，看到王灣的《次北崮山下》詩，愛不釋手，親自將這首詩題寫于政事堂，還“每示能文，令為楷式”。

彥輝看到宰相親手書的《次北崮山下》展示在政事堂里，示為能文，又當(dāng)楷式。嫉賢妒能的尚書大人就改變了主意，給王灣回信說：宰相大人甚不喜歡舞文弄墨，更厭惡因文廢事的官員。說王灣四處涂鴉，荒廢政事，老夫不免他洛陽尉，是留給他一個面子……

王灣看過彥輝的信，對宰相張說雖有怨意，過些日子就淡薄了。那年仲秋，王灣進京城與滎陽、咸陽等外地進京的官員一起到相府，拜望張相。王灣在相府政事堂看到，張相親手題寫的《次北崮山下》，正在愕然。這時候張相再次夸贊這篇詩文是詩中楷模，詩苑奇葩。有人便說：“寫詩人就在此啊?！闭f著就把王灣推到宰相面前。張相上前握住王灣的雙手，很是激動地說：“王先生啊，久仰大名。做洛陽尉多年了，不覺得委屈吧？”

王灣一笑：“不委屈。不委屈，宰相記得王灣，就不委屈。”

那天，張相只留王灣一人，在府上小酌。宰相告訴他：朝野上下有不少人舉薦他做州府道官，我沒有答應(yīng)，為什么？這些地方官員俯拾即是，就是在朝里做個大夫、尚書的官，也不難找啊?？墒悄軐懗觥昂Ｈ丈鷼堃?，江春入舊年”這樣艷麗千秋詩句的人，天下有幾人啊。我提任一個官職，卻毀掉詩壇一代耀眼新星，其罪可口誅可筆伐的呀。

宰相的這番話，讓王灣深為感動。在王灣對宰相的誤解消除的同時，對同窗鄉(xiāng)友彥輝有了更深刻的認識。

這時候，喜歡附庸權(quán)勢的彥輝，攀附上太平公主，還參與進她廢掉太子的陰謀集團，事情敗露，彥輝與團伙的許多人鋃鐺入獄。

這個案子由張說宰相審理，張相知道彥輝是王灣的同窗，又是同鄉(xiāng)，對彥輝一定有些話要說的。一次閑談，提起彥輝案的事情，張相問王灣：“彥輝在先生眼里是個怎樣的人啊？”

王灣說：“彥輝在我眼里是怎樣的人，已經(jīng)不重要了。他為自己的所作所為已經(jīng)付出代價，宰相大人按大唐律例裁判就是了?！?/p>

宰相看出來了，王灣是個品行端正，又是個行事嚴(yán)謹?shù)娜??？上?，這樣的人無論在朝廷，還是在地方官員里都不多見?。?/p>

這天，宰相請王灣在府上用餐，兩個人再一次小酌。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