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卑屈的貓格
哪怕過程坎坷,愛依然如初
◎ 卑屈的貓格
我媽不讓我管她叫媽媽,她說,叫媽媽又俗氣又老氣,不如叫大寶。雖然我不樂意,但是既然她堅持,我也只有屈從的份兒。過了一個禮拜她又表示,母女倆昵稱上也要配套,所以爽快地給我賜名小寶。
小寶,這個名字讓我情不自禁地想到了劉老根大舞臺的某藝人,能歌善舞,沒事喜歡轉紅手絹。多叫上兩聲,感覺自己都要跳出去載歌載舞地把歡樂帶給人間了。我當然不情愿,可我能怎么辦?我媽喊我一聲小寶我敢不答應嗎?總之,一個家庭往往會有一個人擁有絕對的權力,而大寶恰好就是那個人。
說起大寶,外表看上去很普通,可是在她平淡無奇的外表下,卻隱藏著一顆熾熱的中二心。在回首過往終于發(fā)現這一點時,我已經是個成年人了,但那時我才突然釋然,原來那把自青春期開始就在我心里熊熊燃燒著的躁動火焰,居然是來自于基因的力量。
和從小就夢想要當黑社會老大的我不同的是,大寶的中二夢是加入游擊隊或者當個地下黨,只可惜大寶出生的時候,抗日戰(zhàn)爭已經打完了,世界充滿了愛與和平。大寶有心無力,于是幼年時的大寶,只能靠拿炮仗嚇唬同齡小孩來獲得一點實現夢想的快樂;年輕時的大寶,則反復觀看地雷戰(zhàn)、地道戰(zhàn)等經典電影聊以自慰,她夢想的實現現狀,大概也就是這樣了。
但骨子里帶著大佬氣質的大寶,也因此是個能動手絕不動口的人,用古惑仔的話說,就是社會我寶哥,人狠話不多。
年輕時的大寶打起我來,真的是很兇狠。挨打的原因也是千奇百怪,大多時候不過是由于我和大寶的個性不和引起的。哪怕是親生母女往往也需要漫長的磨合期來適應彼此。大人不知道的是,看上去不懂事又很固執(zhí)的小孩子,也是妥帖地收拾了個性去迎合大人,所以漫長的人生中究竟是誰遷就了誰,這也是說不準的。
有幾次挨打回想起來也的確是應該挨的,一次是小學時偷家里的錢出去擺闊,一次是手法極其殘忍地拿開水澆死了我爸心愛的綠植,還有一次也是小學,逃學跟著朋友出去瞎混然后被學校通報批評。
但有一次的挨打令我很傷心,所以我記到了今日。那個時候我養(yǎng)的鴿子皮皮魯死掉了,沒有人會去調查一只鴿子的死因,感到難過的也只有我自己。大寶那個時候給了我一個泡沫箱要我把皮皮魯拿去丟掉,我不敢不從,把皮皮魯裝箱丟到了家門口。到了晚上,我輾轉反側,突然想起皮皮魯自己孤孤單單的,于是趁大人不注意,偷偷跑去門外把皮皮魯的尸體拿了回來,和它講了一會兒掏心窩子的話,接著又把它小心翼翼地塞進書包里,這才沉沉睡去。
皮皮魯的尸體重新被發(fā)現是在兩天之后,我書包的惡臭終于引起了大寶的注意。在她發(fā)現皮皮魯時,我正在客廳看動畫片—小孩子總是薄情的,那時候我早就把皮皮魯的事給忘了。
我被大寶拎到了墻角站著,內心先是恐懼,我曉得皮皮魯之事暴露了,但反復回想了一下,又覺得一個重情義的小孩大概不會因此而挨打。但是我想錯了,大寶生來有潔癖,死鴿子背在書包里兩天這種事情,她忍不了。
那天大寶罕見地動用了工具,拿著掃把把我打得淚眼汪汪,我心里想著,“你應該懂我的呀,我只是不舍得皮皮魯而已呀!你是我媽媽,你怎么會不懂?”
可是大寶不懂或者也懶得去懂我的心理活動。大概是因為發(fā)現了最親密的人原來也未必肯花時間去思考你的腦回路,年幼的我真的非常受傷,以至于到此時此刻我還能回想起那種隨之而來的,對漫長而又無人理解的人生的不安。自那之后,我再也不奢望別人能夠明白我了,畢竟連大寶都不明白呢。
不過,我之所以情愿跟在大寶屁股后面混,一方面固然是屈于大寶的威嚴,另一方面也的確是因為我家大寶這個人,可以說是非常仗義了。
高中時我追隨著自己的古惑仔之夢,一是跟人家學著開始喝酒燙頭,另外一件事則是早戀。眾所周知,早戀這件事的樂趣,有時候并不在于情竇初開的快樂,往往對方也不過是另外一個平平無奇的高中生而已,未必可愛到讓人有多么難以忘懷。但是兩人隱秘地在家長和老師的監(jiān)控下戀愛的那一點刺激,和反抗世界的那種快樂,構成了我早戀的最大動機。不幸的是,大約是因為戀愛之后太得意,我才早戀了不過兩周,就被班主任抓了個正著。那個男孩成績非常好,據說他的爸爸和班主任的私交也不淺,而我呢,則是游手好閑,成績平平,所以班主任權衡了一番,果斷給大寶打了電話。
班主任為人倒也坦蕩蕩,給我媽打電話,居然把我拎到辦公室旁聽他講我的壞話,仿佛要申明自己所講的句句屬實。我聽到他說我成績有很大上升空間,但是心不在學習上,腦子倒是挺靈光的,但是每天上課都在走神兒,和同學關系處得也不錯,但是和某某某啊,早戀了。
我腦子嗡了一下,不禁回想起年幼時被掃帚抽屁股的恐懼。電話那頭的大寶不知道和班主任說了什么,我聽到班主任幾次試圖插話,但是未果。后來臉色很差的班主任把我請出了他的辦公室,什么都沒說。惴惴不安的我當晚回到了家里,大寶也什么都沒說。
第二天和我戀愛的男孩找到我,他說你媽媽怎么那么厲害呀,班主任給你媽媽打電話聽說還被你媽教育了一頓。
他繪聲繪色地講了一通,說班主任想勸大寶管管自家小孩,卻被大寶反過來批評說當老師的不要太過敏感,男生女生的事情如果連老師都要想歪,那么小孩自己也正常不了。我問他怎么知道的,他說班主任找他爸爸談話了,他回家被揍了。
后來我們還是分手了,但是我很感謝大寶那時候沒有用這件事羞辱我,對我大講特講一些家長通常會講的話,最重要的是,大寶的做派讓我覺得非常有面子—畢竟世界上最要面子的群體就是叛逆少年。也許大寶那個時候也發(fā)現了我遺傳了她的中二病,深知如果她逼我不要早戀,我反而一定要早戀,如果她告訴我要好好學習,我反而一定不肯學習,所以才會干脆隨我去搞事情吧。
和那個男孩分手之前,我還作了一通幺蛾子,就是某天把發(fā)給那個男孩的短信,一不小心轉發(fā)到了大寶的手機號碼上。那時我嚇得幾乎靈魂出竅,想了半天也想不出合理的解釋,抱著破罐子破摔的心態(tài)等死,但大寶還是沒說什么。我?guī)状卧囂?,大寶只是淡淡地對我暗示,那天信號不好,電話都沒接到,還錯過了工作上挺重要的事情,我才終于釋然:哦,原來大寶沒看到我的短信,我說怎么不來揍我呢。
直到幾年前我徹底長大成人后,大寶才拿起這件事情屢次羞辱我,說我的短信寫得又肉麻又幼稚,如果真的發(fā)給那個男孩,八成人家會嚇到讓我立刻失戀,又把我氣到靈魂出竅。
時過境遷,如今的大寶已經是個特別平凡的中年大嬸兒了,再也沒有了年輕時喜歡扎起馬尾辮揍我的利落勁兒了,不再看戰(zhàn)爭片,轉而投入家庭倫理劇的懷抱。新的夢想是我能生個小娃讓她帶著上街遛一遛,找回當年制霸全場的感覺。
人到中年尾巴的大寶,做派也從古惑仔里的山雞哥變成了浩南哥,熱愛以德服人,大段大段的雞湯段子信手拈來。大寶現在不再是我家的話事人一姐,而變成我家的教務處主任了。
不過漫長歲月的磨合,我們終于逐漸適應了彼此——又或者我們誰也沒有適應誰,只是當我媽媽這件事讓她成熟了不少,而我也一邊當著她家的小孩,一邊慢慢地長成妥帖的大人。哪怕過程中有些坎坎坷坷,這也是在所難免的。
但我心知自己有多愛她,也知道她在愛著我。這就是漫長歲月告訴我的確切無疑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