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小國寡民”思想新論

朱琳 陳耿錁

摘要：近年來，《老子》思想研究掀起了一股新的熱潮?！靶衙瘛弊鳛槔献铀枷胫泻芫哂写硇砸幻嬉惨鹆瞬簧賹W者的關(guān)注與研究。本文引用諸多不同版本的《老子》中對“小國寡民”一章的原文進行對比分析，結(jié)合前人的注釋與今人的理解進行文本上的疏通與文意的理解。并在此基礎(chǔ)上對前人“小國寡民”思想進行一個總結(jié)與分析。并提出筆者自己的看法。筆者認為老子描述的“小國寡民”是對未來社會的一種合理展望，“小國寡民”重點強調(diào)了人的重要，因為這樣一個社會中，因為生產(chǎn)力的發(fā)達，在一塊地域內(nèi)只要人口的存在滿足一定的數(shù)量，就可以達到一個自給自足的生活狀態(tài)，同樣隨著生產(chǎn)力的發(fā)展出現(xiàn)了更加簡潔的交流方式。

關(guān)鍵詞：小國寡民；老子；社會狀態(tài)

一、“小國寡民”文本在版本上的差異

《老子》一書世傳版本極多，通行本中影響比較大是王弼的《老子道德經(jīng)注》以及河上公版《老子道德經(jīng)河上公章句》，近年來又出土了馬王堆《帛書老子》甲乙本，郭店竹簡《老子》甲乙丙三組，北大漢簡版《老子》，同時比較重要的還有漢代嚴遵的《老子指歸》。筆者就這幾個版本中關(guān)于“小國寡民”這一章的原文內(nèi)容進行比較以及進行文意的疏通。而郭店竹簡《老子》并無這一章存世，也不再加以討論。

就原文內(nèi)容看，各版本其實差別并不多。帛書甲本做“小邦寡民”，其它各本包括帛書乙本做“小國寡民”。就此學術(shù)界公認的看法是，帛書甲本應(yīng)當成書于秦漢之間，劉邦稱帝之前，因此不避劉邦的諱。而乙本成書于西漢初期，劉邦稱帝之后，為避諱而改“邦”為“國”?！鞍睢薄皣痹谧至x上其實并無差別，在后文中因行文需要概以“小國寡民”統(tǒng)稱之。王弼本與嚴遵本做“什伯之器”，帛書甲乙本與北大簡本分別做“十百人之器”與“什佰人之氣（器）”，河上公本作“什伯人之器”。俞樾先生曾認為河上公本“人”字衍文，“什伯之器”乃兵器也。但帛書甲、乙本均作“十百人之器”，北大簡本作“什佰人之氣（器）”，可證“人”字非衍文，俞說有誤。后一句王本、河上公本、嚴遵本作“使民重死而不遠徙”，帛書甲、乙本和北大簡本均作“使民重死而遠徙”，少一“不”字。“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一句，嚴遵本、帛書甲乙本和北大簡本均作“甘其食，美其服，樂其俗，安其居”，其他字句基本相同。

就文本差異來看，傳世本之間文本差異并不大，帛書本與北大漢簡也基本相同，但是就出土文獻與傳世文獻的比較來看，在一些地方差異是比較明顯的?？v觀《老子》全書，出土文獻與傳世文獻之間存在較大的差異，許多學者認為出土文獻的現(xiàn)世對《老子》文本的解讀有重大意義，特別是在一些傳世文獻讀上去佶屈聱牙的地方，出土文獻對此有幫助意義。但是就這段“小國寡民”的原文來看，傳世文獻與出土文獻的差異，對解讀這段文本帶來新的見解。

二、“小國寡民”文本解析

就“小國寡民”一詞，在《老子》諸多的注釋中大致也可以分為兩種解釋：第一種是最常見的，把“小”和“寡”當作形容詞解釋，即理解為小的國家，少的民眾。如王弼說：“國既小，民又寡，尚可使反古，況國大民眾乎！ 故舉小國而言也?！盵1]嚴遵說：“小國之君，地狹民少”[2]近現(xiàn)代諸家注釋大多同與此。第二種則是將“小”和“寡”當作動詞使用。如河上公注此句為：“圣人雖治大國猶以為小儉約不奢泰民雖眾猶若寡少不敢勞之也。”[3]河上公把“小”和“寡”解釋為“以……小”，“以……寡”。還有任繼俞先生在翻譯這一句時將其翻譯為“國家要小，人民要少”[4]，任先生的這種翻譯方式其實是將“小”和“寡”理解為“使……小”，“使……少”。但是這種解釋方式使用的人是相對稀少的。對“小”和“寡”的不同理解其實是的對“小國寡民”思想的理解差異。做形容詞用時，是將“小國寡民”作為一個理想社會，而做動詞用時，無論是使動用法還是意動用法，都是將“小國寡民”作為一個治國手段。單從這一句來看這兩種解釋都是成立的，并沒有什么問題。我們再接著往下看。

后一句王本，嚴遵本做“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王弼注做“言使民雖有什伯之器而無所用，何患不足也?！?，嚴遵注稱“什伯之器”為“殖財寶也”。羅焌先生在其《諸子學述·道家·老子》篇中引俞樾先生注稱：“軍法，五人為本，二五為什，百人為伯，什伯皆士卒、部曲之名，所用之器故謂之什伯之器?！盵5]這是一種解釋方式。但是奚侗先生在他集解的《老子》中提出了不同的解釋。奚先生引《史記索隱》稱；“什器，什，數(shù)也。蓋人家常用之器非一，故以十為數(shù)，猶今云什物也。”奚先生在之后進一步解釋說“此云‘什伯，累言之耳?！盵6]奚先生是將其解釋為一般人家的常用器物。

但是就現(xiàn)有文本來看，帛書甲乙本較通行本更早，而且保存也基本完好，應(yīng)當是更加接近與《老子》的原貌，那么這一句應(yīng)當作為“使有十百人器而勿用”。但是即使的多一個“人”字，除嚴遵的說法較為古怪之外，俞樾先生和奚侗先生的解釋同樣是可以解釋的通的?！笆佟迸c“什伯”之間互相通用在古時是十分常見之事。許抗生先生將“十百”解釋為眾人，許先生引《莊子·則陽》：太公調(diào)：“丘里者，合十姓百名，而以為風俗也?！逼湎滦f注曰；“合十百為丘里。”[7]高明先生則是將“十”和“百”分開解釋，高先生稱“‘十乃十倍，‘百乃百倍，‘十百人之器系指相當于十、百倍人工之器?！盵8]奚侗先生，許抗生先生，以及高明先生三人的說法看上去各有不同，其實本質(zhì)上仍然是差不多的，都是認為的眾多的民用器具。

以上幾種的都是比較常見的解釋，河上公在解釋這一句話時比較奇特，他將“什伯人之器”分成“什伯”與“人之器”進行解釋。其曰：“使民各有部曲什伯，貴賤不相犯也。器謂農(nóng)人之器。而不用，不征召奪民良時也”很明顯他將“什伯”解釋為士卒這和俞樾先生的解釋是一樣的，而又講“人之器”解釋為農(nóng)人之器又與其它幾位先生的說法一樣，但是所謂的不奪農(nóng)時的看法又是很特殊的，童書業(yè)先生對這一章的理解可能就參考的河上公的看法。

下面一句是差異最明顯的，通行版皆為“使民重死而不遠徙”，而帛書本與北大簡本都做“使民重死而遠徙”，沒有“不”字?？瓷先ニ坪鮾烧卟罹啾容^大，但是根據(jù)許抗生先生與高明先生觀點，兩者其實是并沒有什么區(qū)別。高明先生認為：“‘遠徙之‘遠字，非做遠近解的副詞，而是作疏、離解的動詞?！稄V雅釋詁》：‘遠，疏也”這種說法，得到了一些學者的認同。許抗生先生就是如此解釋的：“‘重與‘遠為對文，皆為動詞。遠徙，即把遷徙看成很遠當作不應(yīng)做的事，意即不隨便遷徙，把搬遷的事看得很重?！标惞膽?yīng)先生在他的《老子注譯及評介》一書中就引用了許抗生先生的觀點。郭世銘先生在的他《老子究竟說了什么》一書中也引用了相同的觀點。其實就根據(jù)《老子》的上下文本來看，“雖有舟輿，無所乘之”、“民至老死不相往來”，其想表達的的確安土重遷的想法，兩者文本的確不同，但是想表達的意思應(yīng)當是一樣的。高明先生認為是前人誤把“遠”字做為遠近之意講如此一來，與《老子》文意脫節(jié)。因此在“遠徙”之前加了一個“不”字，從而影響了之后的文本。

之后的語句在文本上基本沒有什么大的差異。諸家在注釋上也并沒有特別的不同。因此接下來我們對著這段話進行整體翻譯：國土狹小人民稀少。即使有眾多的人工的器械卻并不親自使用；人民重視死亡而不愿意向遠方遷移。雖然有船只車輛，卻沒有必要去乘坐；雖然有鎧甲武器，卻沒有機會去陳列。使人民回復(fù)到結(jié)繩記事一樣的狀況。人民有甜美的飲食，美觀的衣服，安適的居所，歡樂的習俗。鄰國之間可以互相看得見，雞鳴狗吠的聲音可以互相聽得著，不同人民從生到死，互相不往來。

總述上面一些觀點來看，雖然傳世文本與出土文獻之間出現(xiàn)了很明顯的差異，但是在對整個文本的理解，其實并沒有什么多大的差異。即使是在差距最大的“遠徙”與“不遠徙”的解釋上也并沒有什么區(qū)別。都將其解釋成“不遠徙”之意，只不過兩個遠字之間的用法含義不一樣罷了?？磥砭瓦@一部分來說，文本的差異并沒有影響對文意的解讀，那么我們在此基礎(chǔ)對其內(nèi)含的思想進行一個探究。

三、“小國寡民”思想探究

“小國寡民”思想一直都被認為是老子政治理想的最高描述，是他心目中的“理想鄉(xiāng)”?！肚f子· 胠篋》中稱之為“至德之世”，司馬遷在《史記·貨殖列傳》中引《老子》這一段原文，并稱之為“至治之極”。

縱觀《老子》全文，“小國寡民”的確可以說是老子諸多政治思想的結(jié)合體?！安簧匈t，使民不爭。不貴難得之貨，使民不為盜。不見可欲，使民心不亂。”這是老子明確提出的一種政治治理手段，然而這個論斷的提出與“小國寡民”思想是息息相關(guān)的。這種治理方式最終目標就是達到像“小國寡民”里所描述的那樣“甘其食，美其服，樂其俗，安其居，鄰國相望，雞狗之音相聞，民至老而死不相往來。”同樣的這樣的社會中，沒有“尚賢”，也沒有“難得之貨”。 “以道佐人主者，不以兵強天下，其事好還。師之所處，荊棘生焉。大軍之后，必有兇年?！闭桥c其中的“雖有甲兵，無所陳之”，兩者是一樣的?！疤煜露嗉芍M，而民彌貧。民多利器，國家滋昏。人多伎巧，奇物滋起。法物滋彰，盜賊多有?！边@一段又與“使有什伯人之器而不用”類似?！靶衙瘛彼枷氲拿枋鲈凇独献印返钠渌露伎梢哉业揭馑枷嘟蛳嗤膬?nèi)容，如此將其歸納為老子政治理想的最高體現(xiàn)和概括，其實也是可以的。但是，老子的這種社會理想在許多學者看來是消極的，是一種社會退步的狀態(tài)。就如許抗生先生認為：老子只是看到了文明進步與人類智慧的日開所帶來的副作用，即奸偽狡詐的產(chǎn)生與日劇增，而沒有看到社會文明的進步給予社會的發(fā)展以極大的推動。在這里，老子描述了一個與世隔絕的的原始的蒙昧的文明未開始的社會，表示了老子對古樸社會與質(zhì)樸的初民時代的向往。但這種向往畢竟是一種倒退的、保守的、反歷史主義的空想而已。這樣的說法是認可度比較高，而且從對文本的理解上也是最直觀的一種表達。

但是筆者認為并非如此。老子提出的這個“小國寡民”理念并不是老子自己所看到的一種社會現(xiàn)實。從現(xiàn)存的史料來看，老子所處的時代應(yīng)該是比孔子略早，大概是春秋中晚期的樣子，當時已經(jīng)進入到一個諸國紛爭的狀況。我個人覺得這是老子推論出來的一種社會狀態(tài)，就如同馬克思認為資本主義社會會發(fā)展為社會主義社會再最后成為共產(chǎn)主義社會一樣，老子從當時的社會狀態(tài)推論出未來的一種社會狀態(tài)。

首先在這個社會中，是有社會制度存在的，“小國寡民”還是有“國”，“民”這樣的概念存在的。既然如此必然存在著社會分工問題或者階級差異的存在?！靶　?，“寡”在數(shù)量上都有表示少的意思，那么我們可以抽象的理解為，“小國寡民”是在一定的地域范圍內(nèi)，依靠相對較少的人口和十分簡單的社會分工就可以達到一種理想的生存狀態(tài)。這種生存狀態(tài)就是“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食”、“服”、“居”是物質(zhì)生活的需求，“俗”則是精神生活上的需求。物質(zhì)與精神上的需求都可以得到滿足?！笆褂惺膊鞫挥谩保覀儼堰@一句理解為“即使有眾多的人工的器械卻并不親自使用”。首先我們把“什伯之器”理解為“眾多的人工的器械”，那么在這樣的基礎(chǔ)上，我們要注意到一點，人類是不可能擺脫工具的。制造和使用生產(chǎn)工具從事生產(chǎn)勞動，獲取自己所必需的物質(zhì)生活資料，是人類區(qū)別于動物界的根本標志。那么老子說的肯定不是徹底的拋棄工具，那樣社會沒辦法進行生產(chǎn)。所以我加入了“親自”這個詞，也就是說，人可以從煩勞的工作中解放出來。正如從人犁地到牛犁地一樣，生產(chǎn)力水平極大的提高，這對一個社會來說是最關(guān)鍵的事情。我們可以理解為在老子看來在這個未來社會中，人已經(jīng)從繁重的勞動徹底解放出來，人不用再操縱著那些沉重的生產(chǎn)工具?！笆姑裰厮蓝贿h徙”那么這一句與其說是安土重遷，還不如說是，為了滿足生產(chǎn)生活的需要，迫使人民“重死而不遠徙”。因為即使人從使用繁重的工具中解放出來，但是依舊需要人去進行掌控。至于“雖有舟輿，無所乘之；雖有甲兵，無所陳之”。首先在這樣一個生產(chǎn)力發(fā)達的社會中已經(jīng)基本達到了生產(chǎn)與需求的平衡狀態(tài)。也正是因為達到了這樣的一個狀態(tài)才不需要“舟輿”與“甲兵”，“舟輿”之類的交通工具的出現(xiàn)根本上是為了滿足物質(zhì)生活以及交流的需求，而“甲兵”更是為了資源的爭奪，就像現(xiàn)代社會已經(jīng)有了電話網(wǎng)絡(luò)這樣更加快捷的交流方式，那么面對面的交流必然減少了，同理既然需求已經(jīng)得到了滿足又何必需要這些。并且“舟輿”用于遷徙，“甲兵”用于戰(zhàn)爭都會使人口產(chǎn)生變化從而影響整個社會生產(chǎn)的穩(wěn)定?！笆谷藦?fù)結(jié)繩而用之”并不是說拋棄已有的文化，而是隨著文化的發(fā)展，生產(chǎn)資料之間的交流變的更加簡潔，就像從大寫的中文數(shù)字變成了阿拉伯數(shù)字一樣，從文字變成了符號，表面上似乎是一種倒退，其實是為了表達的更加簡潔明了而做出的一種進步。“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敝攸c在于一個地域范圍內(nèi)的生產(chǎn)與物質(zhì)交換以及文化已經(jīng)足夠滿足人民的需求，那么和其它地域內(nèi)的接觸就變的可有可無了，從而就會導(dǎo)致這樣一種社會狀態(tài)的存在。

而現(xiàn)代社會也的確逐步的往這么一個方向在進行發(fā)展。首先我們可以看到隨著科技的發(fā)展，人們逐漸從繁重復(fù)雜的生產(chǎn)活動中解脫出來，逐漸走向機械化、自動化，這也是一個必然的發(fā)展趨勢。其次現(xiàn)代社會越來越便捷的運輸網(wǎng)絡(luò)，人們甚至可以做到足不出戶就買到各種需求品，而發(fā)展的越來越快的網(wǎng)絡(luò)技術(shù)甚至可以支持在家中辦公，因此催生了很多宅男、宅女的存在。同樣的，現(xiàn)代社會對于和平與穩(wěn)定的呼聲越來越高，雖然武器并沒有消失，但是可以看到的是很多國家都開始削減軍隊的數(shù)量。同時由于信息技術(shù)的突破，網(wǎng)絡(luò)的高速發(fā)展，人們更多的是通過網(wǎng)絡(luò)來進行交流，并且依靠電子信息儲存技術(shù)來記錄事件、保存資料。在生活上，飲食，服飾等等也由吃飽穿暖轉(zhuǎn)變成了吃好穿美，同時精神生活也越來越豐富。但是同時帶來的結(jié)果是實際生活中人與人之間越來越冷漠，鄰里之間、親朋好友之間的交流越來越少。

參考文獻：

[1][魏]王弼注，樓宇烈校釋.老子道德經(jīng)注[M].北京：中華書局，2011：198.

[2][漢]嚴遵撰，樊波成校箋.老子指歸校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219.

[3]王卡點校.老子道德經(jīng)河上公章句[M].北京：中華書局，1993：303.

[4]任繼愈.老子新譯[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232.

[5]羅焌著，羅書慎點校.諸子學述[M].上海：華東師范大學出版，2008：330.

[6]奚侗集解.老子[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196.

[7]許抗生.帛書老子注譯與研究[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2：53.

[8]高明.帛書老子校注[M].北京：中華書局，1996：1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