捉雪記（組詩）

姜樺

潮濕的瓦

昨晚的雨下了整整一夜

中間，還夾著一陣陣小雪

這是要將我，變成一個

徹底絕望的人

冰冷、枯槁、瘦削的手

在厚積的落葉中不停翻檢

屋檐下，那塊沾著泥土的瓦

多像一張熟悉的臉

疲憊，卻帶著笑容

艱辛，一直都充滿寬恕

昨晚，一場冬雨下了整整一夜

潮濕的瓦，并不能封住我的嘴巴——

活著，最重要的的意義，是能夠

學會從短暫的幸福中剔除掉苦難

再從紛擾不堪的生活里

獲得支離破碎的愛情

預(yù) 言

我將因此而沉溺——

這冬日、這午后斜陽里的水草

那冷寂的湖面泊著的孤零零的水鳥

被鳥聲切開的瘦削細碎的波紋

一副木格窗省略掉多少風景

只將你的影子，固執(zhí)地

涂抹在我冰涼的臉上

哦，這冬天的涂抹多么直接

天空陽光交錯，稍微有些凌亂

將你風中的低吟化成曠世的絕唱

一顆倔強的心，從來不曾妥協(xié)

我的心從沒有斷流

迎著你，我的心從沒有斷流

在早晨、黃昏，在河谷、水邊

一顆露珠在茂密的林陰里滾動

你一個人就給我涌起一片大海

大海是無邊的，它熱烈，喧騰

那小舞臺上的歌聲僅僅屬于我

有時它又是安靜的，月光下

果園里梨花盛開，我們就此相逢

手，扶在樹枝上，衣扣和指尖

注滿花梨木固執(zhí)而粗糙的香氣

一顆逼仄的心變得開闊，寬厚

一處多年前的遺址，就此覆蓋我的暮年

捉雪記

半夜推窗，一個影子照進來

完完整整蓋滿我疾病的身體

一只手剛伸出去就停住了

一把木梯子漂浮在了半空

哦，水！我的喉嚨多么饑渴

誰趁著黑暗往這杯里倒水銀？

捉雪如捉美人，可以擁抱

卻無法抓住她那雙冰涼的手

捉雪如捉妖，一整夜

魑魅的氣息一直浮在我身上

學 會

必須學會，一邊撕開傷口上的紗布

一邊直接在上面涂草藥，傾倒砒霜

……點火，而堅決不說出——疼

必須學會拒絕，躲避，藏住臉

忽略掉一些記憶，忘卻一些人

他們幾十年的愛，或者恨

必須學會，在人群里站著，卻咬住自己的舌頭

即便我親眼看見了雪，看見一株麥苗探出頭

看見北風在雪中揚起新綠的尾巴

哀 悼

哀悼一場雪，哀悼停留在積雪上的月光

一場雪，我沒來得及走近它就化了

月光，甚至比雪離開得更快

哀悼歲月，我的青春和中年

背著裝滿豬草露珠的竹籃，我的少年

并不比我的明天消逝得更早

哀悼愛情，僅此一次，或許不止一次

當我在干凈的雪地上寫下一個人滾燙的名字

抬頭，那熟悉的臉龐已經(jīng)被更大的雪花覆蓋

寫春天

借助一張張紅紙

一個人在寫著春天

一遍一遍，一筆一畫

不說話，他只想把

心底的春色寫完

正是寒冬數(shù)九

春風還有一些遙遠

筆尖的陽光存著溫度

一片杏花和桃花

開自安靜的內(nèi)心

陽光接應(yīng)花朵

高山倚靠長川

筆墨落在一張張紙上

緊靠在一起的兩個人

一個朗誦，一個在聽

清晨黃昏，白晝黑夜

紙上的春天都是對稱的

一遍一遍寫著春天的人

和一滴雨水，一起

落在了鮮紅的紙上

白雪之美不可言說

白雪之美不可言說

我只能靜靜地看著這一片白

曲橋、棧道、木屋、柴扉、翠竹

貼著湖面，一只野鴨帶走白浪

寂寞的水面生著青煙

雪緊緊裹著花蕾和柳枝

剝開冬天那最后一層光

雪中的蘆葦是純金色的

龍口含珠，鐘鼓薄暮

佛塔。觀音。紅燈籠

無論是正面還是背面

著花的蘆葦都是一種儀仗

一排腳印圍著一片大雪

而白雪之美不可言說

我只能看著這一片白

看到訝異，看到癡傻

看到那雙含淚的眼里

只留下一片厚厚的雪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