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戀后我都在想些什么

莉迪亞·戴維斯是美國當(dāng)代小說家、翻譯家，2005年當(dāng)選為美國藝術(shù)科學(xué)院院士，2013年榮獲布克國際獎。她的小說以語言精悍、結(jié)構(gòu)新穎、洞察人性在美國文學(xué)界獨樹一幟，作品以短篇小說為主?！豆适碌慕K結(jié)》是她唯一的一部長篇小說，戴維斯用精確、冷靜、克制的語言將失戀者腦中閃過的八萬四千個念頭巨細(xì)靡遺地呈現(xiàn)出來。它像一面鏡子，映射出某一面曾經(jīng)的自己。無論是女性、男性、普通讀者或最挑剔的文學(xué)評論家都將在這個故事里得到不同的解讀。

現(xiàn)在我的大腦每隔幾分鐘就會在數(shù)種狀態(tài)之間轉(zhuǎn)換一遍，先是憤怒，然后釋然，接下來是期待、溫柔、絕望，然后又回到憤怒上，我需要努力才能弄清楚自己處于哪一種狀態(tài)。

對他的思念不停地填充著我的大腦，每次都很痛苦。我知道這件事結(jié)束的部分原因是我自己的不滿足。當(dāng)我身處其中時，我不知足?？墒乾F(xiàn)在出來了，我卻不能釋懷。我曾不得不通過毀滅來擺脫它，可是一旦置身其外我卻需要維持和它的聯(lián)系，就好像我所需要的是處在這件事的邊緣地帶一樣。

我不懂得怎樣去愛他。和他一起的時候我一向很懶惰，不做任何有難度的事情。我從未打算為他放棄什么。如果我得不到想要的東西，我仍然會去獲取，決不放棄自己的努力。

他離開我之后我對他懷有更多的溫柔蜜意，盡管我清楚假如他回來了我的這種情感會衰弱下去?，F(xiàn)在我愿意做任何事情換取他回心轉(zhuǎn)意，但這只是因為我清楚自己無法做到讓他回心轉(zhuǎn)意。以前，我很難伺候，有時對他很嚴(yán)苛?，F(xiàn)在我容易相處，也很溫柔，不過他幾乎感受不到我的溫柔，因為大部分時間里我懷著我的溫柔待在自己的房間里。以前，我會說他這兒錯了那兒錯了，絲毫不顧及他的感受?，F(xiàn)在我再這么做會傷害到我自己，雖然可能不像對他的傷害那么嚴(yán)重。以前，我喜歡聽自己說話，對他說的話不感興趣?，F(xiàn)在，當(dāng)一切都太晚他根本不想和我談話的時候，我希望聽他說話。

思考完這些后我備受鼓舞，想和他重新開始。很激動，我覺得只要他同意，這次我可以跟以前完全不同。但是這個決心就像我對他回心轉(zhuǎn)意的希望一樣空洞。我知道如果他不這么想，什么都沒有用。

開始的幾天里，我很不耐煩，好像所有的東西都在和我對著干。現(xiàn)在我真的生氣了，不僅對他，也對我自己，對其他的人，還有我房間里的東西。我生書籍的氣，因為它們沒有引人入勝到讓我不再想他——現(xiàn)在它們毫無生氣，只是些沒有想法的紙張而已。我生床的氣，不想上床睡覺。枕頭和床單都不友好，從另一個方向看不整齊。我生衣服的氣，因為看著它們我就看到了自己的身體，而我在生我身體的氣。但是我不生打字機(jī)的氣，因為如果我使用它，它會陪著我工作，幫助我不去想他。我不生字典的氣。我不生鋼琴的氣?，F(xiàn)在我練琴很刻苦，一天好幾個小時，從音階和手指練習(xí)開始，以兩段越彈越好的曲子結(jié)束練習(xí)。

我心里有很多怨恨。那是一種想把煩擾我的東西去除掉的情緒。九月里還是棕色的山巒轉(zhuǎn)綠了。但現(xiàn)在我憎恨這樣的景色。我需要看見丑陋凄慘的東西。美麗的事物似乎都與我無緣。我希望所有東西的邊緣變暗，枯萎，我希望每層表面上出現(xiàn)斑點，或一層薄膜，這樣它就很難被發(fā)現(xiàn)，色彩不那么鮮明或清晰。我希望花兒稍微凋謝一點，我希望霉斑出現(xiàn)在紅色和紫色花朵的花心。我希望無花果胖嘟嘟水靈靈的葉子失去水分，干成鋒利、嘎嘎響的尖刺， 我希望山腳下的桉樹喪失氣味，大海的氣味也消失無蹤。我希望海浪虛弱無力，海浪聲模糊不清。

我憎恨所有和他一起時待過的地方，到了那個時候幾乎已是我去過的每一個地方了。如果看見一個比我年輕十歲的女人，我恨她。我憎恨每一個我不認(rèn)識的年輕女人。 很多年輕姑娘行走在我居住小城的街道上，不過她們大多數(shù)身材高挑，金發(fā)蓬松，笑容甜美，而我看到的她個子矮小，發(fā)色黯淡 ，尖酸刻薄。

我不想再提起他的名字。這么做會把太多的他帶進(jìn)房間。我讓瑪?shù)铝照f出他的名字，我用“他”來應(yīng)答。

……

通常我可以一直工作到午飯前?？墒窍挛鐣兊镁徛d長，慢得像是停了下來并死在了那里。我喜歡白天，黑暗已被留在身后，很久以后才會到來。不過我不太愿意走進(jìn)白天的光線里，我總是把窗簾放下來。我喜歡通過窗簾的縫隙觀察光線。我喜歡知道光線就在外面。隨后，隨著夜幕的降臨外面漆黑一片，我會讓房間里的燈一直亮著。

我盡我所能分散自己的注意力。我不停地走動，打掃家，或出門徒步，或與朋友聊天，聽他們聊天，或試圖去讀一本讓腦子閑不下來的書，或在桌前從事一些不讓自己分心的工作。有時我面前的桌子似乎是唯一存在的平面，其他的東西不是從上面跌落了就是急劇地上升了。

……

我會坐在小桌前工作，然后會起身去把什么清洗一下——我自己或家里的某樣?xùn)|西，我的衣服或廚房里的某樣?xùn)|西。我一遍一遍地沖淋浴，刮擦著自己的身體，就好像我可以把自己的身體擦掉，不僅擦掉身上的污垢，還有皮膚和肉，最后只剩下骨頭。我擦拭自己房間的窗戶。擦拭每塊玻璃的兩面直到看過去玻璃像是不存在了，可以透過玻璃看見外面的植物和紅色的陽臺以及拱形屋頂下的白墻，天氣潮濕時，白墻反射著濕漉漉的紅色陽臺，變成了粉紅色。

那個月雨很多。黑暗聚攏過來，烏云堆積起來，雨就落了下來，雨水垂直稠密，一會兒就停了。太陽會出來，在晴空里閃耀。屋外水坑里的反光像蛇一樣沿著廚房里的木頭櫥柜往上爬。潮濕的屋頂被陽光迅速烤熱，黑色的木瓦片上到處冒著蒸汽，像一陣煙霧被風(fēng)吹下屋檐。太陽照耀了一小會兒后，黑暗又突然再次降臨，我會看著房間盡頭的床，看著黑暗在擴(kuò)散，仿佛它就是始于那個角落，始于床上那條深色的毯子。

我經(jīng)常不去做該做的事情。比如，我不愿意做一次哪怕毫不費力的清掃，而且我還會踩在自己弄出來的污漬上。有一次是我自己在廚房地板上留下的一大攤西紅柿醬。當(dāng)時我正穿著襪子一邊來回走動一邊大聲和他說話，一腳踩在了那攤西紅柿醬上，我沒有去換一雙襪子，而是躺在床上讀起一本小說來，一本安靜的、寫得很好但有點乏味的獵鹿小說，其間我潮濕的雙腳就懸在床邊上，越來越冷。endprint

我需要思路清晰，做出正確的決定并制定計劃，但是我做不到。我考慮問題的出發(fā)點不對，不是陷得太深就是離得太遠(yuǎn)。我認(rèn)為自己該去做某件事情，隨后卻又會懷疑自己是否會改變主意。有時候我知道該做什么，但缺乏行動的意愿；另外一些時候，我有行動的意愿卻不采取任何行動。因為這種自相矛盾，我無法不懷疑自己能否改變自己，不再總是那個我不得不與之奮爭的人，那個打敗我的人。

過后我會停止懷疑并變得頑固不化。我會把自己封閉起來，悶著頭，不在乎別人怎樣看待我我又怎樣看待別人。

另外一些日子里我一刻也停不下來，我的大腦轉(zhuǎn)個不停，似乎對每件事情都有自己的想法。圍繞著我的孤獨，如此厚重，似乎在把那些想法不斷地灌輸給我并強(qiáng)加在我身上。只要那個孤獨的氣球上面有個小漏洞，我可能有過的某些想法就會泄漏掉。每個想法都必須寫下來，寫在隨便什么紙片上——購物清單、支票本、正在讀的一本書的頁面邊上或空白頁上。寫下來我才不會遺忘，盡管我知道到將來其中的一部分并不值得記住。我不是總能把那些想法及時地寫在紙上，我知道自己忘掉了，找不回來了，我總會想到它，就好像它是紙上的一塊空白。幸好我知道每個想法都很偶然，不然我會更難受。

在那些日子里，我打電話的時候語速飛快，對糾纏我的事情沒有耐心，我不想吃飯，直到餓得發(fā)慌無法思考了才勉強(qiáng)吃上一口，我會邊吃邊在房間里來回走動。本來就吃不下去。我體內(nèi)已經(jīng)有那么多的東西，幾乎再沒有放食物的地方了。我在觀察，好像從自身游離出來，當(dāng)我細(xì)嚼慢咽，費力吃著一小塊面包時我的胃怎樣蠕動，吃蘋果也一樣。有時我可以咽下一點湯水，或一點生蔬菜。這種情況時好時壞。

我刻苦鍛煉身體，跑步，快走，偶爾也去埃莉的健身俱樂部，不是為了健康，而是覺得如果身體結(jié)實了，就會把那些顫巍巍、果凍狀的情緒趕走，太讓人難受了。我更瘦了，肌肉像骨頭一樣堅硬，腿和手臂像連接在一起的金屬部件。我的褲子松松垮垮。中指上的戒指很容易滑脫下來。

我煙抽得越來越兇，幾分鐘就抽完一支，在床上抽，在車?yán)锍椋ド痰甑穆飞弦苍诔?。我的肺塞得滿滿的，整天干咳?；貋砗笪揖蜎]停止過咳嗽。有時候咳得我很長時間無法入眠，我會起身喝一勺蜂蜜或喝點水再接著睡，整夜不停地咽著口水。

夜晚總是最難熬的。我原以為自己至少可以多讀一點書，可是卻很難集中注意力。想要休息也很困難。我無法早點上床睡覺。

停止走動躺到床上很困難，最困難的是關(guān)了燈躺著不動。我可以閉上眼睛往耳朵里塞上耳塞，但這么做沒有用。有時我想把鼻孔也堵上，還有我的嗓子眼兒，還有我的陰道。各種糟糕的念頭跑上床來擠作一團(tuán)與我作對，壞情緒跑來坐在我的胸口上，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我會側(cè)身躺著，瘦骨嶙峋的膝蓋擠壓在一起，直到壓出了瘀傷，右邊的壓住左邊的，然后翻身，左邊的壓住右邊的。我會仰面躺著，然后翻過身來趴著，頭先枕在枕頭上，然后推開枕頭平躺，再向右翻身側(cè)著睡，把枕頭夾在雙膝和雙臂之間，隨后再次仰面躺著，并在頭下墊上三個枕頭，剛要睡著又突然驚醒，被自己正要睡著這個事實嚇到了。

我思忖，好像這一切離我很遠(yuǎn)一樣，如果我吃得更少變得更瘦，如果我還是放不下對他的思念，用更極端的方式讓他和我對話并四下尋找他，接下來又會怎樣。

《故事的終結(jié)》

作者：【美】莉迪亞·戴維斯

譯者：小二

出版社：中信出版社

編輯 周建平 rwzkjpz@163.com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