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兩朝為何查禁不了《水滸》

全國兩會上，某政協(xié)委員說：“《水滸》 影響維穩(wěn)”，《水滸》 這樣的電視劇應(yīng)該禁播，戰(zhàn)爭題材的電視劇要有所控制，這些都和暴力相關(guān)，《水滸》 是舊時代的名著，與我們時代不適應(yīng)。

歷史總是驚人的相似，包括對 《水滸傳》 的批評和“禁播”。而且理由也驚人的相似，某政協(xié)委員說 《水滸》 宣揚暴力，影響維穩(wěn)；古人也認為 《水滸傳》 有這些負面因素，要嚴加查禁。

明代袁中道在 《游居?xùn){錄》 中說：“但 《水滸》，崇之則誨盜?！逼淞x與某政協(xié)委員相似：推崇 《水滸》，容易引誘人做暴力盜竊的事，應(yīng)當“禁播”。

明代田汝成在 《西湖游覽志余》里更是說得咬牙切齒：“《水滸》 敘宋江等事，奸盜脫騙機械甚詳，然變詐萬端，壞人心術(shù)。說者謂其子孫三代皆啞，天道好還之報如此?！边@位田汝成同志因為恨 《水滸》 壞人心術(shù)，繼而詛咒作者施耐庵“子孫三代皆啞”，真是恨到骨頭里去了。

到了清代，這種思想依然延續(xù)。王韜在 《水滸傳序》 中說，這是一部“奸盜詐偽之書”，“固可拉雜摧燒也。世傳報應(yīng)之說，圣嘆及身被禍，耐庵三世喑啞”。還是田汝成同志那套寫邪書必遭報應(yīng)的說辭。

清代有一哥們叫俞萬春，更有意思，他認為《水滸傳》 與“我們時代不適應(yīng)”，把犯上作亂者寫得可親可敬，把朝廷、官員寫得可憎可鄙，真是可忍，孰不可忍。他續(xù)寫了一本適應(yīng)時代的 《蕩寇志》，以小說反小說，講朝廷如何剿滅梁山泊眾頭領(lǐng)，來表達他的衛(wèi)道思想，這倒是比只站著罵兩句的人強多了。

大才子金圣嘆雖然高度評價 《水滸傳》，認為“天下之文章無有出 《水滸傳》 右者”，但同時認為讀 《水滸傳》 會誤導(dǎo)讀者，產(chǎn)生“無惡不歸朝，無美不歸綠林，以為盜者讀之而自豪，未盜者讀之而為盜也”的影響。（皆出自《金圣嘆全集》）于是根據(jù)百回本 《水滸傳》，刪掉后三十回內(nèi)容，附以序文、讀法和評點文詞，編出七十一回 《水滸傳》，使《水滸傳》 的思想主旨符合“政治正確”的要求。

甚至連皇帝也直接站出來批評 《水滸傳》，乾隆皇帝把民風惡化，民眾入幫入匪，歸結(jié)為人們閱讀 《水滸傳》 所致：“如愚民之惑于邪教，親近匪人者，概由看此惡書所致?！保ā陡咦诩兓实蹖嶄洝罚┖眉一?，這是把自己的責任推得一干二凈的節(jié)奏嘛。

這些批判東一榔頭西一棒，不成體系，較為全面講述 《水滸傳》 為什么“奸盜詐偽”，當數(shù)乾隆十九年 （1754年），吏部轉(zhuǎn)呈福建道監(jiān)察御史胡定的一份奏折，歷數(shù) 《水滸傳》 的種種不是：

“閱坊刻《水滸傳》，以兇猛為好漢，以悖逆為奇能，跳梁漏網(wǎng)，懲創(chuàng)蔑如。乃惡薄輕狂曾經(jīng)正法之金圣嘆妄加贊美，梨園子弟更演為戲劇，市井無賴見之，輒慕好漢之名，啟效尤之志，爰以聚黨逞兇為美事，則 《水滸》 實為教誘犯法之書也?！?/p>

繼而提出了“禁播”的辦法：“查康熙五十三年，奉禁坊肆賣淫詞小說。臣請申嚴禁止，將 《水滸傳》 毀其書板，禁其扮演，庶亂言不接，而悍俗還淳等語。查‘定例，坊間書賈，止許刊行理學(xué)政治，有裨文業(yè)諸書，其余瑣語淫詞，通行嚴禁，違者重究?！?/p>

這里提到的康熙五十三年，禁坊肆賣淫詞小說確有其事，當時禮部頒布了禁毀小說的法令：“凡坊肆市賣一應(yīng)小說淫辭，在內(nèi) （在京） 交與八旗都統(tǒng)，都察院、順天府，在外 （外?。?交與督撫，轉(zhuǎn)行所屬文武官弁，嚴查禁絕，將板與書一并盡行銷毀，如仍行造作刻印者，系官革職，軍民杖一百，流三千里。市賣者杖一百，徒三年。該管官不行查出者，初次罰俸六個月，二次罰俸一年，三次降一級調(diào)用?！保ā妒プ嫒驶实蹖嶄洝罚?這一法令后載入 《大清律例》，成為“國法”。

法令的大意是，所有“淫穢非法書刊”（小說淫辭即黃色淫穢書刊） 一律收繳；私自印刷一經(jīng)查實，處以刑罰；政府主管人員查禁失職，要么罰扣工資，要么降級使用。依此看，此次“掃黃打非”相當嚴厲。但有沒有將 《水滸傳》 納入掃打之列，不太清楚。倒是胡御史這一份奏折讓乾隆皇帝吃了定心丸，將 《水滸傳》 視為“教誘犯法之書”，在全國范圍內(nèi)加以嚴禁。

胡御史所指出的 《水滸傳》 的影響是不是實情？是?！端疂G傳》 盛行以后，各種文學(xué)藝術(shù)樣式都把它作為題材的淵藪。以戲劇作品而言，明清的傳奇就有李開光的 《寶劍記》、陳與郊的 《靈寶刀》 等。昆曲、京劇和各種地方戲中，有不少以《水滸》 為題材的劇目。至于以 《水滸》 故事為題材的繪畫、說唱藝術(shù)，更是不可勝數(shù)。小說作品中，《金瓶梅》就是“從 《水滸傳》 潘金蓮演出一支”（袁中道 《游居?xùn){錄》）；后世的俠義小說如 《三俠五義》 “源流則仍出于水滸?！保ā遏斞?《中國小說的歷史的變遷》）足見 《水滸》 深入人心，影響深遠。難怪魯迅在為葉紫著的 《豐收》 一書寫的序文中提到：“中國確也還盛行著 《三國志演義》 與 《水滸傳》，但這是為了還有三國氣與水滸氣的緣故?！?/p>

胡御史所指出的 《水滸傳》 負作用有沒有一定道理？有。老話講，“少不看 《水滸》，老不看 《三國》”，勸誡血氣方剛的年輕人不要看 《水滸》，學(xué)梁山好漢，遇事不冷靜，好勇斗狠，變得暴力、沖動，小則聚眾斗毆，大則犯上作亂。

且江湖造反者往往把 《水滸傳》 奉為造反教科書。清人劉鑾記載：“張獻忠之狡也，日使人說《水滸》、《三國》 諸書，凡埋伏攻襲皆效之?！保琢罹?《中國小說史料》 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這個張獻忠把 《水滸》 當成 《孫子兵法》 用，高，真是高！

基于以上的擔心 （或許還有其他擔心），明清統(tǒng)治者一再采取查禁措施。除前面講到乾隆查禁《水滸傳》，崇禎十五年 （1642年），明政府一度查禁 《水滸傳》，起因是崇禎皇帝要剿滅轟烈烈的江湖造反，害怕這本造反教科書發(fā)揮威力，但其時明王朝已搖搖欲墜，估計查禁的效果很不理想。至于禁毀其他“有傷風化”的小說就更多了，僅康、雍、乾三朝，“掃黃打非”不下十次，文字獄頻頻發(fā)生；清末官方列出的禁毀小說書目高達二百余種。

有了官方對 《水滸》 的批判定性和查禁，歷史上雖有人為 《水滸》 叫屈，如明代李贄肯定 《水滸傳》 的小說價值，被指為“異端邪說”，遭到圍攻。即便到了近代，很多人仍然擺脫不了這種“正統(tǒng)思想”的影響。周作人在 《藝術(shù)與生活》 里說 《水滸傳》是，“妨礙人性的生長，破壞人類的平和的東西。”

倒是胡適對 《水滸傳》 贊揚有加，他認為 《水滸傳》“是一部奇書，在中國文學(xué)史上占的地位比《左傳》、《史記》 還要重大的多?！闭J為 《水滸傳》“是中國白話文學(xué)完全成立的一個大紀元?！迸u金圣嘆的刪節(jié)是“把一部 《水滸傳》 凌遲碎砍?！焙m的矯正，使 《水滸傳》 從單一政治的審視，回歸到文學(xué)的審視上來。（皆出自 《中國章回小說考證》）

也就是說，《水滸傳》 首先是一本小說，是文學(xué)作品，而不是政治演繹，動輒把文學(xué)作品進行政治化解讀，很容易形成“文字獄”。人們讀 《水滸傳》 可能容易模仿小說人物的言行，有點“水滸氣”，但靠禁毀來求取太平是因果倒置。如果社會正義得到伸張，民眾的合法權(quán)利得到維護，利益關(guān)切得到積極回應(yīng)，不維而穩(wěn)，哪怕讀再多 《水滸傳》，也不會輕易走向暴力之路；要是以上所列問題不能解決，社會怨氣積集，維而不穩(wěn)，民眾不讀 《水滸》，世界也不太平。

退一步講，這種“掃黃打非”有用嗎？答案是否定的。有時候，禁令反而成了書籍的“政治廣告”，政府越說要查禁某書，越是激起了讀者的好奇心和閱讀興趣，某書越是在民間廣為傳閱。歷史不是沒有先例，明清查禁 《水滸傳》，“嘉隆間，一巨公案頭無他書，僅左置 《華南經(jīng)》，右置 《水滸傳》 各一部?！保骱鷳?yīng)麟 《少室山房筆叢》）文人士大夫以閱讀禁書 《水滸傳》 為榮，如王士稹在 《居易錄》 中試圖考證 《水滸傳》 中人物的姓名“與 《揮麈后錄》 所載一一吻合”。紀昀對 《水滸傳》的典故信手捏來，足見讀得頗深。結(jié)果是，被查禁得最多、最嚴厲的 《水滸傳》，反而擁有了可能最多的讀者。

為什么如此？因為“夫淫辭邪說，禁止未嘗不嚴，而卒不有禁止者，蓋禁之其售之人，而未嘗禁之于閱者之人，即便能禁于閱者之人，而未能禁之于閱者之人之心。”（趙爾巽《清史稿》）

（選自《私窺江湖》/廖保平 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 2017年2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