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忘初心
51年前冰心訪“面人郎”,囑咐她學好父親手藝
2017年7月21日,由文化部舉辦的精彩絕倫的藝術盛宴——“北京六大非遺項目傳承人”特別活動上,六大“京味兒”非遺技藝傳承人首次集中亮相。思想的碰撞與交流,讓會場氣氛顯得熱烈。記者在那里見到了郎志麗夫婦的代表作品,并觀看了他們精彩的技藝表演與演講。采訪中,兩位老人慈祥的神情和淡定的笑容,一次次讓我感動。
那么,是怎樣的機緣讓“北京面人郎”與“北京刻瓷”獲得了世人的好評呢?兩位老藝術家為傳承又付出了多少心血?帶著這些問題,便約好了再去拜訪的意愿,沒想到兩位老人讓我如愿以償。
7月23日,記者來到位于西直門外交大東路一個普通小區(qū),再次拜訪了陳永昌、郎志麗兩位老藝術家。走進他們的家,赫然映入眼簾的是一幅“面人郎”牌匾,遒勁有力的筆道襯托出“郎氏面塑”的百年內涵,旁邊的另一幅書法“天道酬勤”,正說明了這對夫婦幾十年來對藝術追求的情懷。
下午的陽光十分酷熱。陳永昌、郎志麗夫婦卻早已為我備好了一罐涼茶。一邊跟他們聊天,一邊欣賞著被精心放置在僅拇指大小的半個核桃皮里的造型各異、惟妙惟肖的“十八羅漢”,和被錯落有致地擺放在破成兩半的葫蘆肚里的表情生動、栩栩如生的“水滸一百零八將”,感覺“面人郎”作品非同一般,幾乎達到了神似的新境界,極具藝術感染力。
郎志麗的父親郎紹安老先生 (1909~1992年)是北京郎派面塑藝術創(chuàng)始人,曾任北京市工藝美術研究所研究員、獲“老藝人”稱號。他,12歲向民間藝人面人大王——趙闊明先生拜師學藝,從事面塑創(chuàng)作70余年。其創(chuàng)作的題材多以北京民間小販、戲劇人物、寺廟佛像以及各種昆蟲等為創(chuàng)作對象,作品有《八仙祝壽》、《三百六十行》、仿珊瑚《鎖蛟龍》等,栩栩如生,小巧、細膩。經過郎家近一百年的努力,“面人郎”如今依然是北京最著名的、最有特色的民族手工藝之一。既是民族手工藝人在舊社會苦難中的親歷者,也是新中國傳統(tǒng)手藝得以傳承、發(fā)展的參與者,更是“面人郎”民族手工藝在新社會取得輝煌成就、為國爭光的見證人。
“1957年,冰心老人專訪我的父親,后來發(fā)表文章并高度稱贊了父親‘面人郎’的手藝?!崩衫险f。
郎志麗(右)與父親郎紹安(郎志麗提供圖片)
“記得那是北京一個很寒冷的冬天,冰心老人來到了父親所在的北京市工藝美術研究所綜合室。那時候靠生爐子取暖,天氣冷,屋子里已經生爐子了,暖烘烘的。父親與冰心一見如故。冰心非常和藹,說話聲不大卻很溫柔。我那時才16歲,怕見陌生人,害羞,一直在低頭干活,連茶也是父親給倒的。冰心邊喝茶,邊安靜地坐在父親工作的桌邊很有興趣地欣賞起桌上的作品來,且贊不絕口。我知道那是父親剛剛制作的《西游記》中的一段,孫悟空手搭涼棚,腋下挾著金箍棒,蜷著一條腿站在棉花做的云端里,栩栩如生。冰心問起了父親的學徒經歷,也許這次是父親第一次接受采訪,故很激動,又非常誠懇。后來我就讀到了冰心老人寫的文章《面人郎采訪記》。文章里,有很長的篇幅是我父親的從藝經歷——‘我是前清宣統(tǒng)元年生的,屬雞,照推算該是1909年吧。我的祖先是吉林省琿春石山子人,入關已有三百多年了。我們是滿族鑲紅旗人,可是到了我父親的時候,家道就很困難了。我父親做小買賣——賣豆?jié){,供不起我們弟兄四個讀書,因此我雖從六歲起讀書,到了十一歲那年就停了學,到天津去學石印的手藝去了……”
“也就是那一次,我才知道父親的童年是怎樣的。因為父親以前很少跟我透露,我只知道郎姓是滿洲大姓,祖籍吉林,父親出生在西城白塔寺的大喜鵲胡同。出生時間是除夕夜,喜從天降,故取名‘雙喜’。父親跟冰心老人說,他從小就深受國難之苦,不到11歲的他就離家到天津去當學徒。那時當學徒,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學些本領后,再給師傅效勞一年。那時可不比現(xiàn)在,受的打罵可多了,他的第一個師傅還好,第二個師傅就厲害極啦!父親跟師傅學的是套色石印,一共有七色,套印錯了,師傅巴掌就打過來了。他們三個當徒弟的都只有十二三歲吧,實在受不住了,就商量好夜里跳墻走。先從院里扔出被褥,然后人再一個一個地爬出來。三個孩子在天津舉目無親,饑寒交迫,怎么辦呢,他們就把衣服什么的賣給打鼓的,湊了點錢買車票回京。他們都是小孩,只打了半票,哪曉得火車到東便門,車底下鉆上來一個人,看了看車票,說:‘不行,你們怎么打的半票呢?’一下子就把他們帶到車站上去了,車站屋里坐著一個人對他們拍桌子,叫他們每人再拿出十吊錢來——現(xiàn)在也就合四角錢,可憐他的同伴一個姓榮的連臉盆被褥都被扣下了,結果還是從東便門就被攆下車了!父親從東便門走到阜成門宮門口里的橫四條25號——就是魯迅故居的那地方——回到了家。為了衣食溫飽,父親搞石印,拉洋車,但過得很苦。
“有一次,我父親在白塔寺廟會上,認識了一個捏面人的趙闊明。趙師傅是當時有名的面塑藝人,人稱‘面人趙’,又稱‘面人大王’,活了81歲。父親站在他身邊看他手里揉著一團一團的帶顏色的面,手指頭靈活極啦,捏什么像什么,什么小公雞啦,老壽星啦,都像活的一樣!看得入了迷,一天也舍不得離開,替他做這做那,他挪地方父親就替他搬東西,他們就攀談起來了。問我父親姓甚名誰,住在哪里。父親一一說了。原來兩家是鄰居?;丶視r父親把一切都告訴了爺爺,懇求地說:‘我喜愛這個!我想學捏面人?!癄敔敶饝?,同趙師傅一說,說成功了,從此我父親便開始了70余年的面塑生涯。”
“父親跟趙師傅學了一個多月,就能捏好些東西拿出去賣錢了。一件賣一‘小子兒’或者一‘大子兒’的,一分鐘能捏上一個,就夠生活的了。但拜師學藝才五個月,趙師傅卻帶著家人去天津了。此后,父親就憑借著對捏面人的喜愛,自己研究面人制作。父親最熟悉社會的底層生活,所以他最愛捏三百六十行的人物形象,像鋦碗的、推車賣菜的、賣大小金魚的、算卦的、要飯的、拉洋片的、賣風箏的……個個精彩。父親肯鉆研,人特別勤快。父親覺得捏戲劇的洋畫不夠生動,就開始去聽戲,但口袋里沒有錢,買不到前排的座位,只好去蹭戲??赐昊貋?,他憑借回憶,揣摩戲中人的種種神情動作,常常一夜一夜地睡不著覺……就這樣,父親一邊賣藝一邊學,一年多的工夫,父親就會捏戲劇人物,什么《二進宮》《三娘教子》等……為了積累素材,父親走遍京城的大街小巷、寺廟和文物古跡,觀察生活,體味民風民俗,更游歷了大半個中國……”
1958年手藝人們的合影
郎志麗與父親郎紹安(郎志麗提供照片)
郎志麗正在捏面人
“那次采訪,讓我印象最深的是,父親還高興地告訴冰心老人,說:‘她是我的學徒,也是我的女兒?!睦先撕芎吞@地對我微笑,一再鼓勵我好好學,囑咐我‘你要好好跟你父親學,把這門手藝學好’。我不停地點頭。冰心老人似乎對那些工具也特別感興趣。我便打開了桌上一個帶格的木盤,拿出撥子、錐子、小木梳之類的東西,一一介紹。做一個面塑造型,細說起來要有上百道工序。從面的制作到顏色的調配到人物形象、服裝服飾的搭配,每一步都很繁瑣。父親還掀起另一個木盤上的一塊遮著的白布,底下就是我們用的熟面料,一小條一小條的像顏色粉筆,冰心老人還用手去捏了捏。父親介紹,這熟面是四分之三的面粉和四分之一的江米面,和起,燙熟,再上鍋蒸,然后調上顏色和蜂蜜,揉搓起來,做成的面人就可一二十年不裂不壞……說著,父親拿出一團面在手里揉一揉就變出了一只和平鴿,憨態(tài)可掬。她問父親這手藝易學嗎?父親說:‘也容易也不容易,百分之十靠師傅指點,百分之九十靠自己研究揣摩!’
“臨走前,父親讓我陪伴冰心老人去資料室參觀。當時資料室里有我父親的很多作品,架子上也全擺滿了,真是琳瑯滿目。冰心老人很喜歡我父親做的新作品——‘雞毛信’,‘采茶撲蝶’等,贊不絕口,說太逼真了。后來,我在冰心的文章里看到了她對父親這些作品的評價很高,她寫得真好,至今難忘——‘我最愛的,還是一小組一小組的舊北京街頭小景,什么賣糖葫蘆的——一個戴灰呢帽子穿黑色長袍的人,左臂挎著一個小籃子,上面插滿了各種各樣的冰糖葫蘆;剃頭的——一個披著白布的人低頭坐在紅板凳上,旁邊放著架子和銅盆;賣茶湯的;賣沙鍋的;吹糖人的;無不惟妙惟肖!其中最使我動心的,是一件‘打糖鑼的’,是我童年最喜歡最熟悉的東西,我想也是‘面人郎’自己最深刻的童年回憶吧,因為這一件做得特別精巧細致:一副帶篷兒的挑子,上面掛著幾只大拇指頭大小的風箏;旁邊掛著幾只黃豆大小的花臉面具,幾只綠豆大小的空竹;里面格子上擺著一行一行的半個米粒大小的小白鴨子,框盒里放著小米大小的糖球……凡是小孩子所想望的玩的吃的,真是應有盡有了!我真不知他是怎么捏的,會捏得這么小,這么可愛!”
回憶到這里,郎志麗雙眼飽含深情,她表示,冰心老人的叮囑她至今未忘,且至今在為實踐這份承諾而不懈地努力著。
多次受朱德的關心,“面人郎”免遭技藝失傳
在郎志麗夫婦的家里,記者看到客廳的一整面墻的棕紅色陳列柜里,擺放的全是他們夫婦一個個被賦予“生命力”的作品,簡直是一個大寶藏?!肮褡佑野脒吺抢详惖模檀勺髌罚?,左邊是我的(面人)?!崩衫险f。郎老的作品,有《紅樓夢》元春省親題材的,有《西游記》三打白骨精題材的,還有唐老鴨、奧特曼、草裙舞姑娘等現(xiàn)代題材的,一個個人物造型非常細膩,活靈活現(xiàn)。仔細觀看,無論是賈母的每一根頭發(fā)絲,還是夏威夷跳草裙舞姑娘身上戴的每一朵花兒的花瓣,清晰可見,堪稱巧奪天工。
郎老介紹,由于家境貧寒,她從小就跟隨父親走街串巷捏面人,耳濡目染,打小就學會了捏面人。她三四歲就會幫父親捏一些糖葫蘆、繡球、小蘿卜之類的“配件”,六七歲就能獨立完成作品了——一個個活靈活現(xiàn)的面人了。
郎志麗說,父親由在街頭流浪賣藝變?yōu)橛泄潭üぷ鳎梢园残膭?chuàng)作面塑,源于一次機緣巧合。她說,“父親那一輩子老藝人為討生活四處漂泊,有時糧食少得尚不足以果腹,卻還舍不得吃,省下面來做面人。當時我們家人口多,九口人,全靠父親的面人攤子過日子,生活很苦。1955年,父親參加了北京手工業(yè)合作總社,1956年,街道推薦父親的面人作品去中山公園參加工藝品展覽會參展,當時父親就把他制作的一套《智取華山》山水人物送去了。它被前來觀展的朱德總司令注意到了,便問作者是誰?隨身人員告訴他,一位老手藝人。又問這位老手藝人在哪?干什么的?隨行人員介紹說,在家里做小生意。當朱德得知我父親還沒有正式工作時,就立即讓隨行的工作人員記錄了下來。沒多久,父親就接到通知去開會,回來時,他興奮得不得了,說國家要他去北京市工藝美術研究所工作。當時工藝美術研究所在東單小羊馬胡同的平房里。北京面人,北京刻瓷,北京皮影,北京剪紙,北京內畫鼻煙壺,燕京八絕等行業(yè)的老藝人們都聚集在那里了,人氣很旺。在困難年代,人都要挨餓,就更找不到糧食來做面人了,幸虧朱德總司令大力支持,特撥了一小批面粉,正是這小小的特權才讓郎老這門手藝沒有中斷。父親也因此創(chuàng)作了大量的作品,其中不少算得上是面塑中的精品。
“當時工藝美術研究所聘父親為‘研究員’,要求父親親手授徒,還承諾可以選一個自己的孩子進所里去學。于是,父親便選擇了我。當時我才15歲。其實我們家有好幾個孩子都會捏面人,為何父親卻選擇了我呢,也許是父親對我的偏愛吧。也就在那里,我認識了我的老伴陳永昌先生。當時我的工資是15元,學徒工。每天坐公交車去東單上班。三年學徒,父親對我很嚴厲。父親每次都告誡我說,‘捏面人必須心靜專注,與練氣功有相同之處?!?/p>
進入研究所之后,郎志麗在苦練手藝之余,也琢磨著怎樣拓展“面人郎”的表現(xiàn)空間,從而讓面人更精細、更有創(chuàng)意、更富含時代特色。一件作品在提手要做時也是靈感最豐盛的時候,這個時候一般是選擇從頭到尾一次完成作品,有可能就是幾個小時甚至是一整天的時間,這種情況下每天晚上熬到凌晨二三點或者通宵做都是很普遍的情況。
“在捏面人過程中,每當遇到困難,父親總會恰好出現(xiàn)在我身邊,來教我一些技巧性技術,帶我克服難關。捏不好,便向父親求助,父親總是丟下一句話:‘老做就好了。’”父親的引導讓郎志麗對面人的熱情從未減退。
功夫不負有心人,郎志麗精心做成的《穆桂英》被送去參加莫斯科國際少兒藝術作品比賽,獲得優(yōu)秀獎,引起不小的轟動。1958年“三八婦女節(jié)”,《穆桂英》還被送去向人民大會堂建成獻禮,她還因此受前國家領導人董必武、朱德的接見。父親還帶著她一起制作了上海大世界新舊對比面塑造型,讓她大開眼界。這不僅是接受新事物的開始,也是日后發(fā)展創(chuàng)新面塑藝術的基礎。1960年,郎志麗被北京市少年宮聘為少年宮面塑組輔導員,當時她才19歲。那時,她還給中科院做過菌蘑造型,上百種毒蘑菇,生動傳神。這些作品是為了提醒人們不能食用,因此,這些毒蘑菇就被北京電影制片廠拍攝成了科教片,在社會上反響很大。
“文革”時期,郎紹安一家不得不放棄了面塑的工作,她說,“那些日子,我父親被安排去打掃衛(wèi)生、推煤渣,而我被安排去做石膏像?!钡芍钧惒辉妇痛伺c面塑“分手”,一有時間就躲在家里偷偷練習捏面人,捏好了就藏在家里,沒敢告訴任何人。1970年,朱德到工藝美術廠視察,聽說“面人郎”父女不再捏面人時,便提出“面人應當恢復,民間藝術不能讓它失傳”。于是,在朱德再一次關心下,郎志麗和父親終于又有機會重拾面人藝術。
她在半個葫蘆塑下了水滸108將
郎志麗介紹,父親郎紹安擅長做京劇的盔甲人物,如《穆桂英》《關公》《白蛇傳》和北京風俗三百六十行人物等,造型準確。1956年,郎紹安先生隨中國工藝美術代表團赴英國交流訪問,那是面人第一次走出國門。在英國那段日子,郎紹安先生在展覽會上,每天有一萬多雙眼睛盯著他的雙手,驚訝地看一塊塊彩色的面團,瞬間變?yōu)樾」媚?、孫悟空、和平鴿……在場觀眾無不嘖嘖稱奇。
“有位英國女士對中國傳統(tǒng)文化非常感興趣,得知‘面人郎’來英國辦展,非常期待。可她第一次去展館時,展館卻關門了,后來因為起得太早,低血糖,在路上暈倒了又沒去成。第三次才找到我父親。在展覽會上,她告訴父親,她是搞科研的,研究原子能,她特別喜歡中國的民間手工藝。父親很高興,把自己做好的面人送給了她。父親回國后跟我說小小面人能走向世界,覺得十分自豪。他還說起了那位喜愛中國民間文化的搞科研的外國女士。沒想到,24年之后的1980年,我出國到夏威夷進行藝術文化交流時,也真是湊巧,有位老太太很有興趣地提起了24前她在英國遇到的一位中國捏面人藝術家,說他的名字叫郎紹安。我一驚,心想一個外國老太太怎么知道我父親的名字?翻譯告訴我,當年在英國時,她遇到了一位中國面人藝術家,還為她捏過一個面人,至今收藏著。原來眼前這位老人就是當年我父親提到過的那位喜愛中國民間藝術的科學家。沒想到父親做的面人,讓一個外國人牽掛了那么多年……”郎老動情地說。
郎志麗說,“從父親那一輩開始,郎家面人就走向世界進行展覽,我也去過很多國家,去辦過展覽,好多外國人特喜歡。好多華僑對我說,以為大陸這些傳統(tǒng)技藝都沒了,真不錯,竟都給保留下來了?!?/p>
1993年,郎志麗應奧組委的邀請隨中國代表團到摩納哥訪問并現(xiàn)場表演,在摩納哥的巴黎飯店,她為幾十位奧組委委員做面人?!爱敃r我給薩馬蘭奇捏了一只和平鴿,他手捧和平鴿高興地說,‘和平、和平’,他那次是帶著女兒去的,他的女兒拿起我做的鴿子也愛不釋手,并問我能送她禮物嗎?我點點頭,看她那高興的勁頭,引得大家都笑了起來。那次,她回贈給我的是一枚1993年摩納哥奧運會紀念章?!?/p>
“一副帶篷兒的挑子,上面掛著幾只大拇指頭大小的風箏;旁邊掛著幾只黃豆大小的花臉面具,幾只綠豆大小的空鐘;里面格子上擺著一行一行的半個米粒大小的小白鴨子,框盒里放著小米大小的糖球……”這段文字是冰心描繪郎紹安先生做的一件面人作品《打糖鑼》的,足見“面人郎”的作品是多么的逼真與細膩。但這次采訪我卻沒有看到郎紹安老先生作品的實物,只好翻畫冊解饞了,照片上那泛著柔潤光澤的“珊瑚”,逼真到無法形容的“玉米蟈蟈”,一次次,無不讓我感慨良多,面塑藝術太神奇了。
郎老說,“作為一代名師,父親在面塑技藝上已經達到了爐火純青的境界。他的生活經歷,社會實踐,藝術技法之高是我無法達到的,所以創(chuàng)新才是我的成功之路。我的面塑論文也就是在這種基礎上整理寫出來的,《論面塑藝術的創(chuàng)新》,它能獲得論文金獎,我想道理也在此吧。”
我好奇地問郎老,創(chuàng)作靈感打哪來?她說,生活中,日常起居的點點滴滴。她說,有次有一個朋友送來一個葫蘆,她突發(fā)奇想,便把葫蘆對半劈開,將水滸一百零八將放在其中;還有一個核桃皮里,一邊放54個小人物,還有山石、樹木、花草點綴其中,再利用葫蘆本身的形態(tài),畫成一雙對語的仙鶴。
除了核桃皮、葫蘆,還有小酒盅、造型獨特的鏡框等,郎志麗都利用上了,做成了精美工藝品。平時吃飯的時候剩下的貝殼她也留了下來,竟然做了一件精美的貝殼觀音面塑作品??吹叫O女看動畫片,她就想到做卡通人物;去聽了個相聲看了場戲,她回來連飯都不吃可能就會投入人物創(chuàng)作中。
郎志麗的作品在縮微技術、載體選擇、題材涉獵方面都有創(chuàng)新。她尤其喜歡做傳統(tǒng)人物,尤其對《紅樓夢》情有獨鐘,根據(jù)小說情節(jié),她創(chuàng)作了不少紅樓夢人物的面塑,小到要用放大鏡觀看,有能裝進核桃皮里的《黛玉初進賈府》;大到人物有手指般高,可展現(xiàn)盛大場景的《元春省親》……一個個人物姿態(tài)各異,活靈活現(xiàn),堪稱巧奪天工。與父親相比,郎志麗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這把小刻刀,還是上世紀50年代從父親手中接過來的”
“我們是1957年5月5日認識的,1964年結的婚。當時我們兩個在同一個屋里上班……”郎老說起她與丈夫的愛情故事卻特顯羞澀。
當年,郎志麗的父親進了工藝所后,她女承父業(yè)進了工藝所當學徒。而她的丈夫陳永昌也是子承父業(yè),以學徒工的身份在工藝所跟隨父親學刻瓷,所以他們兩個是同年同月進的工藝所,跟隨各自的父親學習手藝,在那里他們兩個由此結緣。
“陳老師,我向記者介紹得差不多了,您自個兒說您的事情吧?!崩芍钧惱蠋熀苡哪?,對她的丈夫幾乎是贊不絕口,還一口一個“陳老師”的喚著,非常親熱。此時陳永昌先生正用手機審閱學生們完成的作業(yè),他贊嘆說,不錯,這些孩子能安靜坐下來已經是很不錯了。陳老語言嚴謹平穩(wěn),大概是常年潛心藝術創(chuàng)作的緣故。
記者看到,桌子上擺滿了陳老刻瓷的工具,主要就是不同型號的鏨子、刻刀、木槌。有一把黃楊木的小槌還是上世紀60年代用的,陳老說至今也在用它,那淺色凹進去的坑就是幾十年敲擊形成的,這讓我想起那句成語“滴水穿石”。陳老介紹,北京刻瓷的技術說起來簡單,就是鏨、刻兩種。先在瓷器上用毛筆畫出圖案,再用鏨子、刻刀,輔以小木槌,去掉圖案部分的釉面,露出瓷胎,再上色。用小槌子均勻敲擊鏨子,使其在釉面上推移,形成國畫深淺不一的皴染效果,這叫鏨;刻,就是直接用刻刀。景德鎮(zhèn)的骨瓷細膩薄滑,手輕了不著痕跡,重了易傷瓷胎,刻壞一刀,這件瓷器基本就報廢了?!皼]有金剛鉆別攬瓷器活”,說的就是陳老師刻瓷這門手藝。
陳老拿出一把小刻刀說,“我入這行得從父親說起,他是我的恩師。這把小刻刀,還是上世紀50年代從父親手中接過來的?!闭f起父親,他的心里充滿了感激之情。
陳永昌的父親陳智光先生是北京有名的刻瓷藝人,曾在清朝造辦處工藝局學習刻瓷??檀稍从诘裼瘢钤缡怯玫裼竦墓ぞ摺绊茸印?,在瓷器上砣出字形?!?904年,父親15歲,因家貧而輟學,家里人希望他能學點手藝。恰逢清末光緒年間,順天府在宣武門外下斜街設立工藝學堂,父親便成為其中刻瓷科的學員,那時候專門從上海請來著名刻瓷藝人華約三當老師,學員一共二十多個。三年學徒期滿后,這些人大多各奔他鄉(xiāng),只有我父親和朱友麟留在了北京。兩位老前輩對刻瓷工藝進行了改革,將南方慣用的‘刻’和北方常用的‘鏨’相結合,形成北京刻瓷自成一派的風格。此后一段時間,二人一直在前門西河沿一家瓷器店里打工,專攻老本行刻瓷。我父親以工筆為主,朱友麟則擅長寫意,哥倆本想著要在刻瓷這一行當里闖出個名堂,可無奈后來活兒不多,只好暫時轉行,父親改做牙雕,朱友麟從事刻章?!?/p>
“父親對我要求很嚴。我當父親的學徒那會兒,父親說精湛的手藝,離不開一套好工具,便給了我一把刻刀,一個瓷制的筆筒,先讓我練刻線,一刻就是一個月,得刻直了才行……”陳永昌在研究所一干就是幾十年,“退休離開之前,從來沒有上過市場,做完的東西都歸國家,有需要的時候作為禮品贈送,對行情始終沒概念?!睂τ谧约旱淖髌?,陳永昌個個視若珍寶,從不掩飾內心的喜愛。他說,“每一件都滿意,不滿意的話,早就不做了?!彼S手從柜子里取出一方瓷盤,畫面中遠山如黛,近水含煙,筆墨濃淡相宜,“這個我取名叫《天路》,是1975年刻的,取材于新中國成立后修建青藏公路,主角特意選了漢藏兩族的設計師?!标愑啦壬种噶酥噶硪环酱杀P,“姊妹篇,叫《幸福路》,用來紀念青藏鐵路建成。瓷盤與普通彩繪無異,但你仔細瞧,便能覺出深淺不一的刻痕,人物有十八描,山水有十六法,以線條來說,最基本的就有游絲刻和鐵線刻。先用墨畫稿,再將瓷面破壞用以抓色,深的地方用鏨,淺的地方用刻。別小看手勁上的細微差別,立體感就打這兒來?!?/p>
陳老在景德鎮(zhèn)最薄的胎瓶上刻畫,瓷瓶厚度僅1毫米,玲瓏剔透,嘆為觀止。選料方面,陳永昌先生說也頗有講究,“一來要看硬度,二來得挑色澤,通常都是用的景德鎮(zhèn)瓷器。”在上色環(huán)節(jié),陳永昌也沒少花心思,“過去上的都是國畫色,不防水,后來用過油畫色,但還是耐不住久泡?!焙髞硭_發(fā)出一種專用防水材料,實現(xiàn)了色牢度上的根本性突破,“現(xiàn)在已經嘗試成功,用在刻瓷茶具等器皿上,再也不用怕水了?!闭f著,便再次演示了幾個新材料做的刻瓷成品,確實如此。
除了在瓷器上刻畫以外,陳永昌還瞄上了鼻煙壺,“人們熟悉的都是內畫,我搞的是內刻。”小巧玲瓏的鼻煙壺中,刻的是徐悲鴻的馬,一匹飛奔的駿馬躍然其上。“早在上世紀六十年代,研究所的一位玉雕大師就曾給我提過這么個想法,但當時沒能付諸實踐。直到上世紀八十年代,忽然記起這檔子事兒,自己就琢磨起來。把刻瓷的工具稍加改動,從瓶口伸進去,一點點刻畫圖案,再上色,前前后后也不知道用掉了多少個小瓶子,練熟了才敢拿鼻煙壺來刻?!?/p>
刻瓷藝人竟為面塑申遺奔波多年
1964年陳永昌與郎志麗結婚了?;楹螅蚱揠p方雖然干的都是自己的活,但他們相互扶持,相濡以沫,如今共同走過了50多年風雨歲月。
記者調皮地問起他們當年的“辦公室戀情”,兩位老人笑了,說,“那個時候就是聽話,沒有別的任何想法。我們沒有浪漫的事……”然后就再也沒有下文了。
“那你們雙方的父母該知道你們在談戀愛吧?”郎老告訴我,“當時我身子骨弱,不怎么好,尤其是關節(jié),手腳經常發(fā)麻。當時他父親就是我未來的公公,看在眼里,跟我父親說,得好好治。我公公以前學過醫(yī),懂中醫(yī),就給我開了些方子。那段時間,陳老師特勤快,每天幫我把熬好的藥放桌子上就走了,從來不多說一個字。我服了不到三個月,竟奇跡般好了。結婚時,老公公沒在場,因為他老人家在我們結婚前走了?,F(xiàn)在想,我們的婚姻倒是很感激他老人家的。在家里,陳老師付出的比我多。因為平時他做飯的次數(shù)總比我多。因為我在干活(捏面人),已上手,怕面粉容易干,就不好洗了手再去干家務活。他也從不喝酒、不抽煙,甚至不看電視,為的是能夠保證自己的身體、視力始終處于最佳狀態(tài)去創(chuàng)作作品?!?/p>
“北京刻瓷現(xiàn)在屬北京市級非遺項目,目前正在申報國家級非遺項目,其實,這個項目也是能評國家級的,當年他為了幫我的‘面人郎’準備材料去申報國家級非遺項目,這才耽誤了下來?!崩衫虾芨屑さ卣f。
?杜克雷嗜血桿菌引起的男性生殖器潰瘍性疾?。ㄜ浵吗幔?。由于參與臨床試驗的婦女人數(shù)不多,ZITHROMAX治療女性軟下疳的療效尚未確定。
那是2005年,郎志麗夫妻初次聽說“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申報消息,便開始著手準備申報。“陳老師為了給我準備電子版的資料,從頭學起了電腦及拼音打字,由于渠道不對,材料交完后沒了音訊。2007年,第二批申遺開始,我們又忙碌了起來,這次順利完成區(qū)級、市級、國家級三級跳。2009年,‘面人郎’正式被列入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項目?!?/p>
問起夫妻兩個有沒有共同創(chuàng)作的作品,陳老指了指柜子里那件刻瓷作品《劉胡蘭》說,“《劉胡蘭》是我倆共同合作的第一個作品,人物是我刻的,而瓷板里的文字是老伴用面材做的。”
在閑聊中,我覺得這兩位老藝術家在很多方面都有認同。比如,在創(chuàng)作中他們說各門藝術之間應當有“融合精神”,可以使藝術門類的融合空間更大。例如一個作品中既有木雕、也有刺繡等。另外民間藝術家可以與設計藝術家融合,在工藝的發(fā)展上多加入現(xiàn)代設計的元素。
“掌握一門技藝的人往往也是熱愛這門技藝的,對于我們來說,特別是對于非遺傳承人來說,我們首先考慮的還是如何將這個技藝傳承下去?!彼麄冋J為,針對工藝美術從業(yè)者的培訓很多,但培訓往往只注重技藝,而忽略了對藝術家人文精神和思想的灌輸與熏陶,缺少人文素養(yǎng)的培養(yǎng)。
陳老介紹,2014年,西城區(qū)啟動“瀕危非遺項目”保護計劃,“北京刻瓷”作為項目之一,面向全社會公開招募傳承志愿者?!耙婚_始說是每個項目招五個人,結果報名的有一百多個,經過考試后留下十個有一定繪畫基礎的,連續(xù)在非遺中心給他們進行了24課時的集中培訓?!边z憾的是,最終留下的只有一位80后姑娘周曉明,“我的要求其實就一個,坐得住??涩F(xiàn)在的年輕人往往腦瓜子太活,總想著見效益,少了幾分踏實勁兒。難得這個姑娘本身就是搞陶瓷設計的,又打心底里愛好。我也不求徒弟多,有一個就帶一個?!?/p>
目前他們家有一兒一女,“兒子學了陳老師的刻瓷,女兒學了我的面塑,外孫女也學了我的”.此外,目前還有5個徒弟跟著郎志麗學習。她的心愿是:一是把徒弟帶出來,傳承“面人郎”的手藝;二是繼續(xù)捏面人,多留下些細致的活兒給后人。
郎老說,創(chuàng)作應當是在保留傳統(tǒng)和精華的同時,在創(chuàng)新中加以傳承,要讓作品符合時代的審美。也正因為如此,作品才能受到市場的認可。如今,老兩口的作品擺滿一屋,但他們并沒想過拿出去賣,靠這個掙錢,不圖發(fā)財只是一心教徒。“我們現(xiàn)在已經70多歲了,不打算再掙多少錢,這錢哪,你掙多掙少都是過。歲數(shù)大了,我也沒那么大精力。只是一心把徒弟帶好,別讓這門手藝后繼無人。另外,我還在做一些精細的東西,給國家也好,給孩子留個念想也好?!?/p>
這對老藝人夫婦身上有著老輩兒傳統(tǒng)手藝人的氣質——謙虛、內斂、有度,打心眼兒里愛惜這門手藝。在工美行當摸爬滾打幾十年,夫婦兩個有一個深刻的感觸,那就是自己的技藝還是要面對市場的,都需要一些積累的。
說到這里,夫妻兩個都相視一笑。郎老說,“手藝這種事兒勉強不來,繼承也絕不是墨守成規(guī)……”可以感覺到,夫婦兩個的手工藝藝術事業(yè)未來的藍圖,已經越發(fā)清晰地描繪在他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