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其海
養(yǎng)豬場那條河,再普通不過,但是我卻很難忘。緣由還在于,它聯結我的青春記憶。
那條河,在瓊中縣城北面一個農場的西南面,河水從螞蝗山上流下。說是河,其實比溪流也大不了多少,最深處的回水灣,還不到兩米深。
整條河也就10公里長,順著橡膠林的山澗流向東方,匯入大沙海河,再流入大邊河,之后又流入萬泉河。再流,就流向大海了。
一條普通的小河,但是,它值得我今天為它寫點什么。
河流的名字
那條河,名字很獨特,大概在全國也僅有這一例,叫做“養(yǎng)豬場河”。里面的典故,是因為上世紀70年代初,生產隊在河邊建了一個小型養(yǎng)豬場,用山石砌墻,圍成七八間豬舍,用來養(yǎng)殖本地黑豬。逢年過節(jié),也好殺豬分些豬肉給職工作為福利。
記得那時的飼養(yǎng)員,是1953年的兵,一位姓鄧的老職工,憨憨實實的。這位養(yǎng)豬的鄧叔叔,長子叫阿福、次子叫阿可,都是我的發(fā)小,摸爬滾打在一起,所以我對養(yǎng)豬場的事,到現在還記得很清楚。
養(yǎng)豬要有水源,山區(qū)水源珍貴,生產隊不可能靠井水來養(yǎng)豬,井水要供給職工生活飲用,所以養(yǎng)豬必須利用大自然的條件,生產隊干部職工就選擇離生產隊僅一公里外的小河流旁邊,建了一個養(yǎng)豬場。
這條無名小河,也就有了名字,不知開頭是誰取的,反正職工們一下就叫開了。
不久,又在養(yǎng)豬場的下方,挖了兩口魚塘,豬糞就排到魚塘里喂魚,那時候的人精打細算,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啊。
養(yǎng)豬場的旁邊,不光是有河,還有一個“煙膠片”的加工場地。
那個年代,由于西方對我國經濟封鎖,國家的橡膠不夠用,咱們海南的農場,也擔負了生產橡膠原料的任務。農場里那些普通到極點的職工,也為國計民生出了大力呢。
70年代初期,生產隊剛剛開始生產膠乳,場部也沒有成套的膠乳加工設備,加上產量少,就要求生產隊把膠工割膠收來的膠乳凝固之后,加工成“煙膠片”,晾干,集中起來,再由農場定時派車來拉走,統(tǒng)一上繳加工。
由于加工煙膠片需要大量的水,場地必須靠近水源。當時我父母所在的第五生產隊,煙膠片加工場地就在養(yǎng)豬場那條河的邊上。管理煙膠片的工作,由另一位1953年的老兵阿幫叔負責。
甜蜜的野果
我那時候小,是孩子,不大關心生產的事,對大自然的無償饋贈卻情有獨鐘。
記得養(yǎng)豬場那條河兩岸,有一些奇特的野果。比方說“水葡萄”,與我們現在常見的熱帶水果蓮霧是近親,兩者的葉子、果實形狀都差不多。
還有一種“水鶯果”,熟了之后是黑色的,味道很美。
那年頭,不論是水葡萄還是水鶯果,在半生半熟的時候,早已被孩子們采下來,填進肚子里面了。
記得河邊還有10多米長的野生小白藤和紅藤。這些小白藤和紅藤割下來,剝去外表的刺葉殼,曬干了,就可以拿到縣城土特產收購站去換錢了。換得的錢,就是我們這些半大孩子們的零用錢。
大約是讀小學三年級的一個夏天,我爸帶著我弟弟,去農場場部的直屬單位加工連做木工活兒去了。家里就我媽媽和我,還有在托兒所的妹妹。那時母親也要上工,忘了向小學校的老師交代,沒叮囑我放學后不能到外面玩。
這不就是“鳥出樊籠”了嗎?我高興得一跳老高。中午放學了,在一位梁同學(名公樂)的提議下,我倆一起去養(yǎng)豬場的小河邊摘水鶯果吃。我把書包放在家的伙房里,拿了一把鐮刀,就同梁公樂撒開腿跑出去了。
水鶯果在養(yǎng)豬場河西面長得比較多,去那里要走一條小路,恰好經過養(yǎng)豬場和煙膠片房的中間,我們倆個孩子呼哧呼哧地跑,驚動了養(yǎng)豬場的鄧叔叔和煙膠片房的阿幫叔叔。當時他倆正在簡易房里聊天,聽到響動,趕忙跑出來問。
待問清楚我們的目的之后,兩位老兵又氣又樂,把始作俑者梁公樂同學攆回家去了,留下我,同他們一起“會餐”——吃豬肉。
這待遇,做夢也難想到?。∧秦i,據說是養(yǎng)不大的“淘汰豬”,剛剛宰掉的。
我一聽“吃豬肉”,口水都要流出來了,但是發(fā)愁沒有筷子,總不能用手抓吧。鄧叔叔的兒子阿福,就叫我去養(yǎng)豬場的路邊,折兩支竹子枝當筷子用。
只有一鍋底的豬肉,也沒有米飯,也沒有飯碗,就這樣,我用兩支竹枝當筷子,把豬肉當成午飯吃了。
吃豬肉,令人忘乎所以了,連回家也忘了。母親中午收工,去托兒所把妹妹接回來,還不見我的影子,真是急壞了。她把妹妹用背帶系在背上,打著太陽傘,沿著生產隊往養(yǎng)豬場方向一公里多的公路,一邊走一邊喊:“阿海喂!阿海喂!”那聲音,悠長,急切,甚至有些凄楚。
聽到母親的呼叫,我一驚,扔下“筷子”,急忙回應,迎著母親一路往家里方向跑……
多少年過去了,母親背著妹妹、打著太陽傘呼叫我的聲音和景象,還時時浮現在我腦海里。那也是一種日子,一種混合著艱辛和喜悅的日子。
直到我長大成人,我母親有時還開玩笑問我,那一天她呼叫我,有沒有耽誤到我吃豬肉?拿一雙竹枝子,夾到豬肉吃沒有?
每逢這時,我就會樂呵呵地的告訴母親:我吃到了!
河里的魚兒
養(yǎng)豬場那條河里,魚很多。在我小時候,不懂得用漁網在河里捉魚,只懂得釣魚。有時看到大魚兒在水里游來游去,卻偏偏不吃魚釣餌,真急得沒有辦法。
養(yǎng)豬場河里面,有山花魚、石鯪魚、芒魚、割嘴魚、塘虱魚、麻魚、泥鰍魚等20多種海南中部山區(qū)特有的魚類。
要吃這些魚,可用魚網撈,也可以釣。但是有的人很貪心,竟然用礦石粉來毒。用手搖發(fā)電機來電,那真是要叫魚兒斷子絕孫呀。
上初中的時候,一天早上,在養(yǎng)豬場那條河的上游,有人投放礦石粉毒魚。那年頭能有魚吃,也不容易。我聽說后,自己一個人跑去撿魚,從上午開始,一直撿到下午兩點多,從上游撿到了下游,撿到小膠桶的半桶左右,還想再撿。endprint
那時我們是半日制,當天輪到下午上課、母親在家里看我還沒有回家來,眼看就要到上學的時間了,她提著我的書包,沿河一路喊著:“阿海喂!阿海喂!去學校了!去學校了!”。
天陰陰的,我也感覺上課時間快到了,只好把撿到的半桶魚兒交給母親。母親一邊責備我,一邊急著問我,還沒吃午飯怎么辦?我什么都顧不上了,拿了書包就朝學校跑去。
母親的責備聲音很大,在我身后,一直像是在催著我跑。她那種口氣,好像我耽誤了這一節(jié)課,將來就不能成材了似的。
不知為什么,像這樣的瑣碎小事,我一直記得這樣清楚。
洗澡的好地方
養(yǎng)豬場的河,水流不大,也不深,職工家長們都放心自己的孩子們結伴去河里洗澡。在養(yǎng)豬場那一段,就有四個地方適合孩子們戲水玩耍,很安全。
我家的鄰居阿光比我大3歲,每天傍晚,他最愛叫我同他一起去小河洗澡。每次洗澡,我們兩個小子脫光了,赤條條地下到水里,他總要把他心儀的美女(生產隊長的小女兒)說給我聽,說他如何喜歡她,問我怎么樣?
我那時還小呢,哪里知道男女間的事?因此,我的回答,總不能令阿光滿意。
有一回,有個發(fā)小女同學珍妹,約我一起去養(yǎng)豬場河洗澡。這種相約,完全是兩小無猜的事。
那珍妹好精的,我脫了個精光在水里洗澡,她卻穿著長衣服長褲子洗。洗好之后,她要換衣服時候,就要我轉身不準看她。當時真是老實,不敢偷看,連一絲念頭都沒有。
后來,也有男孩子一群、女孩子一群的,結伴到養(yǎng)豬場河洗澡。男孩子在河的上游洗,女孩子在下游洗,中間隔著50米左右的距離,又有樹叢、野藤遮擋,毫無風險。
兩撥少年,就這樣天真爛漫,各洗各的,笑聲不斷,沒有人害羞怕被人看見。
撿柴的地方
養(yǎng)豬場河的邊上,有一座座相連的丘陵。70年代,生產隊根據農場的安排,開墾荒山,種植橡膠。那些新開荒的地方,有特別多的柴火可以撿。
一天,同班的女同學英姐,叫我和她去養(yǎng)豬場河新開荒的地方撿柴火。
英姐是個美麗苗條的姑娘,圓圓的臉蛋,配上水汪汪的大眼睛,一頭烏發(fā),打成的辮子漂亮極了,身上還散發(fā)出少女特有的體香。全班的男孩子都喜歡她,愿意接近她。
放在現在,她就算是個明星級的人物了。她約我去撿柴火,真是讓我喜出望外。在家里拿了小砍刀,就高高興興地隨著她上山了。
在墾荒地上,一邊撿柴,一邊看著美麗可愛的英姐,聞著她身上散發(fā)出來的體香,一點不覺得累,很快就撿好了自己能扛得動的一大捆柴火?;仡^看看,英姐也撿好了一大挑柴火。夕陽西下,我們肩挑背扛,滿載而歸……
那是我生活中最普通的一天,只不過是一次普普通通的勞動,我卻記住了一輩子,直到今天。
那年我才10歲,英姐比我大一歲,才11歲。兩小無猜,互相幫助,是艱難歲月中的一抹溫暖霞光。撿柴火,成了我少年時代最美好的回憶,說起來,現在的人怎么能信?
今年3月,我問早已退休了的英姐,當時怎么會約我一起去撿柴?她笑了,說我小,老老實實的,正好和她作伴呀!
后來,我長大了,念完了書,到了農場機關工作,就再也沒到養(yǎng)豬場河洗澡、釣魚和撿柴火了。有一次,我在縣城街頭,遇見了昔日生產隊的小伙伴,問起養(yǎng)豬場河的狀況,他告訴我說,那一帶地方已經被私人租用開發(fā),建成連片的魚塘了。當年優(yōu)美的大自然環(huán)境,已不復存在。
我早料到會如此,但是聽到這消息后,還是悵然若失,好像非常意外。
我記憶中的養(yǎng)豬場河,應該是不會斷流的。我對它,只有懷念。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