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族
向大地覓食
我跟在長眉駝后面,感覺自己很像一個牧人。長眉駝們吃草,我看沙漠,看雪山,看兩只鳥兒鳴叫著談情說愛。一轉身,我發(fā)現(xiàn)長眉駝已經走出很遠。我原以為地上有草,它們可以吃一會兒,不料它們轉眼間便把我扔在了后面。被它們扔在身后的不光有我,還有沙丘、草叢和石頭。它們的身軀太高大了,有很多東西都被它們一躍而過,變成寂靜世界中的沉默者。
我趕到它們身后,緊緊跟上它們。說實話,被它們扔在后面會覺得頗為孤獨,甚至有一種恐懼感在內心蔓延。我想,在很多放牧的日子,牧人與牧畜之間其實是一種互相依賴的關系;人與畜彼此調解著對方的生活,時間久了,放牧反而變得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人畜共存的那種和諧和默契。
游牧——這赤野蠻荒之地的古老生存法則,就這樣維持了下來。所以,每一個放牧者到了這里,都自覺不自覺地堅持這一法則。慢慢地,人和牲畜變得像石頭一樣沉默。風從一個地方刮過來,又向另一個地方刮過去。就在風來來去去之際,地上的草綠了、青了、枯了,大雪也就落下來了。不管是人還是牲畜,順應了一種規(guī)律,日子便就過得平靜而又舒緩。一年又一年過去,一代又一代牧人在沙漠中完成使命,然后又一一老去。
我觀察了一會兒,發(fā)現(xiàn)長眉駝只吃一種草。怪不得它們跑得這么快呢,原來它們在尋找它們喜歡吃的草。這種草很少,往往走很久都找不到一株。找到之后,它們視如神物一般對其凝視片刻,然后從鼻孔里噴出鼻息,將草葉上的灰塵吹去,再伸出舌頭慢慢將草葉卷入口腔。它們嚼草的速度很慢,口腔里有“咔嚓咔嚓”的聲音。沙漠中寂靜無聲,這種聲音便顯得很大,像是沉睡已久的沙漠被這些長眉駝喚醒了。我向遠處看了看,也許沙漠中的很多東西都在沉睡,在等待著富有靈性的生命來喚醒。
我有些好奇,被長眉駝視若神物的究竟是什么草呢?
腳邊有一株,我蹲下身細看,這種草的葉子很少,而且還長在全是尖刺的枝上,長眉駝們要吃到草葉,先受到尖刺的威脅。但長眉駝的舌頭很靈敏利落,總是巧妙地伸過去把草葉卷入口中。也許,這殘酷的覓食現(xiàn)實早已教會了它們生存的技巧,那些尖刺已算不了什么。
一峰長眉駝把枝上的葉子吃干凈后,臥下又去吃根部的葉子。根部實際上也就兩三片葉子,完全可以忽略,但它卻小心翼翼地將頭伸過去,把草葉卷入了口中。它的頭幾乎貼在了沙土上,那幾根有尖刺的枝劃在它臉上,出現(xiàn)了明顯的劃痕。吃完之后,它站起身子往前走了。如果不是我親眼目睹,我又怎能相信一只高大的長眉駝為了兩三片葉子屈下了身軀。在平時,長眉駝遇上再大的風沙都不會低頭,但為了生存,它們卻無比艱難地讓自己的嘴伸向那兩三片葉片。在這一刻,我看見了生命的艱辛,也看到了在這種艱辛中的不屈。
下午,我看見一峰母駝帶著兩只小駝,在沙丘中間不停地轉來轉去尋找草吃。草很少,它即使尋找到草,也只是為了兩個小生命,它幾乎沒吃上一口。它們就這樣不停地在沙丘之間轉來轉去,把一個地方轉成了一條艱難的長途。我從母駝的眼睛里看到了茫然,也看到了不屈。我想,我只能從長眉駝的眼睛里看到這些,而我看不到但可以感受到的,便是隱藏在背后的愛。
終于,母親找到了一株草,但它和兩個小生命今天的運氣實在太差,就在它們剛剛把頭要伸過去時,一峰高大的長眉駝卻把頭已經伸到了那株草跟前。母親眼里充滿無奈,兩個小生命眼里充滿了失望。我不知道長眉駝之間有沒有交涉,或者說,它們之間會不會產生一點同情??傊?,這峰高大的長眉駝橫蠻地把自己的身軀立在它們面前,嘴里“咔嚓咔嚓”地吃著葉片。母親和兩個小生命絕望了,不得不轉身離去。
茫茫沙漠,它們去哪里覓食?
一只不知叫什么名字的動物已倒地多日,只剩下了白森森的尸骨。兩個小生命好奇地跑到跟前,用嘴去拱。尸骨下本無草可吃,但它們卻甚為好奇,拱著尸骨玩得很開心。母親在一旁默默看著它們,眼睛里有了一層憐憫,同時也有了一層酸楚——作為母親,今天帶它們出來卻一無所獲,它內心一定很不好受,但看著兩個小家伙這么高興,它便讓它們先玩一會兒,不急著帶它們去覓食??粗?,我突然覺得它身上在這時顯示出來的,才是真正的母性。
玩了一會兒,它們才想起媽媽,回到了它身邊。它們又往另一個沙丘走去。別的長眉駝都因為有草吃而停住了腳步,只有它們得繼續(xù)往前走。行之不遠,它們找到了一株草。兩個小家伙高興極了,張嘴“咔嚓咔嚓”地吃了起來。母親一口都不吃,只是站在一旁看著兩個愛子,一副很滿足的樣子。不一會兒,兩個小家伙吃完了,回到了母親身邊。一株草的葉子轉瞬間不見了,只留下幾根光禿禿的枝條。但母親從這光禿禿的枝條上仍然看到了希望,它臥下身子,把嘴伸過去啃兩個愛子忽略了的殘葉,它甚至把它們啃過的地方又啃了一遍,將殘剩的一點點葉根啃進了嘴里。有半片葉子藏在幾根尖刺中間,兩個小家伙怕受傷放棄了,母親卻看成是不可多得的美餐,跪下前腿,把嘴伸到刺跟前,然后伸出舌頭巧妙地把葉子卷入嘴里。為了吃這一片葉子,它跪倒的姿勢莊重,神情嚴肅,似乎在舉行著一場神圣的儀式。
它們將草葉視若神物,所以它們甘愿為其跪下。
又發(fā)情了
兩峰長眉駝又發(fā)情了。像我第一次見它們發(fā)情的樣子一樣,口中涌出白沫子,糊得滿臉都是。情欲,在這一刻是它們內心的一頭不安分的小野獸,折騰得它們不得安寧。
我問葉賽爾:“長眉駝們多長時間發(fā)一次情?!?/p>
他說:“這個不好說。剛出來放牧的時候,它們還一門心思吃草,吃上幾天后肚子飽了,腿就懶了,心里就胡思亂想了,這時候它們就會發(fā)情?!?/p>
呵,看來長眉駝也是溫飽思淫欲的家伙。
長眉駝在發(fā)情,葉賽爾看它們時的樣子有些奇怪,眼眸中有急切的神情,在長眉駝推來搡去時,他便發(fā)出“喔喔喔”的聲音。不了解他的人會以為他在為長眉駝助興,但我了解他,我知道他在這一刻也很興奮,身體里一定也有情欲獸在奔突。從某種意義上而言,情欲是隱藏在人體內的獸性。因為情欲涌起的一刻,是不受人的意志左右的,其情形就好像有一只小野獸在人體里奔跑。詩人波德萊爾說,每個人的身體里都隱藏著一只野獸。從這一點上而言,人之本性與動物是一樣的。endprint
受氣氛的影響,我問葉賽爾:“你和你老婆多長時間親熱一次?”
不料他卻反問我:“你覺得我老婆長得怎么樣?”說老實話,他老婆長相漂亮,身體性感,而且人也很活潑,是一個很迷人的女人。但我不好意思說出口,我怕他不高興。我只好說:“這個你最清楚了,你還問我!”與葉賽爾這家伙相處這么長時間了,我覺得有時候給他使個套把他套住挺好玩的,再說在這荒天野地,開一開玩笑,便不會那么孤獨。
他看我不表態(tài),便說:“你問我們多長時間親熱一下,這個不固定。人一忙嘛,這個事情似乎就忘了,要是閑了,就天天想這個事情,夜夜干這個事情。尤其是冬天不外出放牧了,每天晚上就專門干這個事情。我老婆厲害得很,每天晚上都要我兩三次,要得興奮得不得了時,嘴里大叫,救救我,救救我……”
我看他越說越直白了,便趕緊制止了他。其實,在這荒天野地讓他說一說他和老婆之間的房事倒也無妨,但我怕他說話太放得開,在事后后悔。我把話題引到長眉駝身上,問他:“這兩只發(fā)情的長眉駝是公還是母?”他斷定
是一公一母。我覺得既然是一公一母,剛好解決問題,但他卻認為解決不了,既然解決不了,有沒有辦法幫一下發(fā)情的長眉駝。他說:“沒辦法幫。你不知道,在長眉駝中有一個很奇怪的現(xiàn)象,發(fā)情的長眉駝急得團團轉,而別的長眉駝卻視而不見,身體不會有什么反應。而兩峰長眉駝要真正交配卻要等其中的一峰發(fā)情三次以上?!?/p>
他的這些話讓我越聽越糊涂,一公一母同時發(fā)情卻不能交配,其中一峰要發(fā)情三次以上,才能引起另一峰的興趣??磥恚L眉駝要想享受一次快樂,著實不是容易的事。常常的情況是,一峰長眉駝興趣來了,想快樂一下,而另一峰卻沒興趣,所以它便只能干著急。
沒想到葉賽爾故意在向我兜圈子,他見我變得郁悶,便說:“人沒辦法幫它們,它們自己有辦法解決,你就等著看好戲吧?!?/p>
好,那咱們就等著看好戲。我和他坐在一塊石頭上抽煙,聊一些無關痛癢的話。他覺得我的“紅河”煙不好抽,與他的莫合煙相比,不但燃得太快,而且味道太淡。他抽完一根“紅河”后,便卷了一根莫合煙有滋有味地抽了起來。抽著煙,他突然把話題又轉到了性方面。他說他喜歡吃羊肉,雖然不知道別人吃羊肉會不會增加性欲,但他卻有明顯的反應。時間長了,他老婆也知道了這一點,興致來了會先讓他吃羊肉。我和他開玩笑,這次回去你們家的羊恐怕又活不長了。他聽了“嘿嘿嘿”地笑,一副很快活的樣子。
這時候,我發(fā)現(xiàn)那兩峰發(fā)情的長眉駝不對勁了,它們慢慢靠近了另外兩峰長眉駝,待近到身邊,便把自己的嘴觸向對方的嘴。對方躲閃不及,被它們觸到了嘴上。這情景有點像男人強迫吻女人,不管對方愿不愿意,先把嘴巴占領了再說。它們吻了一下對方,便把白沫子噴到了對方的臉上。奇怪的是這兩峰被強吻的長眉駝不但不躲閃,反而像是十分喜歡它們噴過來的白沫子,伸出舌頭舔著,一副很享受的樣子。
“王大哥,仔細看呀,好戲要開始了?!比~賽爾扔掉煙屁股,站起身瞪大了眼睛,我也瞪大了眼睛,要看看到底有什么樣的好戲要開始。說實話,接下來的戲確實挺好看的,被吻了的兩峰長眉駝舔著被對方噴到臉上的白沫子,慢慢興奮起來。它們的身體看上去有些發(fā)抖,急躁地把蹄子踢來踢去,并發(fā)出“嗚嗚嗚”的叫聲。呵,這戲確實好看,被發(fā)情了的長眉駝吻了一下,被吻的長眉駝好像也發(fā)情了。
很快,它們真的發(fā)情了,像剛才的那兩峰長眉駝一樣,口吐白沫子,不安地走來走去。它們在這一刻也很興奮,身體里一定也有情欲獸在奔突。我覺得這事很有意思,同時也有一點像人,人往往就是在接受了有關性的信息后有性沖動的,至于被異性吻或撫摸,那性沖動就更強烈了。
這兩峰被激發(fā)出情欲的長眉駝終于受不了了,開始張嘴往外吐白沫子。其實它們吐出的白沫子大多都沾在了臉上,它們的臉變得像蛋糕一樣,但它們毫無察覺,只有我們這些旁觀者看得清清楚楚。它們頂著這個“蛋糕”不安地走動,空氣中彌漫著一股騷動的味道。
我一扭頭看見剛才的那兩峰長眉駝,它們用這種特殊的方式把另外兩峰長眉駝搞興奮了,而此時的它們,臉上的白沫子正在往下掉,它們在剛才還有躁動和不安,這會兒都似乎像潮水一樣退卻了。是的,它們已經從高潮處退落了下來,身體里的情欲獸也終于安靜了?;蛘哒f,它們把折磨自己的情欲獸傳送到了另外兩峰長眉駝的身體里,它們安靜了。
我知道了,長眉駝情欲的高潮,就是讓別的長眉駝發(fā)情。
生命的加冕
四峰長眉駝發(fā)情的第二天,我又看見了發(fā)情的牦牛。
從牧場往東行之三四公里,就到了一個很大的草場。盡管牧民將其稱之為草場,但里面卻有水,形成密密匝匝的溪水悄悄流淌,也有一些圓圓的石頭分布溪水中,太陽一照便閃閃發(fā)光。牧民吐爾洪說這里其實是牦牛生存的地方,每年夏天都有成群的牦牛到這里來,吃那些一簇一簇瘋長的野草,吃飽后便踩水嬉鬧,很是熱鬧。
我決定等待牦牛群出現(xiàn)。
我在藏北阿里和帕米爾見過牦牛,十分喜歡它們在高原上行走的姿勢,那種穩(wěn)健和強大,猶如是在檢閱高原。曾經有一只牦牛擋住我們的車,任憑司機怎么按喇叭就是不讓路,它很平靜,既不憤怒,也不蠻橫,似乎在它的觀念里從來沒有給別人讓道這一說法。等了幾分鐘,我們發(fā)現(xiàn)它始終在抬頭凝望雪山,便似乎明白了什么,讓司機繞道而行。走遠之后回頭一看,發(fā)現(xiàn)它扭過頭望著我們。我對那只牦牛記憶深刻,它與雪峰一起讓我久久懷念……
我爬上一座小山,還沒有喘過氣,便為眼前的情景大吃一驚——對面的山坡上黑壓壓的走過來一群牦牛,它們似乎是排列得很有秩序的方隊,潮水一般沖向坡頂,又漫漶而下進入坡底。進入草場后,它們像是聽到了命令似的站在原地不動了。太陽已經升起,草地上正泛起一層亮光,它們盯著那層亮光不再前進一步。靜止的牦牛群,和被太陽照亮的草在這一時刻又構成了一幅很美的畫。我有些沉醉。
過了一會兒,太陽慢慢升高,牦牛群散開,三五個合成一個小集體吃草。慢慢地,它們便分開了,一個個獨自去尋草。從遠處看,分開的牦牛猶如無數(shù)個靜止的小黑點,而成群的牦牛又好像一片低矮的灌木叢。endprint
我走下山坡觀察它們,而它們卻毫不在意我的到來,只是低著頭把嘴伸向那些嫩綠的野草,嘴巴一抿一抿地吃著。有幾頭牦牛的角很長,以至于嘴還未伸到草跟前,角卻先觸了地,便不得不把頭彎下,歪著腦袋把草吞進嘴里。我嘆服于它們的堅忍,它們卻別無選擇,這是它們的命運。
我在它們中間走動。我想起吐爾洪的話,他說這塊草地其實就是牦牛的天地,它們每天早上到這里來吃草,一直到下午回去,這里的草被它們啃了一遍又一遍,但似乎總是啃不完。我仔細看野草,它們在一場雨水過后又長高了不少,像是等待著被牦??惺?。雨水沖刷著萬物,一切都在生長,這就是大地的力量。這生動的大地,本身就是一個真理,它讓任何用心的勞作都不會落空,都留下自己的足跡。
這時,一頭牦牛走到了我跟前,它的巨大犄角上挑著一只不知斃命于何時的狼的尸骨,由于時間太久,狼的尸骨被完全風干,固定在了它的頭頂。牦牛已適應了狼尸的重負,所以在行走和吃草時顯得很自如。我跟著它走動,那副狼的尸架上下起伏,仿佛是一尊加冕于牦牛頭上的王冠。后來,牦牛發(fā)覺我在觀察它,便警覺地進入牦牛群中去了。當它把頭低下,我便再也找不到哪一頭是剛才享戴圣冠的牦牛。返回烏魯木齊后,我從一位野生動物學家處得知,那種情景有可能是,牦牛將一只狼用角刺死后,狼尸被掛在它的角上,皮肉一日日脫落,只剩下了一副骨架。牦牛在那一瞬間用了很大力氣,雙角刺入了狼的骨頭中,從此狼的尸骨不再掉下。狼是食肉類動物中的強者,但在那一瞬的滅頂之災中,它絕望的瞳孔里會不會有一種古怪的屈辱呢?
第二天,我在草地上看到了牦牛真正激揚的一面。那些高大健壯的牦牛正在吃草,卻像是發(fā)生了什么似的聚攏在一起,冷冷地互相盯著對方,好像懷疑對方與自己并非同類。過了一會兒,不知是哪頭牦牛嘶鳴了一聲,整個牦牛群便混亂起來,有的牦牛在向外沖突,而處在外圍的牦牛卻像不明事態(tài)似的往里面沖。草被它們踏倒,水也被蹄子濺起,帶著泥巴沾在它們的身上。我不知道牦牛要干什么,但從它們的架勢上隱約感到有一股殺氣。
我在內心祈求它們不要互相殘殺,盡量地平靜下來,像親兄弟一樣在這里相處。人類對牦牛的殘害已經越來越猖狂,有一段時間,牦牛尾巴做成的撣子很暢銷,有人便在牦牛身上大發(fā)橫財,他們拿一把刀子悄悄走到牦牛身后,迅速將它們的尾巴提起,一刀下去就將尾巴砍了下來。被砍掉尾巴的牦牛痛得狂奔而去,有時一頭撞在石頭上便死了。
想到這些,我擔心今天的這群牦牛會相互傷害,但很快,我擔心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牦牛開始互相撞碰起來。它們先是用身體去撞對方,不一會兒便都興起,用角去刺對方。那些烏黑的犄角像一把把利劍似的在對方身上劃出口子,血很快就流了出來。這時候,我注意到牦牛都開始叫了,它們像是變得很興奮似的,“嗚嗚嗚”地叫著向對方兇猛攻擊。當然,在進攻中他們也不時地被對方的角刺中。
漸漸地,有一部分牦牛因體力不支或受傷過重,退到了一邊。血從傷口中大滴大滴地流著,使它們不停地戰(zhàn)栗,但它們都不離開,仍很興奮的看著那些正在戰(zhàn)斗的牦牛。那些正在戰(zhàn)斗的牦牛顯然是這一大群牦牛中的佼佼者,它們不光身體敏捷,而且特別善戰(zhàn),也特別能忍耐。它們身上有很多傷口,血甚至染紅了身子,但它們絲毫沒有要退下的意思。但這樣的拼斗畢竟是殘酷的,其結局無外乎只有兩種,要么失敗,要么戰(zhàn)死。至于勝利者,則是這兩者中的幸存者。
很快,又有一批牦牛退了下來。又過了一會兒,第三批失敗者也退了下來,留在格斗場上的幾乎都是勝利者。而正因為它們都是勝利者,所以接下來的戰(zhàn)斗就更激烈也更殘酷了??赡苁且驗榫嘧詈蟮膭倮呀洸贿h,所以,它們再次興奮起來,揚著雙角向對方撲過去時,四蹄把草地踩得咣咣響。一陣猛烈的攻擊過后,又有幾頭牦牛退了下去。
有一頭健壯的牦牛像是不甘心,要堅守住自己陣地,立刻,有兩頭已明顯取勝的牦牛便一起向它發(fā)起了攻擊。當四只尖利的長角刺進它肚子,在“噗噗”的響聲中,它像一座轟然傾倒的大樹,趴在了地上。
戰(zhàn)斗終于結束了,剩下的幾頭牦牛就是勝利者。它們高揚著頭長嗥幾聲,向佇立在遠處的幾頭牦牛走去。這時候,我才發(fā)覺遠處的那幾頭牦牛一直佇立在那兒,它們像我一樣在觀察著剛才的一場戰(zhàn)斗。我不知道它們?yōu)槭裁床患尤霊?zhàn)斗,從它們的體形上看,有可能是母牦牛,就在我這么想著的時候,它們中的一頭叫了一聲,我從它的叫聲中聽出它們的確是一群母牦牛。
那幾個勝利者徑直走到母牦牛跟前,用嘴去吻它們。母牦牛像是已經等待了許久似的,一對一的與它們依偎在一起,勝利者發(fā)出喜悅的嗥叫,母牦牛用嘴舔著它們傷口上的血,舔完后,便與它們頭挨著頭纏綿在了一起。過了一會兒,母牦牛興奮了,它們靜靜地站著,讓公牦牛從后面爬到自己身上,完成一頭公牦牛的生命噴射和飛翔。
至此,我才知道了這群牦牛為什么奮戰(zhàn)的原因,幾頭母牦牛在遠處發(fā)出了信號,它們便為之奮爭。牦牛生活的地方隨季節(jié)變化而變,冬季聚集到平原,夏秋到高原的雪線附近交配。這種時刻對于它們來說,是一份光榮,也是一次十分難得的交配機會。所以,它們都奮不顧身,用生死與別的牦牛去爭奪,然后用流血的代價換來幸福。所以,當它們成為最后的勝利者時,已忘記了身體的疼痛。這與光榮和鮮血同在的幸福,是屬于牦牛們獨享的美妙時刻。
那些從戰(zhàn)場上退下來的失敗者,此時都沮喪地把頭扭到了一邊。
六峰長眉駝的故事
夜里,我和葉賽爾躺在他老朋友的“霍斯”里,說起了他家長眉駝的名字。我沒想到,這些長眉駝的名字背后卻有一連串故事。
葉賽爾先給我講的是木卡西的故事。
“木卡西”意為“摩托車”,它有個特點,不論什么時候都速度極快。比如從駝圈中出來,它總是沖在最前面,幾步就跑到了院門外。到了沙漠或草場中,別的長眉駝低頭慢慢找草吃,它卻不安分地跑來跑去,好像從來都不餓似的。到了下午,別的長眉駝都開始返回了,而它卻還在那里吃草,一點都不著急。葉賽爾知道它的習性,于是便不理它,趕著別的長眉駝往回走。它吃完了草,把頭伸向小河“咕咚咕咚”喝完水,然后撒開四蹄向葉賽爾追來。最后,它總是和長眉駝一起回家。endprint
關于木卡西名字的來歷,說來很有意思。有一次,一位牧民騎了一輛摩托車在沙漠中玩,它看見后湊了過去,慢慢地便發(fā)現(xiàn)摩托車跑起來速度很快,“嗚”的一聲在沙漠中扯起一道煙塵便不見了蹤影。它知道自己的速度快,便不服氣摩托車,撒開四蹄奔跑著追了上去。騎摩托車的牧民看它在追摩托車,覺得很好玩,便有意放慢速度等它與自己并齊了,和它一起比賽。于是,在沙漠中出現(xiàn)了長眉駝和摩托車比賽的一幕。摩托車“嗚嗚”呼鳴,長眉駝雖一聲不響,但龐大的身軀卻在快速向前,始終不肯落下一步。幾番下來,牧民們都看見它和摩托車跑得一樣快,便朝它大叫:木卡西、木卡西。
從此,它便得名木卡西,人們都知道它跑得和摩托車一樣快。
蘇提皇吾爾,意為“產奶多的長眉駝”。
蘇提皇吾爾是一只母駝,生過八峰小駝,這八峰小駝長大后又生了小駝。所以說,蘇提皇吾爾是奶奶級的長眉駝。不知道長眉駝中是否講究輩分,如果講究,蘇提皇吾爾一定會很有地位。
我曾仔細觀察過蘇提皇吾爾和它的子孫,發(fā)現(xiàn)它和子孫們從不親近,有時候在路上碰在一起,連看都不看一眼。不是說血緣關系會讓生命有親近的感應嗎?這種現(xiàn)象在長眉駝身上,不,至少在蘇提皇吾爾身上并不存在。
關于它名字的由來,說來也很有意思。有一次它生下兩峰小駝之后,卻沒有一點奶。母駝別說在產后應該出奶,就是在平時也有大量的奶,每天被主人提一個水桶擠出,供人們飲用。但在當時,它確實沒奶,兩個小生命餓得“哇哇哇”亂叫,人們都不知如何是好。過了幾天,阿吉坎來了,他想起以前曾有羊不產奶,牧民對著羊唱歌,羊便有奶了的辦法。于是,他對著母駝唱了一首哈薩克族民歌。奇跡果然在歌聲中出現(xiàn)了——它聽著歌聲,身體里慢慢有一股熱流涌動了起來。它變得躁動不安,在院子跑來跑去,似乎有神在那一刻正在附身,或者說它正在迎領一份神諭。終于,它有奶了,乳汁從乳頭噴出,劃出一條條漂亮的弧線。
從此,它的奶比任何長眉駝都多,人們都說是歌聲引出了它的奶,它的奶水長耳朵了呢!它由此得名“蘇提皇吾爾”,人們都知道它是產奶最多的長眉駝。
哈吉提,本來是葉賽爾的小兒子的名字,但同時又被一峰長眉駝所用,為“有用處的長眉駝”之意。
哈吉提與葉賽爾家的小兒子在同一天降生,所以同名,二者現(xiàn)在都有三歲半了。正因為一個小孩和一峰小長眉駝同名,所以在葉賽爾家經常會出現(xiàn)這樣一種情況,你如果只叫哈吉提,誰也搞不清楚你是在叫人還是在叫長眉駝,你只有叫哈吉提小孩,或哈吉提長眉駝,大家才可以分清你是在叫誰。
哈吉提小孩和哈吉提小駝出生時,有一段頗為傳奇的故事。葉賽爾的妻子在那一年的春天臨產,一家人請了接生醫(yī)生,準備在冬窩子里迎接小生命降生。但到了預產期,卻生不下來。一家人急得團團轉,這時候有人告訴葉賽爾,他家的一峰長眉駝也要生了,讓他過去看看。老婆連孩子都生不下來,還管什么長眉駝。葉賽爾沒把長眉駝生小駝當回事,但他沒想到卻是長眉駝生小駝給他幫了忙。過了一會兒,那峰長眉駝在無人照顧的情況下,獨自生下了兩峰小駝,其中的一峰一落地便大叫起來,聲音傳到了葉賽爾老婆的耳朵里,她像是突然間獲得神奇力量,生下了小孩。
葉賽爾無比高興,喃喃著說:“那峰長眉駝是有用處的長眉駝,那峰長眉駝是有用處的長眉駝。”后來,葉賽爾給兒子取名“哈吉提”,他覺得那只小駝的叫聲幫助他老婆生下了孩子,它的用處比人還大,所以便也給它起了“哈吉提”一名。
從此,一峰小駝和一個小男孩便共用一名——哈吉提。
吾庫楞汗,意為“像新娘帽子上的羽毛一樣的長眉駝”。
關于吾庫楞汗,人們起初曾為它的性別產生過誤會。它從出生到三歲,人們都把它當做公駝對待。不知誰在最早驗證它的性別時,是搞錯了還是故意開了一個玩笑,把本來是母駝的它說成是公駝,所以它便一直扮演著公駝的角色。外出吃草時,葉賽爾總是希望它多吃一些,因為它是公駝;馱東西時,它自然也就得多馱一些。它呢,從來沒有顯出孱弱和不堪重負的樣子,像所有的公駝一樣任勞任怨。讓人們誤解它性別的還有一個原因,它性格活潑,外出吃草時喜歡蹦蹦跳跳,動作極具陽剛氣。
人們幾乎認為它是一只公駝了,但就在這時出現(xiàn)了一個問題,它從來都不親近母駝,而且似乎從來都沒有發(fā)情過。難道它……葉賽爾心存疑惑,檢查了一下它的性別。這一檢查嚇他一跳,天啦,原來它是一只母駝。既然是母駝,那就不能再把它當公駝對待了,馱東西時讓它少馱一點,外出放牧時也不能再讓它蹦蹦跳跳。葉賽爾甚至想,得想辦法讓它懷孕,在這一兩年內生下兩峰小長眉駝,也許它當了母親后會變得溫順一些。但任憑他怎樣調教,它都不改以往的習性,仍是那樣瘋瘋癲癲。
阿吉坎嘆氣說,改不過來了,你們打小就把它當做公駝對待,它已經養(yǎng)成了習性,怎么能改得過來呢!它以往名字的意思是“像風一樣快的長眉駝”,葉賽爾為了掩飾它因性別誤會而產生的尷尬,便給它重新取名為吾庫楞汗,意為“像新娘帽子上的羽毛一樣的長眉駝”。
作為母駝,這個名字叫起來就體面多了。
桑達利,意為“像‘二桿子一樣魯莽的長眉駝”。
桑達利的魯莽不光在葉賽爾的駝群中出名,而且在托拜闊拉沙漠一帶也人人皆知。自然,它得一個“像‘二桿子一樣魯莽的長眉駝”的名字也就名符其實了。它自小就魯莽,別的長眉駝在草場上吃草,它跟石頭過意不去,一下又一下的用蹄子去踢石頭。等它把一塊石頭踢出草場,草早已被別的長眉駝吃光了。有一次,它吃草到了一條深溝旁,準備下到溝中去。葉賽爾在一旁看見了,趕緊把它趕了回來。長眉駝一般是不下溝的,因為它們身軀龐大,下到溝中掉轉不開身子。別的長眉駝走到這樣的溝邊都會掉頭離開,而它卻不,很魯莽地要下去試一試。
它因為魯莽吃了不少虧,踢石頭把自己的蹄子踢壞了;用頭去撞比自己高大的長眉駝,結果把自己撞倒在地;葉賽爾抽了它一鞭子,它用嘴去咬鞭子,結果又挨了一鞭子。它從此便對葉賽爾有意見了,凡是葉賽爾外出放牧,它要么離他很遠,要么把駝群搞出一陣騷動,讓葉賽爾頭疼或忙活半天。葉賽爾發(fā)現(xiàn)是它干的壞事,便氣得又想用鞭子抽它,但它早已跑遠了。葉賽爾說,你跑,你跑到深溝邊沒人攔你,一頭栽下去,看你還能不能活?endprint
當然,它的魯莽有時候也會變成好事。有一年秋天,一場大雪提前降下,長眉駝沒有吃的東西,餓得“嗷嗷”亂叫。它看見荒漠上的一棵樹上有樹葉,便號叫一聲,跑過去一下子把樹撞倒。長眉駝吃了樹上的葉片,挨過了那個大雪天。
沙勒莫音,意為“長脖子的長眉駝”。
沙勒莫音的脖子之長,你若不親眼看到,恐怕永遠都不會相信。有人說,長眉駝的身體結構具備了十二生肖所有的特點。比如長眉駝的嘴巴是兔子嘴,耳朵是豬耳朵,脖子是蛇脖子等等。沙勒莫音的脖子就像蛇一樣長,吃草時往前一伸,不用低頭就把草卷入嘴里。平時,它站立不動時,長長的脖子看上去柔軟,舒暢,極富韻律感。我曾把它和別的長眉駝作過比較,發(fā)現(xiàn)它的脖子至少比別的長眉駝的脖子要長一尺,足可見它的脖子有多長。
脖子長自然有好處。一次,一群長眉駝去河邊喝水。河灘上是松軟的沙子,它們的身軀很龐大,一踩入便陷進去,它們趕緊轉身回去,無可奈何地望著河水。這時候沙勒莫音的長脖子起作用了,它選好一個位置,伸出長脖子便喝到了水。
沙勒莫音的長脖子還救過一次哈吉提的命。今年二月的一天,葉賽爾的小兒子哈吉提趁家里人不在,從圈中出來,或從圈中出來,或爬到了一棵樹上。等大人們發(fā)現(xiàn)時,承負他的那根樹枝已經有了裂口,隨時都有可能裂斷讓他掉下來。這種情況下,人是不能爬上去救他的,因為承負他的那根樹枝再受到壓力,會裂斷得更快。這時候,葉賽爾想到了沙勒莫音的長脖子,他從駝圈中把它牽來,它似乎明白哈吉提的生命正處于千鈞一發(fā)的危險之際,于是它伸長脖子,把頭一揚伸到了哈吉提的身旁。哈吉提抱著它的脖子,它一低頭便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匕阉旁诹说厣稀?/p>
此后遇到那種情況,人們都會讓沙勒莫音去救急。
貼近
早上,嘴上叼著煙的葉賽爾剛走出“霍斯”,“霍斯”后面便傳出一聲低低的呼聲,他一愣,便向發(fā)出聲音的地方走去。我和他開著玩笑說:“不是姑娘叫你,你急什么?”
他一臉嚴肅地說:“不要胡說,是長眉駝?!彼灰f到長眉駝,語氣便有幾分特殊的親切感。
一峰長眉駝走到了他跟前。
我估摸著想,長眉駝熟悉他的氣息,或者說,對他有特殊的感應,在他用舊報紙卷好莫合煙,用“天山牌”火柴“咝”的一聲點上后,它知道他要出門了,便在喉嚨間發(fā)出一聲低低的呼聲。他走到它跟前,用手撫摸它的腿。長眉駝太高大了,也許人只能撫摸它的腿,而它大概習慣了被人撫摸這個地方,當葉賽爾撫摸著它的腿時,它的眼睛微微的閉了閉,有了一絲幸福的感覺。他給它準備了一大堆仍掛著露水的青草,這是它豐盛的早餐,它吃完后便出去給我們馱水。那個水桶不大,葉賽爾用手便可輕輕提起。這峰長眉駝隔兩天出去給我倆馱一次水,一桶水是我們倆在兩天內吃喝的保障。
待長眉駝吃飽了,葉賽爾讓它臥下,將水桶綁在了它雙峰間,撫摸一下它的腿,它便“呼兒”一聲走了出去。我問他:“你不去嗎?”
他嘿嘿一笑說:“長眉駝認得路呢,它自己走過去,到了那邊有吐爾洪,他是好多個牧駝人的朋友呢,他負費卸水桶、裝水,然后再讓長眉駝馱回來?!?/p>
那峰長眉駝走遠,變成了沙漠中的一個小黑點。
下午,我和葉賽爾趕著長眉駝出去,沒想到只走出兩三公里,沙漠里便起風了,沙子被刮起,彌漫成一道很高的沙塵暴,樹木、山巒、河流等都被裹了進去,頃刻間便不見了蹤影。這時候,人們都躲到了避開沙塵暴的地方,等待風停之后再上路。但在沙塵暴中卻傳出幾聲低低的聲音,緊接著,就看見有高大的身軀在風沙中急躁地打轉,似乎沙塵暴是一只惡作劇的大手,此時正肆意捉弄著它們。我看清楚了,是葉賽爾的長眉駝。它們懼怕沙塵暴,無法像平時那樣在風沙刮起時行走。
看樣子沙塵暴不會停了,我和葉賽爾只好趕著長眉駝往回走。
長眉駝被沙塵暴壓得抬不起頭,渾身也在顫抖,似乎變成了很陌生的牲畜。把長眉駝趕回家后,葉賽爾說:“老天爺給我們和長眉駝放假哩,今天我們睡大覺,不管長眉駝,它們如果餓了會反芻?!蓖饷骘L沙呼嘯,我們在“霍斯”里很快便酣然入夢。
一覺醒來,已經到了下午,沙塵暴早已停止。葉賽爾開始準備晚飯,我一邊摘菜,一邊聽他講長眉駝的故事。說到長眉駝從不睡覺時,他的眼睛一下子睜圓了,說:“長眉駝從不睡覺這個事情嘛,我給誰都沒講過,但是給你說了,你可不要出去亂說?!?/p>
我被他激起了興趣,趕緊表態(tài):“我出去不亂說,你快說它們?yōu)槭裁匆惠呑硬凰X。”
他瞇起眼睛自豪地說:“長眉駝不睡覺,而且一輩子都不睡覺,從媽媽的肚子里出來睜開了眼睛,從來不閉上嘛,一直到死才會閉上。我看了好多長眉駝,使勁看了二三十年,發(fā)現(xiàn)了這個事情嘛!其實原因很簡單,它們的黑夜比白天重要,白天它們只顧吃草,晚上要一點一點反芻,你說,它們怎么能睡覺?”他怕我不相信,用一種既含有輕蔑又帶著探試的目光看著我,等著我發(fā)言。這個在沙漠中生活了三十多年,至今仍牧駝的哈薩克族漢子,應該說他的這一發(fā)現(xiàn)是用一種樸素的,民間的方式解釋了一種科學,有點像從生活中得來的真理。
我給他卷上一根莫合煙,對他說:“你的發(fā)現(xiàn)是了不得的發(fā)現(xiàn),我相信是真的。”
后來,我們的話題從長眉駝又延伸向別的事物,正說到高興處,葉賽爾突然不說話了,側耳向門外凝聽了片刻說,我的長眉駝回來了。果然,過了不一會兒,那峰去馱水的長眉駝四蹄踩著塵土,“唰”的一聲走到了“霍斯”跟前。一切正如葉賽爾說的,它認得路,獨自走過去,又獨自走了回來。上午起沙塵暴時它正在路上,但葉賽爾沒有為它擔心,因為它熟知路,不會在沙塵暴中迷失。
在牧區(qū),我聽哈薩克族老人說過牛和羊是不睡覺的,現(xiàn)在,我又知道長眉駝也是一生不眠的動物。它們一輩子都不睡覺,也許它們從不疲憊;它們一輩子從不閉上眼睛,一定比需要睡覺的動物要看得多,幸福得多。了解長眉駝,也許并不需要走近它們,細心留意一下,便會發(fā)現(xiàn)它們身上發(fā)生的事情,甚至它們的行為,就像生存在沙漠中的人。endprint
卸完水,長眉駝向駝群走去,身體一晃一晃地像是有些虛弱。我問葉賽爾:“它去馱水,沒有吃上草,一定很餓!”
葉賽爾搖搖頭說:“不,它不傻,在來回的路上碰到草,它不會不吃。它一路吃過去,又一路吃到霍斯跟前,早就飽了。”
我說:“那它為什么走路一晃一晃地,像是很餓的樣子?”
葉賽爾說:“你不了解長眉駝,所以覺得它一晃一晃地,像是很餓的樣子?!?/p>
我仍不解:“那應該怎樣理解長眉駝?”
葉賽爾反問我:“你為什不把它看成是在跳舞呢?”
我頓時釋然。
離去的駱駝
我和葉賽爾本來是去山后的林子里觀察鳥兒的,但走到半路卻被牧民別克攔住了。別克的牧場離我們放牧的地方不遠,經常讓長了一對大眼睛的女兒端過來兩碗酸奶,和我們相處得很好。他著急地說:“我的駱駝丟了,你們幫我找一下。我就兩峰駱駝,丟一峰的話就只剩下一峰了 ……”
我們便改變計劃,和別克一起向山里找去。除了葉賽爾外,養(yǎng)駱駝的人現(xiàn)在已經越來越少,只有在這荒山野嶺間,才偶爾可以見到幾峰,所以我們很愿意幫別克把駱駝找回來。
爬上一個山坡,我們發(fā)現(xiàn)了駱駝的蹄印,別克仔細看了好一會兒,斷定是他家的駱駝踩下的。他急得叫起來:“它跑到這個地方來干什么?”
我們順著蹄印向前尋找,走了幾百米,便發(fā)現(xiàn)兩串蹄印一直向前延伸而去。從蹄印上看,別克的駱駝似乎在前方選擇了什么目標,順著山坡一直尋找了過去。為了節(jié)省時間,我們便不再仔細辨認蹄印,朝著大致方向疾行。走到一個平坦地帶。別克傷心地叫了起來:“我的駱駝呀,你怎么啦,這么難為情?!币粏柌胖?,別克從地上雜亂的蹄印發(fā)現(xiàn),駱駝走到這里時,因為痛苦在原地徘徊過。別克傷心地哭出了聲,駱駝出走,再加上這些雜亂的蹄印,讓他斷定他的駱駝走到這里猶豫了一會兒后,還是走了。
一絲沉重壓在了我的心頭,我知道別克把希望寄托在這峰駱駝身上,如果它出走了,他又如何承受這個事實。
我們繼續(xù)向前找去。走到一個陡坡前,看見那兩串蹄印向坡頂延伸而去。可以斷定,駱駝走到陡坡前并沒有猶豫,而是鼓足力氣爬了上去。望著蹄印,大家受到鼓舞,手攀石頭向上爬去。到了坡頂,我們發(fā)現(xiàn)地上有血。誰也無法斷定這些血是駱駝的身體被山石割破后流出的,還是攀坡掙扎過度從口中吐出的。別克用手摸了摸血,大叫一聲:“血是熱的,它肯定沒有走遠?!彼鹕硐蚱孪嘛w奔而去,我們緊跟其后。
一路上,再也不見鮮血??床灰婖r血,說明它行走的速度很快。我在心里想象著一峰駱駝無比艱辛,但快速前行的樣子。我的心收得很緊,我多么希望它馬上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但我又很害怕它是一副遍體傷痕的樣子。
我們下到坡底,只見一地的草都被壓倒,草葉上有星星點點的血跡。可以斷定駱駝是滾下山坡的,不知道它是滑倒的,還是它嫌自己的速度太慢,就做了滾下山坡的選擇。但不管怎么樣,它落到坡底時一定被摔得疼痛無比。
我們快速向前搜尋,走了很遠,卻再也看不到它的足跡。我們在四周反反復復搜尋了一遍,仍不見它的足跡。
難道它走到這里神秘消失了?
我很納悶,它從山頂下來后,即使消失也應該有消失的痕跡才對,但四周什么也沒有,它會去哪里呢?一峰高大的駱駝,就這樣在這里變得蹤跡全無,著實讓人疑惑。無奈之下,我便問別克:“以前出現(xiàn)過這樣的事嗎?”
他說:“出現(xiàn)過,駱駝一旦下定決心要離去,連一根毛都不會留下,不管你怎么找,都不會找到它的影子?!?/p>
我和葉賽爾勸別克回去,我們把這些地方都找遍了,都不見駱駝的影子,看來今天無論如何是找不到了。說不定過幾天,它自己就回來了。
別克嘆著氣,跟我們往回走。起初,他走幾步便回頭一次,后來一咬牙只管往前走,再也沒有回頭。
十幾天之后,我隨口說的一句話果真靈驗了,別克的那峰駱駝真的回來了。別克的女兒又端來兩碗酸奶,用不太流利的漢語說:“爸爸說,讓我來說,讓你們知道一下,我們的駱駝,它回來了。”
我和葉賽爾趕過去一看,它果然回來了。在外十幾天,它身上的毛顯得很雜亂,有樹葉夾在里面,像一塊塊傷疤。想起它曾經受傷流血,我便問別克:“它的傷怎么樣了?!?/p>
他說:“已經看過了,好了?!?/p>
看得出,它對家里的一切很熟悉,在哪里吃草,走哪條路,它都熟爛于心。但我覺得它身上有一股神秘的東西——它為什么出去,在山坡下為什么突然蹤跡全無,十幾天后又為什么會回來,等等,這都是讓人費解的謎。我問別克:“它為什么回來,你知道嗎?”
他笑著說:“我不知道,反正它已經回來了,我也就不管那么多了。”
幾天后回到葉賽爾的家,我和阿吉坎散步,對他說起了這峰駱駝的事情,我希望能從他嘴里得到答案。他說:“年輕人放駱駝時間太短了,不知道駱駝的事情。它為什么出去,為什么在山坡下突然蹤跡全無,為什么十幾天后又會回來,原因只有一個,它受傷了。駱駝受傷后,不愿意讓人看見,會躲到一個誰也找不到的地方去養(yǎng)傷,養(yǎng)好傷以后就自己回來了。”
原來如此。我頓時釋然。
長眉駝之死
長眉駝在沙漠中自由自在地吃草,我和葉賽爾坐在一根木頭上抽煙。
我?guī)淼摹凹t河”煙已經抽完了,便抽葉賽爾的莫合煙。葉賽爾對我抽煙有意見,他覺得我“過一會兒便點一根,過一會兒便點一根”實在太麻煩,從早到晚嘴就不閑著。而他早上抽一根莫合煙可以管到中午,中午抽一根莫合煙可以管到晚上。他讓我抽莫合煙,我抽了一根,味道太烈,抽完后頭暈。
閑待著無事可干,我們倆又閑聊長眉駝的事情。說著說著,便說到了長眉駝的死。我沒想到,年紀輕輕的葉賽爾,居然經歷了那么多關于長眉駝死亡的事情。
在這里先寫他告訴我的一峰病死的長眉駝的故事。我在前面寫過,駱駝在受傷后會躲在一個地方養(yǎng)傷,養(yǎng)好傷后才會露面。由此我們知道,駱駝只要有力氣挪動身軀,哪怕傷口再疼,流再多的血,都會避人養(yǎng)傷。endprint
在葉賽爾的記憶里,一直覺得那峰長眉駝真的很奇怪,說不行就不行了,趴在地上一動不動,用痛苦的眼睛望著人們,似乎乞求有誰能救它。大家猜想,它可能得了什么病。每年夏天外出放牧,實際上無醫(yī)也無藥,誰的牲畜得病,就只能聽天由命。但長眉駝是稀少動物,葉賽爾在當時一定要想辦法救活它。于是捎話,打電話,終于弄來藥給它喂進了肚子里。第二天,它有了好轉,眼睛里不再有那么多的痛苦。它想掙扎著往前爬一點,但沒有成功。沒想到,過了一夜它便不行了。早晨,人們發(fā)現(xiàn)它趴在地上不動,過去仔細一看,它已經死了。它可能是半夜死的,有螞蟻從鼻孔中出出進進,讓人看著駭然。
它趴在那里,像一座倒了的山。平時,它邁著穩(wěn)健的步伐在沙漠中行走,臨死前,想再往前爬一點,都沒能如愿。
一峰高大的長眉駝倒下后,就這樣讓人看著傷心。
去年,有一峰長眉駝從山上掉下來被摔死。那是葉賽爾的長眉駝中死得最凄慘的一峰。那天,葉賽爾本不想讓長眉駝到山坡上去吃草,但山坡的另一端比較平坦,它們吃著草,不知不覺就到了山坡上。山坡的一端平坦,另一端必然陡峭,等它們意識到危險時,已經站在了陡坡邊上,下面的陡坡上亂石密布,沒有任何動物涉過的足跡。葉賽爾著急地喚它們從來路返回,但它們已經慌了,一峰擠一峰,在陡坡邊上亂成一團。有一峰長眉駝一蹄子踩空,龐大的身軀頓時像皮球一樣向坡下滾去,陡坡上的石頭一次次將它的身子碰得起起落落。它想掙扎著站起身,但它的身子太過于沉重,加之向下摔出的慣性太大,它已無力控制自己。最后,它“咣”的一聲摔在坡底,被它連帶下來的幾塊石頭也被摔出了聲響。它被摔得嘴里和鼻子里都是血,眼睛顫抖著,越來越無力地閉上了。
葉賽爾被眼前的這一幕嚇壞了,他跑過去用手搖長眉駝的頭,希望它能從地上爬起來。但它嘴一張,“噗”的一聲吐出一團黑血后,就再也不動彈了。
它死了。
它因為身軀太龐大,一旦從高處摔出便無法控制。由此可見,重心對長眉駝來說是多么重要的事情。
葉賽爾抱著它的頭哽咽著說,你太大了,你太大了……你要是像一只羊一樣多好。他在這個地方已經歷過一次牲畜被摔的事情。有一次,他的一只羊也從這個陡坡上摔下來,摔到坡底,它爬起來頗為疑惑地向四周望了望,又去草地上吃草了。
不是所有死去的長眉駝都顯得悲愴,有一只長眉駝的死就很感人。幾年前的一個冬天,一位牧民的一峰母駝下了兩只小駝,它帶它們出去尋找草吃。其實,冬天的沙漠中沒有草,母駝帶小駝出去,也就是從凍土中扯出幾根草根,喂到小駝的嘴里。它們不會走遠,主人便也就放心地讓它們去了。
一天黃昏,起了暴風雪,天地很快一片灰暗。母駝和兩只小駝迷路了,它們原以為向著家的方向在走,實際上卻越走越遠。半夜,母駝為了保護小駝,在一棵大樹下臥下,將兩只小駝護在腹間,然后任大雪一層又一層落下。那是一場幾十年不遇的暴風雪,天氣冷到了零下四十多度,而地上的積雪也有一米多厚。風在恣肆,像是天地間有無數(shù)個惡魔在吼叫。
那一夜間,母駝就那樣一動不動地護著兩只小駝。它身上的雪越積越厚,寒冷像刀子一樣刺入它的皮膚,繼而又刺入了它的體內。在那樣的天氣里,寒冷就像一個亂竄的魔法師一樣,把它能占領的生命都施以冷凍的魔法。不久,那峰母駝感到有一個冰冷的惡魔,正在一點一點地占據著它的身體。但它仍然一動不動,兩只小駝已經熟睡了,它用兩條前腿和腹部為它們撐起了一個溫暖的臥床。
第二天中午,暴風雪才停了。人們在茫茫雪野中尋找它們,直到下午才找到了那峰母駝和兩只小駝。母駝死了,兩只小駝圍著它在哀號。風已經停了,但它們的哀號卻像風一樣在雪野中飄蕩。
還有一只長眉駝的死更感人,它是為尋地下水而死的,牧民們都認為它是那一年所有牧民的恩者。
沙漠雖然干旱,但在沙丘中間卻總有小河或海子,牧民每年放牧首選的也就是這些小河或海子,有了水也就有了生活的保障。這也就是人們經常說的逐水草而居,古往今來都是如此?,F(xiàn)在,牧民們都會把上一年有水的地方作為下一年的首選,到了沙漠牧場,便直奔小河或海子。但有一年卻發(fā)生了奇怪的現(xiàn)象,牧民們進入牧場后,卻找不到小河或海子。
水,莫名其妙地干了。
牧民們不知道,全球氣溫變暖已經影響到了沙漠中的小河或海子,水在短短時間內已經干枯。沒有水,人和牲畜便都無法存活,牧民們決定向別處遷徙。但轉了好幾個地方,看到的卻是同樣的境況——沒有水。
人絕望了,牲畜們發(fā)出嘶啞的哀號。有人想出一個辦法,長眉駝可以找到地下水,因為在夏天酷熱難當時,長眉駝總會找到有地下水的地方,然后臥在那里讓自己吸一些涼意。所以從畜群中放開幾只長眉駝,它們就會去找水。這個提議讓人們像是抓住了救命的稻草,馬上從畜群中放開了幾只長眉駝。它們明白人們的用意,低著頭向四周尋去。但一天過去了,它們沒有找到水。兩天過去了,它們還是沒有找到水。第三天,人們對它們不抱希望了,打算趕著牲畜到另一個地方去。他們打聽到有一個地方有水,如果短期內趕過去,牲畜們便不會被渴死。但在上路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有一峰找水的長眉駝沒有回來。大家在一起碰頭,覺得一峰長眉駝與已經好幾天沒喝水的畜群相比,畢竟只是一峰,眼下當務之急是要趕緊把畜群趕到有水的地方去,否則它們會一個個倒在沙漠中。
經過幾天的遷徙,他們到了那個有水的地方。那峰長眉駝一直沒有消息,而所有的牲畜都集中到了一個地方,誰也抽不出身去找它。牧民便暗自祈禱,希望它能沿著畜群的蹄印跟到這里來。
一個多月之后,傳來了一個消息,在那個所有的小河和海子干枯了的沙漠里,發(fā)現(xiàn)了地下水,不遠處躺著一峰死了的長眉駝。是那峰被人們認為失蹤了的長眉駝,它找到了地下水,然后便一直在那兒等牧民,但牧民們卻一直沒有過去,它餓死在了那兒。
最好的記性
今天,我準備和葉賽爾趕著長眉駝返回。
突然,一峰長眉駝走到我跟前,用雙眼看著我,許久都不動一下。它的眼睛很大,黑黑的瞳仁像是傳遞著什么,讓我感到不適。它為什么看我,而且還緊緊地盯著我?在這一刻,我突然覺得一峰長眉駝與我之間的距離很近,只不過我一直沒有意識到而已。忽略事實的結果會讓人感到難堪,現(xiàn)在,一峰長眉駝就這樣緊緊地盯著我,讓我無力招架,有了想躲開的念頭。endprint
葉賽爾說:“你被長眉駝看得不好意思了吧?”
我回答:“是。長眉駝的眼睛太純凈了,看得人心發(fā)慌。不過我還是不明白,它為什么這樣看人呢,好像我身上有什么讓它看不順眼的東西似的?”
葉賽爾說:“你身上沒什么讓它看不順眼的東西。它之所以這樣看你,是因為你沒有看它。你想,我們出來這么多天了,它很熟悉你,對你走跑的姿勢,說話的語速腔調,以及你的一些習慣都熟爛于心了。長眉駝是牲畜中記憶力最好的,它把你身上的這些東西看上幾眼后就記住了。如果你過幾年以后再來這里,它也能一眼認出是你,你的樣子在它心里裝著哩?!?/p>
“噢,是這樣。那它為什么看我呢?”
葉賽爾說:“咱們不是要回去了嗎,它要看一看你的眼睛,看你在看到它的時候,是怎樣的神情。它會從你的神情中判斷出你心里是否有它?!?/p>
原來是這樣。
我剛才與它的目光對視時,我是惶惑不安的,它一定從我的神情中看出我心中沒有它。不,我心里是有長眉駝的,尤其是這次出來和長眉駝生活了這么多天,聽了很多關于長眉駝的故事,我的內心一直被它們的靈性,它們的感應,它們的忠誠感動。我甚至覺得長眉駝身上有神性,與人的心靈可以溝通,發(fā)生在它們身上的那些故事就是例證。
人與長眉駝之間就這樣建立了極具溫情的關系。葉賽爾把一切原由告訴了我,我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一個人到沙漠里來,卻不知不覺被長眉駝記住了模樣,這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而我,因為被它突然看了一眼,我也記住了它的模樣。我想,以后我在什么地方突然碰到它了,我也一定能認出它,因為它黑黑的瞳仁已讓我記憶深刻。
上路了,我發(fā)現(xiàn)長眉駝的神情都有些不對,它們對吃過草的地方,喝過水的小河,晚上臥下休息過的沙丘,等等,都一一又望了一遍。我知道,它們像熟知人一樣熟知這些地方,在離開時最后看一眼,就全部記在了心里。如果葉賽爾明年還趕著它們到這里來,它們一定會知道哪個地方有水,哪個地方的草好吃,晚上臥在哪個沙丘旁可以避風。
葉賽爾說,有一次,一峰長眉駝在外面十幾天未回,天突然下雪了,主人不得不趕著駝群遷徙到另一個草場。雪停了后,主人正要去找它,卻見它飛奔著跑進了牧場。奇怪的是,它并不回到駝群中去,而是直接跑到主人跟前。主人見它跑得氣喘吁吁,再往它背上一看,有一雙綠綠的眼睛——啊,狼!它背上馱著一只狼。狼驚恐地從駝背上跳下,試圖逃出牧場,但牧場上人多,很快就把它圍住打死了。原來,
它在大雪天遇到了一群狼,一只狼跳上它的背試圖咬它的脖子,它撒開四蹄就跑,狼在它快速的奔跑中既不敢跳下,也咬不著它的脖子,只好緊緊趴在它背上不動。它在跑動中判斷出主人在這樣的大雪天把畜群遷徙到一個草場,那個草場在它心里裝著,所以它就把狼一直馱到了那個草場。
長眉駝的好記性為它們帶來了好處。有一年,一場提前降下的大雪讓牧場上的秩序亂了套,牧民們抱著小羊羔,趕著牛羊進入一條山谷,往暖和一些的地帶轉移。當時的天氣,如果不趕緊走,就會有很多牛羊被凍死。但那條山谷太狹窄,那么多牛羊進入后并不能順利前行。有人提議,必須減少牛羊。但減哪些牛羊呢?人們一致想到了長眉駝。他們把長眉駝從牛羊中趕出來,讓它們冒著風雪從沙漠中穿行過去。長眉駝的記性好,在沙漠中走多遠該拐彎,在哪條河邊該向東或向西,在山腳下該進入哪一條峽谷,等等,它們都清清楚楚,牧民們對它們很放心,只管讓它們去就是了。幾天后,牧民們遷徙到了一個溫暖的草場上,長眉駝和牛羊早已站在路邊等著他們。
還有一峰長眉駝,有一次主人外出放牧時摔斷了腿,它用身子把主人拱到一塊石頭跟前,讓他背靠石頭休息,然后奔跑回牧點,對著人們嘶鳴。人們從它的聲音中判斷出它的主人出事了,便趕過去把人背回來送到了醫(yī)院。
聽著這樣的故事,我覺得眼前緩緩走動的長眉駝,在內心裝著整個沙漠。沙漠赤野千里,它們也像人一樣,一眼望不到邊,但它們裝滿了記憶的內心卻是一雙眼睛,隨時可以看到任何地方。
沒想到我們走到半路,一場大雨突然下了起來,我們無法往前走,便在一棵大樹下搭起“霍斯”避雨。雨越下越大,“嘩嘩”的雨聲像是高處的一條河流傾瀉了下來。我坐在“霍斯”里,透過敞開的門,看著離我最近的幾峰長眉駝??粗粗?,我突然覺得奇怪——雨絲從天空中落下,狠狠地拍打在長眉駝身上,而它們像是被拍疼了似的,發(fā)出驚恐的叫聲。
雨在拍打著長眉駝嗎?
我說不清楚。這幾峰長眉駝都長得十分健壯,在大雨中紋絲不動,像訓練有素的隊伍。雨水一經落下,它們身上便發(fā)出聲響。盡管它們始終沒有動一下,但我看到它們在戰(zhàn)栗。在冬天的大雪中,或在風暴中,長眉駝都可以紋絲不動,毫無懼色。但一場大雨卻讓它們在戰(zhàn)栗,你說奇怪不奇怪?
接著,一連串的疑問從心里冒出——大雨為什么會把幾峰長眉駝拍打出聲響呢?
為什么這種拍打帶著一股惡意?
大雨狠狠地落到它們身上,是因為嫉妒大地生長出如此大的牲畜嗎?
也許,答案只有一個,一切都是生存物之間的歷練。
大雨在此時是一個柔軟而又無處不在的占領者,世界已被它悉數(shù)占盡,長眉駝除了忍受它的拍打之外,無處躲藏。這場大雨天空在春天例行的公事,它必須下得這么大,必須狠狠地拍打長眉駝,讓它們疼痛得發(fā)出聲響。除了這場大雨,也許大風也能把它們拍打出聲響。
也許對于長眉駝來說,必須要接受大雨的拍打,才能知道雨也并非只是輕柔的,它們一旦從天空中落下,有時候也會變得像刀子。長眉駝在平時經歷了那么多的事情,它們一直那么堅強,但現(xiàn)在卻要經受雨水的拍打,在大雨中渾身發(fā)抖。這場大雨,正在實施對長眉駝的鍛造,讓它們經歷了風雪之中,再經歷一下這些柔軟的刀子,它們就變得更堅強了。但我想,這一切都是神秘的,是世界蘊藏已久的風暴和另一種方式;是大雨和長眉駝聯(lián)合起來的一次生命表演。如此看來,苦難有時候是一種秘密 ……
中午,雨停了,一場狠狠地拍打也結束了。
我們趕著長眉駝上路,而大雨拍打長眉駝的聲響還在我心里響動。多么幸福啊,因為是親身經歷,我把大雨拍打長眉駝看成是一種彈奏!
責任編輯 李泉松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