檜樹

[德]雅科布·格林++威廉·格林

大概是在二千年以前吧，有一個富人對自己的妻子非常愛護(hù)，夫妻倆相親相愛，生活非常幸福，遺憾的是他們一直沒有小孩。他們的房屋前有一座花園，里面有一棵高大的檜樹。

一年冬天，外面下起了大雪，大地披上了白色的銀裝，妻子站在檜樹下，一邊欣賞著雪景，一邊削著蘋果，一不留神，小刀切到了手指頭，滴滴鮮血流出來灑在了雪地上?？粗籽┮r托著的鮮紅血點(diǎn)，她深深地嘆了一口氣說道：“唉——！要是我有一個孩子，他的皮膚像雪一般的白嫩，又透著血一樣的紅潤，我該是多么的幸福??！”說著想著，她的心情變得興奮起來，仿佛自己的愿望真的就要成為現(xiàn)實(shí)一樣。

冬天過去了，春風(fēng)吹來，卸去了披在大地身上的銀裝，又給她換上了綠色的外套，朵朵鮮花點(diǎn)綴著翠綠的田野；當(dāng)樹木吐露出春芽時，嫩枝又開始被拂去枝頭的殘花，小鳥在樹叢間歡快地飛來跳去，唱著贊美春天的歌聲。面對這生機(jī)盎然的大自然，富人的妻子滿懷希望，心中充滿了喜悅。

初夏來臨，溫暖的陽光又催開了檜樹的花蕾，和暖的夏風(fēng)夾帶著絲絲甜意的花香飄進(jìn)了她的房中。花香使她心情激蕩，心跳不已。她來到檜樹下，欣喜地跪在地上，虔誠地默默祈禱著。

秋天快到了，當(dāng)樹枝上掛滿累累果實(shí)的時候，她從檜樹上采下色澤深紅的干果。不知為什么，她此時的心情顯得非常悲哀而傷心。她叫來丈夫?qū)λf：“如果我死了，就把我埋在這檜樹下吧?！?/p>

不久，她生下了一個非常漂亮的兒子，孩子長得正如她所希望的一樣，真是白里透紅、紅中透粉?？匆娮约嚎蓯鄣暮⒆樱睦锍錆M了快樂，再也支持不住生產(chǎn)的痛苦，慢慢地垂下腦袋，離開了自己的丈夫和剛生下的孩子。

丈夫按照她的愿望把她埋在了檜樹下，痛哭著哀悼她的去世。過了一段時間，他心情平靜了一些，眼淚也少多了。又過了一段時間，他的眼淚完全沒有了。再過了一段時間，他娶了另外一個妻子。

時光流逝，第二個妻子生了一個女兒，她非常呵護(hù)這個女兒，但前妻生下的兒子長得越來越惹人喜愛，像雪一樣的白嫩，透著血一般的紅潤。她看見這個孩子就充滿了仇恨，認(rèn)為有了他，她和自己的女兒就得不到丈夫的全部財富了。所以，她對這個可憐的孩子百般苛待，經(jīng)常虐待他，把他從屋子里的一個角落推搡到另一個角落，一會兒給他一拳頭，過一會兒又?jǐn)Q他一下，他身上盡是青紅紫綠的瘀傷。他從學(xué)校放學(xué)回來，往往一進(jìn)屋就沒有安寧的地方可待，這使他看見繼母就害怕。

有一次，小女孩的母親要到貯藏室去，她趕上媽媽說道：“媽媽，我可以吃一個蘋果嗎？”

媽媽回答說：“好的！我的小乖乖?！闭f完，她從箱子里拿出一個鮮艷的紅蘋果給了她。

這個箱子的蓋子非常沉重，上面有一把鋒利的大鐵卡子。小女孩接過蘋果說道：“媽媽，再給我一個，我要拿給小哥哥去吃。”

她媽媽聽了心里很不高興，但嘴里卻說道：“好吧，我的寶貝！等他放學(xué)回來后，我同樣會給他一個的?！?/p>

說著這話，她從窗子里看見小男孩正好回來了，馬上從女兒手中奪回蘋果，扔進(jìn)箱子，關(guān)上蓋子對女兒說：“等哥哥回來以后，再一起吃吧。”

小男孩走進(jìn)家門，這個陰險的女人用溫柔的聲音說道：“進(jìn)來吧，我的乖孩子，我給你一個蘋果吃。”

小男孩聽到這話，說道：“媽媽，你今天真親切！我的確很想吃蘋果。”

“好的，跟我進(jìn)來吧！”說罷，她把他帶進(jìn)貯藏室，揭開箱子蓋說：“你自己拿一個吧?！?/p>

當(dāng)小男孩俯身低頭，伸手準(zhǔn)備從箱子里拿蘋果時，她狠毒地拉下了箱蓋，“砰！”的一聲，沉重的箱蓋猛地砍下了這可憐小男孩的頭，頭掉落在了箱子里的蘋果中。

當(dāng)她意識到自己所做的事以后，感到非常恐懼，心里算計著怎樣才能讓自己與這事脫離干系。她走進(jìn)自己的臥室，從抽屜里拿出一條手巾，來到貯藏室，將小男孩的頭接在他的脖子上，用手巾纏住，又將他抱到門前的一個凳子上坐著，在他手里塞了一個蘋果。一切料理完畢，沒有一個人看見她所干的勾當(dāng)。

不久，小女孩瑪杰麗走進(jìn)廚房，看見媽媽站在火爐旁，攪動著一鍋熱水，她說道：“媽媽，哥哥坐在門邊，手里拿著一個蘋果，我要他給我，但他一句話也不說，臉色好蒼白，我好怕喲?！?/p>

媽媽回答道：“混帳！你再去，如果他不回答你的話，就狠狠地給他一耳光?！?/p>

瑪杰麗轉(zhuǎn)身來到門口對哥哥說：“哥哥，把蘋果給我。”

但哥哥不說一句話，她伸手一耳光打去，哥哥的頭一下子就被打落下來。這一下，她連魂都嚇跑了，尖叫著跑到她媽媽面前，說自己把哥哥的頭打掉了，說著就傷心欲絕地大哭起來。

媽媽說道：“瑪杰麗！你做了什么事呀？唉！已經(jīng)做了的事是無法挽回的了，我們最好把他處理掉，不要向任何人提起這事?！?/p>

母親抓起小男孩，把他剁碎，放到鍋?zhàn)永铮隽艘诲仠??？墒乾斀茺愔皇钦驹谀抢锟?，眼淚一滴滴地掉進(jìn)鍋里，所以鍋里根本就不用放鹽了。

當(dāng)父親回家吃飯的時候，他問道：“我的小兒子呢？”

母親沒有吭聲，她端了一大碗黑湯放在桌子上，瑪杰麗一直傷心地低著頭在痛哭。

父親又一次問到他的小兒子到哪里去了，母親說道：“??！我想他去他叔叔家了?！?/p>

父親問道：“有什么事走得這么匆忙，連向我告別都來不及就走了呢？”

母親又回答說：“我知道他很想去，他還求我讓他在那里住一段時間哩，他在那里一定會過得很好?！?/p>

父親說道：“唉！我可不喜歡他這樣做，他應(yīng)該向我告別再走才對。”他繼續(xù)吃了起來，但心里卻仍然對他的兒子放心不下，總覺得有些傷心，就對小女兒說：“瑪杰麗，你哭什么呢？我想你哥哥會回來的?！?/p>

但瑪杰麗很快溜出餐廳，來到自己的房間，打開抽屜，拿出她最好的絲制手絹，把她小哥哥的殘骸包起來，提到屋外，放在了檜樹下面。她自始至終都在傷心地流著眼淚，到這時才覺得心里稍微輕松一點(diǎn)，便停止了哭泣。endprint

等她擦干眼淚再看時，她發(fā)現(xiàn)檜樹竟開始自動地前后擺動起來，一根根樹枝伸展開來，然后又相互合在一起，就像是一個人在高興地拍著手一樣。接著，樹中顯現(xiàn)出了薄薄的云霧，云霧的中間有一團(tuán)燃燒著的火焰，一只漂亮的小鳥從火焰中騰起，飛向了天空。小鳥飛走后，手巾和小男孩不見了，樹也恢復(fù)了原樣。

瑪杰麗這時的內(nèi)心才真正地快樂起來，仿佛她哥哥又活了一樣，她高興地走進(jìn)屋子吃飯去了。

那只小鳥飛走之后，落在了一個金匠的房頂，開始唱道：

“我的母親殺了她的小兒郎，

我的父親把我吞進(jìn)了肚腸，

美麗的瑪杰麗小姑娘，

同情我慘遭魔掌，

把我安放在檜樹身旁。

現(xiàn)在我快樂地到處飛翔，

飛過群山峽谷、飛過海洋，

我是一只小鳥，我多么漂亮！”

金匠坐在自己的店鋪里正好做完一根金鏈條，當(dāng)他聽到屋頂上鳥兒的歌聲時，站起來就往外跑，匆忙之中，滑落了一只鞋也顧不上去穿。金匠沖到街上，腰間還系著工作圍裙，一只手拿著鐵鉗，一只手拿著金鏈條。他抬頭一看，發(fā)現(xiàn)一只小鳥正棲息在屋頂上，太陽在小鳥光潔的羽毛上閃閃發(fā)亮。他說道：“我漂亮的小鳥，你唱得多么甜美啊！請你再把這首歌唱一遍?！?/p>

小鳥說道：“不行，沒有報酬我不會再唱第二遍，如果你把金鏈條給我，我就再唱給你聽?！?/p>

金匠想了一下，舉起金鏈條說：“在這兒，你只要再唱一遍，就拿去吧?！?/p>

小鳥飛下來，用右爪抓住金鏈條，停在金匠近前唱道：

“我的母親殺了她的小兒郎，

我的父親以為我去向遠(yuǎn)方，

美麗的瑪杰麗小姑娘，

同情我慘遭魔掌，

把我安放在檜樹身旁。

現(xiàn)在我快樂地到處飛翔，

飛過群山峽谷、飛過海洋，

我是一只小鳥，我多么漂亮！”

唱完之后，小鳥飛落在一個鞋匠的屋頂上面，和前面一樣唱了起來。

鞋匠聽到歌聲，連外衣都沒穿就跑出屋門，抬頭朝房頂望去，但刺眼的陽光照著他，使他不得不抬起手擋在眼睛前?？闯鍪侵恍▲B后，他說道：“小鳥，你唱得多么悅耳啊！”又對房子里喊道：“夫人！夫人！快出來，快來看我們的屋頂上落了一只漂亮的小鳥，它在唱歌呢！”然后，又叫來他的孩子們和伙計們。他們都跑了出來，站在外面驚訝地看著這只小鳥，看著它紅綠相襯的漂亮羽毛，看著它脖子上閃耀著金色光彩的羽環(huán)，看著它像星星一樣亮晶晶的眼睛。

鞋匠說道：“喂，小鳥，請你再把那首歌唱一遍吧?！?/p>

小鳥回答說：“不行，沒有報酬我不會再唱第二遍。如果要我唱，你得給我一點(diǎn)東西。”

鞋匠對他的妻子說道：“夫人，你快到樓上的作坊去找一雙最好的，紅色的新鞋子拿來給我?！?/p>

妻子跑去把鞋子拿來了，鞋匠拿著鞋子說：“我漂亮的小鳥，拿去吧，但請你把那首歌再唱一遍。”

小鳥飛下來用左爪抓住鞋子后，又飛上屋頂唱道：

“我的母親殺了她的小兒郎，

我的父親以為我去向遠(yuǎn)方，

美麗的瑪杰麗小姑娘，

同情我慘遭魔掌，

把我安放在檜樹身旁。

現(xiàn)在我快樂地到處飛翔，

飛過群山峽谷、飛過海洋，

我是一只小鳥，我多么漂亮！”

它唱完之后，一只爪子抓著鞋子，另一只爪子抓著金鏈條飛走了。它飛了很遠(yuǎn)很遠(yuǎn)才來到一座磨坊，磨子正在“轟隆??！轟咚咚！轟隆??！轟咚咚！”地轉(zhuǎn)動著。磨坊里有二十個伙計正在劈著一塊磨石，伙計們用力地“咔嚓！噼啪！咔嚓！噼啪！”地劈著，磨子的轟隆隆、轟咚咚與伙計們劈磨石的咔嚓、噼啪聲交織在一起，難聽極了。

小鳥棲息在磨坊邊的一棵椴樹上，開始唱道：

“我的母親殺了她的小兒郎，

我的父親以為我去向遠(yuǎn)方，”

兩個磨坊伙計停下手中的活聽了起來。

“美麗的瑪杰麗小姑娘，

同情我慘遭魔掌，

把我安放在檜樹身旁?！?/p>

除了一個伙計之外，其他伙計都停止了手中的活，向樹上望去。

“現(xiàn)在我快樂地到處飛翔，

飛過群山峽谷、飛過海洋，

我是一只小鳥，我多么漂亮！”

歌一唱完，最后一名伙計也聽到了，他站起來說道：“??！小鳥，你唱得多動聽呀，請你再唱一次，讓我把整首歌聽一遍！”

小鳥說：“不行，沒有報酬我不會唱第二遍，把那塊磨石給我，我就再唱一遍?！?/p>

那人回答說：“哎呀！那塊磨石不是我的，如果是我的，你拿去我求之不得哩?！?/p>

其余的伙計都說：“來吧，只要你把那歌再唱一遍，我們都同意給你?！?/p>

小鳥從樹上飛下來，二十個伙計拿著一根長杠子，用盡力氣“嗨喲！嗨喲！嗨喲！” 終于將磨石的一邊抬了起來，小鳥把頭穿進(jìn)磨石中間的孔內(nèi)，在眾伙計目瞪口呆的注視下，背著二十個人都沒能抬起的磨石，飛上了椴樹，他們驚奇得不得了，而小鳥就像沒事一般，把那首歌又唱了一遍。

小鳥唱完歌，張開翅膀，一只爪抓著鏈子，另一只爪子抓著鞋子，脖子上套著磨石，飛回到他父親的房子上。

現(xiàn)在，他的父親、母親和瑪杰麗正坐在一起準(zhǔn)備吃飯。父親說：“我感覺現(xiàn)在是多么的輕松，多么的愉快??！”

但他的母親卻說：“唉！我心情好沉重，真是糟透了。我覺得就像有暴風(fēng)雨要來似的。”

瑪杰麗沒有說話，她坐下便哭了起來。

正在這個時候，小鳥飛來落在了房屋的頂上。

父親說道：“上帝保佑！我真快樂，總覺得又要看到一個老朋友一樣?！?/p>

母親說道：“哎喲！我好痛苦，我的牙齒在不停地打戰(zhàn)，渾身的血管里的血就像在燃燒一樣！”說著，她撕開了身上的長外套想讓自己鎮(zhèn)靜下來。endprint

瑪杰麗獨(dú)自坐在一個角落里，她前面的裙擺上放著一只盒子，她哭得非常厲害，眼淚唰唰地淌個不停，把盒子都流滿了。

小鳥接著飛到檜樹頂上開始唱道：

“我的母親殺了她的小兒郎，——”

母親馬上用手捂住耳朵，把眼睛閉得緊緊的，她認(rèn)為這樣一來既不會看見，也不會聽到了。但歌聲就像可怕的暴風(fēng)雨一樣灌進(jìn)了她的耳朵，她的眼睛像閃電一樣在燃燒，在閃光。

父親吃驚地叫道：“哎呀！夫人?！?/p>

“我的父親以為我去向遠(yuǎn)方，——”

“那是一只多么漂亮的小鳥啊，他唱得多么美妙動聽啊！看那羽毛在陽光下就像許多閃爍的寶石一樣?！?/p>

“美麗的瑪杰麗小姑娘，

同情我慘遭魔掌，

把我放在檜樹身旁?！?/p>

瑪杰麗抬起頭，悲傷地哭泣著。

父親說：“我要出去，要走近前去看看這只小鳥?！?/p>

母親說：“??！別留下我一個人在這里，我感覺這房子就像在燃燒一樣?！钡赣H還是走出去看那只鳥去了，小鳥繼續(xù)唱道：

“現(xiàn)在我快樂地到處飛翔，

飛過群山峽谷、飛過海洋，

我是一只小鳥，我多么漂亮！”

小鳥剛一唱完，他就把金鏈條扔下去，套在了父親的脖子上。父親戴著非常適合，他走回房子里說道：“你們看，小鳥給了我一條多么漂亮的金項鏈，看起來多氣派呀！”

但他妻子非常害怕，嚇得癱在了地板上，帽子也掉了下來，就像死了一樣。

這時，小鳥又開始唱了起來，瑪杰麗說：“我也要出去，看看小鳥是否會給我東西?！?/p>

她剛一出門，小鳥就把紅鞋子扔到她的面前。她把鞋撿起來穿上，覺得自己一下子輕松快樂起來了。跳著跑進(jìn)屋子里說道：“我出去時心情壓抑，悲痛，現(xiàn)在我真快樂！你們看小鳥給我的鞋子多么漂亮呀！”

母親說道：“哎呀！像是世界的末日來到了一樣！我也得出去試一試，說不定我會覺得好一些的?！?/p>

她剛一出去，小鳥把磨石扔到了她的頭上，將她砸得粉碎。

父親和瑪杰麗聽到聲音，急忙跑了出來，母親和小鳥都不見了，他們只看見煙霧和火焰在那里升騰燃燒。當(dāng)煙火散盡消失后，小男孩站在了他們身邊，他伸手牽著父親和瑪杰麗的手，走進(jìn)屋子里，快快樂樂地和他們一起吃起飯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