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瀟然
他們冒險的初衷五花八門,相似的是,他們甘愿把生死交給“天命”。
給一張機票,讓你去一個機場、酒店頻遭襲擊、公路上時常爆炸、外國人三天兩頭被綁架的國家旅行,你愿意嗎?
躍躍欲試的人數(shù)超出想象。在旅游攻略分享平臺“螞蜂窩”上,有1246人在阿富汗的首都喀布爾“簽到”,1026人在阿富汗巴米揚“簽到”。敘利亞、伊拉克的到訪人數(shù)少,因為這兩國的簽證更難辦成。
有人因為身涉險地而成為“網(wǎng)紅”。比如火遍網(wǎng)絡(luò)的旅行真人秀《侶行》的主角張昕宇和梁紅。他們變賣財產(chǎn)環(huán)游世界,專門踏足南極、中東、東非等危險之地。在敘利亞用無人機航拍IS基地,在阿富汗用光影儀器還原被塔利班炸毀的“世界第一大佛”,被恐怖分子重金懸賞。這對頻繁在媒體中亮相的夫妻經(jīng)常被人們帶著敬畏稱為“冒險家”。
更值得一說的是自掏腰包、單槍匹馬去動亂之地體驗“刺激”的普通人。他們有的在公路上遭遇爆炸;有的剛剛閑逛回酒店,就聽說方才路過的街區(qū)有外國人被抓;有的前腳剛離開喀布爾,那里便發(fā)生了數(shù)百人傷亡的自殺式爆炸襲擊;還有人在爆炸過后,沿著焦黑的房屋、踏著地上的血跡回到了酒店。
不甘平凡,愛好考古,磨煉自我……戰(zhàn)區(qū)旅行者出行的初衷五花八門,相似的是,他們甘愿把生死交給“天命”。
提心吊膽去旅行
在阿富汗,暴露外國面孔是件危險的事。雖然中國臉與阿富汗的少數(shù)民族哈扎拉人相似,但稍加注意依然能在人群中準確分辨出游客。
如果按人口比例計算,差不多每600個阿富汗人中,就有一個塔利班分子。他們游離在“基地”組織與城市之間,上一秒還和你談笑風生,下一秒就會為了賞金報告你的行蹤。
正因如此,“不算膽大,自認謹慎”的毛寧去阿富汗前,特意做了風險評估。
身高1.91米、體重97公斤的毛寧準備的安保裝備包括帽衫、防彈背心和電擊器。帽子拉上去能遮住面部,防彈背心就穿在帽衫里層,電擊器固定在褲腰上。帽衫前的口袋被剪開,以便雙手隨時可以伸進去,摸到電擊器。
但這些都不是他安全感的真正來源。除了冷兵器時代,體格大不是優(yōu)勢,反而目標明顯;安保措施不過是好奇的嘗試,他自己都不相信會起到多大作用。若不是當?shù)亓曀撞辉试S,他甚至打算穿著短袖、短褲在11月的阿富汗游玩。
真正令他心安的是概率:人口3000多萬的國家,每年死于恐怖襲擊的百十人,比中國每年遭遇交通意外身亡的概率還低50%。
毛寧的父親得知兒子要去阿富汗,并不擔憂阻攔,還托他帶些古董回來?!案改刚J知能力不同,就會給你不同的意見。我父親他們這些人,越南戰(zhàn)場都上過。”毛寧說。
他計劃從伊朗進入阿富汗,然后前往巴基斯坦和斯里蘭卡。在阿富汗的邊境檢查站,毛寧差點被工作人員以安全為由勸離。同車的一個阿富汗人主動提出愿意一路跟隨他,并承諾不會讓他公開說話、暴露中國人身份,邊檢人員才放了行。
聽去過阿富汗的人聊經(jīng)歷,會讓人覺得他們平安歸來只是僥幸。
2016年11月7日,男孩龔丞和女孩雙一起在阿富汗首都喀布爾游玩。晚上回賓館進餐的時候,一個印度人告訴他們,有個澳大利亞女孩下午在賓館隔壁的街上被塔利班持槍綁架。令他們后怕的是,綁架發(fā)生時,兩人正在那條街附近慢悠悠地買玉米。
獨立攝影家原老未也曾在阿富汗與死神擦肩而過。她坐在出租車上駛近赫拉特市區(qū),一路為墻上噴的“We want peace”字樣默默地落著淚。淚還沒干,一聲巨響憑空而至,她回頭看見一輛著了火、冒著黑煙的車直直地沖向了一個卡哨,爆炸距離她只有五六輛車的距離。往返于城市間的車輛,正是塔利班的主要襲擊對象。
由于局勢動蕩,龔丞離開的一個月后,阿富汗駐德黑蘭大使館決定停止對中國人發(fā)放簽證。龔丞和雙成為在德黑蘭領(lǐng)到簽證的最后兩個中國人。
易憩在馬扎里沙利夫城郊外練習射擊
毛寧和龔丞的阿富汗之行,有一個共同的遺憾:沒有去成大佛遺址、美麗的班達米爾湖所在地——巴米揚??Σ紶柕桨兔讚P的航班一周只有兩次,機票緊張。走陸路又要經(jīng)過塔利班控制區(qū),危機四伏。
同樣等不到機票的內(nèi)蒙古男生李鵬卻不顧當?shù)厝说姆磸?fù)勸阻,執(zhí)意走陸路去巴米揚。塔利班的沿路排查以及綁架殺害外國游客的“傳統(tǒng)”,讓這條路獲得“死亡之路”的惡名,連當?shù)氐挠绣X人和政府官員都不敢貿(mào)然踏足。
放棄巴米揚,李鵬不甘心。幾年前,他在學校圖書館的一本雜志里看到了阿富汗的介紹,班達米爾那藍得沁人的湖水在他心中扎下了根。
他想打車去買前往巴米揚的巴士票,出租車司機因為擔心危險不愿載他。最終,他決定包車前往。
李鵬說,力排眾議去“作死”時,他心中默念的是“不做虧心事,不怕鬼敲門”,“上天自有安排”。
行車途中,李鵬在腦海中,將可能遭遇的危險想象了個遍:車輛遭遇塔利班排查,就在快蒙混過關(guān)的時候,一個士兵發(fā)現(xiàn)他是外國人,拉下車正欲帶走之際,他趁其不備,奪過一把匕首將對方一刀斃命;他被帶回塔利班老巢痛揍一頓,急中生智說自己學過救護、可以教給他們,于是使盡渾身解數(shù)開始教學……在李鵬的想象中,即使危在旦夕,他依然有著好萊塢大片般的“主角光環(huán)”。
好在一路平安無事,戲劇性的場面并沒有發(fā)生。反倒是他離開喀布爾的次日,那里發(fā)生了自殺式爆炸襲擊,造成80多人死亡、200多人受傷。
敢走這條“死亡之路”的,還有一個瘦弱的年輕女子易憩。隆冬時節(jié),她與一位男性旅伴包車而行,一路上穿著當?shù)厝藥椭鑱淼摹安ā?。這是塔利班推行的罩衫,婦女穿戴后,頭臉被完全包裹,與外界僅以眼前的一小塊網(wǎng)紗相視。雖然沉悶壓抑,卻能很好地遮擋體貌。借著“波卡”的掩蓋,她平安無事地到了巴米揚。endprint
但危機并未遠離。酒店、客棧也是塔利班的攻擊目標。在巴米揚的客棧,易憩一度被恐懼統(tǒng)治。小旅館10點準時熄燈,在無邊的夜色中,她將隱形眼鏡盒放在床邊,打包好了行李,在腦海中不停演練著隨時抓取、逃跑的動作。她想到了父母、想到了死亡,悔意不住漫上心頭。
“從沒有哪一次旅行歸來,這么想要安定下來。我想,冒險的我,已經(jīng)死了一個在去往巴米揚的路上。剩下的幾個我只想活下來。為家中的父母而活,為未來的夫君而活,為未來的孩子而活?!睔w來后,易憩寫道。
在危險之地體察人情
去過動蕩地區(qū)的人說,那里的風土人情與想象的不同。毛寧旅行歸來,忙著告訴朋友們,阿富汗并不完全封閉,制度文化和歐美主流差別不大。那里的主食也有意大利面,早餐也可以選擇西方國家普遍流行的英式早餐,有西紅柿片和紅茶,“做得像模像樣”。他與踢足球的孩子談起歐美樂隊,孩子們對著名英國樂隊的代表作如數(shù)家珍。
毛寧在阿富汗的首站,是毗鄰伊朗的赫拉特城。那里戒備森嚴,安檢過程繁瑣。
酒店的大鐵門邊站著荷槍實彈的門衛(wèi),想要進門,先得喊出預(yù)訂郵件里給的英文數(shù)字暗號,而后由警衛(wèi)拉開門上的小鐵窗確認,最后才得進入。酒店的外墻是磨砂玻璃的材質(zhì),墻外的人全無窺視的機會。
雖然處處戒備,人民卻普遍好客。
“一個地方的人對中國人的歡迎程度,其實是跟在那的中國人數(shù)量成反比的?!弊鳛檠芯肯M者行為學的學者,毛寧得出了這樣的結(jié)論。
剛進入赫拉特城,毛寧便著實體會了一把阿富汗人的好客:去理發(fā)不要錢,吃烤肉也不要錢。店主說:“這里很少有游人,你大老遠過來不容易,就給你免費吧。”主人不接,他只好把錢放到地板上。
赫拉特城不大,也沒有太多景點,由于動蕩而顯得破敗。毛寧一邊逛街,一邊用慣常的消費行為學視角,掃視這座神秘的城市。
他看到,人們買烤肉都是一次只買一串,正如在孟加拉、印度等國買煙都是一次買一根,是生活水平不高的表征;集市上賣的都是嘴粗抗病的山羊,而非挑草地、長得快的綿羊,說明此地畜牧業(yè)的自然條件貧瘠;菜市場上的葉子菜很少,只能見到一種,說明此地農(nóng)業(yè)的不發(fā)達;雖然有著以上種種不發(fā)達,但卻有白羽雞這種人工選育的品種出售,說明阿富汗雖然破落,也不是完全的自然小農(nóng)經(jīng)濟。
毛寧并未感到這個國家的人有“朝不保夕”的恐懼感?!氨容^擔驚受怕的人,就直接跑去巴基斯坦或伊朗了。留下的很正常地生活著?!泵珜幷f。
普通游客“冒險”的極限,只是阿富汗的喀布爾和巴米揚。還有一些人,到過的地方更多,包括敘利亞、伊拉克。對這類人而言,那些危險的地區(qū)往往有著比普通游覽更大的意義。他們也不得不承擔更大的風險。
比如在伊拉克被當做IS分子誤抓的劉拓。在被捕的照片上,他神情沮喪,留著一把絡(luò)腮胡子——據(jù)說那是為了“保平安”而留。
劉拓是北京大學考古專業(yè)研究生。被捕之前,已經(jīng)去過中東多國。在同學眼中,他是個“考古癡”,既能為考古圈子的一次交流準備455頁的PPT,也能為考察水電站淹沒區(qū)規(guī)劃出一份詳細路線圖。
他去伊拉克的原因很簡單:去看看那些被聯(lián)合國列入高危名錄的“瀕危世界文化遺產(chǎn)”?;蛟S,明天的炮聲一響,它們就將毀滅殆盡。
于是,2015年7月,劉拓踏上了他的旅程,一路探訪烏爾、烏魯克、拉格什、巴比倫等地。他曾在巴格達一聲爆炸過后穿過焦黑的房屋回到旅館,在50度的高溫下走過圣城納杰夫,也曾在尼普爾遺址悲嘆那些曝棄在曠野中的古陶片。
7月13日,他的訪古之旅不得不提前結(jié)束。彼時,他正在伊拉克西部的薩邁拉城墻遺址一帶流連。拍完照片,他被一個志愿軍人攔了下來,原本以為只是例行檢查,沒想到過后卻是飛來橫禍般的牢獄之災(zāi)。
被關(guān)押在獄中時,這位青年表現(xiàn)出了知識分子式的樂觀,教死囚獄友寫漢字、唱昆曲。但與好友打電話的時候,他會絕望哭泣。
幸運的是,兩周后,通過中國駐伊拉克大使館的努力,劉拓被釋放了,牢獄中也沒有遭遇身體虐待。
消息傳回國內(nèi),不少網(wǎng)民罵劉拓“找死”。很多人看到了他留著絡(luò)腮胡、穿著中東傳統(tǒng)服裝的照片,以為他是真正的極端分子,呼吁“千萬不要讓他回國”。
同為訪古者、與劉拓相識四五年的唐大麟看不下去了。他在網(wǎng)上發(fā)布了文章《哥們,你真的是恐怖分子嗎》,反駁網(wǎng)絡(luò)謠言,強調(diào)劉拓對考古事業(yè)的熱愛,并且呼吁:“我們需要他這樣純粹的理想主義者。”
有人的地方就有商機
北京男孩小蔣也認識劉拓。他們都去過中東,但驅(qū)動力并不相同。
小蔣生于1995年,大三在讀,課余替人辦理危險冷門國家的簽證。劉拓曾是他的客戶。小蔣眼中的劉拓,是一個“天生反骨”的人。
小蔣說,劉拓曾做過兩件“作死”的事:一是更改了到期的阿爾及利亞簽證;二是憑非穆斯林的簽證去往麥加,還手執(zhí)簽證拍了照片發(fā)到網(wǎng)上,引起一片嘩然。
毛寧在赫拉特與網(wǎng)球隊成員合影?
按照當?shù)胤梢?guī)定,非穆斯林不允許前往圣城麥加。但當?shù)乇P查不力,一身穆斯林打扮的劉拓得以僥幸混入,還將這一行為公開。
2016年之后,阿拉伯的過境簽不如從前好辦了。小蔣推斷,這與劉拓的“作死”行為有關(guān)。劉拓的那張阿拉伯簽證正是小蔣經(jīng)手的。
小蔣自己做的事,也有“作死”的性質(zhì)。
2015年春,20歲的小蔣在休學期間,抱著獵奇的心態(tài)去伊拉克游玩。他發(fā)現(xiàn)中國人辦下伊拉克簽證很難,靈機一動,嗅到了商機。
他花了三個月時間,里里外外吃透了伊拉克的移民法案。第二次再去伊拉克,他把能轉(zhuǎn)的地方都轉(zhuǎn)了一圈,摸清了哪個檢查哨嚴、哪個檢查哨的軍警是文盲,對比了各個城市的物價,記下了貨幣在黑市行市的差價,探查了中國人常駐的幾個省份。從此,本就對學業(yè)不感興趣的他,開始了紅火的個人業(yè)務(wù):幫人辦簽證、做地接、訂機票、設(shè)計線路。endprint
他的服務(wù)對象有單獨的游客,更多是前來商務(wù)考察的中資企業(yè)。小蔣自有一套商業(yè)小九九:這個城市的基礎(chǔ)工業(yè)不行,缺鋼材,又臨近邊境,是個做貿(mào)易的好地方;那個城市糧油蔬菜不夠,但當?shù)厝撕苡绣X,又是一個商機;有的城市看起來不錯,但周邊卻有反對派重兵壓陣,還是躲著點好。走南闖北多了,小蔣有了“混世界”的經(jīng)驗。
我為什么要“作死”
易憩在游記中寫道:“對于平庸生活的恐懼,總是鼓勵我再多走一步,再多走一天?!?/p>
生于1992年的李鵬也癡迷這種感受。8歲那年,他在家鄉(xiāng)鄂爾多斯的郊外,騎著自行車向著同一個方向一直走,直到荒蕪之地。當恐懼沉重到他無法承受,才折返回家。
在此后的人生中,總有一種力量,推動他從平穩(wěn)的生活中脫軌。大四那年,在山東大學工商管理專業(yè)就讀的李鵬,離開校園,一去不回。他覺得自己和室友都在荒廢時光。他甚至等不及再混一年拿到畢業(yè)證,因為“再待一年我的青春就要沒了”。
為了把握住青春,他先跑去當了兩年邊防兵,然后拿著退伍費、兼職費去環(huán)游世界。為了釋放內(nèi)心的冒險的沖動,他在酒吧親吻陌生女孩,去貝加爾湖冰潛,在印度買摩托穿越全城……在他看來,生活不能被別人輕易猜到。
不過,在周圍人眼中,他并不莽撞,也不奔放。他收獲最多的評價是“內(nèi)向靦腆”。他自稱“不是能說的人”,對于和女孩搭訕,他始終不太自如。他害怕令家人失望,但家人的期待與他的追求始終存在沖突,這些并不能靠旅行來化解。
小蔣對自己的獸醫(yī)學專業(yè)不感興趣,但他恐懼他人的不認可。他堅稱,去戰(zhàn)爭地區(qū)跟膽子大小沒關(guān)系。學獸醫(yī)學的他,到現(xiàn)在都不敢殺死試驗用小白鼠。自稱從小被人欺負的小蔣,為了證明自己的能力,全力“出生入死”地拓展著中東的業(yè)務(wù)。
小蔣的生死觀簡單到只有一句話:“該你死怎么都得死”。他一口咬定在老家遇到車禍的概率,并不見得比在阿富汗遇到恐怖襲擊低上多少。小蔣最冒險的旅行甚至不在中東,而在非洲和南美。在墨西哥城,他被毒販子用槍指過,身旁就是剛剛倒下的大腿中彈者。
在最危險的地方長過見識,小蔣感到自己和那些玩游戲、談戀愛的同齡人說不到一塊去了。在言談中,他的確已褪去青澀,顯出與同齡人不一樣的老成:感慨金錢是“身外之物”,希望中國“千萬別亂”。
他說,自己不想一直折騰下去,畢業(yè)之后只想找一家大型旅游公司就職。
2017年5月,小蔣又開始在朋友圈曬新的旅行照片,這一次他去了朝鮮。在板門店防御區(qū),他觀測著鐵絲網(wǎng)、重型戰(zhàn)車攔截路障和布雷痕跡。在旁人看來,這是另一趟“作死”的旅行。
(鄧軍薦自《博客天下》)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