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淑芳
一個女人的山村世界
石淑芳
歇雨的清晨,踏著剛剛褪去霧靄的小路,穿過被暴漲河水肆虐過的水泥橋,不顧水泥橋上殘留的濕泥和柔亮的石子濡濕了布鞋,急匆匆拔腳趕往村中的老屋。
過了水泥橋,拐上一條碎石鋪就的小路。這條碎石路的每塊石子都被路人的雙足摩挲出玉石的光華,那光在太陽的反射下像鏡子,照出山鄉(xiāng)的落寞寂寥。來路久遠(yuǎn)的石子流落到這里,就把這里當(dāng)作家,一站好多年,還要一直站下去。男人的腳,女人的腳,老人的和孩子的,爍亮的石塊們是小村的眼睛,看得見小村每個旮旯里的喜怒哀樂,那隱秘的生之惑。歲月在這樣的靜物前脆弱無比,它的瑩光魅惑我虔誠永久的注視。
我小時候?qū)@樣的路情有獨鐘,在路上會打著陀螺一樣地旋轉(zhuǎn),紅碎花襖的衣角歡快地張揚(yáng)在風(fēng)里,那是閃爍青春氣息的風(fēng),現(xiàn)在它們漸隱在往事里。石子最能映照歲月,它們在這里不來不去,而我,已經(jīng)韶華不在。
石子路蚯蚓一樣,曲里拐彎地通向村中斑駁飄搖的老宅子,這就是薛家大院,村子主姓家族的來源地。一排六座幾十間格式相近的院落,在年年歲歲雨水的沖擊下漸現(xiàn)老態(tài),特別是近年輪流的屋主都去村邊建房,少有人住的屋子像一位被拋棄的老人,豁了牙齒,痛了關(guān)節(jié),繼而壞了器官,在一個個風(fēng)雨夜轟然倒塌。最前面一間倒塌的房梁墜落,雕成鳳凰頭的一塊磚雕落地時一分為二。我拾起一塊擦掉泥土,仔細(xì)端詳遠(yuǎn)去的工匠們在它身上的每一處鏤刻。純手工的年代,鳳頭委婉的神韻,鳳身流暢的線條,每一個棱角的研磨都寄托他們無盡的藝術(shù)遐思。如果他們地下有知,可曾愿意無數(shù)次輾轉(zhuǎn)在他們指尖的物件,回歸到一片普通的瓦礫,繼而埋沒在泥土里?
方正的四合院,倒塌的側(cè)房影響了上房的交通,直接把上房的住戶隔成了一個孤島。上房住著一位架著雙拐的老人,他兒子在外地打工,他沒有親戚,沒有電視,也沒有電話,他整個生活視野就是方圓幾平米的廊檐和散發(fā)腐朽氣息的老屋。有時候太陽出來,他就穿過面前倒塌的房子到院門口曬太陽。其間他要先把自己的一條腿搬過一根擋路的房梁木頭,再伸手來搬自己的另一條腿。兩條腿齊備后,再摸索拐杖。扶拐而行走不了兩步,又有一堆障礙物橫在眼前。那些障礙物是塌掉的磚瓦和樓板,橫橫豎豎散落一起,正常人想通過都要費(fèi)一番力氣,何況是他。老人減少出門的次數(shù),一整天和自己相處。鞋子衣服和鍋碗瓢盆擺了一廊檐,大小便就在院子的廢墟上。我走進(jìn)院子時,突兀地看到老人橫梁下伸出黝黑干癟的屁股。我進(jìn)退不得,老人吃了一驚,平時的生活習(xí)慣被打亂,紅頭漲臉地急拉褲子,越急越拉不上。
我退出院子,來到緊挨的另一處院落。門檻上刻著一頭溫良的小鹿,對稱的一角是一朵綻放的牡丹。想來這些花卉動物在前人的眼里都是祥瑞之物,連門墩都無一不精刻花草,撫摸前人的印記,感慨他們的文化底蘊(yùn),和這里曾經(jīng)的富足。推開一扇木門,踏進(jìn)走廊,眼前一片灰灰菜和狗尾巴草的天地,院落特有的肥壯造就它們無比高大威猛,平日里沒過腳踝的野草突然沒過人頭,這種變異看起來讓人心生恐怖。四面沒有倒塌的房子搖搖欲墜在野草的圍裹里,雕刻玲瓏的窗欞已經(jīng)掉落,有的門窗已經(jīng)被戶主卸下賣掉。那種雕刻繁復(fù)的木門經(jīng)歲月漂洗,愈發(fā)散出一種歷久彌香的厚重來,房主的孫輩已經(jīng)移居村邊的水泥屋,留下老屋被野草吞噬掩埋。
我記得這座院子里有一個半截石碑,充當(dāng)著屋主乘涼的座椅。撥開絆腳的野草在原地沒有找見,看來它或許被屋主賣了。村里常有游商大聲叫買收古董、銀元和舊家具。磚雕瓦當(dāng),雕花門楣,石刻的上馬樁,還有花瓶瓷器,舊書陶罐,他們一次次以洗劫的方式讓這些可聞可觸的器物流落、走失,飄向不可知的遠(yuǎn)方。
記憶中見過一次屋主五奶奶賣首飾的境況。當(dāng)她顫巍巍地從舊荷包里掏出銀質(zhì)的動物、花草和帽子的宮花時,買東西的販子兩眼放光。五奶奶躊躇著,販子天花亂墜地陳述必賣的理由:賣了可以買很多東西,要那些死寶救活寶。五奶奶兒女眾多,孫輩有考上博士的?!叭绻礤X,定會得到兒子更多的孝敬?!蔽迥棠坦丫樱肫鹑蘸蟮某雎繁叵铝藳Q心。
我從我奶奶嘴里聽過她嫁過來的盛況。她是車姓司令官的最小千金,在浩浩蕩蕩一連部隊隨從的護(hù)衛(wèi)下,嫁入村里薛大財主駐地——薛家大院里。我記事時,五奶奶已經(jīng)是個奶奶輩的人了。她拐著一雙小腳摘花紡棉,喂雞喂豬,看不到一丁點千金的影子。我從她對美食的精細(xì)制作看得出一點大家庭的影子,過年了,她是我走親戚行程里最主要的一站,盤腿坐在她家的炕上,鋪著花塑料紙的炕上送來她親手炮制的一碟一碟小吃。她的黑衣黑褲永遠(yuǎn)整整齊齊,瓦罐擦拭得锃明瓦亮,說話細(xì)聲慢語,聽說還兩手會寫梅花篆字,只是農(nóng)人家庭,沒了她姑娘時的筆墨紙硯,也沒人見過她展示技藝,對農(nóng)人來說,那是根本沒有用處的技藝。
奶奶說,五奶奶的丈夫常年住在縣城的妓院里,和一個叫許金紅的妓女廝混,還抽大煙,不停地賣地,好好的一份祖上家業(yè)讓他敗光了。也幸好他是破落地主,解放后才沒算他的帳,保住了一條性命。只是家里金銀珠寶埋的埋,分的分,和普通人一樣了。五奶奶晚年得了一種怕冷的病,常年穿得很厚,裹粽子一樣裹著一身黑棉衣,圍巾包著頭頂,只露出黑洞洞的一雙眼睛,警惕地看著路人,目光中盛滿驚恐和不安。她不出門,也不敢上廁所,拉到家里,兒子兒媳每天唾罵不止。奶奶說,看,越干凈的人臨老了越不知道干凈。后來她腦子清清楚楚地死了,死的那天,什么都不怕了,還說了幾句讓人掉眼淚的溫柔話。
現(xiàn)在五奶奶的兒子都當(dāng)爺爺了。他本來在村邊蓋了水泥房,裝修好還沒住,博士兒子把他叫去城里了,說要給他城里養(yǎng)老。他回來的時候,虛胖白凈的臉龐看起來像個城里老漢了。老屋無可置疑地被草掩埋,從窗欞往里望去,屋內(nèi)丟棄的暗褐色家具,墻上糊得斑駁的舊報紙上還有一張博士小時候的獎狀,柜子上一個舊針線笸籮,其他墻上掛著的一個老秤,抽屜里的毛主席語錄,桌子上的一個老式油燈,都被人拿走了。拿這些東西不需要夜行,白天也碰不到人。那些東西其實是漸次走掉的,開始是主人撿值錢的賣,后來是有人撿沒賣的拿,最后是有趣味兒地拾,拾著什么是什么。我拾了兩段對稱的窗欞,富貴不斷頭的圖案,四角處是惟妙惟肖的龍鳳。它們像首尾相連,又像展翅欲飛。
最近的陰雨許是老屋的回光返照,雖然沒有倒塌,但它險象環(huán)生的樣子,讓我相信不久一天的某個深夜,它會像其他老屋一樣,毫無征兆地崩然塌陷。
第三座院落的西廈現(xiàn)在還住著一對老兩口,八十多歲的人了,還到山上摘連翹。老屋不是他們的繼承財產(chǎn),為給他們結(jié)婚的小兒子騰地方,每年八十塊錢租了別人的地方住,一住就是三十多年。房子要煙火氣兒熏,不住就塌了,老漢說。他的屋主早年經(jīng)營蘋果樹,有錢以后在縣城買了房。老漢打理二畝多菜地,茶余飯后,不是手里捧著一本書,就是拉著一把老舊的二胡。他當(dāng)年是村里劇團(tuán)的頂梁柱,會拉會演,劇團(tuán)解散后,他每天沒著沒落的,自己翻些閑書打發(fā)光陰,還兼給人家算卦,看風(fēng)水??赐炅?,人家丟給他一盒廉價的香煙。有時候,香煙沒有,就是大娘大嬸們拿的幾個雞蛋或煎餅。毀了,都?xì)Я恕?搓幱晏煲婚g房子的裂口,一間房子的猝然撲地,他背著手滿目凄然地說。
他珍藏著一個炕桌,那是祖上留下的唯一物件。有人來買,他說什么也不賣,別人罵他老頑固,他說,那不是錢不錢的問題,東西總歸是老輩人留下的念想。院門前的一片空地上開滿了花,春是牡丹夏開月季,在一片凋敗的房子前,那花紅艷而妖媚地統(tǒng)治著一方生機(jī)的天空。老漢沒事就坐在他的花前看書或者聽唱戲機(jī)。有時候他拿把二胡出去給求過神的人說書還愿?;碜炫茱L(fēng)的嘴里咿咿呀呀地傳出:一擔(dān)黃芩一擔(dān)參,拿到大街驗人心,黃芩賣了參還在,世人認(rèn)假不認(rèn)真……
東廈住著一個五十多歲的光棍,干瘦的身軀吃得下半鍋飯。他上鍋烙餅下鍋搟面,兼通烹炸蒸煮,為一張嘴不遺余力。早年跑了老婆,留下一個兒子前些年帶回一個南方兒媳,不久就重復(fù)了家里跑的傳統(tǒng),同居不久就銷聲匿跡。兒媳的到來像深潭撩起一把水,他的日子從沉寂回歸熱鬧,水花四散后,復(fù)又從熱鬧回歸到沉寂。兒子對家徒四壁的境況反應(yīng)比較激烈,徹底斷了家的念想,從此永無歸期。光棍流轉(zhuǎn)了土地,給村里的承包戶打短工,上下班一樣耕作著莊稼,最愜意的事莫過于跟那些一起干活的半老徐娘們說笑打鬧,偶爾有機(jī)會摸上一把,因著此番消解,每天的晚歸,他還會甕聲甕氣哼起一些老歌。
隨后的幾座院子次第沒了人氣和煙火氣,他們或連家?guī)Э诘匠抢锎蚬?,以后打算進(jìn)軍城里的樓房,或到村邊貼著馬路蓋起平房,享受水電路資源優(yōu)越的便利。那些老屋風(fēng)雨飄搖中硬撐著最后的身架,漸行漸遠(yuǎn)成為小村隱去的背景。村中偶然看到背著相機(jī)的外地人,患著饑渴文化病的我,立即視他為親人,樂意當(dāng)向?qū)ьI(lǐng)他們到這里來,我相信文化人都易發(fā)思古之幽情,他們手中的攝影機(jī)會把薛家大院的圖片放到報紙的角落,某個文化網(wǎng)站的版面,或者博客里。
我想,多年后,幾百年歷史的薛家大院,不僅成了深埋泥土的殘垣斷壁,還有那幾幀泛黃的老照片,以及我緬懷前人足跡的一聲風(fēng)中嘆息。
怎么也想不透,后溝垴的巧嬸會對村支書老姚那張倒裝葫蘆的臉百看不厭。
老姚在路上遇到村人,守門的大金牙先咧,而后嘴巴上的笑意蕩開,蕩開的紋路讓眼角的皺紋疊加,把看到這張臉的人導(dǎo)入春天,暫時遺忘丟在日子褶皺里的瑣碎。他翻臉了面色發(fā)紅,漲起的紫紅里摻雜導(dǎo)火索,這時任何不起眼的物事都能引爆他。引爆他次數(shù)最多的是排戲的隊伍走錯,而他一遍遍糾正依然如故。這些平時拿鞋底的、鋤頭的和豬草籃子的婦女,聽不懂二胡、鑼鼓那些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臇|西操弄出的過門,你碰了我衣襟我踩了你的腳,互相抱怨的嘈雜讓老姚把準(zhǔn)備引爆的導(dǎo)火索使勁掐滅,然而火畢竟是火,它以另一種方式在他腦袋上顯現(xiàn),一夜之間他的后腦勺和嘴角頂起幾個白泡,后腦那幾個隱在頭發(fā)茬里,嘴角這幾個不但招搖過市,連帶他張嘴說話都有點受限。
老姚圓睜的眼睛已經(jīng)讓溝垴的桂花吃完飯不來了。隊伍里有人借家里來客或者其它事由請假,老姚意識到這些女人脅迫的危機(jī),不再瞪眼睛,語氣里漸漸刮進(jìn)一股柔和的風(fēng),這風(fēng)悄無聲息安撫了女人們的浮躁,畢竟他是村支書,女人們關(guān)于享受上級優(yōu)惠政策,和其它一些物質(zhì)上的幻想在他手里捏著。
老姚年輕時是村里蒲劇團(tuán)的主演,《打金枝》的郭子儀,《秦香蓮》的包拯,《舍飯》的朱春登,他抖袖,翹帽,前仰后翻,招招式式迷倒過各溝小岔的戲迷。特別是后溝垴的巧嬸,早備了荷包蛋等他。巧嬸一輩子手巧,小孩子的豬娃鞋虎頭帽,過壽的年糕,逢喜事的剪紙花饃,凡屬女人的精細(xì)活兒全是她獨領(lǐng)風(fēng)騷?;ɑňG綠的碎布片,在她手里三疊兩疊,就開出一朵花來。不起眼的白面團(tuán),經(jīng)她揉捏,小刀梳子一擺弄,活脫脫魚蟲走獸。她愛看戲,看著看著就愛看了老姚。老姚有婆娘,可是婆娘邋遢,生的女兒們倒清秀,唯一的兒子卻笨拙老實。不論老姚每回上鄉(xiāng)開會,還是到外村演出,都帽子是帽子,鞋是鞋。帽子整齊得有棱線,鞋子干凈得帶白邊。邋遢婆娘整不出這些露臉的事,這一切都是巧嬸的功勞。
那時的村戲場周圍云集了八方商販,賣氣球,炸糖糕燒醪糟,踢踢踏踏的煙火氣,匯聚四方農(nóng)人蜂擁而來,在戲臺下擠來擠去。看戲,是鄉(xiāng)村的盛大節(jié)日。農(nóng)忙后的松爽筋骨,就是看戲臺上善惡演繹,聽咿呀韻調(diào),嬉皮的土語對白悄然疏散日子的壓力。上古的恩怨和前朝的愛情,撫慰了多少苦累壓迫著的蒼白世界。小媳婦大姑娘在臺下小攤上抹著油嘴,老漢在墻根抽著旱煙閑諞??斐捎H的人把準(zhǔn)媳婦接來,陪著看場戲,買點吃食,戲演完了,培養(yǎng)些許感情。陽光從楊樹梢斜照到戲臺和戲臺下熙熙攘攘的人。太陽已經(jīng)這樣照了很多年,戲給人間帶來虛境,戲如人生,人生如戲,正是戲,人才是人。
后來包產(chǎn)到戶劇團(tuán)解散,人們忙起經(jīng)濟(jì)的事來,唱戲看戲漸行漸遠(yuǎn)。那些屋里有樂器家伙什的老人,只在有人許愿求神的當(dāng)口,拿著二胡、鐃、鈸、鑼鼓給人家在堂屋安安神,說一段書。那些咿咿呀呀的唱腔沒有多少聽眾,幾個扶著拐杖的老人和兩個頭腦不清的呆傻,樂呵呵地張著嘴,伏在門楣上聽屋子傳來響聲,無論什么響聲,只要是響聲就能打破山鄉(xiāng)淤積深厚的寂寥。年后,積雪封了出山的路,幾個人聚在一起,搖頭晃腦吹拉彈唱一番,聆聽者是跑來跑去的雞狗和門外無邊無際的白雪。
唱戲退出歷史舞臺,老姚不甘心,在人家紅白喜事場上,嗩吶激昂空檔推開表演者,拿起麥克風(fēng)吼一嗓子。新上任鄉(xiāng)黨委書記的聚餐宴上,他酒至酣處,兩袖一甩脫掉棉襖,吼了一腔《包拯下陳州》,在三十多個村書記里冒了一個彩。
最近鄉(xiāng)文化專干下達(dá)任務(wù),只要排節(jié)目參加鄉(xiāng)元宵節(jié)匯演,一定兌現(xiàn)補(bǔ)貼。老姚上門叫人多了底氣:有補(bǔ)貼。這話招來人們一笑。如果參加匯演,只有一種可能那就是人實在悶得慌,愿意到大集體生活里圖熱鬧,補(bǔ)貼?咦,鬼才相信。
排戲得有地方,老姚相中村中的幾孔破窯洞。北風(fēng)吹來,不用生火,窯洞比起房子相對暖和些。不過窯洞空間逼仄,我和幾個婦女在這里走著丫環(huán)碎步,走著走著就亂成一根扭錯的麻繩。我們已經(jīng)練了好多遍,老姚在前邊弓著腰領(lǐng)隊,他人高馬大拿捏出的蘭花指,像伸出一個螃蟹爪子。手絹在手里扇出的風(fēng),剛硬得像皮鞭,沒有丁點女人的軟和味道,可他依舊不自知地扭著,把個老腰扭斷似的。他的笨樣子我沒有笑,我心里堵著一塊石頭,我到這里來,就是想把心上的石頭搬掉。
婆婆被公公伺候了一輩子,當(dāng)我由家里女兒變成她家媳婦時,婆婆欣欣然拿起架子準(zhǔn)備好好做回高堂。誰知我天生懶散,自己喂自己腦袋都夠嗆。早起晨跑晚上散步,夜間熬夜寫作,吃飯沒個準(zhǔn)點。我一出校門就外出打工,在娘家沒有經(jīng)過做大鍋飯的訓(xùn)練,婆婆家的大風(fēng)箱讓我知難而退,我不知道要噗噠多少時辰才能燒開鍋里的水。我提了一個小鍋另起爐灶,這一切惹惱了婆婆,她開始和我明里暗里對峙。我沒拿大門鑰匙,她在外面串門磨蹭到很晚回來,看我徘徊在院門口不得進(jìn)門,臉上掩不住快意;我的小侄女上樹摘了幾個青皮核桃,她在院門口嘴里不干不凈地絮叨;她拿著家里的賣蘋果錢阻止我買棉衣,全不顧念蘋果是我參與鋤草,疏花和采摘。我穿著一件單薄的夾衣在寒風(fēng)里抖索,為轉(zhuǎn)移留在婆婆身上的注意力,我混在那些走錯腳步或唱跑調(diào)的小媳婦里,跟著她們沒肝沒肺地笑。如果分來一個喜劇角色,正好張揚(yáng)外部歡喜中和內(nèi)心黯淡。
飾演《對菱花》里一個丫環(huán)頭,我拿根煙袋,大步扭著八字,在老姚鼓勵下,大大方方地出場。戲不過是排著,還沒正式上舞臺,窯洞窗口處一個老太太的臉就開了花,她呲著沒牙的嘴巴,對著我沒來由地呵呵。鄉(xiāng)文化專干來巡視一番,握著老姚的手說辛苦了。老姚在說不辛苦時突然淚花四濺,他是把心頭對蒲劇的五味雜陳濺出來了。
老姚來自山西,因家族傳承從小唱戲。生活困難入贅到本地后,給本地的文化注入一層活力——他年久月深地活躍在村戲的舞臺,抄寫劇本,操弄樂器,指導(dǎo)農(nóng)人動作,他心心念念想把戲唱好。寒氣襲人的深冬或早春,凌晨的迷蒙中,上早操的孩子看到他在操場上翻跟斗下腰,一根木棒一次次敲打著他女兒的肩背,他想幫她把身體練得柔軟。第一個女兒背叛了他,未婚先孕后匆匆出嫁了。第二個女兒挑揀幾許,把自個兒剩在家里。剩女三十有加,春夏秋冬跟著父親起早,練了不少招式,但上臺卻暴露弱項——她離父親的稟賦實在太遠(yuǎn)。再加上戲場凋落,她去外地倒騰服裝去了。
老姚常常一個人背著手在街上看別人下象棋。他婆娘攆到街上大罵,罵他不挑水喝尿呀;不上地收玉米,讓莊稼自己跑回來呀;兒子老婆累死眼瞎呀。他婆娘罵的時候聲音粘粘糊糊,夾帶著吸鼻子抹眼淚的聲響。老姚到巧嬸那里去,巧嬸給他拿針腳細(xì)密的活里活表綢緞棉襖穿上。然后,坐在廊檐下吸根煙。一根煙燃完,所有的煩惱也燃盡了。他拍拍屁股站起來,吃一碗巧嬸遞過來熱氣騰騰的荷包蛋。
這些年村里劇團(tuán)垮臺,那些游走的劇團(tuán)似乎也很少了,戲臺跟住家戶一樣,沒有人氣凝聚,這里漏風(fēng),那里透雨,屋脊窟窿越來越大,最終在一個雨夜塌了一大塊。老姚組織人維修,幫忙的人叼著老姚散發(fā)的香煙,搬起一摞瓦對老姚不咸不淡地說他閑球沒事干。戲臺久不演戲,陰雨天織棉布經(jīng)線子的婆娘把竹簽釘上,來來回回經(jīng)棉線;曬豆子的連豆桿一起堆上去;找不到廁所的進(jìn)去行方便;還有一個養(yǎng)殖戶和老姚說,看能不能封上前臺口,養(yǎng)些豬。老姚盯著來人看了又看,眼睛兇巴巴的,像要把他吃掉。村里升貴媽,跟隨兒子在城里生活,去世后葉落歸根,家里早年的窯洞已經(jīng)坍塌,只得在戲臺旁閑置的土坯房設(shè)靈堂,戲臺上廚子顛勺炒菜,吃席人猜拳行令,嗩吶聲聲聒噪,親戚吊唁時悠揚(yáng)的哭聲,各種聲響伴著裊裊煙火在村莊上空繚繞。
誰都知道老姚盼著唱戲,他已經(jīng)爬上后溝垴的坡頂亮了幾回嗓子。鄉(xiāng)里匯演,老姚信心百倍,可是臨到去村里叫人,他才知道想象和現(xiàn)實距離很遠(yuǎn)。村里打板敲鑼鼓的金升已經(jīng)七十多了,心臟有問題剛住院回來,不打擾他村里沒人能敲響他那套樂器。打擾他,心臟問題確實玄乎,到時有啥差錯給人家兒女沒法交代。當(dāng)年的旦角英梅已經(jīng)升級當(dāng)奶奶,在城里接送孫子。年輕人外出打工,留下的小媳婦沒有一點戲劇底子,況且沒有報酬還不來。老姚白天在村里轉(zhuǎn)了一圈,后悔對鄉(xiāng)里打包票。當(dāng)年曾經(jīng)到處巡演的村蒲劇團(tuán),現(xiàn)在連一場小戲也弄不來,他蹲在河邊的青石板上吸了幾根煙,每一個煙圈里都夾雜著他無盡的愁悶。
河對岸的玉米地里,躺著他的老搭檔文昌。文昌不識字,記憶力卻出奇地好,別人教他的戲詞,他入耳不忘。他的唱念做派活脫脫演繹一代帝王。脫下龍袍,連稀湯喝著也勉強(qiáng)。他三十多歲了才湊合成家,兒子們卻一個個娶妻無望。家里日子如此凄慘愁人,但是唱起戲來卻煩惱皆無?!端目薜睢贰洞蚪鹬Α防锩娴奶仆踟S姿惟妙惟肖。后來沒戲唱了,生活的困局就無限放大起來,最后又一次淹沒了他。失去精神支撐,加上年歲不饒人,他漸漸弓腰駝背踉蹌著步伐,后來竟扶著拐棍,前年一個風(fēng)雪夜,悄無聲息地去了。他兒子敲開老姚的屋門,讓他去家里主事時,看到屋里冷鍋冷灶的凄涼樣,他灑了幾滴辛酸的眼淚。現(xiàn)在村里平常人家埋個人都很費(fèi)周折,錢,糧,平日人緣經(jīng)受考驗。關(guān)鍵是現(xiàn)在外出務(wù)工漸多,村子荒涼,就是人緣好能咋?何況他家本來平日凄惶。好賴燒了一鍋雜燴菜,親戚和本家的幾個人,套了一個架子車,迎著寒風(fēng)把一口薄棺拉到地里。燒給文昌的紙錢越飛越高,老姚想,他是不是又在那邊找到戲班子了。
老姚不甘心小村在年節(jié)一片沉寂,加上村里幾個上年歲人的鼓動,老姚決定把戲重拾起來,弄成啥樣是啥樣,關(guān)鍵讓唱的人和看的人圖個樂,繼承老祖先留下的東西,可是沒想到卻這么難。他使勁把煙蒂扔到水里,嘆口氣站起來,拍了拍屁股。老婆看他日頭地里吸煙看水,似乎美滋滋得很,攆來對他劈頭蓋臉澆一頓罵,他斜看她一眼:她的聲音無論分貝多高,音質(zhì)多么刺耳,在他這里不過是河灘上刮過來的微風(fēng)。
排好戲準(zhǔn)備上鄉(xiāng)參加匯演,我和老姚去村部大院的樓頂一間屋子取戲服。鎖子有點銹,擰了半天沒有松動,我問老姚是不是拿錯鑰匙,老姚堅定地說不會。他把鎖頭滴了一滴清油,鎖子才不情不愿地開了。一股潮氣伴隨著霉味兒撲面而來,我用手扇了扇鼻子,后退一步。計生、林業(yè)和農(nóng)業(yè)的牌匾堆疊,年度獎牌和開業(yè)鏡框混雜,缺了豁,掉了漆,縱橫交錯地占著道。老姚嘀咕著村會計邋遢,不知道拾掇,然后連推帶擁地蹚出一條路。屋角摞起幾個木箱,每個木箱上的灰塵都比一個銅錢厚。木箱蓋子掀起,一陣灰塵過來先迷了眼。那些冰冷的灰塵粘粘糊糊吸著人身體的溫度,繞著人不想散去。紅紅綠綠的戲服上粘著一層老鼠屎,我翻出的一件老旦綢衫不僅破舊,還染著斑斕駁雜的油彩。我把這件戲服在河沿的水里泡洗了好久,無論怎樣揉搓,并沒有改觀它斑駁的雜色。
正月十三日上午,沉郁的天空斷斷續(xù)續(xù)飛下一朵朵雪,雪毛蕩在遺留喜氣的對聯(lián)上、寂靜的柴垛和瓦楞上,以及走來百無聊賴人的睫毛上。大部分人窩在屋內(nèi)看電視,或者坐在炕上打牌,諞閑話。我和老姚及一群參加匯演的媳婦們候在小街上等車。風(fēng)輕易穿透我洗了幾水的絲綿紫襖,我把那件大棉襖裹了又裹。老姚給我五塊錢補(bǔ)助,五塊錢可以在鄉(xiāng)街食堂吃碗素餃子。車久等不來,再等就要消耗完早飯的熱量。自從修了另條路,村里原來連接兩個縣城的主路就變得清冷。兩輛面包車,一輛農(nóng)用車,搖搖晃晃載著我們到了鄉(xiāng)里。
下車后,使勁跺著腳,好感覺一下腳是我自己的腳。五塊錢的素餃下肚,寒氣似乎隱退了?;瘖y暫時借了一個熟人的居室,雖然老姚技術(shù)嫻熟,但十幾張臉候著,躬身的老姚動作還是慢下來,需要停頓直腰。給我化妝時,我聽到他氣管里的呼呼聲渾濁粗重。夜色迷蒙,鑼鼓準(zhǔn)時敲響。
鑼鼓響了半天,戲臺下只站了幾個穿著臃腫的老頭和老太太,遠(yuǎn)處街面的廊檐下幾個腦袋朝戲臺上瞭望。畢竟是第一次化妝,我想定格這幅尊容,但沒人拍照。戲臺上霧氣騰騰的燈光讓人暈眩,我迷迷糊糊按預(yù)先的排演扭完了該扭的腰,倒完了該倒出的詞,音響嗚哇亂響,每一個音階放出去,都不可控地帶起一陣?yán)却潭幕匾簟?/p>
戲臺下依舊沒人,許是寒風(fēng)恐嚇了他們,許是他們有比看戲更重要的事,有比看戲更好的娛樂。戲報紅艷艷地貼在臨街的白瓷片墻上,鑼鼓賣力地敲,這一切無法抵達(dá)他們的視覺和耳膜。老姚在前臺舞袖,抬腳,一字一板地唱,他的面前是地上沒有融化的積雪和雪地上站著的幾個老人。退場卸掉帽子,他頭上熱氣裊裊。一個人卸妝沒有熱水,在那里罵罵咧咧,他用粗陋的詞語從天氣到待遇,再到鄉(xiāng)里沒人招呼,齊齊抱怨一番后扯到老姚,說他就愛上當(dāng)。文化生活垮臺就垮臺,沒什么需要挽救,挽救也不是這些二桿子舍身忘死來挽救。一會兒散了場,三更半夜幾十里山路,面包車沒帶鏈子,路上都是雪,這些人怎么回去?他的話一下收斂了老姚臉上的熱氣。
鄉(xiāng)里匯演完畢,老姚再也沒有提起唱戲和干什么與唱戲有關(guān)的事。除了去鄉(xiāng)里開會、在喇叭里宣讀一些上級精神,他開始扯紅線當(dāng)媒人——十里八鄉(xiāng)的路上磨穿了他的一雙大腳板。他的外形憔悴許多,也沒了整齊的衣帽。巧嬸得了腦溢血,縣城醫(yī)院住了半月后,回家后纏綿病榻。他去看她,在院子里接受她兒子的冷眼后,去的次數(shù)也寥寥無幾了。
老姚大清早站在小村的街頭等車。他要去三十里外的桃洼村吃喜酒,那對新人的結(jié)盟他來來回回跑了很多的路。車久等不來,他讓路過的一個收蘋果的三輪車捎了他,他坐在半車搖搖晃晃的紙箱上。車拐進(jìn)桃洼村的路邊,一個顛簸把他從車上顛下來,他飛身落地時落進(jìn)一兩丈高的溝底,溝底又恰巧布滿了山石。老姚的血染紅了那些石頭,在醫(yī)院的急救室呆了半天,他被送回家。他在家里的炕上只有出氣,沒有回氣,一兩天功夫,晃晃悠悠去了天國,和文昌作伴成了一堆黃土。
代理書記是回鄉(xiāng)青年,為活躍過年氣氛,凝聚人氣,年前自掏腰包置辦了鑼鼓、鐃、鈸和秧歌衣服。跳秧歌的女人中不少人有跳舞經(jīng)驗,前幾年外地人在村里開過簡陋舞廳——沒有隔間的空房子里放個音響。每臨夕陽西斜,咚咚的音樂村東響起“煙花煙花滿天飛,你為誰嫵媚,不過是醉眼看花花也醉……”,那些吃了晚飯洗了臉的女人就被吸引去。剛卸完蘋果簍的手和采摘辣椒的手相握,割過大豆的和掐完谷穗的腿磕碰,會跳和不會跳的一起跟著音樂扭,扭能稀釋日子的單調(diào),扭也可以減輕人和生活的摩擦。扭在小村新奇了幾個月就消弭了,空遺一段曲折的緋聞和一個老套的私奔故事。
桂花走路像鴨子劃船,她有唱戲底子,可唱戲和跳舞不是一回事。她的腿不是在規(guī)整的隊形里斜刺伸出來,就是手在頭頂抓成很突兀的敗筆。代理書記不敢計較隊形質(zhì)量,這些女人小脾氣小性子一使,弄不好會散伙。他笑嘻嘻地說,來嘛,耍哩。然后一晌每人一包方便面或者一把水果糖散著。
又一年正月十三,小街逶迤出一群紅艷艷扭來扭去的隊伍。從村部門口出發(fā),途徑小鋪、煙站,在打麥場上揚(yáng)扇子,繞圈圈走了幾個花樣,折轉(zhuǎn)身朝更小的梨花溝扭去。沿途的住戶,出來或是花生,或是柿餅,皆有表示。一個外地返鄉(xiāng)夫婦,抱出來半筐桂圓,桂花沒有見過這東西,連皮帶核朝嘴里扔去,噎得團(tuán)團(tuán)打轉(zhuǎn),上氣不接下氣,攪擾得整個隊伍一時嘻嘻哈哈亂了套。
我知道去杏洼村的路。
沿一條簡易水泥路一直往西,六七里之外是條大山旮旯擠出的小街,小街正對著土坡上的戲臺,舊廟宇改造的戲臺一側(cè),矗立一棵柏樹,它擰著身子,像扭頭看云,又像臨崖聽風(fēng)。頂一頭濃稠樹籽的柏樹,經(jīng)年沉默不語。每圈年輪的生長,對它都極其緩慢。有個摸著胡子的老人說,他小時候它就是這么大。它緩慢地咀嚼,緩慢吞吐著霧靄、嵐煙、雞鳴和犬吠,靜觀每一寸西挪的陽光落到斜對面的山坳里。房屋怎樣以土坯的形式倒塌,又裝飾著瓷片崛起。
每年初春廟會,村里請亂搭班業(yè)余劇團(tuán),后來請縣里吃財政有送戲下鄉(xiāng)補(bǔ)貼的蒲劇團(tuán)來村里演戲??磻虻霓r(nóng)人聚攏在小街前前后后,那些打工返鄉(xiāng)的,走親戚和農(nóng)閑歇工的人,以及賣涼皮米皮的,炸糖糕的,燒醪糟的,擺針頭線腦松緊布內(nèi)衣秋褲地攤的,他們或煙熏火燎五味鋪陳,或喇叭放開發(fā)出嘈雜,暫時營造一段山鄉(xiāng)繁榮的時光。寂寞的老人孩子終有借口,也有場地來消遣一下很少屬于他們的熱鬧。戲演完,虛擬的繁華恢復(fù)沉寂。此時的落寞,堪比煙花燃盡。
小街由高高低低一字排開的水泥房和木架房組成,水泥房的屋頂和木架房的門口,無一例外堆疊農(nóng)人需用的雜物,鐵絲吊起的玉米穗,貼墻掛著的辣椒串,晾衣繩上飄蕩花花綠綠的床單或衣衫,充斥濃郁居家過日子的煙火氣。點綴其間的是一個場院灰舊的小學(xué),空間促狹彌漫草藥味道的診所,和一個食用油面粉農(nóng)藥化肥混雜堆疊的小鋪。小街上,一只散漫的母雞領(lǐng)著子女們在一株半凋的茉莉花下刨刨,塑料包飛揚(yáng)的垃圾堆上翻翻,張著翅膀和靠近它的腳步緊張對峙。一只毛發(fā)油亮的黑狗到處閑逛,看見陌生人,警惕地瞪著大眼睛,探究著來人,人彎腰作勢撿石頭,它夾著尾巴一溜煙地跑走了。
去杏洼村要從小街拐彎往南,水泥路變成土路,且略微變細(xì),細(xì)路勉強(qiáng)通過牛車。曲曲彎彎的細(xì)腸子路以上坡的姿勢盤繞到山頂,此路絕不止村人所說的十里八里,我本是山女,平時不少爬坡過嶺,可是在這樣遮天蔽日的洋槐樹林里磨練腿功,額頭還是冒出了熱汗。掏出一方棉布手絹抹著汗,一邊觀望眼前的路:這蚯蚓尋娘家一樣曲里拐彎的土路,一直要通到云層里嗎?
一個小男孩,六七歲的樣子,紅圓臉上掛著汗道道。他手里扯著一根酸不溜的長藤,背上扛個大書包,書包帶子勒出脖子的青筋,像只甲蟲慢吞吞地從我后面爬上來,走不快但沒有停,這是走山路的訣竅———力氣,要均勻地使。如果不是偶然碰到我,他一個人應(yīng)該一直在這樣的路上走,杏洼村的所有小孩都往返山下上學(xué)。近十里的山路,他目不斜視悶頭走著,路邊不遠(yuǎn)處山包上矗立的新墳,烏鴉的低鳴,草叢中徘徊的蛇,還有狼、狐貍甚或豹子,它們或許就在洋槐樹林暗處探頭探腦,然而這些都與他無關(guān)。每走一步,他都隨手扯一下路邊的藤蔓,哪怕是一棵草的力量,他都想借用它們拽著自己。
他低頭數(shù)著自己的腳印,他數(shù)自己腳印的年齡應(yīng)該追溯到幼兒園。山上的村民接送孩子自發(fā)輪流,夏天的早晨出發(fā)時頭上頂著晨曦,冬天則要照著電燈。有的家長送孩子時順帶拉著牛車,讓車子在回程時捎上一罐水。水在谷底井里,離孩子學(xué)校不到半里。山鄉(xiāng)的早晨,被牛的喘息、車轱轆的低吟淺唱以及鐵皮桶咣咣當(dāng)當(dāng)?shù)亟行?。有的人家用三輪車載水,這樣陡峭的路徑,能把三輪車開下來,我想如果考駕照直接發(fā)給他一個得了。前幾天有個收玉米的小販,倒檔時三輪車懸空,他跳了車,把一車玉米撒向了山坡……
坡邊摘了幾個名叫地饅頭的漿果,孩子就越過我,在前邊一叢野薔薇里失了身影。野薔薇生在小路的凸起處,從這個位置可以看清坡底——草叢中灑了一把把黃燦燦的玉米,那個商販的玉米灑向山坡,真是水珠灑向湖海,哪里還尋得見。玉米隱身草叢,此刻幾只喜鵲和野鴿子圍著玉米嘰嘰喳喳,豪氣地發(fā)出飽餐后的歌吟。野薔薇開著花,精巧的麗姿裹在刺里面,刺中的驚艷妖媚地盅惑我,我采了一朵別在發(fā)髻,設(shè)想自己正是十八九歲。越過薔薇,折過一個小彎,白云深處的杏洼村就看到側(cè)貌:高低錯落的磚瓦屋,毛里毛糙的牛圈和柴垛,高大的核桃樹和堰邊斜刺里伸出連篇累牘果實的杏樹。
打麥場一面緊鄰著懸崖,這樣的溝谷峭壁被大自然刀削斧砍,望一眼心生恐懼:如果有失蹄的牛羊或者精神恍惚的村人走過……不敢深想,踏上打麥場,麥場上幾個蘑菇樣的麥秸垛散發(fā)新麥子的味道。溝谷邊的杏樹把繁茂的枝杈伸到打麥場上來,枝杈上掛滿了黃綠相間密匝匝的杏子。如此之多的杏子橫掃我爬坡的困乏:我此行的目的就是采摘杏子,用杏核制作豆糝。作為一個家庭主婦,每年夏季初伏,我都要把豆子炒好,上鍋蒸煮,一層綠瑩瑩散發(fā)草木清香的香椿葉子鋪在盆底,把蒸好的豆子倒在盆里,熱炕上捂三天,豆糝扯出條條粘絲,攪合除去苦味的杏仁,拌上辣椒調(diào)料,拿到房頂?shù)乃芰喜忌蠒?,曬干的豆糝是冬季農(nóng)人的主菜。
打麥場看到同村梅葉。就算不看到她,我也打算到她家里討碗水喝——盛夏艷陽下爬坡實在虧損了不少水分。她正在用木锨攪開麥子,新麥子在木锨上流轉(zhuǎn),我拿掃帚幫她掃去麥子上的碎麥秸。掃麥秸的技巧于我輕車熟路,我迷戀麥子在農(nóng)具上的跳蕩。她在麥子上佝僂的腰身愈發(fā)黑瘦矮小,短發(fā)被風(fēng)隨意掀起,窩成一蓬亂草的形狀。
她家住在半坡上,跟她到她家院子歇腳,期間不停抬腳,繞過坑坑洼洼的小路、腳下磕磕絆絆的石塊和幾堆新鮮的牛屎。山里坡地多,種地少不了牛??墒桥LM(fèi)工,日日要放出去吃草,所以很多勞力少的人家都不喂牛了。給有牛的人家掏點錢,種上算拉倒。種地的成本越來越高,種地人逐漸減少。打工成了不少人的出路,路過幾家院落,棗樹梨樹猶自結(jié)果,院墻豁了,豁口的院墻被草木強(qiáng)勁地攀援,風(fēng)雨侵蝕的雞窖豬圈一副凋敗,門鎖無一例外成了家的守衛(wèi)。這些閉門鎖戶的人家都是舉家在外面打工。村里昔日滿坡滿嶺的麥田,人們或揮舞鐮刀或踢踢踏踏拉麥,人歡牛叫吱吱扭扭碾場的麥?zhǔn)站跋?,已?jīng)成為一去不復(fù)返的老皇歷了。
不打工咋著,打個工好歹還能到外面引個媳婦回來,要是窩在這里,一輩子連個媳婦也娶不下,梅葉慢吞吞地說。她說現(xiàn)在女人金貴,不像以前咋恁憨,男人不用費(fèi)勁就把自己哄來了。說完自嘲地笑起來,她的笑撐開她干癟黑瘦的臉龐,不到四十歲的臉,已經(jīng)被山風(fēng)吹干了水分,綻出干裂的紋路了。她當(dāng)初嫁到這里,有點緣由。她爹和她公爹自小認(rèn)識,她爹操持著人口眾多的家,糧食問題有點對付不過來,從她公爹那里借了不少糧,她就成了人情債的償還者。沒有忤逆爹的意愿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是對象英俊,人憨厚老實,完全配得上她,她娘如是說。盡管后來她不止一次抱怨她要從零起步,才能過到娘家這樣大村的條件來,說這話時她的孩子已經(jīng)上學(xué)了。
她指給我看院子有幾棵梨樹的房子:那是東升家。東升繼承父輩的房子,后山墻用的是有棱有角的山石,正屋西廈有條有行。可是現(xiàn)在家里的屋瓦搖搖欲墜,一束明亮的光線從屋頂直射進(jìn)屋內(nèi)。西面的畜棚柴屋已經(jīng)塌了,院子里樹下原來是糞堆,雞刨狗踢,撒開一大片,雨水一浸,成了一灘糞場。東升原來是隊長,青年時的清晰思路沒有延續(xù)到衰老,前年突然老年癡呆,一遍遍在山坡尋找回家的路,直到跟著一陣風(fēng)飄下山崖。家人尋了他幾天幾夜,被發(fā)現(xiàn)時他已經(jīng)在谷底安息了,頭臉被荊棘刺掛得血跡斑斑,一只鞋不知去向。埋葬東升后,東升老婆去縣城給兒子帶娃。兒子學(xué)的廚師,從外地帶回一個媳婦,死活不來山上住,在城里租房。媳婦生活習(xí)慣和婆婆大相徑庭,婆婆疼惜兒子掙錢不易生活樸素,兒媳卻頓頓要吃肉,大清早起來就要白米飯澆炒肉絲,一頓不給吃就發(fā)火吵架,婆婆和兒媳矛盾升級,兒子臨了站在媳婦一邊,婆婆受不住氣回來在家呆了幾天,在樹林拾柴禾時摔了跤,腳脖粉碎性骨折,在床上呆著無人照應(yīng),女兒和女婿套著架子車接走了她。沒有煙火熏染的屋子很快顯見敗落,一場場暴雨砸下來,一陣陣風(fēng)刮過來,屋頂就歪了。
半堰上吊著幾串玉米的是寶貴家。寶貴原來是個木匠,背著鋸子刨子走鄉(xiāng)串戶,做面柜箱子椅子,給小桌棺材雕花,吃百家飯,賺小花錢。后來道路通暢信息靈便,賣家具的增多后他的生意黯淡,最主要的是老婆為一只雞的歸屬和鄰居罵了一架,爭吵戰(zhàn)場上受挫,回家來氣悶不已,不幾天就變得胡言亂語了。她胡言亂語的對象是針對他,去地里跟著他,去河邊跟著他,放牛跟著他。跟著他是對他說話,他祖上對不起她,前幾年結(jié)婚對不起她,現(xiàn)在家里不好,對不起她。她罵他的言辭尖刻銳利,像一只憤怒的小鳥。他對她的罵,虛心地聽著,從來一言不發(fā)。小鳥嘴巴干了,泣血了,偃旗息鼓了,他把她攙回去,做飯給她吃。白天好對付,晚上如此,他就要買藥給她吃,藥一天天吃起來,人虛浮發(fā)腫,看人的目光呆起來。懷疑人沒好人,都是要害她,驚恐地大叫,時不時嚷著要出走,終在一個夜晚出走成功。寶貴踏上尋婆娘的路,農(nóng)閑背著饃布袋,手里攥一大摞尋人啟事,胡子拉碴,吃著饃,一邊吸溜著掉到嘴邊的饃花,一邊順路走著,打問著。
茂屯家的情形實在不忍目睹??垦吒w起的五間房,看椽和檁煙熏火燎的痕跡,許是住了幾輩人。但此刻看去,卻是整個屋脊捂下來,把屋子捂嚴(yán)實了。從檁條支撐的空隙望去,壓癟的籮筐,土埋半截的衣柜,和凌亂的盆盆罐罐。家都沒搬,整個就不要了?對我的疑惑,梅葉說,一家人到武漢去了。茂屯兩口一個拙舌,一個木訥,村里紅白事情不愛出場,是村人眼中的窩囊人。但祖墳冒煙,他家后輩人了得,孩子從小是人尖子。在山底下的小學(xué)是,鄉(xiāng)里中學(xué)是,城里高中是,一直到北大畢業(yè),現(xiàn)在武漢單位工作。前些年為供孩子,茂屯栽煙賣血,老婆喂雞挖藥,一家人不花一分錢,所有的錢都進(jìn)了學(xué)校。有一年,煙葉遭冰雹,煙葉檢驗員給他煙葉級別低,還把大部分煙葉翻出來拒收。他撲通一聲給人家跪下,顫抖著手捧著一把煙葉聲淚俱下說,這是俺孩子學(xué)費(fèi)啊,這是俺孩子學(xué)費(fèi)啊。靠著家里一點微薄補(bǔ)貼,靠著各樣救濟(jì)以及獎學(xué)金,孩子一路從小村到小鎮(zhèn),再到大城市,還娶了一個富商女兒,在城里定居下來,朝九晚五過起城里日子,茂屯兩口就投奔兒子去了。
梅葉家院子的大核桃樹,郁郁蔥蔥招搖著滿樹的青皮核桃。樹下支了一塊青石板,周圍放了幾個玉米皮編織的草墩。她倒了一碗水給我,水里加了不少白糖。見到客人加白糖是這里的習(xí)慣。原來村子里的人吃水用旱窖,露天挖一個大坑,下雨時儲存些雨水,那樣的水有一股泥腥味道,需用糖來遮掩。現(xiàn)在人吃水用車到溝底去拉山泉,只有極少數(shù)病殘老弱還吃旱窖水。
喝水緩解了我一路爬坡的焦渴,放下藍(lán)花粗瓷碗就要去山上采杏。這里的杏樹滿山滿洼,春天開花云蒸霞蔚,蔚為壯觀,但沒有人來賞花,只有野蜂花蝴蝶翩躚期間。夏季杏子青了黃了,金燦燦鋪一地,無人撿拾。這里人少地多莊稼忙不過來,煙葉炕完有豆子,豆子拽了掰玉米。
我采杏子不到半袋,一聲驚雷響起,天空暗下來,急忙爬下樹,雨點就從頭上砸下來,連帶著幾個冰雹差點把頭敲破。我往梅葉家跑,下到路口,才見到她和男人在場院掃麥,我也加入掃麥行列。麥子越急越難掃,雨點順臉往下流,砸得人睜不開眼睛。雨點太猛,來不及裝袋,先用塑料布把麥子罩住,邊緣圍些麥糠擋住水。走進(jìn)梅葉的磚瓦屋,人身上的雨水淌下來濕了她的地。對面穿衣鏡望過去,我的眼睛紅彤彤,在暴熱的雨水中緊張地干活,連急帶忙人像淋了一場熱水浴。梅葉給我拿來她的干衣服,她的衣褲皺巴巴散發(fā)草腥和霉味混合的味道,我使勁抖抖穿上。
雨水在場院漂著泡泡,雷聲在對面山頭響起。巨大的聲響驚人魂魄,閃電瞬間把屋子照亮。雷電平息說話的欲望,我們來去無聲。梅葉找來幾個鐵桶放到檐下,屋檐上的水注立時叮叮當(dāng)當(dāng)奔流到鐵皮桶里,那聲響堪比舞臺加了環(huán)繞效果的音樂。她起身燒疙瘩湯,我在灶下填著火,干洋槐樹枝咯咯叭叭在鍋底燃著,嫩韭菜拌的疙瘩湯,滾鍋里浮起一層嫩綠的疙瘩,看得我肚子愈發(fā)饑餓。飯熟了,我干掉一碗又一碗,一碗飯沒有吃完,梅葉就拿勺子從鍋里舀幾個疙瘩撇到我碗里,看她這樣實誠,怎么也不像她姐嘴里的六親不認(rèn),沒良心貨。
開始聽她姐這樣說,我以為她人嫁到小村,視野問題造就了狹隘,然而,和梅葉的一番交談,我知道了其中緣由……
她前不久害了一場大病,不住地淌血,本想去縣城醫(yī)院診治,在村診所門口,她姐給她介紹了一個神婆,她姐說起神婆的靈驗,嘴角泛出唾沫。她說神婆治好了很多人的病,村里某某挺年輕就靠拐棍扶著,讓神婆做法沒幾天,扔拐棍自己走了。還有某某好好的額頭出個疙瘩,疙瘩越長越大,都要到大醫(yī)院做手術(shù)了,碰到她心腸好,介紹了神婆一念經(jīng),疙瘩越來越小,越來越小,最后小到陷進(jìn)皮膚,跟沒長一樣樣。再說了現(xiàn)在的大醫(yī)院農(nóng)人可是進(jìn)不起,動輒一檢查,各種機(jī)器先過遍。有的機(jī)器怕怕哩,不是輻射,就是要吸去人一針管子血。她猶猶豫豫聽信了姐姐,請神婆進(jìn)家。戴著一頂黃綢帽子的神婆讓她炕上平躺著,在她家的堂屋焚香敬神。神不容易請來,她看到神婆費(fèi)力地?fù)u動身體,肥胖的肉體搖散了似的。神婆嘟嘟囔囔求了四海龍王,又求了上界天神,天神威力太大,把她折磨得先是打哈欠,后是昏昏欲睡,據(jù)她說是魂魄上天入地一番,求得仙丹妙藥。她的胳膊在香案上碰了一次又一次,嘴里念念有詞。手里的黃裱紙上終有針尖大的神藥,喝了神藥,給她封禮,如果沒有禮錢,她的魂魄會元氣受損,永遠(yuǎn)回不來。她丈夫拿出賣煙葉的一千元,為了求得神仙恩惠眷顧,顯示自己心誠,她又讓丈夫添了自己挖藥的一千。平躺炕上并沒減輕淌血,她的身體越來越飄,神情越來越恍惚,整個人像一片風(fēng)中搖擺的樹葉。丈夫的哥哥入贅在城里,回家探親時看到她的情形,把她送到縣醫(yī)院,醫(yī)生給她做了子宮切除手術(shù)。醫(yī)生說,晚來一步就沒命了。丈夫想起煙葉錢遷怒她姐,曾在集市揪住她姐衣領(lǐng),是她擋開的。
梅葉在山上種有幾畝麥子,幾畝玉米,還有幾畝煙葉。她說自己多干活是為了有錢在娘家村,就是俺們大村買個房子,讓孩子們以后有好點的學(xué)校上,有寬敞的馬路門前通過,手機(jī)不用滿坡滿嶺地尋找信號,水管一擰有嘩嘩的自來水喝。
扛著半袋子青杏,從杏洼村下來,夕陽從云層里掙出,在一棵高大的洋槐樹梢后面探頭,土路兩邊,割過麥子的麥茬地里,一行行玉米青苗剛剛出土,葉脈上頂著雨后的水珠,玉米正張嘴吧嗒吧嗒喝著,明朝它們會朝天空竄上一節(jié)。
大姨坐在炕沿,和盤腿坐在炕上纏棉線的母親閑聊,大姨說了許多日子旮旯角的事后,突然說到房子。她在說房子的時候,不時晃動她花白的腦袋,平日渾濁的眼睛突然發(fā)出亮晶晶的光芒。她不知道,那光芒是一團(tuán)火,灼傷了母親,也灼傷了我。母親看了我一眼,她眼里的哀怨,恨鐵不成鋼的憤懣,是一把切割我的匕首,我奪門而逃。走出好遠(yuǎn)又拐回去,從樓板上拿了一個竹提籃,趔趔趄趄往山上去。撿地軟是借口,我主要是到山頂找那塊干凈的大石板,把這疲憊遭罪的身體安放上去,讓山風(fēng)吹來,吹干我的淚水。
我和輝的事在村里傳得沸沸揚(yáng)揚(yáng),甚至我進(jìn)村時,都能看到靠墻根坐著的八十多歲的王奶奶,捂著半個嘴巴吃吃笑。她笑我傻,輝家里什么都沒有,唯一的三間土坯房歪歪扭扭,風(fēng)一刮要倒地似的。再說輝的那個媽還是人見人躲、鬼見鬼愁的麻胡蛋(胡攪蠻纏)。我走進(jìn)院子,父親正蹲在一堆玉米秸上吸煙,眼前的一杯茶水裊裊冒著熱氣。母親給豬剁草,銹刀隔著多汁青草很空洞地撞上木板,鐺鐺的聲音刺耳而遼遠(yuǎn)。父親看到我猛站起身,臉上的肌肉痙攣地抖動,嘴角一抽一抽,他一腳踢飛了茶杯,杯子飛出很遠(yuǎn),院里的雞驚恐地大叫,跳上草垛,跳上院墻四下逃竄。
父親惱怒我的根源是輝家沒房。我從小訂婚的那家人有房,且是平房,屋面的白瓷片在太陽下閃閃發(fā)光??墒俏乙院笠诉^,又不是跟房子過。那個人和我很少說話,偶爾說話,也局限在程序之內(nèi),心里從來沒有對接過,連一丁點的漪漣也沒有,整個就是一潭死水,死水上還板結(jié)著腐朽厚重的苔蘚。不知道他天生木訥,還是在他看來,只要訂婚,獲得家里人的首肯,我就是他買下的貨了。他沒必要付出,不必要有一點點額外的熱情。他們村里唱戲了,他遵照他父母的安排來接我,幾天戲看完了,就送我回來,隨村里俗禮給我?guī)讐K花花綠綠的布料,除此沒有任何交集。跟在他身后,我懷疑自己跟著一截木頭。
他沒有影視劇里胸前別一支鋼筆充文化,他夾著一支煙,把中指熏得黑黃。我不奢望精神層次的契合,這種要求會讓村里人笑掉大牙,父親會更加認(rèn)為我不可理喻。我只要求他知道魯迅,但是他還是沒有通過我的考核。對他來說知道魯迅是一道很難做的題,也許我這樣的山女,只知道干活生娃圍著男人轉(zhuǎn)就行了,知道那么多有甚用處?
我碰到輝,他雖然不知道魯迅,但他很快為我買來魯迅的作品。除此之外,他帶我到縣城影院看電影——張藝謀的《菊豆》,不是村里放映員放得老鼠啃噬蛛網(wǎng)纏結(jié),在放映室躺了幾輩子,放著放著就卡斷了的《地道戰(zhàn)》。為了一張昂貴的電影票,他省下晚飯的錢,手里拿一塊充饑的饃走在大街上,邊走邊往嘴巴里塞。吃飯時,飯碗里有一個雞蛋,或者薄得紙張樣的一片肉絲,都要夾到我碗里。他沒有加重他分量的房子,而我精神的砝碼卻又顯得無比虛無,他深知這些,攥著我的手掉下了一滴男人的眼淚。
這滴男人淚擊潰了我精神的堤壩,它不僅讓我順利產(chǎn)下一首詩歌,也成了我自找的終生囚牢。我再也沒有走出來,無比決絕地開始了自己漫長的感情之戰(zhàn)。我退婚了,頂著一撥一撥親戚的勸說,和村人鄙夷的眼光,以及比血肉焚燒還要恐怖的精神世界的涅槃——最后,我和輝走到一起。我懷著深深的愧疚做了家里的叛敵,母親哭天抹淚時嘴里的前世冤家。
婆婆并沒有看清沒有房子的弱勢,我的凜然不僅成了她一輩子炫耀的話題,還以我的生日沖撞了她而顯傲慢。在她看來她家平白無故來個媳婦是自然而然的事,在一次她和輝因我生日問題的爭吵中,輝端起一鍋熱油潑到院子里,那是他們家一年的用度。婆婆在驚愕中發(fā)現(xiàn)兒子長大了,她操控不了一切了。
我出嫁了,走向婚姻的路上,風(fēng)雨交加的天氣已經(jīng)為我作了闡明和昭示。母親陰沉著臉,父親喝了很多酒,他不省人事地在側(cè)屋的小床上大睡。那屋子不通煙火,冰冷異常,他蜷縮著身子臉色青黃。我沒有盤頭,雨雪天上縣城盤頭會增加父母額外的開銷。齊耳短發(fā)上別著一朵假里假氣的紙花,在寂寥索然的嗩吶聲中,我走向輝家外墻泥巴不斷掉落的土坯屋,我成了輝的媳婦,捂著嘴巴笑我的人層層疊疊。
那年夏秋之交的陰雨天,屋子的地下擺滿了接雨的瓶瓶罐罐。天晴的時候,輝曾經(jīng)上屋脊擺密了瓦片,許是房子太過老舊,許是椽木太過腐朽,補(bǔ)住一個窟窿又被風(fēng)洞開一個窟窿。輝倒了一罐又一罐雨水,站在泥濘的地上失了耐心,任由雨水順著他的臉往下淌,我給他拿毛巾擦干,他血紅的眼睛直瞪著我,神情絕望無比。
他開始了蓋房子的漫漫征程??吹铰愤厹锨粔K石頭,他立馬甩掉外套汗流浹背戰(zhàn)天斗地把它弄回家。暴雨過后的河床,河水還沒完全退潮,他赤著上身,手里提著一個繩套、鋼釬,和一塊大石頭較上了勁。渾濁的河水推搡著他,他在水中踉蹌著步伐,那一刻,我的心瞬間被他揉碎———我當(dāng)著看水人的面,不顧一切地喊著自家男人的名字。脊背曬脫了皮,指甲砸掉了一個,腿肚子上留著疤痕,石頭慢慢在墻角越堆越高,他又開始挖沙子。細(xì)沙子和粗沙子從他手上的老繭流過,從他冬冬夏夏的鐵锨上揚(yáng)過,兩千年的春天,借助一部分貸款,四間平房的輪廓出現(xiàn)粗糲的雛形。
草草粉刷一間將我安置,他跟村人去了南方,留我在家經(jīng)營著兩畝果園。我識的幾個狗匝匝字在這方面顯示出其她婦女所沒有的優(yōu)勢——我看得懂種蘋果手冊,會按照配方配藥。我還舍得投資,在村里率先給蘋果穿起紙衣裳,這種紙衣裳雙層結(jié)構(gòu),牢固地抵抗著紫外線和風(fēng)雨的侵襲,最大限度地保持蘋果肌膚的滑爽和嬌嫩。我一天地里跑數(shù)遍,不厭其煩地看著八十棵蘋果樹,一溜排開在風(fēng)中搖曳的樣子。
打蘋果樹的藥錢和套袋錢是我開裁剪部掙來的。我在村里的集市上擺攤,換拉鏈縫褲腳。做一條褲子五塊,裁剪一條兩塊。那些吝嗇媳婦們只是來裁剪,她們自己回去踏縫紉機(jī),斷不肯輕易給我掙去她們的幾塊錢。我果決地把那些花花綠綠的一沓子塊塊票,換成了一包包蘋果樹需要的代森錳鋅、葉面寶。我把這些藥物噴向果樹時,也把意念加給它們,和它們一起抵御著病蟲害的襲擊。想象著蘋果們在我百般呵護(hù)下,以出眾的姿色獲得果商的青睞,一股香甜的滋味撫慰著我孑然一身的夢境。設(shè)想今年可以還掉欠款,然后就可以添置家具,如果可以買一個書柜,我的書就不用局促地蝸居在床底下的紙箱里。
跟著地堰上含苞秋菊的節(jié)拍,蘋果以立定的姿勢站在秋天的面前。我的蘋果最值得檢閱——扯下袋子不幾天,就紅得粉嫩嬌貴,搽粉一樣掛著一層白霜,白霜里的晶瑩剔透宛若玉石,連最苛刻的果商也夸贊說,這尤物讓人不忍下口,一下口就是神仙。他讓我盡管采摘,一園子蘋果全部預(yù)定。
農(nóng)活不詩意,但摘蘋果卻讓人寂靜歡喜。和趕回來秋收的輝一起摘了一星期,眼看再剩六棵蘋果樹就要摘完,公公突然暈倒在果園。他平時血壓就高,每天一片降壓藥維持著,有時僥幸不吃,在不吃的一天,他溜達(dá)到我的果園,走到樹根還沒幫上忙,人突然就轉(zhuǎn)了一個圈圈,撲倒在樹下。我和輝手忙腳亂給他掐人中,灌白水,輝背著他去了村里診所,在診所掛上輸液瓶,一輸要輸半月,由我和輝替換著支應(yīng)。
半月后,當(dāng)我再次來到果園,六棵蘋果樹上空落落沒一個蘋果,我頭一暈差點也撲倒在樹下。
這六棵樹長在果園邊上,樹杈密集卻日照充足,結(jié)的蘋果又大又多?,F(xiàn)在它們個個伸展了曾負(fù)重的腰身,輕佻地風(fēng)中招搖。每一個枝條的空洞,讓我眼睛滴出血來,我用一只手扶著自己沉重的腦袋,邁著軟弱無力被虛空擊垮的步子,從地堰邊的小路上走下來。麻嬸挎著打豬草的提籃和我照面,她說咋啦妮子,牙痛嗎?我的手敷在嘴巴上試圖壓住嗚咽:蘋果丟了。媽呀,敢情我前天沒看錯,我在對面山頭上捋葛蘭葉來著,看到你這塊地里幾個小學(xué)生忙忙碌碌像是在摘蘋果,當(dāng)時還納悶,他們是你找來幫忙的吧,回頭我就把這事忘了!她一連拍了幾下她的腦袋。
小兔崽子,我饒不了你們———我撒腿往學(xué)校奔去。小學(xué)校矗在村東,臺商捐資修蓋的新嶄嶄的五層樓,一面高高的紅旗在風(fēng)中飄蕩。老師是本村上了年齡農(nóng)轉(zhuǎn)非的教師,孩子們爺爺奶奶的年齡,豁牙跑風(fēng)的嘴巴在教孩子們讀拼音。這些孩子鬼精得很,也膽大妄為得很,我小時候需要花錢自己上山挖藥材,還統(tǒng)統(tǒng)買了學(xué)習(xí)用品,現(xiàn)在小孩子直接找大人要,不給就蹦跳,我見過有個小孩拿刀架母親脖子上要錢,拿了錢飛跑去買零食和玩具。
我恨村邊那些開著三輪車吆喝收次果的,次果就是樹上掉下來摔傷的爛果,五毛錢一斤,他的聲音大概勾起了孩子們的生財之道吧,去把我套袋的優(yōu)質(zhì)蘋果禍害了,我要是抓住兔崽子們,非把你們——呸呸,我在急速奔跑中,摔了一跤,手心著地,著地的部分生痛,還讓土弄臟,我吐了一口唾沫擦了擦手掌。手心握成的拳頭攥出了汗,額上也冒了汗,冒著熱氣的汗水淌下來刺痛了眼睛。
校長是個五十多歲的短發(fā)女人,她在闊大的辦公室寫毛筆字,幾張桌子上橫七豎八擺滿了她的杰作。我進(jìn)去訴說時順勢坐在門口的桌子上,一只手把桌子擂得咚咚響,擂響桌子的同時我的眼淚鼻涕也在飛。我本來是說蘋果來著,說著說著生出外延,從一個女人家種蘋果開始,旺盛的液體洇濕了腳下的水泥地。
她一手拿著飽濺墨汁的毛筆,一邊蹙著黏了一團(tuán)墨跡的眉心,沉默地聽我訴說,不時看看我弄濕的腳地。她的下頜本來很明顯凸起,這時更加明顯地看到牙齒在里面咬得格吧格吧響。我的委屈還沒有倒完,她突然放下毛筆急匆匆地出去了,身影在門口旋起一股小風(fēng)。不一會兒就拎著七八個十來歲的小孩站到我面前,他們進(jìn)門的時候推推搡搡,那一個個低眉順眼的樣子像剛俘虜?shù)膽?zhàn)犯。
被女校長拎著衣領(lǐng)第一個揪進(jìn)來的是鄰居孩子光頭,他腋下長一種魚鱗甲,遠(yuǎn)看像黑垢甲,跟著一群野孩子泡一夏季的澡也泡不掉。人說他上輩子是魚精,這輩子變?nèi)送猩锰?,身上特征還沒褪盡。他父親前些年為地界和人爭吵,被人在頭上敲了一榔頭后,就時不時神志不清胡言亂語,后來在一個夜晚爬起來出走了,有人說在縣城飯店門口乞討,有人說在外地亂窯里安身,還有人說風(fēng)雪天凍死在野地里。家里人開始還到處尋找,找到后又跑,反反復(fù)復(fù)如此,后來漸漸泯滅了希望。他母親種地沒人幫忙,在地頭大哭,尋村委會訴說無果,不得已為他招了一個后爸,忙的時候夫妻兩個去后爸的村里干活,留他和爺爺在家,估計他那耳聾的爺爺根本不知道他做下的好事。有可能尋不到結(jié)局的結(jié)局,讓我立即眼冒金星,牙竟隱隱地痛起來。
———錢哪里去了,說。女校長直奔正題。魚鱗甲男孩在口袋里摸索了半晌,掏出一塊錢,放到課桌上。一塊錢像彈簧立馬把我從課桌上彈起來,這鬼孩子,分明是想騙我:我的六棵樹,就算一棵樹一百斤蘋果,六百斤全賣次果也值三百塊!如果按商品果折算至少一兩千,要我的命氣死我了。
第二個孩子站得不端,女校長踹了一腳,我一看是大春的孩子。大春木訥遲鈍,說媳婦難度大,一家人湊足高額彩禮從更小的村說來一個媳婦,媳婦好吃懶做,過了沒幾年,丟下孩子和一個外地人跑了。大春打工還家里債務(wù),孩子跟奶奶生活,家中里里外外堆疊不值錢的雜物,光景一眼望穿。你說你家里這樣了,還不省心,敗家的,糟蹋我蘋果干嘛?我推搡著他,眼淚肆意流淌。
第三個是個小不點,枯黃色的頭發(fā)蒼白的臉色,他是巷子口二順的孫子。二順人有點執(zhí)拗,卻一心向神。他和信教的一個女人糾結(jié),氣死了老婆。沒了老婆管著,傳教和繼續(xù)糾結(jié)女人變得名正言順。去南方打工的兒子兒媳把孩子留給他,他為了做好神的兒女,為自己積下功德,孫子饑一頓飽一頓才長得這么黃瘦。我還沒有問他,小不點怯怯地看著我,忽閃著圓潤的眼珠子,突然打了一個哆嗦,先行大哭起來,好像我隨后就要吃他一樣。這些鬧心孩子,摘蘋果時的膽氣哪里去了?
女校長挨個拍了一溜腦袋,大聲呵斥了一番,對我說,人都在這兒了,我讓他們逐個給你寫份檢查,然后每人花了多少錢退給你。
我眼睛腫痛失魂落魄,期期艾艾回家去。
當(dāng)街走過,小賣鋪的黃二嬸說,我咋說我家死鬼那個不靠譜的東西,咱這是農(nóng)村,他一下子進(jìn)了這么多高檔陀螺,正愁賣不了要退貨,前天一下子賣掉了七八個。攏共幾百塊錢呢,原來是你的蘋果錢,這些鬼孩子,禍害人精!
麻嬸在巷子口看我愁眉苦臉回來,對我說,你這次損失太大,不行你報警算了,給他們點顏色看看!
歪在家里床上,心口一陣陣痛。
門簾后面悉悉索索,誰?從床的斜對面望過去可見竹門簾下一雙黑色的涼鞋。涼鞋斷了一根袢,鞋里的腳趾污濁不堪。光頭紅著臉磨蹭著移步過來,門口轉(zhuǎn)瞬的光影照著他短袖掩不住的黑乎乎翹起的魚鱗甲。他一反平時在同伴面前器宇軒昂的派頭,神情懨懨地捧著一大張作文紙,快到我跟前腳軟了一下顯得磕磕絆絆。他一跨進(jìn)來什么也不說,直接面對著床,語速快捷而咿咿呀呀地念起來:尊敬的大嬸對不起,我不該看到你家地里沒人,到你家地里撿拾蘋果,賣了錢去買陀螺,我的行為很惡……圈,自私心很嚴(yán)重,給學(xué)校臉上抹黑,給你造成不可免(挽)回的損失,請你恨恨(狠狠)地懲罰我,無論怎樣打罵都行,絕不反抗,絕不……他的話沒念完,又溜進(jìn)來一個小不點,對著床一番嗚里哇啦,背書一樣語調(diào)平直緊湊,根本聽不清他在說什么,一個不認(rèn)識的字,把他的小臉憋得通紅,鼻梁的雀斑上掛著細(xì)密汗珠,吸進(jìn)去的鼻涕在換氣時不可控地流出來。小不點穿著灰舊的城里人捐來的牛仔褲,牛仔褲有點大,他念時一只手不停地忙活,時而抹鼻涕,時而把褲子往上掖。
他們念完了無一例外攤開一只手,在我床邊放上皺巴巴的幾塊錢。那幾塊錢不僅是讓我的牙痛了,連帶著腦袋也痛起來,我翻身起來對他們吼:別念了,滾滾,拿著你們的錢都滾吧,滾得遠(yuǎn)遠(yuǎn)的,別讓我看見你們,小兔崽子……那些孩子急忙夾著紙張,拿起皺巴巴的塊票,腳步帶起院子里的淌土,一溜煙從院門口消失了。
翻了一個身,想起窩心的蘋果,不值一分錢的眼淚,又不可節(jié)制地淌下來。
不知是天氣很熱,還是我發(fā)燒了,迷迷糊糊覺得自己火燒火燎,掙扎著卻起不來,一聲抽噎似的嘆息后,我還聽到自己的心里嘟囔了一句:小兔崽子。
再沒有哪一種植物像玉米一樣,和我如此血脈相連、休戚與共。玉米糊糊喂養(yǎng)了我,當(dāng)我從玉米堆上站起,一股濃郁的玉米馨香把我浸沒,把我掩埋。
年年歲歲跟在玉米后面,和它哭和它笑,和它妥協(xié),和它爭吵。玉米以不可違逆的宿命植入我的內(nèi)在,我精神的特質(zhì)和性格的基因冒出玉米的味道。春來了,雞糞、化肥或者草木灰,統(tǒng)統(tǒng)跟著我的簸箕或糞筐顛簸到南坪的地塊,隨著我手臂悠揚(yáng)的起落,它們?nèi)苡邳S土,漸化為玉米的苗床,成為玉米到來的鋪墊。犁鏵是真正迎接玉米的前奏,一場飄逸的春雨落下,玉米地酥軟了骨架,它一夜間展露多情的容顏,等待春風(fēng)通透地揉捏。
一粒優(yōu)質(zhì)的玉米種,在我手里捻了又捻,然后順著我指縫留出的通道落到褐色的土壤。它有發(fā)芽開花結(jié)果的歷程,也帶著我希翼它穗大飽粒的祈愿。玉米苗迎風(fēng)破土了,開始了穿越季節(jié)的涅槃。寒流是它的第一個考驗,跨過倒春寒的門檻,然后就是抵御外敵入侵。土蠶最喜歡咬斷它的根莖,從土里一寸寸地翻尋過去,像一個專門滋事的搗蛋鬼,玉米一株株敗興在它貪婪的唾液里。后來是野雞的肆虐,它們以沖鋒的姿勢盤旋在玉米的頭頂,把蓄積一冬的力氣和餓極了的狂躁,發(fā)泄在嬌弱的幼苗上。一爪子就刨起一棵,全然不顧包衣種子的毒液,毒液對它們已然有了免疫。
玉米搖搖晃晃地蔥蘢于初夏的陽光,寫意出一片濃淡不一的綠。夾雜其間的灰灰菜、人菡苗、打碗花從除草劑那里漏網(wǎng),它們的加盟讓玉米們更加惺惺相惜。吸納了養(yǎng)料和雨水的玉米挺拔了腰身,模樣一天天苗條俊秀,漸進(jìn)孕育佳期。暗夜里低頭含羞的玉米花一絲絲張開,承接愛澤的浸潤。每一絲花蕊都連接著一粒種子,等無數(shù)個種子匯集,一穗玉米就獲得母體的完整。我時而抬頭仰望,時而低頭傾聽玉米波瀾壯闊地結(jié)合,對大自然的神奇充滿深深的敬仰。
初秋的雨夜,玉米把拔節(jié)和吐穗張揚(yáng)得有聲有色。一棵和一棵交談,一棵和一棵耳語,彼此傾訴生長的疼痛和快感。玉米林蛻身為收集秘密的專屬地,一只南瓜在玉米葉下悄悄坐胎了,幾只蜘蛛在玉米林里秘密織網(wǎng)了,野兔出門覓食時有了掩體,蝴蝶路過時有處歇腳了,無限生機(jī)在玉米地里蓬蓬勃勃。而我,最鐘情那鮮亮潔凈絲線一樣的玉米花。大自然配好的顏色,隨便抽出一根,繡出的都是無與倫比獨一無二的圖畫。
歷經(jīng)春夏秋,品嘗酸辣苦的玉米在田野上挺立持重的身姿。旱來了,榨干自己也要把保命的水分留給后代;風(fēng)來了,靠本能緊緊抓住腳下的土地。這小小的草木,以自己獨有的方式,高舉綠色的火焰,在韻味十足的風(fēng)姿里,傾訴關(guān)于生長的欣悅。等待秋,等待一種心滿意足的交付,等待歷經(jīng)滄桑后的歡顏,等待顆粒歸倉的圓滿。
那天的陽光細(xì)篩子曬過一樣均勻,我拿出被老鼠啃破的舊袋子縫補(bǔ),收拾好的袋子要去裝田野上快要成熟的玉米。公路邊的玉米地里側(cè)翻了一輛大貨車,我家的玉米被碾倒一大片。貨車司機(jī)顫抖著從車?yán)锱莱鰜?,他的顫抖堪比冬天最蕭瑟的葉子:茫然、無助和惶恐。
山路彎多,他在轉(zhuǎn)彎的時候,一只奔跑的黑狗在前面誤導(dǎo)了他,他把車開進(jìn)浩浩蕩蕩的玉米林。地堰上一片果實累累的豆角被卷進(jìn)車輪,各種植物的藤蔓葬身輪胎。在等待吊車救援的時間,司機(jī)在我家的小圓桌上狼吞虎咽地往肚里倒下兩碗餃子。小村太小,沒有飯鋪,而他跑了半天,已經(jīng)聞不得人家飯香。我家的餃子緩解了他的哆嗦,他看起來穩(wěn)健許多。他說到賠償事宜,他說他會給我家那些撲倒碾碎的玉米一個說法,我和丈夫相視一笑。他說的最多的是他外省的那個家,家里賢惠的媳婦,調(diào)皮的孩子。孩子讓他臉上升起云彩,徹底消散翻車的霧霾。他說為了妻子的大衣,孩子上個好學(xué)校,他才千里迢迢跑車。這個理由有著相當(dāng)?shù)膹V泛性,沒有哪個男人的流汗不是不為這些,所以丈夫很快和他共鳴了許多話題。天色黑下來,丈夫不僅為他準(zhǔn)備了床鋪,還和他共賞了月色,月色下品咂了我藏在柜底的一瓶玉米酒。第二天,他啟程了,對著丈夫揮揮手,對著壓碎的一片玉米揮揮手,路邊沒有一個人提醒他該對那片凌亂的玉米負(fù)責(zé)。
在秋陽滑爽的撫摸里,我欣欣然掰著自家的玉米。從我開始追溯到母親,從母親到祖先們,他們統(tǒng)統(tǒng)和玉米有著最親密的糾結(jié)。層層剝開的玉米泛著太陽的色澤。院門口,屋檐下,房頂上,一串串玉米被下鄉(xiāng)采風(fēng)的藝術(shù)家定格,被畫筆臨摹,被詩歌吟誦。農(nóng)人們不知道,玉米除了實用價值外,還有如此質(zhì)樸醇厚的藝術(shù)的價值。
玉米是女兒下學(xué)期的學(xué)費(fèi)。收玉米的三輪車突突開進(jìn)院,我和丈夫正費(fèi)力地一顆顆撥著被雨水淋濕有點發(fā)霉的玉米尖。秋陽一覽無余地灑在平房頂上,炙烤著我,逐件脫去的衣服頂在頭頂,紛飛衣袖下的一點陰涼擋不住紫外線侵襲,我的臉龐吸納了太陽光變得紅光油亮,這樣的膚色在都市決定飯店服務(wù)員對我的態(tài)度,也決定我走進(jìn)某個機(jī)關(guān)時周圍人對我的目光。然而,我沒有一絲不滿,也沒有哀怨,相反我樂于和陽光打交道。它博大無私地普照玉米、麥子、大豆、灰灰菜、芨芨草。它從墻壁、煙囪、豆角蔓和洋槐樹梢上掠過,給我足夠的踏實和安定的溫暖。
無數(shù)玉米堆疊鋪陳,在平房頂匯聚成一方金色的織錦。組成這團(tuán)錦繡的每一個色塊都從手里過了幾遍:首先從玉米桿上擰下來,然后從玉米皮里剝出來,它們在粗糙的手掌里起落,一穗穗裝進(jìn)蛇皮袋,又經(jīng)過肩膀一袋袋扛到房頂,嗵地一聲傾倒進(jìn)陽光里。
七八畝玉米,從地里出發(fā),就被丈夫的肩頭扛起。雞腸子一樣狹長的地塊,磕磕絆絆的山間路,不斷掄起的蛇皮袋,玉米歇腳到房頂,他的肩頭磨出繭子。厚繭子在夜晚的燈光下,被我層層揭起。不止肩頭,還有指肚。指肚上的老繭在指甲刀上打滑,我建議他溫水泡泡,用小刀刮刮,他揮舞著手掌要撓我,說留著這雙橡皮手套可是鐵砂掌。
今年玉米快收了,凄凄瀝瀝的連陰雨漚爛了玉米尖。我說往玉米機(jī)里一塞,什么好賴全混淆?,F(xiàn)在玉米是給大工廠造乙醇,這一點點霉?fàn)€別說在大工廠,就是在玉米販子這里都是滄海一粟。他是個死腦筋非要一穗穗過手,每個玉米擰一下尖,無數(shù)個玉米擰無數(shù)遍。迂腐到這地步,也非他莫屬。驕陽在房頂曬得人出油,我剝了幾下終被太陽趕跑。他邱少云一樣紋絲不動,一穗,兩穗,剝過的玉米在他眼前堆疊,層層摞起,每一穗都像是收拾清爽的佳人。
玉米販子的三輪車打開車廂候在廊檐下,打成籽粒的玉米一袋袋順屋頂?shù)母咛葑訚L落到他的三輪車上。裝好車后,他連帶著買走丈夫剝下倒在屋角的爛玉米。好玉米八毛,爛玉米兩毛。過秤后,販子解開好玉米袋子,一袋袋往內(nèi)添爛玉米。赤橙紅綠青藍(lán)紫,丈夫的臉?biāo)查g變了幾個色,他奔過去抓住人家的袋口。販子笑道,我買來的玉米我想咋整就咋整。丈夫說,那是我一顆顆剝下來的。販子說,你都賣給我了,管得著嗎?丈夫說,早知道是這結(jié)局我也會這樣干,哪能輪到你,昧良心賺這差價回家睡得著嗎?一個老鼠屎壞一鍋湯,萬一人家買回去是磨面,做食品,想想,要禍害多少人呢,伙計?我上前拉他,他死扯住人家口袋不丟。
三輪車突突開走,我說,人家不當(dāng)咱面,回到家不會繼續(xù)往內(nèi)摻?他一拍腦袋說,咋沒想起這茬,我得攆上給他說說。
丈夫在攆人的過程中迎面碰到了二憨媳婦。她披頭散發(fā)一路奔突,掩面嚎啕。再三問詢之下才知,她家有剛咽氣的老人,她被突如其來的事打擊得不知所措。丈夫在她家?guī)炕璋档墓饩€里,看到了數(shù)不清的塵土,飛揚(yáng)的塵土落了一鍋蓋,一桌子,還有老人的臉上。他的臉扭到一邊,烏青漲紫。丈夫拿起炕邊老人壽衣,和幾個鄰居把他衣服換上。老人兒子在外打工,生活起居憑兒媳照應(yīng)。二憨媳婦腦子不清,根本不知道喪葬之事從何處下手。丈夫拿起手機(jī)給二憨打電話,信號在院子里追蹤了幾回合,還是沒連上網(wǎng)。丈夫把手機(jī)摔到窗臺,一個人扛起蒸饃的大鐵鍋,把它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落在臨時支起的大灶臺上。從報喪、買菜,到打墓和下葬,他像陀螺一樣在她家運(yùn)轉(zhuǎn)起來。村人外出打工,留守的是老人和孩子,體力活拿錢也尋不到人。出殯時下著雨,土路濕滑,抬棺材的丈夫在地頭一個趔趄,被杠頭的糙皮擦破了腰。我拿紅藥水給他涂抹,他的嘴巴朝一邊咧去,一直咧到想要啃住什么東西。二憨來家坐了半晌,拿條香煙給他,兩個人在堂屋里推來讓去。
丈夫經(jīng)營著犁地的拖拉機(jī),我們明年還有十幾畝玉米要種。收獲玉米后空蕩蕩的田野上,丈夫開著拖拉機(jī)來來回回一尺尺掘進(jìn),拖拉機(jī)的噠噠聲反襯田間的寂寥。新翻的泥土在陽光下晾曬,晾曬相當(dāng)于增強(qiáng)肥力。黑黝黝的膚色是它今日的陷落,明年又會被綠油油的禾苗扶起。玉米,一縷縷陽光,一滴滴汗水,凝練成不含雜質(zhì)的純粹。信手抓一把泥土,玉米的味道,彌天而來。玉米是我的親人,它和我如此傾情相依。
玉米,那一粒粒金色的品質(zhì),不容冒犯,不容置疑。
(插圖: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