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酬杰
去年五月九日凌晨,妻分娩的幾個小時,我在產(chǎn)房里一直陪在她身邊。一向被家人判定為懶人的我,那時候卻特別精神,雖然還沒有“他是兒,我是爸”的觸感,但卻深深地明白這是在干著我們家的大事,一定馬虎不得,要努力做些事。醫(yī)生在觀察妻的身體狀況后,說:“順利的話,幾個小時就生出來了”,我便按照醫(yī)生的吩咐,聽從妻的呼叫,一會兒幫抽筋的妻按摩雙腿,一會跑去向醫(yī)生匯報情況,其實,我能做的也僅此而已了,想幫妻分擔(dān)些什么,卻也愛莫能助。我不時還抬頭盯著頭上的鐘,它像冰凍了的小溪,太陽照射一會,才溢出一絲水流?,F(xiàn)在想起來,以前被父親責(zé)罵和狠打時也是這樣的感覺,只是一個清醒,一個迷糊。妻疼痛厲害時,我在一旁安慰和著急,任她捏著掐著手掌,好似在轉(zhuǎn)移著疼痛,其實疼的只有她,我的手因為按摩,有些麻木了。孩子出生前的一個多小時,她努力得雙眼暴睜,眼白裂出許多血絲,不一會兒,用盡了力氣,眼皮都要撐不住了。醫(yī)生看時候差不多,叫護士幫著推壓。我在旁祈禱著:“一定要是個兒子啊!是女兒又要受這生孩子的罪!”在焦急的等待之后,孩子出生了,醫(yī)生說“是兒子……”,此時,我的心落地了。
別人常說“孩子是母親身上掉下來的肉”,“掉”字形容的不好,感覺切割了母親與孩子的關(guān)聯(lián),然而孩子出生后還是要和母親粘黏在一起的,吃奶、玩耍、睡覺、哭叫等等都在母親身上,那是一種母子間不可言喻的依附。我時常湊近,看看有點廋的兒,和我真像,眼睛大大的,額頭又高又寬,頭發(fā)有些稀疏,既驚喜,更盼望他長好些。待妻的奶水足夠,兒的飲食正常后,逐漸開始長胖了,臉圓鼓鼓的,手腳也鼓滿了肉,更像他的母親,煞是可愛,我很滿足。想起朱自清與平伯談?wù)摵⒆游磥頃r,平伯說的“總不希望比自己壞啰!”是的,父親絕對希望孩子比自己好。
兒開始興奮地吼叫時,母親和妻總在他耳邊輕聲教他喊“爸爸”,他也如大家所愿,第一個喊的的確“baba”。一開始以為是喊我,我高興得很,樂在親戚朋友間宣傳。后來家人又指著地上的垃圾、他拉的糞便、流的鼻涕教他說“粑粑”,我便再分不清他是在喊“爸爸”還是“粑粑”了,不知道他有沒有糊涂過。可沒多久,他悟到了復(fù)雜的陰陽頓挫、輕重緩急,而且說話時還會并著肢體動作。時常他會抱著我膝蓋,用發(fā)亮的眼睛望著我,眨巴眨巴雙眸驚喜地喊“爸爸、爸爸”;一邊退后,一邊嫌棄地指著地上的垃圾叫“粑粑、粑粑”。
兒長到一歲多,能自己走路了,跟我呆在一起的時間也多了些。我會精心為他挑選玩具,陪著他玩耍,逗他開心,也會推著兒童推車帶他出去曬太陽,和小朋友玩耍。兒最喜歡的游戲是“躲貓貓”,不管是吃飯,剛睡醒,還是不高興,搶東西,只要你說一聲“喵”,“躲貓貓”便開始了。他用他的小手把臉蒙住,指間露出一點縫隙,再打開小手朝我們大笑;或是把頭轉(zhuǎn)過去,再轉(zhuǎn)回來一點點,悄悄瞧一眼,以為你看不見他,然后跑去躲著,等著我們?nèi)フ宜?,找到后便又是興奮不已。這樣的笑不僅是兒純真的燦爛,更是激起了我心中久違的爽朗。兒最滿意的是吃些從未吃過的東西,我和妻時常背著他吃零食,但兒也不甘被“冷漠”,被他發(fā)現(xiàn)幾次后,只要他聽見拆包裝盒或包裝紙“嗤嗤”、“咔嚓”的聲音,就會馬上跑過來眼巴巴的望著你,抱著你耍賴,或是示意討好你,看我們不想給,便踮起腳,把手伸得老高,想搶你手中的東西。有時讓他吃了,只要合他胃口(很少有不合胃口的),他便特別愜意,當你你問他:“好不好吃?”他準會滿意地看著你,再認真地點一下頭,說:“好吃!”看他滿意地笑,我和妻也滿意地笑。
兒的降臨,帶來很多開心的時光,但也有傷心和疼痛。正是因為這種不可分割的聯(lián)系,兒的一點異動便讓我猝不及防。兒學(xué)走路時,我用防撞條將家具突出的邊角包住,防止他被棱角處撞傷,但卻防不住他從矮床上摔下,防不住他走路摔跤。摔得輕時,他委屈一下,“哇哇”叫兩聲就完了;摔得稍微重一些時,便不停地哭鬧,家人都跟著哄他,摸他摔著的部位有沒有起包,沒有起包便用嘴吹吹。兒身體算好,除了睡覺,一刻也不停歇,都在嘻嘻哈哈地玩耍。感冒時,便不想玩耍,不會嬉笑,賴著要你抱抱,時不時還要哭鬧一下,家人也跟著難受,沒了往日歡快的氣氛。前不久,兒因為去摸臺上的水杯,被滾燙的開水潑在臉上,撕裂地尖叫,將躺在床上受偏頭痛折磨的我嚇得一下坐起身來,沖著妻兒大喊:“爪子了,爪子了”妻慌亂無助地哀求:“著了!著了!兒子被燙著了!咋辦嘛?”我跳下床,光著腳跑去看兒,他右臉和耳根下的皮膚通紅,來不及心疼,想起哪里說過“燙傷后要用冷水冰敷”,便馬上把洗臉毛巾用冷水打濕交給妻,妻小心的敷著,我用手機在網(wǎng)頁上查詢“燙傷后的應(yīng)急處理辦法”,果然有冰敷這一方法。過了幾分鐘,仍不放心,擔(dān)心處理得不當,害了兒,便叫妻把兒抱著,我們打車去了醫(yī)院急診科。醫(yī)生看了兒的狀況,說,“不是很嚴重”,便開了燙傷藥,叮囑我們要注意觀察。臨走時,我還詢問了“燙傷后用冷水冰敷的方法是否正確?”得到了醫(yī)生的肯定?;氐郊?,兒還在抽泣,我也久久不能平復(fù)。我是不相信神鬼一說的,也沒有宗教信仰,可那一刻,我又在心里祈禱著:“兒子以后的疼苦、苦難就由我來受吧,我什么都享受過了,他還什么都沒享受,什么都不知道,有什么疼痛也不會言語”。第二天,本性懦弱的我對父親和妻子說:“早知道就一個人過,不要孩子了,真難受啊!”
“孩子是母親身上掉下的肉”,其實孩子還和父親連著心,從剪掉臍帶那一刻就連著,只是這連著的線是隱形的,看不到,也不容易感受到,感受到時已扎得深,長得粗。這線以后會縮短、伸長,還會扭曲、拉扯,也會打上一些結(jié),再打開,如此反反復(fù)復(fù),就如我和我的父親一樣。我感受著我父親當年的感受,理解著他當年的理解。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