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河是尊彌勒佛

楊海蒂

在佛教世界里，菩薩是如來的前因，成佛后如來是菩薩的果位，佛的地位至高無上。彌勒本是佛，可人們能記得的多是“大肚能容，容天下難容之事；開口便笑，笑世上可笑之人”這幅描摹彌勒佛的對聯(lián)，彌勒佛本身卻總是被人忘記掉是佛祖的三世化身，不僅老被降級為菩薩，而且地位遠(yuǎn)遜于地藏、觀音、普賢和文殊四大菩薩，在中國連座名山道場都沒有，少受了多少善男信女的頂禮膜拜，更讓人不平的是，民間甚至把他編排成個云游四方舉動趣奇的布袋和尚。也許，就因為在佛和菩薩中，彌勒佛是唯一沒有端坐在蓮花座上的異類，也是人間煙火氣最濃重的一位，所以才遭受這等不公正待遇？可彌勒佛不以為忤，始終笑瞇瞇地善待眾生，看上去永無煩惱憂愁。

大肚能容，自然了卻煩惱；開口便笑，當(dāng)然笑開憂愁。

我實在喜歡彌勒佛，喜歡他的“開口便笑”，更喜歡他的“大肚能容”。他開口便笑并非傻笑呆笑癡笑，其實經(jīng)常是在“笑世上可笑之人”；他大肚能容，并非沒有原則不講是非，只因為他悲憫眾生，以普渡眾生為己任，所以才能“容天下難容之事”。

我初次拜見二月河時，只見他萁距而坐，咧嘴樂呵，圓頭大耳，腆腹凸肚。我突然覺得，這位當(dāng)今中國文壇寫歷史題材的“大阿哥”，模樣正像煞了那尊“大肚能容開口便笑”的彌勒佛。

隨后，在陣容鼎盛的豪門宴上，則見識到二月河大碗喝酒，大塊吃肉，大口抽煙，咳嗽聲驚天動地，絲毫沒有那些個軟塌塌膩歪歪文縐縐之仿古懷舊的小老頭式“風(fēng)雅情調(diào)”。難怪他長得這么富態(tài)福相。

我忍不住說，“凌老師，您咳嗽這么厲害，還這么抽煙？”“咳嗽是咳嗽，抽煙是抽煙”，回答硬梆梆直通通，卻曠達(dá)，超脫，頗有禪宗機鋒。

眾人杯斛交錯之際，二月河意態(tài)之間都是豪爽，他環(huán)顧左右，大聲說道：其實萬事都是要講緣分的。譬如我們遇到一個陌生人，第一感就有“順眼”“不順眼”之分，但原先一丁點恩怨也沒有，佛家講就是“阿賴耶識”在起作用。我今天就大生歡喜之心。

鄰座偷偷告訴我，跟二月河在一起喝酒聊天耳福不淺，他經(jīng)常會冒驚人之語。果然。說著說著，二月河就開始聲明自己喜歡的詩人是萊蒙托夫而非普希金，喜歡的作家是馬克？吐溫、托爾斯泰、雨果和金庸等，不喜歡的是某某某、誰誰誰等；喜歡的文學(xué)作品是《牛虻》之類，不喜歡哪一種哪一類。我明白了，總而言之，二月河喜歡痛快人痛快語痛快事。

大家鼓掌喝彩，他越發(fā)不加矯飾，妙語連珠，“誰都想干壞事，但是你得想到后果”，“我寫書就像給情人寫情書”，“拿起筆來老子天下第一，放下筆來夾著尾巴做人”，“我還沒有自矜到在象牙塔里擺譜兒的派兒”，“文壇上沒有不落的太陽，二月河說死就死”，“人世間再沒有什么東西能嚇倒我，禁錮得了我”……讓我覺得他世俗到了通達(dá)，真不枉有“土匪文人，丘八作家”的大號。在嬉笑怒罵中，二月河很自然很智慧地就把自信和謙虛結(jié)合到了一起。

我想起了佛教《維摩詰經(jīng)》中所言，“直心是道場，真心是凈土”。

與大名士一起進(jìn)餐，酒酣飯飽后的項目，常少不了大家輪流與之合影留念。我見過各色江湖豪客在此類節(jié)目中的千姿百態(tài)：有的矜持，有的倨傲，有的做作，有的瀟灑，有的無可奈何地充當(dāng)?shù)谰?，像二月河這樣始終保持著彌勒佛般笑容的人實屬罕見。

二月河心存厚道，處處隨種善根。比如，從世紀(jì)之交起，其文集便與諸葛亮《隆中對》、岳飛手書的諸葛亮《前后出師表》，成為南陽方面在各種禮尚往來中的“南陽新三寶”，尤其作為“南陽名片”的《二月河文集》更是炙手可熱，每年數(shù)百成千套地往外送，以致他簽名簽到落下肩周炎，但他從來都任勞無怨。

文人有了盛名，登門求字者也絡(luò)繹不絕。現(xiàn)如今二月河的字畫自然洛陽紙貴，我們本不敢造次，不成想席終人散時，他說已經(jīng)為南陽小老鄉(xiāng)建偉畫好了一幅畫擱在家里，讓小老鄉(xiāng)跟隨他登堂入室，取其墨寶。他的此舉讓我感到了“阿賴耶識”的力量——據(jù)說，柳建偉不過與他晤面過兩三回，也都只是禮節(jié)性的往來，交情并未攀深?？磥碓谒幕垩劾铮▊ナ穷H為“順眼”的。

他給柳建偉畫的是枝繁葉茂碩果累累的大南瓜，并在瓜田棚下題曰“瓜趣”：此瓜名南瓜富貴人家稀見它愈是年饉它便結(jié)得愈多愈大活人無數(shù)濟廣天下而今消渴癥遍世界它含糖量少仍舊益人不暇這的是平人瓜圣賢瓜南無救命活菩薩瓜值雖廉人間少不得它。生機農(nóng)趣躍然紙上，蘊涵著大悲憫和平常心，真好。這樣的題跋和圖畫，與絕大多數(shù)畫家的大作是大相徑庭的?；湃胨椎谋绢I(lǐng)，加上一顆本真純善的心，使所有理性在二月河身上都表現(xiàn)出自然和質(zhì)樸。最高明的東西總是呈現(xiàn)出最平凡的狀態(tài)，所謂“大音稀聲，大象無形”，智慧到了高端時就是非常平實的。

那天“混入革命隊伍”的我差點成了隨行中最幸運的人。二月河的書柜里擺放著一尊金裝塑身的彌勒佛，這尊彌勒佛不是我們通常在寺廟里看到的彌勒坐佛，而是一手抱著后腦勺，一手掄著大蒲扇，坦著便便大腹安然仰睡的彌勒臥佛，更是一副“大肚能容開口便笑”的尊容。我喜歡極了，不由為之歡呼雀躍，見狀，二月河當(dāng)即慨然說：“你喜歡，那我就送給你了！”立馬起身去取。我一時腦袋亂轉(zhuǎn)，驚的是這凌解放老師端的從渾厚中透出俠義氣，對我這不速之客也如此慷慨，喜的是我若真得敬奉此佛，不僅每天有幸得見彌勒佛容，從此還能夠沾染二月河的文氣。但不管心中的小算盤撥得怎樣的上竄下跳，我總還得表現(xiàn)出溫良恭儉讓，“這么貴重的禮物，使不得，使不得！”“有何使不得，你既喜歡，就是物得其所嘛！”推來讓去，二月河敗下陣來，書柜里的彌勒佛則似在嗤笑我這個心存“貪、嗔、癡”之念的可笑之人。

我感受到二月河的俠骨柔腸，他的敦厚于人，忍不住沖口而出，“凌老師，我一定要給你寫篇文章”，他立刻滿臉歡喜，“好??！謝謝啦。我等著哦！”既沒有懷疑我的能力，更不像某些“人物”那般總要狐疑別人的動機，讓我想起讀他的隨筆集《二月河語》時的感受：二月河是個知足、感恩、惜緣、寬厚的人。他的筆下，對自己以往受過的種種委屈責(zé)難不公只是輕描淡寫，對人生道路上的幾個恩人一直念念不忘。他說，“就我的一生而言，沒有什么值得驕矜的事。值得我感激的人倒是不少”，這是他大慈大悲的金石之言。張愛玲說過，“因為經(jīng)過，所以懂得，因為懂得，所以慈悲”，正是。二月河曾經(jīng)受過太多的磨難，所以他見不得其他人的苦難，要盡己之力把?；蹘Ыo別人。這是二月河的佛心所在。endprint

遙想二月河當(dāng)年，在國防第一線施工之余，也曾寫寫畫畫期望著“進(jìn)步”，待轉(zhuǎn)業(yè)到宣傳部門終日又寫又畫時，自然也希望晉升仕途，混上個一官半職。無奈歷史早已證明：人算不如天算。本來也是，學(xué)有學(xué)道，官有官道，此道非彼道，道不同不相與謀。數(shù)十年的修為檢束中，他嘗盡世態(tài)炎涼，受夠人情冷暖，卻仍然只能望官場那套煩瑣哲學(xué)興嘆。數(shù)朝不遇，登龍無術(shù)，理想終歸破滅，他大夢漸覺，迷途知返，于是，修正目標(biāo)，忍受寂寞，背向紅塵俗物，面對青燈黃卷，終于以深厚的慧根、旱獺般的毅力和“舍我其誰”的氣勢而一飛沖天，最終沒有玉碎在黑暗的角落里。

經(jīng)歷過心靈的磨難，始能大徹大悟；超越了紅塵俗世，方能大智大覺。橫空出世的《康熙大帝》《雍正皇帝》和《乾隆皇帝》十三卷本皇皇巨著，舊學(xué)深厚，文才俊逸，博大精深，力透紙背。它們鉤沉出被歲月沙塵覆蓋了的史實，參透清代區(qū)區(qū)幾個鳳毛麟角帝王的術(shù)用，省思《政經(jīng)》《反經(jīng)》《厚黑學(xué)》《菜根譚》等中國“人事學(xué)”其中三昧，寫盡清朝一百三十余年的空前輝煌。將帝王之術(shù)和小民安身立命之道如此藝術(shù)化地呈現(xiàn)，使其成為一種顯學(xué)、俗學(xué)，成為極具操作性的為官做人的行動指南，二月河首立門戶，開風(fēng)氣之先。什么叫中國特色？小民想當(dāng)官，小官想當(dāng)大官，大官想當(dāng)達(dá)官，達(dá)官想保官位，皇帝想穩(wěn)坐龍庭，上達(dá)天庭下至民眾，人性如此，這就是中國特色。因而，二月河成為普受全世界華人歡迎的作家，也就不足為奇。

放眼華語文學(xué)界，作品快普及到像柳永的詞那般“凡是有水井的地方，就有人吟誦”的程度，當(dāng)今作家中恐怕只有金庸和二月河。金庸在大陸的聲名鵲起，當(dāng)歸功于鄧小平同志的推崇，時來運轉(zhuǎn)后的二月河，作品和大名同樣在“朝廷”里掛上了號。那一年，龍車鳳輦路過南陽，停留的半小時間，首長對地方官員的問話至今被人津津樂道：“你們南陽有個二月河吧？”“你們內(nèi)鄉(xiāng)縣有個天下第一衙是吧？里面有一幅對聯(lián)很有名……”據(jù)說，九州中國的衙門陣也像一條龍，龍頭當(dāng)然是紫禁城，內(nèi)鄉(xiāng)縣衙正是龍尾?！笆ド稀碑?dāng)時是否想在龍尾地脈上召見二月河，成了懸謎；而每年全國人大政協(xié)兩會召開時，無論哪位高層要員來到河南組，先都要問上一句“二月河同志來了嗎？”則成了慣例。順便介紹一下，二月河是文化界唯一身兼全國黨代表和人大代表兩種勛榮的人。

當(dāng)然，也有某些文化“精英”對此頗不以為然，并引錢鐘書的話為經(jīng)典：吃了個雞蛋，覺得味道不錯，沒必要非去見那只母雞。然而，在我看來，吃了一個雞蛋，覺得味道好，從而想見識一下下這只蛋的母雞長什么樣，究竟是蘆花雞、九斤黃還是彩毛錦雞，這也是人之常情。中央領(lǐng)導(dǎo)國家元首也是人，也有著常人的七情六欲。這也說明，文化的影響力要遠(yuǎn)遠(yuǎn)大于權(quán)力。

就像人擺脫不了自己的影子一樣，光輝后面總有著難以與外人道的悲哀。二月河蟬蛻羽化后，并非時時高踞云霄殿上，時不時也還得遭受一下水深火熱：題材招人詬病，作品被人貶低，“出身”受人攻訐，評獎遭遇不公……更有衛(wèi)道士對他只寫皇帝很是來氣，給他穿鞋戴帽為“封建余孽”“奴才思想”。這些，二月河一概大肚能容。眼界高時無礙物，心源開處有清波?？珊竦缹捜萦质顾谝恍┤搜劾锍闪恕懊嫒恕保谙愀塾浾叩墓P下是“好像很易欺侮的樣子”；也有人幽他一默，稱他“胖而不虛，土而不俗”，這些，他更滿不在乎，全都樂呵呵笑納。是啊，不俗即仙骨，他何樂不受呢？盡管談笑有名媛，往來有顯貴，在國外也被豪華“粉絲”們前呼后擁，但二月河壓根兒就不是那種酸溜溜自恃清高的人，所以，他無須挺胸凸肚顧盼自雄，也不必超級深刻法相莊嚴(yán)，更不會像某些“腕”那樣，因為隨時需要領(lǐng)略自己是一個名人的自豪而睥睨天下蒼生。

有句老話說“唯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風(fēng)流”。二月河，名士，是真，風(fēng)流，是真的沒有。被媒體戴上“中國作家首富”的桂冠后，坊間就流傳他出帶保鏢入養(yǎng)小蜜，這真是冤枉了他。他非但沒有司機保鏢，而且對己克勤克儉，光著腳穿布鞋是他的習(xí)慣，出門仍常坐2塊錢一趟的人力三輪車，戴上一頂只蓋住腦袋尖的小破帽時很像個老頑童。他振振有辭曰，“咱既是個平凡人，那也就不必裝什么幌子了?！辈粌H如此，他還違背“君子遠(yuǎn)庖廚”的古訓(xùn)，幾乎承包下做飯洗碗等所有家務(wù)，以致我不由想起男人們用以評價上品女人的八個字：上得廳堂下得廚房，覺得用來評價他倒蠻貼切。二月河這些行為舉止，并非完全出于“大才者常不拘小節(jié)，異才者常有怪癖”，更非緣于他是個守財奴。賑災(zāi)濟貧、捐助公益事業(yè)，他動輒一擲數(shù)萬乃至幾十萬金，其豪情壯舉，能羞煞一大群為富不仁的榜上富豪。

一個人已經(jīng)做到了人上人，卻不在乎還做一個人下人，的確是件很不容易的事情。二月河恪守著生活簡單就是享受的信念，自如地出入于高貴與鄙陋、世俗與本真之間。人品做到極處，無有他異，只是本然。

至于沒有“養(yǎng)小蜜”的前因后果，二月河自曝內(nèi)情，說自己少年時太相信保姆老太太的話了，保姆告誡他：看女人要這樣看——離著四五十步，看臉，看身個兒；二三十步看腿；再近就看腳。少不更事的他把老保姆這番話當(dāng)成了老太后的懿旨，奉為金科玉律。他說，“一直這么著‘每況愈下地看女人，弄得我?guī)资甓疾粫晫γ孢^來的女子，導(dǎo)致我過去和女同學(xué)們‘沒啥，后來的情形又不可能‘有啥，因此也只好‘就這了?！绷钊巳炭〔唤?。這當(dāng)然是他的戲謔之詞。不受丑陋的誘惑，不為雞鳴狗盜之事，并非因為他至今還沒有脫魔解咒，乃他“實不為也”?？雌疲畔?，自在，是佛教中的六字真經(jīng)，也是曾經(jīng)滄海而今桑田的二月河的大徹大悟。

佛法教理的精粹歸為六度：布施、持戒、忍辱、精進(jìn)、禪定、般若。誠然，宗教實質(zhì)上只是超越了世相紛擾的一種文化積淀，佛教崇尚自度度人自利利他的境界，也不過是指教給人追求真善美的途徑。然而，上求佛道，下化眾生，在紅塵萬丈中達(dá)到常樂我凈，卻是二月河心中的大誓愿。所以，雖仍然行走于俗世間，難免置身于名利場，但他的心靈已經(jīng)超然于紅塵之外，故而他常開笑口，大肚能容，就像人皆喜歡的彌勒佛。

阿彌陀佛！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