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怡然
擦皮鞋的女人
小縣城里才有這種擦皮鞋的女人。街邊兒上,隔得不遠(yuǎn)就有三四個婦女坐成一排,每個人一個特制的長方體木盒子,盒子上有條背帶,盒子里裝了黑鞋油、棕鞋油、增亮油,還有一個瓶蓋上戳了小孔的塑料瓶子。塑料瓶子里裝了水,是用來清洗浮灰的。它被擠得可憐巴巴的,沒正過,總是歪歪扭扭。
同樣沒正過的,還有擦皮鞋的女人的背。擦皮鞋的人每每擦皮鞋的時候總是坐在那個小木盒子的尾巴處,小小的一塊地方,大概十五平方厘米。而顧客便居高臨下地坐在擦皮鞋的人搬的板凳上,伸腿,彎曲,蹬好,并不顧忌什么別的。
偶爾,生意不太好的時候,擦皮鞋的女人總會主動去尋生意。她們?nèi)バ★堭^里,弓著背,連聲對飯店小老板打招呼后, 就隔遠(yuǎn)地瞄一瞄吃飯的客人穿了什么鞋子,看到穿皮鞋的人就喜,估摸著走到那人身邊,說:“老板,擦鞋吧??。俊?/p>
如果那人同意,這些擦皮鞋的女人就連忙從小盒子里拿出一雙塑料拖鞋,蹲下,鉆到桌子底下,伸手將顧客的鞋換了。把皮鞋拿出飯店,在街邊兒上一遍遍地擦。擦完了,又拿到顧客的飯桌旁,幫其換上。若碰到顧客正在喝酒,沒功夫結(jié)賬,老實(shí)些的婦女就在旁候著,稍微滑頭一點(diǎn)的,就在一旁催一催。
價格嘛,十年前是5毛,現(xiàn)在5塊。
賣哈密瓜的父子
今日在街上閑逛,一眼瞥見街角一張破爛的鋼絲床,棗紅色的床腳上沾滿了灰,上面睡了人。竟然有人在大街上睡覺!我又漫不經(jīng)心看了一眼這床四周的物件——是個水果攤吧?哦,原來是賣水果的人正在午休,還挺會享受!
我再走幾步,注意到床上那趴睡著的、被大人遮擋住的小孩子。這小孩子大概三歲,蜷縮在他爸的身上。從我的視角看去,他的小腦袋抬起,四處瞄著,仿佛是只小兔子豎著耳朵,微微地調(diào)整方向,機(jī)敏中帶著有趣。
我繼續(xù)走近,到了離那床不過幾米的時候,才赫然發(fā)現(xiàn),這水果攤只賣哈密瓜這一種水果。有三個哈密瓜擺在床的旁邊,顯眼的位置,但是孤零零地被太陽炙烤著。它上面的每一條明顯的紋路都是它因?yàn)闊岫酒鸬拿碱^。但是它們是那么大,大得一動不動,老老實(shí)實(shí)地忍受著這樣熱的夏天的折磨。
或許是這哈密瓜吸引了我,我再次輕輕走近了一點(diǎn)兒。那小兔子般的孩子長得很有特點(diǎn),他是那么的美麗,微微卷著的頭發(fā),深邃的眼睛,高挺的小鼻子——我突然意識到,他們是千里迢迢從新疆來到湖南的,沒有房子沒有家,這床可不僅是午休的寢具,還要陪伴他們好多好多個漫長的黑夜,瓜賣到哪兒,床就到哪兒,他們是這座城市里的牧民… …
這對父子在躁動的街道上,有著僅屬于這張鋼絲床的無言、沉穩(wěn)和踏實(shí)。
飯店服務(wù)員
大飯店有兩層,上頭的一層是包廂,下頭的一層是敞開的、沒包廂的桌椅。我從包廂里出來,專門的服務(wù)員噴了香、花了妝、梳了溜光的頭發(fā),穿了挺括的制服向我問好。我下了樓,無意中看到了一樓的服務(wù)員,只有一位。
她理了運(yùn)動頭,又叫女式男發(fā)。她的制服在她身上并不挺括,她撐不起啊。她的小腿細(xì),連那點(diǎn)兒精瘦的肌肉也算不上什么,黑色的裙子在她的腿上皺皺巴巴。她卻又要跑上跑下,一步跨上兩等階梯,這才能把制服繃直了。她在一樓倒水,又去二樓廚房端菜,一遍遍地跑樓梯。她側(cè)身從要下樓的顧客身邊小心地?cái)D過去——幸好瘦;她穩(wěn)??!端了湯菜不能灑,顫顫巍巍地在顧客催促聲里下來,放穩(wěn)了長舒一口氣,這真的沒有點(diǎn)兒二樓包廂服務(wù)員的安逸。
甚至,她連從廚房里送出菜的助手也沒有,沒有廚房的人注意到一樓的這個唯一的服務(wù)員。所以,她每每到達(dá)廚房門口的時候,只能眼巴巴地看了別的噴了香水的服務(wù)員把白凈的菜盤和熱氣騰騰的菜不緊不慢地端走,而她還是一場空。于是,她便只能彎腰從廚房的小門里鉆過去了,幸好她瘦,空手鉆進(jìn)去也不費(fèi)力??摄@出來就麻煩了。她把才好不容易從大廚手里哄來,又把菜安穩(wěn)到小門上面的臺子上,再從小門鉆出來。她出來的時候越加小心了,不能多抬一點(diǎn)兒頭,不能伸直自己的脖子,生怕頂翻了臺子上的菜。她挪動著步子,想快又快不了。
等到鉆出來的時候,不容喘氣,就又開始了一輪上樓下樓的工作。
音樂會上的光頭
去聽莫扎特專場音樂會,中西兩個樂團(tuán)合作演奏。聽音樂會是件很劃得來的事兒——帶著耳朵就好,視野不算特別要緊,所以坐在任何一個價位的椅子上都還算公平。不過,這場音樂會我坐在正中間的椅子上,就放不下這觀察的好機(jī)會了。
我看到好些東西:站著拉小提琴的人,腿部都微彎,像帶了音樂的樣子;坐在前面聽音樂的人的頭,是一個個音符;末了,到最后一個大型合奏曲目的準(zhǔn)備時間,觀眾中場休息,演奏者卻依舊在忙著擺放凳子椅子樂譜架子,能觀察到的就更多了。
雖說兩國演奏家都身著黑禮服,可是那棕色樂池里的黑衣人還是可以被我輕松分辨出來的。而其中最醒目的,就要算那個光頭了。也不知道那打了領(lǐng)帶的光頭到底是弄啥樂器的,竟然這么強(qiáng)壯有力。他一只手舉一把黑色的椅子,過了頭頂,靈活地穿梭于長笛、大小中提琴間,好不容易到了指定位置,慢慢放下,卻也不帶喘氣兒的。他也不需要整理整理頭發(fā)和打了小皺的禮服,就立馬往回走幾步,探身,接過別人兩只手遞過來的鐵樂譜架子,他一只手又是一個。環(huán)顧四周,像是招攬顧客似的,把兩隊(duì)共用樂譜的人拆散了,光頭把架子就這么塞給了他們。接著他就開始把無主人的樂器和空著的凳子擺好。
此刻,他幾乎像樂器王國里的大使,發(fā)揮了交流的作用。
不過即便如此他還是沒坐下來,他到底是干什么的呢?這時,提示的大鐘響起了,那個光頭的光頭因?yàn)闊舭盗?,變得不太反光??伤€是不坐下,只是站在樂池的入口處。忽然,他筆筆直直地站好了。
這讓我靈光一閃:“他該不會是指揮吧?”
我正竊喜??刹坏纫幻耄阕叱鰳烦?,掀起紅色的帷幕,不見了。我有些失落——如果指揮是他就好了。
可是,這些貌似抵不了那個可愛又勤快的光頭!endprint
指揮踩著掌聲上來了,我的希望全部落空!我甚至對這位指揮有些反感,雖然他有些無辜。我的耳朵已經(jīng)沒什么精神了,眼睛不經(jīng)意地掃看左邊那片演奏家們,奢求尋到那個反光的頭。可是,左邊沒有!掃看右邊,也沒有。
我失望地,沒了什么希望地瞪了瞪中間那些打鼓、吹號的人。金色的樂器也會反光,可是,這些光并沒蓋住光頭的!他竟然在那邊——我的心里竄出一種打獲獵物的欣喜。
那光頭并不常吹他的管子,我卻覺得這音樂比剛才的好聽。我想,這要?dú)w功于眼睛吧,因?yàn)槁犚魳?、演奏音樂的人們注重的都是耳朵。而光頭不是,他還能看到那些沒擺好的凳子。
沒有書包的女孩
下午,照例是排隊(duì)去教學(xué)樓上課。那女孩和同學(xué)們在宿舍樓大廳里排好了隊(duì)后,剛踏出大廳大門。政委便從她身后猛地拍了她的肩膀,問道:“書包呢?”
她顯然是被嚇了一跳,胸前的兩本書也不自覺地被她抱緊了些:“書包洗了?!彼恼Z氣里有些委屈 。
“洗了?”政委顯然是對此回答有些微的驚訝。
“嗯。沾臟東西了。”女孩解釋,嘴有些不情愿地嘟了嘟。
政委倒是沒有再問下去了。
那姑娘跟上隊(duì)伍,自覺地按照規(guī)矩——原本是提書包的左手現(xiàn)在只單單拿著書了,右手照常擺臂。但那兩本書根本不沉的,若她的左手?jǐn)[起臂來便是輕而易舉,自然而然。只是,別的同學(xué)的左手因?yàn)榱嗔税木壒剩紱]有擺臂。她便也盡量地把書靠緊在身體邊,不讓手臂動,這使得她的行為不太自然了。
走到離稽查隊(duì)更近的地方,她約是越來越意識到自己的與眾不同了,腦后的馬尾很不老實(shí)地一甩一甩,她更是一副很忐忑的樣子;她的右手也無從安放了,偶爾還摸摸自己衣服的下擺,抿一抿衣角是否平整。
待到走到教學(xué)樓階梯下面的時候,指揮員好不容易下口令帶進(jìn)教學(xué)樓,她卻因?yàn)殚T口站了很多首長的緣故,更局促不安了。她邁開步子,上階梯的時候忙把左手的書移到右手,用身體擋住左邊首長的視線。
即便如此,一級級小臺階也是不太好爬的。因?yàn)樗肟煲稽c(diǎn)進(jìn)去,而前面的同學(xué)都是不緊不慢的。這使得她的腳步不穩(wěn),階梯也不實(shí)在,不敦實(shí)了。
最后,她終于安安穩(wěn)穩(wěn)地進(jìn)了教學(xué)樓。她把兩本書抬到胸前,另一只手拍了拍,發(fā)出幾聲悶響。那姑娘不自覺地笑了笑。
工人的藍(lán)色護(hù)耳
今天我在地鐵收售票處排隊(duì)買票的時候,看到好幾個戴著工人帽的工人.他們站在地鐵口,說笑著。他們應(yīng)該是剛剛完成了工作,都是靠著墻站,很辛苦的樣子。他們皮膚略黑,長得很壯實(shí)。其中有個最有特點(diǎn):他長得最高大,臉圓圓的,笑起來憨憨的。他身穿舊的黑襖子,上面蒙著灰,鞋子有些舊了,鞋面上也有些灰土。他黑色襖子的袖口上濺了白色的、像石膏漿粉凝固了的東西。
而他的特別之處絕不在于此處,而是在于他有一個護(hù)耳,他有一個天藍(lán)色的護(hù)耳,這是別的工友沒有的。有的工友即便有護(hù)耳,也是黑色的,或是灰色的。而他是天藍(lán)色的啊,即便,他的天藍(lán)色的護(hù)耳上面有了黑色的臟痕。與此同時,他也并不像別的工友那樣——把護(hù)耳老老實(shí)實(shí)地帶在耳朵上。而是把護(hù)耳夾在了臉上。于是,原本連接著兩個護(hù)耳的那個弧形的塑料的東西就搖搖晃晃著在他的下巴下面了,而那兩個護(hù)耳則是把他的臉夾住了。他本來就有些微胖的,這么一夾,他的臉上的肉竟然嘟了起來。他的臉上的肉一邊嘟,還不忘記一邊和工友說笑,那護(hù)耳又會不老實(shí)地往下滑,他忙伸手推一推,護(hù)耳歸位。又笑,又掉,又推,又歸位……在這樣的反復(fù)中,我感覺到了這位工人真誠的可愛。
安裝燈泡
他站在空落落的教學(xué)大樓的大廳的中間。他穿著深棕色的短款的夾襖,背后那一塊衣服的料子是皮質(zhì)的——略微反射著亮光。我因?yàn)闆]有走得離他很近,所以看不出他的衣服的做工怎樣,不過,但是看他衣服的款式,倒還是算流行的嘞。他的下身穿著黑色的休閑褲,也不顯得臃腫。他腳蹬一雙淺棕色的絨皮鞋子,我雖然還是看不出是否是真皮,反正看那款式還是不錯的。特別是他眼睛上架著的那副黑邊眼鏡,顯出他文質(zhì)彬彬的樣子,他還會偶爾用他的食指推一推他的鼻梁骨的地方,動作輕輕的,不經(jīng)意的。這比他按電燈泡的動作還要靈活,
不錯的,當(dāng)我花了三四秒鐘把他全身上下打量了一遍之后,他就側(cè)過身去,蹲下。撿起了地上電燈的紙盒子,摳開盒子口,拿出里面新的燈泡。然后一只手舉著燈泡,走了一小步,一只手扶著鋁制的人字梯,靈活地爬了上去。那人字梯中間的綠得發(fā)黑的膠帶隨著他的步子一顫一顫的,顫得讓我都有點(diǎn)難以置信:這個人怎么會是個按電燈泡的呢?但是,當(dāng)我看到他換燈泡的動作后,馬上相信他確實(shí)是此中好手。
他單手上了人字梯,又在只有兩只腳站在人字梯橫杠上的情況下,單手卸下了電燈的蓋子。他又弓下了腰,探了探頭,把方形的燈蓋子卡在梯子的夾縫處,以防其掉下。這才騰出手來,手腕像上了馬達(dá)似的,旋幾個半圈,一個壞燈泡就被他擰下來了。他把這壞燈泡放在了拿著好燈泡的那只手的胳肢窩里,死死地夾住。空出來的手就去撥那些鐵皮和電線。他那雙原本戴了黑邊眼鏡的文質(zhì)彬彬的眼睛瞬間像是掃描器的窗口一樣了,偶爾眨一下,上眼皮還沒好好兒地碰到下眼皮就睜開了,我只聽到些微尖銳的鐵皮“咔、咔”的聲音,和他捻電線皮的聲音,之后,還不等幾分鐘,我就看到他那原本夾得死死的胳肢窩松下來了,兩只手里各有一只燈泡,一只光亮的,一只黑黃的。
最后,我聽到了一陣我聽得想抓墻的尖銳的薄鐵皮摩擦的聲音,我知道,那是他在旋轉(zhuǎn)著新燈泡。我心想,到底是新燈泡的威力大啊!先前他卸舊燈泡的時候,怎的就沒有聽到如此尖銳的聲音呢?其實(shí)原因很簡單嘛:舊燈泡是越來越松,聲音就越來越小,也無所謂什么越來越尖銳了;新燈泡則反之。
電梯里的女孩
今天坐電梯時,遇到了一個女孩。那女孩和她的朋友手挽手進(jìn)了電梯,不過進(jìn)了電梯之后,她們就各自靠在了兩個角落處。女孩的朋友的打扮倒是樸素些:運(yùn)動鞋,牛仔褲。不過,那女孩的穿著就很時髦和高調(diào)了:一身帶著毛絨邊的天藍(lán)色羽絨服和一雙長筒靴,還帶戴個很有明星氣質(zhì)的鴨舌帽。總之,全身上下都透出“女神”的味道。那女孩子用涂了粉色指甲油的手指按了個數(shù)字之后,她的朋友就向她問道:"你晚上干嘛去?"那藍(lán)色羽絨服的女孩把頭一扭,斜了一眼,吊兒郎當(dāng)?shù)赜脴O不斯文的語氣說道:"你看干嘛去!玩去?。?接著,她便扭過頭。聽罷,我心下想道,這女孩到底還是個"表里不一"的女漢子呵!說話的語氣倒是沒有一點(diǎn)文靜的味道,當(dāng)真是簡單直接,甚至粗暴呢!
令我沒有料到的,那女孩剛說完了話。角落處站著的一個婦女就開了口:"喲,這是XX的女兒吧?"那姑娘也是一扭頭,微笑著,伸手不自覺地小心地整理了一下自己長頭發(fā),輕聲細(xì)語說道:“嗯,阿姨好?!边@簡直是一秒鐘就判若兩人了!那婦女也接著說:“嗯,你媽媽老是在空間里傳你的照片呢。”那藍(lán)色羽絨服的女孩就有些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嘴,眼里盡是笑意,還帶著害羞甚至是溫柔。等那婦女說完,旁邊一個站著的年輕小伙子也開了口:“誒?你是14樓的XXX吧?”那女孩聽罷,先是輕微地一驚,畫了黑眼線的大眼睛怔了怔,不過半秒就立馬反應(yīng)過來,迅速地抬起了手,五個粉紅色的指甲上的水鉆閃閃發(fā)光。她捂著嘴,甜甜地說道:“呵呵,是你呀!”那長睫毛還狠狠地眨了幾下——一副楚楚可人的樣子。
就這樣的,我看著這個女孩這1分鐘都不到的時間內(nèi)轉(zhuǎn)換了三個完全不同的人物——女漢子、輕熟女、蘿莉。如此的轉(zhuǎn)變真的太令我吃驚了!我更是覺得若用“女神”二字來形容她的外表未免太單調(diào)了——只能用“多面體”來形容她的內(nèi)心呀!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