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良高
城郊龍山腳下的一棵古樹死了,死得有些令人痛惜。
若干年前的一個春光明媚的日子,我們一幫文友隨同知名作家甲乙、畫家其錫先生一起,慕名尋訪那株古樹,瞻仰,撫摸,拍照,感慨萬千。有詩人當(dāng)即詩興大發(fā),面對古樹激情昂揚(yáng),引吭高歌。至今,我的影集里還收藏著古樹雄渾古樸的倩影,配有其謙兄送我的一幅“資料”照片,上面記錄著這樣的文字:樹齡:600余年,樹高:8.9米,胸圍:2.06米,冠幅:14×15米……
那是一株古松,一株時下難得一見的古松。
再次面對古松,枯萎焦黃已替代了往日的滋潤濃綠,萎靡頹敗已替代了往日的挺拔英姿。久久佇立在古松之下,我的眼眶不由得一陣酸澀。
我期冀著它會從噩夢中醒來,期冀著它是突然的暈厥而不是一紙病危通知,然而,那只是我思維遠(yuǎn)方的格林童話。因?yàn)椋谶@吹面不寒的楊柳風(fēng)里,山楓已經(jīng)爆出新芽,杏花早就張開笑臉。松,本就不畏嚴(yán)寒,傲霜斗雪,年復(fù)一年地在凜冽的風(fēng)雪里綻放著自己生命的莊嚴(yán),可是,它卻在倏然之間糊里糊涂地油盡燈滅。
想著往昔的每一個清晨,山村蒙著一層薄薄的霧嵐,早起的農(nóng)人披著蓑衣,戴著斗笠,牽著牛,扛著犁耙,沿著彎彎的青石板路,從古松下走過,消失在山野的盡頭。如今,那只能成為一幅記憶深處的水彩畫。
曾經(jīng),我為那株古松引以為豪。因?yàn)椋街胁赜泄艠洳拍軜?biāo)志它的風(fēng)水佳麗,城中長有古樹才能彰顯它的歷史悠久、文化底蘊(yùn)厚實(shí)。黃山,千峰萬壑,百態(tài)千姿,移步換景,于是才有“黃山歸來不看岳”的感嘆。但令人震撼的還是那一株株扎根巉巖、破石而生,具有千年歷史的松樹。古往今來,黃山奇松在讓游人存念的同時,更為騷人墨客搭建了千古絕唱的平臺。
雖然,筆下這棵松,遠(yuǎn)不如黃山松那般出名,也沒有千年滄桑史,但是,也不至于活得好好就一命嗚呼了吧?知情者說,樹可能死于蟲害。蟲害?難道蟲害也是“癌”?難道在蟲害面前,樹的看護(hù)者就束手無策?一位路人無心聽到,扔下一句:“一棵樹,死就死了唄!”口氣很輕松很不在意,仿佛那死去的不是一具鮮活的生命。
話像一把尖厲的錐子,深深刺痛了我的心。想起前不久去游覽一處文博園,那是按照國家5A級景區(qū)標(biāo)準(zhǔn)打造的“一座東方文明的藝術(shù)殿堂”,是“中華文化與大自然天人合一的偉大創(chuàng)造”,已被命名為國家文化產(chǎn)業(yè)示范基地。那是一條彰顯5000年歷史文化的長廊,從盤古開天,三皇五帝開始,到夏商西周、春秋戰(zhàn)國,一直延伸到宋元明清。從這條文化走廊一路走過的游客,無不為中華五千年文化之厚重綿長而震撼,可就是園中那一株株水泥筑就的頂天立地的“古樹”,令人如鯁在喉,不能說不是一大敗筆!當(dāng)時,我就曾感慨,假若真的有一天,在我們生存的土地上,只剩下一株株水泥樹時,那該是多么可怕的情形。
許多參天大樹和名貴樹種,正在悄悄告別村莊,或者極不情愿地被連根挪起,冒著死亡危險(xiǎn)去粉飾城市的容顏,為某些地方爭得“花園式城市”的銘牌而喬裝打扮。有的,果然在告別黑土地的過程中,悄然閉上了眼睛。有太多“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的自然村落,在現(xiàn)代化的機(jī)器聲里漸去漸遠(yuǎn),直至走進(jìn)歷史的教科書。恰如這株600年的古松,枯萎風(fēng)干后,即將成為冬天里的一把火。
它,在我的心中本應(yīng)以站立的方式生存,又怎能以火焰的形式存在?
我環(huán)顧古松周圍,咫尺之遙就是修葺一新的一座座墳冢,堅(jiān)固冰冷的水泥足足覆蓋到樹根。樹冠枝丫上,飄蕩著一串串“求財(cái)?shù)秘?cái)”“求子得子”的紅綢;樹干下,是徐徐繚繞的香火。就在不遠(yuǎn)處,汽車的喇叭和挖掘機(jī)的轟隆聲不絕于耳……這樣的環(huán)境,古松,怎能消受得了?我想它臨終前一定流過淚,一定發(fā)出過我們聽不懂的呻吟和吶喊,有過短暫的掙扎。但是,沒有人顧及,我們腳步匆匆,我們只在需要它裝點(diǎn)門面時,偶爾打量一下它。
時下許多鄉(xiāng)村,年輕的,都去了酒綠燈紅的城市,去那里刨出一個個生存的坑。留守下來的,非老即少,躬耕隴畝侍弄地里的莊稼,都已勉為其難,眼前的綠色自生自滅,徒嘆奈何。
當(dāng)人們目光向前,只有遠(yuǎn)方,身邊的詩歌,或正默默消亡。
誰,還有心思去記掛一棵古松呢?
選自“朝花時文”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