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縣城長大

何小竹

1

1971年夏天，林彪叛逃蘇聯(lián)，摔死在蒙古的溫都爾汗。我們翻開語文課本，將林彪從毛主席的身邊剪去。也就是這一天，快放學(xué)的時候，得知有一箱冰糕將隨著涪陵來的班船運(yùn)到我們縣城。

2

我和邵光燕、左小強(qiáng)逃了最后一節(jié)音樂課，飛奔到烏江碼頭。

3

我在碼頭看見了許多熟悉的面孔：搬運(yùn)社的搬運(yùn)工馬叔叔、電影院的售票員殷阿姨、居委會的主任冉二孃、照相館的照相師李叔叔、理發(fā)店的理發(fā)師崔師傅……連雷癲子也來了，穿著他一年四季都穿在身上的那件破棉襖，雙手抄在袖筒里，在人群里擠來擠去，口中念叨著毛主席語錄，假裝他不是來等冰糕的。

4

老虎口信號臺升起了上水靶子（一種用竹篾編制的箭頭形狀的信號標(biāo)志，紅色的箭頭，白色的箭尾，箭頭朝上表示有上行船到來，稱上水靶子；朝下，表示有下行船下去，稱下水靶子），并隱隱傳來兩聲汽笛的聲音，表明有輪船已經(jīng)駛?cè)肜匣⒖?，轉(zhuǎn)個彎就進(jìn)入縣城水面了，有人開始?xì)g呼。但是，以我們的經(jīng)驗，來的是不是運(yùn)送冰糕的班船卻說不定。果然，來的不是班船，是一艘貨船，大家空歡喜了一場。邵光燕說，我聽聲音就知道不是。邵光燕的爸爸是碼頭搬運(yùn)工，他經(jīng)常在碼頭上玩，對開進(jìn)我們縣城的每一艘船（無論是貨船還是班船）的汽笛聲都十分熟悉。信號臺又升起了上水靶子，又傳來了汽笛聲。邵光燕說，這次肯定是班船。

5

班船乘風(fēng)破浪駛?cè)肟h城水面，慢慢減速，靠近碼頭的躉船。等候在碼頭上的人們把上岸的通道堵得水泄不通，從班船上下來的乘客擠在躉船的跳板上，寸步難行。派出所所長謝狗帶著縣中隊的戰(zhàn)士強(qiáng)行疏散圍堵在通道上的人群。好一會，乘客們才得以帶著自己的行李跌跌撞撞走下躉船的跳板，上到岸上。

6

那一箱冰糕是最后下船的。一口綠色的長方體的大箱子，被兩個大漢用杠子抬著，從躉船的跳板上走下來。箱子上一面用白漆寫了“冰糕”兩個大字，一面用白漆畫了一大一小兩只企鵝。人們簇?fù)碇渥樱翊負(fù)碇粋€偉人。還有人用手去摸箱子，被戰(zhàn)士擋開了。箱子被抬上了等候在碼頭的一輛卡車。很多人想跟著爬上卡車，被戰(zhàn)士們一個個拉了下來。還有人擠到駕駛室邊問司機(jī)，冰糕要拉到哪里去？司機(jī)說，紅星旅館。很多人開始離開碼頭，朝山坡上的縣城奔跑。謝狗和那幾個戰(zhàn)士跟著大箱子上了卡車。我看見殷阿姨和冉二孃也上了卡車，還是上的駕駛室。等卡車開動起來，我和邵光燕、左小強(qiáng)便玩命地追著卡車跑。我們都是爬車的高手，凡是剛剛開動的卡車，我們跑幾步就能爬上去。我們抓住車廂尾部擋板的扳手，借著卡車的拉力，抬起腳來在擋板上一蹬，整個身子就懸吊在了卡車上。幾個戰(zhàn)士從車廂里靠過來要趕我們下去，我們大喊“謝叔叔”。謝狗聽見了，對戰(zhàn)士們揮了揮手：“讓他們上來吧?！?/p>

7

運(yùn)冰糕的卡車從江邊的公路盤旋而上，進(jìn)入縣城的街道，停在飯店門口。那只綠色的大箱子被卸下來，在謝狗及幾名戰(zhàn)士的護(hù)衛(wèi)下，抬進(jìn)了飯店。飯店臨街的一個房間被臨時用作銷售部，人們圍堵在這個房間的窗口前，你拉我扯，拼命往里面擠。有人在拉扯中被推倒了。有人的衣衫被扯破了。有人的鞋子被踩掉了。有人開始打架。好不容易擠進(jìn)去買到冰糕的人要捧著冰糕擠出來同樣的不容易，擠出來后才發(fā)現(xiàn)，捧著冰糕的兩只手已經(jīng)完全凍僵了，但臉上卻洋溢著幾近瘋狂的興奮。我和邵光燕、左小強(qiáng)嘗試著往人堆里擠，但我們?nèi)颂×耍緮D不動。邵光燕急中生智，想出個好辦法，他把錢咬在嘴上，然后從前面一個人的后背爬上去，像青蛙一樣俯臥在人堆上面，撲騰著向窗口靠近。幾次有人想將他從自己的肩上掀下來，但都沒成功。邵光燕鍥而不舍地在人堆上往前騰挪，有點(diǎn)像課本中描述的董存瑞爬著去炸碉堡的樣子，旁邊一些大人開始興高采烈地為他叫好。當(dāng)我的注意力集中在邵光燕身上的時候，另一邊卻開始騷動起來：人們發(fā)現(xiàn)有人不經(jīng)過窗口就能買到冰糕。這種能“走后門”的人包括殷阿姨、冉二孃，以及縣委招待所的王所長、食品公司賣肉的蘇阿姨、國營食堂的大廚王聾子、操哥龍二、操妹蔡花……總之，都是平時在縣城吃得開的人物。他們從飯店旁邊的一道門出來，將冰糕藏在袋子里或是衣服里，但還是被眼尖的人發(fā)現(xiàn)了。原來圍堵在窗口前的人開始向飯店旁門涌去，質(zhì)問、抗議、謾罵，最后帶著憤怒的嘶吼聲，撞破門板，沖進(jìn)飯店，謝狗和幾名戰(zhàn)士想擋都擋不住。

8

邵光燕終于買到了三支冰糕，我們?nèi)艘蝗朔值靡恢?。冰糕被裹在一只淡綠色的紙?zhí)桌铮先ボ涇浀模呀?jīng)處于半融化狀態(tài)。我想到了家里的妹妹，她們跟我一樣還沒吃過冰糕。我捧著快要融化的冰糕，拼命往家里跑。

9

突然下起了暴雨。黃豆一樣大顆的雨點(diǎn)砸在屋頂和街面上。整個世界充滿了雨的聲音。人們紛紛站到屋檐下躲雨。但也有少數(shù)跟我一樣心急回家的人，在雨中奔跑。雨太大了，視線模糊，連呼吸都很困難。跑到十字街口的時候，跑不動了，整個街道被迎面而來的卡車擋住。不止一輛卡車，是一個車隊，足足一百輛卡車組成的車隊，像暴雨一樣，突然地開進(jìn)了我們縣城。這樣浩大的車隊，我只在電影上看過。

10后來得知，這一百輛卡車隸屬一個名字叫“長江流域辦事處第四勘測隊”的單位，簡稱“長辦”。他們來到我們縣城的目的，是為修建烏江電站做準(zhǔn)備。一百輛卡車穿過縣城，停在了沙坨一片開闊的河灘上。從卡車上下來很多人，很快就在河灘上搭起了一頂頂帳篷。之后，他們又在沙坨的山坡上建起了一棟棟房屋，儼然一座新城。也有少數(shù)拖家?guī)Э诘娜藛T進(jìn)入縣城，租住在居民的房屋里，與縣城的人成了鄰居。我們家隔壁就住進(jìn)了這樣一家人，兩個大人，兩個小孩。男的大人長得矮，皮膚黑，滿臉胡茬，但很壯實(shí)，看人總是笑瞇瞇的。女的大人比較高，皮膚白凈，偏瘦，但面容十分漂亮，舉止也十分優(yōu)雅，我還沒在我們縣城見過這么漂亮、優(yōu)雅的女人。兩個小孩，一男一女，女孩是姐姐，男孩是弟弟，姐姐七八歲的樣子，弟弟五六歲，都長得清秀而文靜。長辦的孩子們作為插班生進(jìn)入我們學(xué)校，與我們成了同學(xué)。他們與我們不一樣的口音起初被我們嘲笑。但當(dāng)他們開始講述長辦，講述烏江電站的時候，又讓我們肅然起敬，感受到自己孤陋寡聞，確實(shí)是山溝縣城的人。endprint

11

我把冰糕捧回家的時候，雨已經(jīng)停了。我找來一只碗，把冰糕放進(jìn)去，撕開封套，拿出冰糕棒，剩下的是小半碗水。兩個妹妹輪流捧起碗，喝掉碗里的冰糕水。我問妹妹，好喝嗎？好喝，妹妹說，像放了糖的涼水井的水。

12

就在這個夏天，我們縣城終于有了自己的冰糕廠。我們的鄰居，冉二孃的女兒戴慧姐姐就在冰糕廠里當(dāng)工人。她帶我進(jìn)去參觀冰糕的生產(chǎn)過程。廠房里十分涼爽。一個巨大的長方形水池里，漂浮著一只只長方形的小鐵盒。每只小鐵盒里又分為24個小格，一格裝一支冰糕。白色的是加了牛奶的牛奶冰糕，紅色、黃色、綠色的是加了不同口味香精的果味冰糕。還有綠豆沙冰糕，淡褐色的，咬起來像面粉做的一樣。我對戴慧姐姐說，長大了我也要進(jìn)冰糕廠當(dāng)工人。戴慧姐姐說，當(dāng)啥子工人，你要當(dāng)音樂家。戴慧姐姐是我的鄰居，她知道我已經(jīng)開始在學(xué)習(xí)拉二胡。每天早晨我都要拉一下二胡才去上學(xué)。放學(xué)后我也要拉一下二胡，才開始做作業(yè)。我的二胡老師是我大舅娘的兒子，在家中排行老三，我叫他三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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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哥帶我去拜訪號稱縣城里拉二胡拉得最好的周二胡。周二胡的本職是一位私人診所的醫(yī)生。他先讓我拉一下給他聽。我拉了一曲《賽馬》，沒拉完，他就說我拉得不對，叫我停了，然后拿過二胡，示范給我看，應(yīng)該怎么拉。那把二胡是他剛買的龍頭二胡，據(jù)說花了二百六十元，二百六十元（當(dāng)時一個干部五個月的工資）買一把二胡，足見周二胡對二胡的癡迷。拉完《賽馬》，他開始講解這把二胡的來歷，并讓在座的都試一試。在大家的要求下，他又拉了《二泉映月》。三哥說，他借到一張瞎子阿炳的唱片，但就是沒有唱機(jī)。周二胡說，他可以借到唱機(j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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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二胡抱著唱機(jī)來到三哥家。三哥關(guān)好門窗，一群人圍著唱機(jī)聽瞎子阿炳演奏的《二泉映月》。那情景就像參加共產(chǎn)黨早期的秘密小組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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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79年，小澤征爾帶領(lǐng)波士頓交響樂團(tuán)來華訪問，演奏了《二泉映月》。我是在縣城的高音喇叭里聽到的，同樣的旋律，被交響樂演繹，那種輝宏、悲愴的氣勢讓我倍感陌生和震驚，一下被感動得熱淚盈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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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用手絹為妹妹們拼接、縫制裙子。我在做作業(yè)。突然聽見小朋友們在我家門外喊：哪個的爸爸回來了，哪個的爸爸回來了。我和兩個妹妹跟在媽媽的后面跑出去看，果然是我們的爸爸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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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被抽調(diào)出去修鐵路已經(jīng)一年了。他帶回來的背包、挎包、毛巾、吃飯的碗、喝水的水盅上都印有鐵路的標(biāo)志。還有一頂鋼盔一樣的安全帽，上面印著“把事故消滅在發(fā)生之前”的紅字。父親給我們講修鐵路的故事。我拿出一本《歐陽海之歌》的連環(huán)畫，翻開給父親看，火車真的是畫上畫的這樣嗎？父親說，是這樣的。我問父親，你還要去修鐵路嗎？父親說，還要去。我說，我要跟你一起去。父親問，你去干什么呢？我說，我要去看火車。父親說，等將來鐵路修到我們縣城，你出門就能看見火車了。

18

父親回來在家住了一周。這一周，他都在做修理工作。他修好了家里的一扇門、兩只凳子，翻檢了屋頂漏雨的瓦，重新砌了灶。之后，他又背上從鐵路上帶回來的那些行頭出門了。

19

媽媽在鐵業(yè)社上班。鐵業(yè)社有許多像媽媽一樣年紀(jì)的女工。她們穿著藍(lán)色的工作服，戴著藍(lán)色的帽子，系著藍(lán)色的圍裙。鐵業(yè)社制作鐵鍋、火盆、火鉗、鐵勺、鐵皮桶等日常用具。媽媽上班的時候，兩個妹妹就在旁邊玩耍。我放了學(xué)去鐵業(yè)社，一邊做作業(yè)，一邊等著媽媽下班。

20

媽媽下班回到家，擔(dān)著水桶出門，去街邊的自來水供應(yīng)點(diǎn)買水，擔(dān)回來，倒進(jìn)水缸里。這樣來回三趟，水缸里的水才會裝滿。裝滿了水缸，媽媽開始生火做飯。夏天太熱，我們吃的是稀飯、蔥油餅、泡菜。

21

吃完飯，太陽還沒完全下山，天還很亮，也很熱，母親收羅了一筐臟衣服，帶著我和兩個妹妹下河洗澡。我家離河邊很近，兩百多米，一路下坡就到了河灘。這條河有一個很好聽的名字，叫郁江。河水從陡峭的山澗里流下來，經(jīng)過一個叫石嘴的地方，就豁然開闊起來，在我家門前形成了一個帶有沙灘的回水沱，全縣城的男女老少都到這里來洗澡（游泳）、洗衣服，是夏天天然的浴場。

22

我脫下短褲，里面是用紅領(lǐng)巾改制的三角游泳褲。我旁邊站著一個成年男人，他穿著更大號的紅布縫制的三角游泳褲。他像是已經(jīng)游了一陣，要離開了。他用一條毛巾擦干了身上的水滴，把一條藍(lán)色運(yùn)動短褲套在游泳褲的外面，然后伸手進(jìn)去解開游泳褲右邊的系帶，將游泳褲從短褲左邊的褲管里拉了出來，握在兩手之間，將游泳褲里面的水?dāng)Q出來，滴落在沙灘上。

23

在不遠(yuǎn)處，一個女人脫下了身上的短袖襯衫，再脫下襯衫下面的裙子，露出了早已穿在身上的泳裝，一件藍(lán)底白花的泡泡紗泳裝。她有一頭電燙過的烏黑長發(fā)。她把頭發(fā)綰了幾圈，盤起來，套上一只藍(lán)色的游泳帽。她踢掉腳上的一雙塑料拖鞋，小心翼翼地踩在沙灘的沙子上，用有些嬌羞的步態(tài)，走向水邊。當(dāng)她將雙腿淹沒進(jìn)水里的時候，兩只很白的胳膊往胸前一夾，輕輕叫了一聲。但這輕輕一叫，卻讓很多人都聽見了，都將目光投向了她。她是我同學(xué)沈少建的姐姐，名叫沈藍(lán)萍。

24

有次放學(xué)回家的路上，沈少建對我說，他的姐姐很騷。我問怎樣騷？他說，他姐姐每次下河游泳，都要站在水里撒一泡尿，撒完自己還要笑。

25

沈藍(lán)萍慢慢往水里走，走到河水靠近胸脯的地方，她站住了，左右看了一下，然后就凝神不動了。大約十秒鐘之后，她臉上露出一絲隱秘的笑容。然后，劃動雙臂，朝河的更深處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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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個小孩套著彩色的游泳圈在水里打水仗，濺起一陣陣水花。靠近他們的幾個女人側(cè)過身，抬起手，躲避和遮擋迎面而來的水花，臉上露出厭惡的表情。一個小孩脫離游泳圈，身子往下一沉，潛入水中。我認(rèn)出他就是我的同學(xué)邵光燕。不一會，一個穿著泳裝，乳房碩大的女人發(fā)出了一聲尖叫：“啊，狗日的，有人在下面摸我！”旁邊幾個男人嚷嚷著：“是哪個？是哪個？”并一個猛子扎入水中，尋找那個摸女人的人。一片混亂中，邵光燕從遠(yuǎn)處的水面冒出來，用手抹去臉上的水，露出滿口的白牙，十分燦爛地笑著。endprint

27

我和邵光燕對視了一下，也一頭扎進(jìn)水中，在那些穿著泳裝的大腿間游弋。我差點(diǎn)就覺得，自己是一條魚。夕陽映入水中，眼前是一個五彩斑斕，夢幻般的世界。我繼續(xù)下潛，在水底抓起一塊卵石，用它去敲擊另一塊卵石，發(fā)出一絲絲類似電波一樣尖銳的聲音，刺激著我的耳膜。

28

正當(dāng)我憋不住氣，準(zhǔn)備上浮的時候，我發(fā)現(xiàn)眼前那些大腿開始慌亂地移動，像是被什么東西咬了一口，一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剩下一團(tuán)一團(tuán)變得渾濁的水霧。我猛蹬雙腿，迅速沖出水面，看到的是暴雨、狂風(fēng)和水浪，以及在暴雨、狂風(fēng)和水浪中往岸上奔竄的人群，這場面就像戰(zhàn)爭爆發(fā)了一樣。

29

大雨持續(xù)地降落到我們縣城。郁江的水猛漲?？h城的人紛紛聚集到岸邊，打著雨傘，看不斷上漲的河水，河水中那些從上游漂流下來的房屋、箱子、樹木，以及嗷嗷叫喚的牲畜和沉默著的人的尸體。

30

漲水的時候，空中總是飛舞著濃稠的蛾子，顯得天地更加昏暗。

31

河水已漫到我家樓下。媽媽穿著雨衣，在雨中緊張地忙活。她用鐵絲固定柱頭，以防房屋被河水沖垮。她撬開一塊塊樓板，拖出屋外，將其扎成一只木筏，將家里的衣物裝進(jìn)箱子，再將箱子放上木筏，如果河水繼續(xù)上漲，我們將跟著箱子一起坐到木筏上去。

32

河水沒有繼續(xù)上漲。雨停了，太陽出來，河水慢慢退了下去。那些被河水浸泡過的馬路、菜地、河灘一片狼藉。全城出動清理垃圾。衛(wèi)生防疫人員在河岸上噴藥水，撒石灰。

33

鄰居何叔叔在河灘上撿到一頭死豬，他和兩個兒子將其抬回家，剝皮，去內(nèi)臟，剁成塊，放進(jìn)一只大鐵鍋里。街坊們聞訊趕來，端著碗守在鐵鍋邊，等著分一杯羹。衛(wèi)生防疫人員趕到，對這起吃死豬肉的行為進(jìn)行了強(qiáng)制處理，一大鍋半生不熟的豬肉被拉走掩埋了，還在何叔叔家撒了很多石灰和藥水。

34

媽媽把木筏上的箱子歸回原位，拆掉木筏，將木板重新安裝回房屋。我和兩個妹妹拿著掃帚、撮箕，端著水盆，清理著地上的積水，直到天黑。

35

清晨，雷癲子高唱著《東方紅》從我家窗外的馬路上走過。雷癲子清唱完之后，縣城的高音喇叭才開始播放交響樂隊演奏的這首《東方紅》。

36

我背著書包在馬路上奔跑。依次看見豆腐社門前，肉鋪門前，國營食堂門前，買豆腐的人、買肉的人和吃早點(diǎn)的人排成了一條長龍。

37

經(jīng)過十字街口，四周的墻上貼滿了大字報。雷癲子站在大字報前高聲朗讀，他的背后圍滿了聽他朗讀的人。他朗讀完一個地方的大字報，又換一個地方朗讀。那群人也就跟在他背后，繼續(xù)聽他朗讀。

38

一個女瘋子穿著裙子，頭上戴著自編的花冠，在街上跳舞。她跳著跳著就把裙子脫了，剩下一條花布內(nèi)褲和頭上的花冠。兩只裸露的乳房上涂抹著污泥，只有乳頭是鮮紅的，像兩朵含苞欲放的花蕾。一群小孩圍著她起哄。一個中年婦女過去撿起地上的裙子，強(qiáng)行讓她穿上。

39

另一個穿白襯衫、藍(lán)褲子的瘋子，在街上匆匆行走。他左手插在褲兜里，右手懸空，拇指、食指和中指捏在一起有節(jié)奏地抖動著，嘴里發(fā)出“嘟嘟、嘟嘟嘟”的聲音。

40

我想到了一個電影畫面：潛伏的特務(wù)頭戴耳機(jī)，坐在密室的發(fā)報機(jī)前“嘟嘟嘟”地發(fā)著電報。

41

學(xué)校組織學(xué)生集體觀看電影《紅燈記》。銀幕上，李玉和將李奶奶遞上的一碗酒一飲而盡，唱道：“臨行喝媽一碗酒，渾身是膽雄赳赳……”然后系上圍巾，跨出房門，去赴鳩山的生死宴。

42

學(xué)校宣傳隊演出樣板戲《紅燈記》，我作為宣傳隊的一名二胡手，參與全劇的伴奏。舞臺上，李奶奶問李鐵梅：“你爹他好不好？”李鐵梅：“好?！崩钅棠蹋骸翱伤皇悄愕挠H爹！”李鐵梅：“奶奶，你氣糊涂了吧？”李奶奶：“奶奶也不是你的親奶奶！”李鐵梅大叫一聲“奶奶”，一下?lián)溥M(jìn)李奶奶的懷中。李奶奶撫摸著李鐵梅的頭發(fā)，繼續(xù)說道：“我們祖孫三代本不是一家人。你姓陳，我姓李，你爹他——姓張?！币魳讽懫穑ㄎ乙贿叾⒅鴺纷V演奏，一邊用余光瞟著指揮），李奶奶開始唱：“十七年風(fēng)雨狂，怕談以往，怕的是你年幼小，志不剛……眼見得，革命的重?fù)?dān)就落在了你肩上，說明了真情話，鐵梅呀，你不要哭，莫悲傷，要挺得住，你要堅強(qiáng)，學(xué)你爹心紅膽壯志如鋼?！庇^眾群情激奮，爆發(fā)出熱烈的掌聲。

43

學(xué)校組織學(xué)生集體觀看《智取威虎山》。銀幕上，楊子榮唱：“小常寶控訴了土匪的罪狀，字字血，聲聲淚，激起我滿腔仇恨……”

44

學(xué)校宣傳隊演出樣板戲《智取威虎山》，我仍然在樂隊中擔(dān)任二胡演奏。音樂聲中，楊子榮的唱腔響起：“穿林?？缪┰瑲鉀_霄漢……”楊子榮（我的同學(xué)左小強(qiáng)扮演）身穿虎皮大衣（虎紋是畫上去的），頭戴東北皮毛，做策馬奔馳狀，跑上了舞臺。觀眾席上爆發(fā)出一陣哄笑，還有人高喊“左小強(qiáng)，二流子”。楊子榮（左小強(qiáng)）面對哄笑聲并無膽怯，繼續(xù)唱：“抒豪情寄壯志，面對群山……誓把座山雕，埋葬在山澗，壯志撼山岳，雄心震深淵，再等到與戰(zhàn)友會師百雞宴，搗匪巢，定叫他地覆天翻?！?/p>

45

我提著一只琴盒游走在縣城的街巷。我們縣城是一座江邊山城，房屋依山而建，街道狹窄、陡峭，還有一些石梯，往下通往江邊、碼頭，往上連接山坡上的一些房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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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上沒有汽車，也很少有自行車，人們都是步行，偶爾會看見郵局的郵遞員騎著一輛綠色的自行車在人流中穿行。我認(rèn)識這位郵遞員，我叫他馬叔叔。他在我面前停下來，讓我坐上自行車的后座。一群比我還小的小孩，跟在自行車后面奔跑。我抱著琴盒，坐在自行車上，像在飛行一樣。

47

飛行中，我與照相館的李叔叔擦身而過。他有著整個縣城獨(dú)一無二的卷發(fā)，邁著女人一樣細(xì)碎、優(yōu)雅的步子，心事重重但又是旁若無人地走向他的照相館。我剛滿月的時候，爸爸媽媽抱著我在他的照相館照過相。9歲的時候，與爸爸媽媽、姐姐和兩個妹妹在他的照相館照過全家福。前不久，我和學(xué)校樂隊的全體人員，在他的照相館擺出演奏的姿勢照了一張合影。他還在照片上親筆題字：向陽花。李叔叔終身未娶，這是一個謎。endprint

48

我看見楊剃頭頭發(fā)蓬亂、滿臉胡茬地走在街上。楊剃頭曾經(jīng)是國營理發(fā)店的理發(fā)師，不知何故被開除了，自己在烏江橋頭開了個理發(fā)鋪，老婆幫他打下手。理發(fā)鋪里擺放了許多連環(huán)畫，吸引來不少小孩。他專剃小孩的頭。這是個古怪的人。他會把小孩剛剃一半的頭扔下，風(fēng)風(fēng)火火跑出門，半天才回來。有一次我去理發(fā)，他問我想怎么理？我覺得奇怪，他從不問小孩該怎么理的，都是按住小孩的頭，自作主張想怎么理就怎么理。所以，我很惶恐，吞吞吐吐地說，能不能理一個潘冬子那樣的頭？潘冬子是電影《閃閃的紅星》里面的男主角，留了一個蘑菇頭。楊剃頭拿著剪刀想了想說，那個頭太丑了。然后自作主張地給我剃了一個光頭。

49

楊剃頭喜歡出風(fēng)頭，是個瘋子，縣城里的人都這樣說。他曾經(jīng)在烏江橋上拋一根長長的魚線到下面的江中釣魚，引來很多人的圍觀，看他怎么釣得起來魚？耗了半天時間，自然是一個魚蝦都沒釣起來。但他很滿足，滿足于這么多人看他釣魚，雖然大家是當(dāng)笑話在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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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有一次，楊剃頭真的釣起來一條大魚，很大很大的大魚，像一頭肥豬一樣，被他放在一輛板車上，從江邊拉進(jìn)了縣城。這可把縣城的人驚嚇到了。人們從未見過這么大的魚。而且，這么大的魚，卻長著一雙很小很小的眼睛，像一粒黃豆那么小，讓人心生恐懼。他先是想賣給國營食堂，國營食堂不敢買。他又想送給縣委招待所，也被拒絕，讓他滾。王所長說，這哪是魚，是妖怪。無奈之下，他將魚分割成一塊一塊的，像賣豬肉那樣賣，卻仍然無人問津，甚至都沒人敢過來看上一眼。

51

自行車?yán)^續(xù)在街上飛奔。街上的人也在奔跑，臉上呈現(xiàn)興奮的神色。自行車被奔跑的人流堵住，我從自行車后座跳下，也跟著奔跑的人群奔跑，一直跑向了燈光球場。

52

燈光球場正在舉行一場宣判大會。主席臺上坐著干部、軍人和警察。主席臺下站了一排被五花大綁的剃著光頭的罪犯，胸前掛的牌子上分別寫著：殺人犯XXX、強(qiáng)奸犯XXX、盜竊犯XXX、反革命分子XXX和投機(jī)倒把分子XXX。一個穿干部制服的人宣讀判決書。當(dāng)宣讀到判處殺人犯XXX死刑立即執(zhí)行的時候，燈光球場看臺上爆發(fā)出熱烈的掌聲和歡呼聲。隨即，十多個縣中隊的解放軍戰(zhàn)士荷槍實(shí)彈走向主席臺，將罪犯們押出燈光球場。球場外的馬路上已經(jīng)停好了一輛解放牌卡車，罪犯們被押上卡車，開赴刑場（烏江碼頭邊一個被稱為校場壩的長滿雜草的河灘）。一些人追著卡車去往校場壩，一些人則留下來，觀看即將舉行的一場籃球賽：長辦隊VS縣聯(lián)隊。

53

那天，我既沒跟著卡車去校場壩，也沒留在燈光球看比賽。我有一種莫名的恐懼感，以及憂傷感。帶著這樣的感覺，我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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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馬路通向我家那條巷道的口子上圍滿了人。我先看見居委會主任冉二孃以她肥胖的身軀（不是一般的肥胖，一個人足足有兩個人的寬度）擋在巷口，右手搖著一把大蒲扇，在向旁人說著什么。我從巷口的人堆里擠進(jìn)去，還沒到我家，就在鄰居家門口，遇到了我媽。這個鄰居就是長辦的那一家四口。媽媽一把拉住我的手，把我拉回了家。我問媽媽，小婭家怎么了？小婭就是那家女孩的名字，她弟弟叫小軍。他們的爸爸姓黃，媽媽姓闕，一個很生僻的姓。媽媽說，小婭的媽媽上吊了。闕阿姨？我萬分驚駭。我知道上吊就是自殺。我往門外走。媽媽問，你要去哪里？我說，我要去看看小婭和小軍。媽媽吼了我一聲，不許去。我不知道媽媽為什么要這樣吼我。但我確實(shí)就沒敢去。我開始流淚。媽媽問，你哭什么？我沒回答，只是想控制自己，別哭出聲來。結(jié)果越控制越不行，便真的哭出聲來。媽媽看了我一會，滿臉疑惑，還有些生氣的樣子，說我，你這個娃兒，別個的媽媽死了你哭啥子哭？怪頭怪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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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能是因為害怕而哭。我很怕死人，而現(xiàn)在這個死人就在我家隔壁，越發(fā)讓我害怕。也可能，這種讓我媽疑惑不解的哭，是我剛剛在回家路上積蓄起來的憂傷被闕阿姨的突然死亡而誘發(fā)。闕阿姨是我見過的最漂亮又最優(yōu)雅的女人。她總是穿得干干凈凈，言行舉止也總是斯斯文文。我從沒見過她大聲說話，更別說爆粗話。在狹窄的巷道里碰上，不管是大人還是小孩，男人還是女人，熟人還是陌生人，她都要點(diǎn)頭微笑，并側(cè)身站在巷道邊上，給你讓路。她對我特別好，可能因為我是她隔壁家的小孩吧，好多次路過她家門口時，被她拉住手，遞給我她自己做的點(diǎn)心，讓我吃。我去她家找小婭和小軍姐弟倆玩，她從不給臉色看，更不會擋門，而是笑臉相迎，很高興很歡迎的樣子。只是，我隱約感覺到，我媽和冉二孃她們似乎都不太喜歡這個闕阿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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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群漸漸散去。冉二孃搖著大蒲扇來我家串門。我聽見我媽問，他們家黃師傅回來了嗎？冉二孃說，已經(jīng)被人從燈光球場叫回來了。我媽又說，黃師傅是個老實(shí)人。冉二孃說，就是太老實(shí)了，才被人戴了綠帽子。我媽問，那個男的今天來了沒有？冉二孃說，出了這種事，躲都躲不及，還敢來？我媽又問，那你說黃師傅會不會去找他拼命？冉二孃說，他哪有那個膽子，要拼命他女人偷人的時候就該去拼命了，還用等到現(xiàn)在？我媽嘆了一口氣，說，黃師傅也真是太老實(shí)了。冉二孃說，怪只怪他找了個這么漂亮的老婆，又比他有知識有文化，黃師傅敷不住。我媽又嘆了口氣，說，就算有這種事，就非得要死嗎？冉二孃說，聽說是那個男的變心了。我媽突然提高嗓門罵了一句，真不是個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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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灘上，我和小婭、小軍姐弟在草叢中玩捉迷藏的游戲。這已經(jīng)是秋天，河灘上那些一人多高的茅草變得枯黃。小婭藏起來，讓我和小軍找。我先找到了小婭。然后該我藏起來，讓他們姐弟倆找。小軍先找到了我。小婭就說，該小軍藏起來了。等小軍藏好之后，小婭拉著我跑，跑到一個被茅草完全遮蔽的沙坑下，小婭說，我們就藏在這里。我問，不是該小軍藏起來嗎？小婭說，他藏他的，我們藏我們的。我不再說什么，挨著小婭坐在沙坑里。沉默了一會，小婭突然說，你想不想看我撒尿？我的嗓子突然變得很干澀。我點(diǎn)了點(diǎn)頭。小婭便站起來，將褲子脫到膝蓋之下，然后面對著我又蹲了下去。小婭用眼睛瞪著我。但我不敢看她的眼睛。我低埋下頭，看著她雙腳之間的那一小塊沙地。不一會，就有一小股水柱沖刷到沙地上，集聚成一小汪水泊。小婭問，看見了嗎？我說，看見了。小婭說，你撒謊，你沒看見，要趴到地上才看得見。我照她說的，趴到了地上去看?？匆娏藛?？看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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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婭站了起來，褲子擋住了她的屁股。我聽見小婭說，該你了。我用手撐在地上，站了起來。我們面對面地站著，她比我高一個頭。我看著她，遲疑著不敢脫褲子。她幾乎是用命令的口吻說，撒尿給我看。我只好脫了褲子，站了半天，卻撒不出來。小婭看著我笑了，說，我?guī)湍阄鰜怼Ｋf著便蹲了下去，將臉貼在我光溜溜的肚皮上，含住我使勁吸。我很難堪，又很難受。而且，就在這個時候，我看見了小軍，他站在沙坑上面，也在看著我們。小軍兇狠地說，我要告訴媽媽。小婭放開我，回頭對小軍說，媽媽已經(jīng)死了。

59我們?nèi)齻€人站在一個長滿茅草的沙丘上，看著遠(yuǎn)處的老虎口。老虎口上的信號臺升起了一個上水靶子。不一會，我們聽見了汽笛聲，一艘客輪從老虎口露了出來。當(dāng)客輪離我們越來越近的時候，小婭問，有火柴嗎，我們把這些茅草燒了吧。我有火柴，將它遞給了小婭。小婭先在地上撿了一把茅草綰成一個火把，然后劃燃火柴，將它點(diǎn)燃。又用這個火把去點(diǎn)燃河灘上的茅草。不一會，就有三處茅草燃了起來。小婭丟下手中的火把，說，我們快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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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跑上了馬路。我們站在一輛廢棄的拖拉機(jī)上，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河灘上那些燃燒的茅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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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火光的映襯下，那艘客輪靠上了碼頭。碼頭上人山人海，打著紅旗，敲著鑼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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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客輪上抬下一個用紅布蒙著的架子，架子上放著一個透明的方盒子，盒子里裝著一只金黃色的大芒果。四個解放軍戰(zhàn)士抬著這只芒果，抬上了一輛卡車。卡車在夾道歡迎的人流中慢慢離開碼頭。

63河灘上的茅草借著風(fēng)力，越燒越大，越燒越大……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