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雪兒
荒兒沒想到軟軟會來。她逆流穿過人群,看見軟軟穿一件紅花長棉袍站在賓館門口張望。
荒兒跑過去,擁抱著軟軟:“你在尋他?!?/p>
軟軟說:“等你呢?!?/p>
荒兒笑著把軟軟放開,好像好久沒見了似的打量著她,說:“你吸引了所有先生的目光?!?/p>
“弱水三千,只取一瓢?!?/p>
“我已經(jīng)給你占了最好的位置,看你那一瓢。”
軟軟哼了一聲:“你明知道,我說的是大河。”
荒兒也哼了一聲:“如果你能正視李康洋,就不會一直活在他的塵埃下?!?/p>
“為什么不像大河一樣說陰影?”
“陰影太大,知道在,還可避,塵埃呢,到處都在,也可到處不在。如果你想和大河繼續(xù)過下去,你必得讓李康洋走開?!?/p>
軟軟說:“大河給你說的?”
荒兒笑說:“何處塵埃?!?/p>
軟軟相信自己的感覺,荒兒和大河之間肯定有什么。有一段時間沒聯(lián)系的荒兒突然發(fā)微信給她,說李康洋要在婦科學(xué)術(shù)年會上講課并做手術(shù)演示,問她想不想看看他。軟軟就疑惑,這個李康洋,她從沒有對荒兒說過。她平日諱莫如深,荒兒憑什么給她發(fā)這樣的微信。除了大河,誰會告訴她呢。軟軟手挽著荒兒,心里卻不了然。她又不得不佩服荒兒的說法,李康洋的確像塵埃,一直在她身邊,淹沒她。他曾用帥氣和才華淹沒她的青春,也用背叛與污辱淹沒她這許多年。
軟軟是一個市級報社的記者,也算是見過世面的,但是穿過容納上千人的大會堂,在婦產(chǎn)科醫(yī)生們的注目下走向第二排時,心里還是有一些怯意,好像別人知道她不是醫(yī)生,只是混進來看李康洋。她想快速走過去,荒兒卻拉著她挺胸收腹從從容容,她也慢下來,盡量讓自己優(yōu)雅地穿過那些眼光。她恍惚覺得李康洋的眼光也在其中,軟軟一下讓自己冷下來。
五星級賓館的大會議室富麗堂皇,四川省第十八屆婦產(chǎn)科學(xué)術(shù)年會,在巨大的電子顯示屏上,排場十足?!袄羁笛蟮谌齻€開講?!被膬赫f。軟軟側(cè)臉看荒兒,荒兒的眼睛亮亮的,額頭都在發(fā)光?!皩W(xué)術(shù)也能像春藥嗎?”軟軟問。
荒兒轉(zhuǎn)臉一笑,軟軟看見她臉上蕩漾開的紅暈。軟軟一下想起多年前的一次聚會,大河敬荒兒酒,說一個人能讓一座城市溫暖?;膬旱哪樕暇陀羞@種蕩漾的紅暈,當(dāng)時她怎么就沒想到他們在說彼此呢,還傻乎乎問荒兒,心中有沒有其他人可以溫暖一座城?;膬赫f有,不僅是一座城,而是整個北方。她竟然相信了。真蠢。
荒兒說:“大記者,你看到的是真相?!被膬旱脑捘@鈨煽?,她不知道她的話正擊中軟軟的回憶。
兩個緊挨在一起的人,心卻是星星之間的距離。
“你看到李康洋了嗎?”
“不想看?!避涇浾f的是真心話,她不想看。十八年過去了,她恨的那個人還是二十八歲的樣子。軟軟也很不喜歡荒兒說李康洋的名字,說得這么順暢。從她把擁抱在一起的兩個小瓷人當(dāng)著李康洋的面摔得稀爛,嘶聲叫罵:“李——康——洋,提你的名字都惡心。”濺起的碎片傷了李康洋的眉骨,李康洋流血的臉表情淡定,帶著一點居高臨下的蔑視,軟軟就不再那么輕易地說李康洋的名字了。給大河講李康洋時,她只說一個他字,大河也只說一個他字。就是在吵架的時候,大河也不提李康洋的名字,只說他對她影響至深,說她活在他的陰影里。
“大記者想轉(zhuǎn)行當(dāng)醫(yī)生了。”荒兒調(diào)侃到。軟軟往前排看了一下,有空著的位置,都擺了座簽,沒有李康洋的名字。轉(zhuǎn)身往后看,她看見許多眼睛,醫(yī)生們的眼睛,都像荒兒一樣蠻有興致地望著前排。夾雜在女人當(dāng)中的男醫(yī)生不多,軟軟一個一個掃過去,發(fā)現(xiàn)自己還在年輕的人當(dāng)中尋找,就苦笑了一下。
他在哪?那個該死的混蛋李康洋?;膬涸诤退赃叺囊粋€男人說話,他們的聲音很低,軟軟覺得那個男人在問她是誰。軟軟能感覺到荒兒很快地融入同類當(dāng)中,而她始終有一種在眾人面前裸露的感覺,好像別人都知道她曾經(jīng)被這會場里面的一個男人拋棄。
“他來了?!被膬赫f。軟軟以為荒兒說李康洋。荒兒眼光閃爍,一個氣宇軒昂的男人走過女醫(yī)生們熱絡(luò)的眼光,一路都是與他問好的聲音。前排的男人們也一起站起來,向男人點頭。坐在過道邊一個微微發(fā)福的男醫(yī)生握住男人的手,把他帶到前排中間的位置上。“江爾杰”——軟軟看見座簽上的名字。
“江爾杰是誰?”軟軟問,覺得這會有點意思。
“男一號?!被膬赫f。
“我怎么沒感覺到男一號的氣場?!?/p>
“菩提本無樹,何處惹塵埃。菩提本是樹,到處惹塵埃。自選?!被膬褐儡涇浗螘r間與佛教纏上了,賣弄了一句偈語。
江爾杰正好坐在荒兒前面。會議還沒正式開始,因為江爾杰的到來,有一陣騷動。江爾杰身邊的位置空著,正好給那些想和他套近乎的人留出一個位置。來來往往了好一陣,還有人遞了名片。荒兒手心里也捏著一張名片,想遞過去,心跳加快了點,瞅了個空,叫了一聲江教授。江爾杰微微側(cè)身點了一下頭。
荒兒知道軟軟在看她,也知道另一邊的男同學(xué)也在看她,她來不及更多思考,就走到前排,遞了一張名片給江爾杰,正想說點什么,被一個年輕些的平頭男人打斷了:“江教授在講課之前,不想分心。你有問題下來請教。”
荒兒忙說:“江教授,我托人給你帶過一本書,不知是否收到?!?/p>
江爾杰淡淡地說:“收到的書太多了。下來說吧?!?/p>
“您是我長篇小說中指引向上的人物原型。”荒兒的倔勁上來了,把這話說了才退到后排的位置上。她不求他什么,只是想告訴他,她曾經(jīng)把他作為一個理想表達過,僅此而已。
荒兒發(fā)現(xiàn)了軟軟探究的目光,她不給她回應(yīng)。也知道男同學(xué)想問她,就偏正襟危坐不理人。江爾杰翻了翻她的名片,轉(zhuǎn)過身說:“混到中國作協(xié)了?!?/p>
荒兒脫口說:“你也混到了?!闭f過就后悔,怎么這樣說話呢。
江爾杰笑說:“我真是混進去的?!?/p>
荒兒說:“江教授言過了,以你名震醫(yī)界的名氣,中國作協(xié)因你而自豪呢。”endprint
江爾杰笑了一下說:“把你的書再寄給我?!迸赃呉笄诘钠筋^男人給了荒兒一張名片,江爾杰的,中國工程院院士,后面還有一長串頭銜。
荒兒拿住名片,手心發(fā)熱,心里更熱。男同學(xué)嗆了她一句,說:“牛哦,給男一號搭上了,以后發(fā)論文不愁啦?!?/p>
荒兒說:“俗?!?/p>
軟軟一直看著荒兒,然后附在她耳邊,說:“其華灼灼?!?/p>
荒兒說:“那你如火烈烈?!眱蓚€人互相看看都尷尬地笑了。有些語言可以還原已經(jīng)丟失的歷史細(xì)節(jié),兩個人的對話,讓她們想起某些不愿意想起的事。
多年前的春天,單身的大河帶著三個女人出去玩,大河興奮異常,又是吟詩又是唱。那個時候軟軟和宜蘭還只是大河的粉絲,荒兒想撮合大河和她們其中之一。一路上荒兒都說女朋友們的好,說軟軟是桃花,“其華灼灼”,說溫柔的女子宜蘭,是“梨花一枝帶春雨”。大河說好花都是她們了,你是什么呢。荒兒說她就是油菜花。大河看了看原野,油菜花鋪天蓋地,明媚的春光中,菜花黃得炫目,就說:“如火烈烈?!焙靡欢螘r間她們都用其華灼灼、梨花帶雨、如火烈烈戲稱對方。大河終究是好色的男人,選了其華灼灼的軟軟。進入婚姻的軟軟首先把梨花帶雨的宜蘭排除在朋友之外,有意無意地不愿大河和荒兒有過多的接觸?;膬合矚g寫作,最先還要靠軟軟的關(guān)系在本地報紙發(fā)一發(fā),后來荒兒越走越遠(yuǎn)?;膬嚎粗卮蠛由砩稀耙缓w煙雨任平生”的自在豁達,總說他能寫出好東西來。大河寫了長篇,讓荒兒看?;膬嚎戳?,興奮地約大河喝酒,當(dāng)然叫上軟軟,因為軟軟對大河的信任基于一丈之內(nèi)。荒兒說大河會憑借這個作品一炮走紅,軟軟說:“灌湯包。我就沒發(fā)現(xiàn)他的有什么好,糙?!贝蠛诱f:“我的作品,一般人看不到它的好。”荒兒說:“軟軟還是看到了,糙了點,但是有一種生機勃勃,換一種說法是拙樸有質(zhì)地。北宋細(xì)瓷精美,殷商青銅獰厲,都是一種美?!避涇洶胧钦J(rèn)真半是玩笑地說:“荒兒你太有才了,我喜歡你。大河,你喜歡嗎?”大河說:“惺惺相惜。”軟軟點著大河的心,說:“好一個惺惺相惜。別當(dāng)我是傻瓜,知道你心里那點……”荒兒不待她說完,又說:“不過,像你人一樣,汪洋恣肆慣了,缺少一點節(jié)制,作品的結(jié)構(gòu)有點問題?!贝蠛狱c頭。軟軟卻不愿意大河在荒兒面前屈下,說:“自成一體,才有新鮮感。我們大河是天才,自然流出就好,不需要壓制?!被膬盒?。大河說:“軟軟,你可不可以不說話?!避涇浾f:“哦,我影響了你們,那我走了,免得遮了荒兒的光芒?!贝蠛影丫票雷由弦活D,說:“你心里有魔。”荒兒怕她們吵起來,以搞笑的長聲調(diào)說:“軟軟,其華灼灼的軟軟,誰敢與你爭輝?冰雪聰明的一個人,你該是自信滿滿。罷了罷了,以后少和你們混了?!?/p>
荒兒知道軟軟已經(jīng)和大河分居,她也知道軟軟愛著大河,大河在乎軟軟。但大河說,軟軟如果不去除心魔,他們只能好幾天,又得陷入不信任的泥潭里去。信任危機,讓生活每向前一步都要費盡口舌。大河說重要的是心累,累得活著都沒意思了。荒兒想不出什么樣的女人能配上大河,也想不出什么樣的男人夠格當(dāng)軟軟的丈夫,只有他們倆才是合適的。大河說軟軟的心魔是第一次婚姻的重創(chuàng),那么只有可以平心靜氣地面對那個叫李康洋的人時,也許會解開心魔吧?;膬赫f如果她還愛李康洋呢?大河說,如果還愛,說明他和軟軟之間已經(jīng)走到盡頭。你會放手嗎?大河說不放就是找死了。恰好荒兒接到十八屆婦科學(xué)術(shù)年會,在會議議程上看到李康洋的名字,她給同學(xué)打聽了一下,這個李康洋正是軟軟的第一任丈夫李康洋?;膬壕徒o軟軟發(fā)了一條微信,讓她來。
大會開始了,主持人宣布江爾杰致辭。無非是成功圓滿之類的祝賀,軟軟看不出荒兒心中的男一號有什么過人之處??吹交膬耗樕蠏熘哪欠莩缇磁c自豪,軟軟想菩提本無樹吧,塵埃自惹。江爾杰開始講課,講內(nèi)膜異位干細(xì)胞標(biāo)志的表達。軟軟開始聽天書,聽到一陣陣手機的拍照聲,覺得無聊,開始尋找李康洋。前排的男人她一個一個看過去,沒有。李康洋沒來嗎?她留下來還有意義嗎?軟軟想給荒兒說要走,荒兒的樣子是怕漏聽江爾杰的一個字,軟軟只得等江爾杰講完。她忽然覺得也許可以寫一篇報道,便拿出相機轉(zhuǎn)身往后拍照。她看到上千雙眼睛,虔誠而專注地盯住講課的江爾杰,軟軟忽然就體會到一種神圣,科學(xué)的神圣。因為大河的原因,她參加過多次藝術(shù)家們的會議,從沒有看到過這樣的目光。所有的醫(yī)生講課都是這樣嗎?荒兒為醫(yī)生時是否也有一種不可冒犯的神圣。李康洋呢?他會像江爾杰一樣得到荒兒們的崇拜么?
江爾杰的課講完了,雷鳴般的掌聲。荒兒對著江爾杰一陣狂拍。江爾杰現(xiàn)在就坐在她的前面。接著講課的是一個很有激情的男人。男同學(xué)又嗆她一下,說這個男人比江爾杰更年輕且懂女人。荒兒只是笑,懶得和男同學(xué)說。男人的課件有許多插圖,他繪聲繪色地說,什么是女人,女人就是雌激素?;膬河X得這個說法嘩眾取寵,眼睛落在前面江爾杰的身上,看江爾杰在整理收到的名片。荒兒心里喜悅,想到小說里的那個江爾杰,承擔(dān)起她對生活的所有傾訴,他對她而言是一個神,一個永遠(yuǎn)向上指著的神?;膬河X得這個神坐在她的面前,他的頭、他的眼、他的眉、他的手都在自己眼前,荒兒心里滿滿的感動,鼻子里滿滿的酸。
“他會來嗎?”軟軟問。
荒兒沒有聽到。軟軟問荒兒:“李康洋真來嗎?”
荒兒不自然地笑了一下:“他不是來了嗎?”
“在哪?”
“臺上旁邊的導(dǎo)課人位置。你真沒看到?”荒兒不解地問軟軟。
“李康洋”,軟軟抽了一口涼氣,看到臺上有三個人坐著,其中一個叫李康洋,這是他嗎?那個清瘦的有一雙大眼睛的李康洋,現(xiàn)在臺上坐著那個男人,有一雙魚泡眼,頭頂禿了,臉上的肌肉松弛。
軟軟說:“荒兒你太殘酷了。”
荒兒說:“人生本來如此嘛。歲月是把殺豬刀,你不知道啊。江爾杰也老了,但我覺得他老了才能擔(dān)起男一號的角色。”
軟軟不理她,獨自伏在桌上哭了?;膬嚎蠢羁笛螅羁笛笞弥敝钡?,面帶微笑,看得出來信心滿滿。軟軟怎么就覺得他那么不堪呢?;膬菏栈匮酃?,落在江爾杰身上,她看到他撕碎一些東西,桌子上也有杏黃的碎片,那是她名片的顏色。她想看清楚是否是自己的名片,江爾杰把碎片揉在一起全都放進座簽里面,留一片杏黃在外飛著?;膬河X得自己是飛上天又?jǐn)嗑€的風(fēng)箏,急速往下栽。她往男同學(xué)身邊挪了挪,怕男同學(xué)看見男一號撕了她的名片,但她又覺得男同學(xué)已經(jīng)看見了,眼光還落在扎人的杏黃上,對了,男同學(xué)的嘴角已經(jīng)露出嘲諷的樣子。荒兒對男同學(xué)說:“昨晚沒休息好,眼睛澀?!蹦型瑢W(xué)眉毛一揚說:“想多了吧?!被膬河X得男同學(xué)特別可惡,說話有所指,就說:“男人在婦科這個專業(yè),很容易混出頭啊,你看看前排坐的都是男的,你不久也坐上去?!蹦型瑢W(xué)卻說:“坐在后排好看戲啊?!眅ndprint
荒兒覺得男同學(xué)的話句句都是刺,只得把頭低下來,眼光卻躲不開那一片杏黃。江爾杰的手插進頭發(fā)里,順了一下,荒兒看到跟著他的手飛下來的一兩片頭屑粘在他藏藍(lán)的西服上,特別扎眼?;膬焊嬲]自己此江爾杰不是她小說中的江爾杰。對了,小說中的江爾杰,不會對他說“混”字。一個研究生樣的女生坐到江爾杰旁邊,荒兒聽到她問多囊卵巢綜合征。江爾杰的眼光一直落在女生青春的臉上,荒兒覺得他的眼光里有種損傷的東西。
男同學(xué)又說:“看,看,看,天下男人都一樣。”
荒兒不想接他的話,手里攥緊江爾杰的名片,想要不要同樣的撕了他的名片,然后拋在他身上?;膬盒α艘幌伦猿盎奶疲钟昧Φ匚樟艘幌萝涇浀氖?,給軟軟打氣,實則是為自己打氣。江爾杰撕了她的名片,有什么影響呢?夜晚照樣來臨,明天太陽照常升起,她一樣上班,接待明天必定要來的病人。
李康洋開始上場了。男同學(xué)說:“真有意思,謝小白為李康洋當(dāng)導(dǎo)課人?!被膬翰恢滥型瑢W(xué)又想報什么新聞,她已經(jīng)沒興趣要去追問。男同學(xué)在省城一家鐵路醫(yī)院當(dāng)婦科醫(yī)生,但是全省婦科醫(yī)生的故事,他都知道似的,八卦多如牛毛。也許明天自己也會成為他的八卦對象。江爾杰撕了她名片,竟然當(dāng)著這么多雙眼睛撕了她的名片。荒兒的眼光又落在那片杏黃上,心又被扎了一下。
李康洋的課講得并不好,聲音是向內(nèi)的,沒一點起伏,有些字含混不清,還老是重復(fù)“好不好”?;膬簩涇浾f:“真沒什么了不起,了不起都是我們送他們的?!?/p>
軟軟平靜地說:“二十年啊?!?/p>
“李康洋這樣的人多了,不過是站在更高的平臺上,所以才有了發(fā)言權(quán)。到晚上還不是打呼嚕,晨起便秘、咳嗽、咯痰、陽痿?!?/p>
荒兒的話讓軟軟笑了,說:“你真惡毒。男一號也一樣啊。”
“男一號又不是神,人都一樣?!被膬狠p飄飄地說,那片杏黃,不那么刺激她的眼睛了。
李康洋開始展示腹腔鏡下淋巴清掃手術(shù),靈巧的超聲刀,想到哪去到哪,像剝樹皮一樣,一根根的血管、神經(jīng)、淋巴如樹枝清晰可見,熟練與精湛引來一片哇哇的贊嘆聲?;膬耗坎晦D(zhuǎn)睛地看著電子屏,生怕錯過了一個細(xì)節(jié)。軟軟抓住荒兒的手,越來越緊,后來閉上眼睛說:“醫(yī)生真可怕,如此血腥,還如此津津有味?!?/p>
荒兒想起與軟軟的爭論,軟軟曾問過荒兒,手術(shù)刀切開病人皮膚的時候,會不會手軟,該有多冷血才能切下去?;膬赫f切是為了救。大河說拋開結(jié)果,只說過程,與江湖上的一刀封喉差不多?;膬籂幉贿^他們,可是每每拿住手術(shù)刀的時候,總會想到大河的話,就把刀遞給了助手?,F(xiàn)在當(dāng)著大家演示手術(shù)的李康洋,絕不會想到在臺下還有不敢看手術(shù)的人。李康洋站在屏幕旁邊,人還是先前的人,但腰背挺直了,神氣乍現(xiàn)。
李康洋的手術(shù)結(jié)束,謝小白作總結(jié)。男同學(xué)說:“謝小白恨死了李康洋。巴不得他出洋相呢。”
荒兒只要接上一句話,男同學(xué)必然會從頭開始講故事?;膬簺]心情聽,把頭靠在軟軟肩上,不給男同學(xué)繼續(xù)說下去的機會。這個時候江爾杰帶頭鼓掌,說:“看李康洋教授的腔鏡手術(shù),不僅是技術(shù)的完美,更是一次藝術(shù)的洗禮。長江后浪推前浪,婦科學(xué)這個領(lǐng)域后繼有人了。”
江爾杰的腔鏡手術(shù)不如李康洋,但是江爾杰的話無懈可擊?;膬河芍缘亟o了掌聲。接下來是提問時間,醫(yī)生們在臨床中遇到的問題都可以向前排的教授們提問。軟軟爭取到一個提問的機會:“請問李康洋教授,你在做手術(shù)的時候,想沒想過手術(shù)刀下的是人?”
李康洋看著軟軟,好一陣沒回過神,說:“這個問題,我想請我最尊敬的江爾杰教授回答。好不好?他豐富的人文涵養(yǎng)一定讓你信服。好不好?”
軟軟不客氣地說:“李康洋教授,你做手術(shù)的時候,是他人代你思想嗎?”
荒兒拖了一下軟軟,說:“嘴下留情?!?/p>
李康洋說:“做手術(shù)的時候,什么都沒想。好不好?只求光滑、干凈、順利、少損傷。好不好?”
又是掌聲。這次的掌聲很長,好像知道軟軟不是醫(yī)生,知道她在為難李康洋,醫(yī)生們必須為李康洋扎起。
軟軟說:“李康洋更出名了?!?/p>
荒兒說:“差不多你推了他一把?!?/p>
上午的會議結(jié)束了。醫(yī)生們蜂擁到大咖們的身邊,說一些恭維的話,更多的是提問。軟軟走到李康洋身邊,問:“記得我嗎?”李康洋說:“你是哪個醫(yī)院?”
軟軟訕笑,說:“塵埃醫(yī)院。”
李康洋沒聽清,又回答其他人的問題了。
軟軟尋找荒兒,荒兒在和男同學(xué)告別?;膬浩鋵嵰恢痹诘饶型瑢W(xué)離開,男同學(xué)說要請她吃飯,荒兒說她已經(jīng)約了人了。男同學(xué)說:“不會是約了男一號吧。”荒兒裝沒聽見,離開男同學(xué)走到軟軟面前。軟軟說:“謝謝你,荒兒,李康洋的手術(shù)結(jié)束了,李康洋在我這里也結(jié)束了,大河在等我們飯。”
荒兒說:“不見最好,一見夢破了?!?/p>
軟軟說:“你不是希望破嗎?”
荒兒哦了一聲,走到江爾杰的座簽旁邊,看那張刺眼的杏黃,不是她的名片。
不是。
江爾杰離開人群的時候,特意對她說了一聲:“等著你寄書來?!?/p>
荒兒真想抽自己耳光,所有的想與不想全都是妄想。何處塵埃,到處塵埃,都在心里罷了。
書寄與不寄?
荒兒和軟軟挽著手離開大會堂,腳步輕快,留下什么,帶走什么,她們各自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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