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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親的“禪”

      2017-09-29 02:19:15余秋雨
      思維與智慧·下半月 2017年9期
      關(guān)鍵詞:記賬文言文妻子

      余秋雨

      媽媽已經(jīng)失去意識。我俯下頭去叫她,她的眉毛輕輕一抖,沒有其他反應(yīng)。按照電視劇的模式,她的眼角會流出一滴熱淚。但沒有。妻子說,如果真有眼淚,證明她還很清醒,而這種清醒就是痛苦。作為子女,千萬別對老人做最后的情感索取。

      我終于打聽到了媽媽的最后話語。保姆問她想吃什么,她回答:“紅燒蝦?!贬t(yī)生再問,她回答:“桔紅糕?!彼蝗挥X得不好意思就咧嘴大笑。笑完,徹底屏蔽。桔紅糕是家鄉(xiāng)的一種米粉粒子,媽媽兒時吃過。在生命的終點,她只以第一食品和最后食品來概括一生,然后大笑。這便是禪。

      媽媽的臉,已經(jīng)不會再有表情。聽舅舅說,早年在上海,她也算是大美女。與爸爸結(jié)婚后,難于在抗戰(zhàn)時期的上海安家,媽媽就到她陌生的余家鄉(xiāng)下居住。在我牙牙學(xué)語的那些年,家鄉(xiāng)辦識字班、記賬、讀信、寫信,包括后來全村的會計,都由她包辦,沒有別人可以替代。

      至今記得,年輕的媽媽坐在床沿上,告訴我什么是文言文和白話文。她不喜歡現(xiàn)代文言文,說那是在好好的頭發(fā)上扣上一頂老式瓜皮帽。媽媽在文化上實在太孤獨,所以把自己幼小的兒子看大了,當(dāng)作了談心者。到我七歲那年,她又把掃盲、記賬、讀信、寫信這些事全都交給了我。

      媽媽把這些重任交給我時同我做了一個交換:今后我的全部家庭作業(yè)都由她做。

      小學(xué)畢業(yè)后我到上海考中學(xué),媽媽心情有點緊張,她害怕獨自在鄉(xiāng)下的育兒試驗失敗而對不起爸爸。我很快讓他們寬心了,但他們都只是輕輕一笑,沒有時間想原因,只有我知道,我獲得上海市作文比賽第一名,是因為已經(jīng)替鄉(xiāng)親寫了幾百封信;數(shù)學(xué)競賽獲大獎,是因為已經(jīng)為鄉(xiāng)親記了太多的賬。

      蔡醫(yī)生詢問我妻子,媽媽一旦出現(xiàn)結(jié)束生命的信號,要不要切開器官來搶救,包括電擊。妻子問:“搶救的結(jié)果能恢復(fù)意識嗎?”醫(yī)生說:“那不可能了,只能延續(xù)一兩個星期?!逼拮诱f,要與我討論。但她已有結(jié)論:讓媽媽走得體面和干凈。

      我的意見就是媽媽自己的意見,這是身上的遺傳在發(fā)言。媽媽太要求體面了,即便在最艱難的那些日子,服裝永遠干凈,表情永遠典雅,語言永遠平和。到晚年,她走出來還是個漂亮老太。為了體面,她寧可少活多少年,哪里在乎一兩個星期。

      大弟弟松雨守在媽媽病床邊的時間比我長。在我童年的記憶中,他完全是在媽媽的手臂上死而復(fù)生的。那時的農(nóng)村幾乎沒有醫(yī)療,年輕的媽媽抱著奄奄一息的嬰兒,一遍遍在路邊哭泣、求人。終于,遇到了一個好人,又遇到了一個好人。

      活下來,太偶然了,我們都無數(shù)次命懸一線。因此,我必須再一次肅立,為媽媽已經(jīng)無感的軀體深表敬意。

      病床上媽媽的軀體已經(jīng)縮得比從前小,但我心里明白,我一生最大的勇敢都來自她。我6歲那年的一個夜晚,她去表外公家回來得晚,我瞞著祖母翻過兩座山嶺去接她。媽媽在山路上見到我時,不責(zé)怪,不驚訝,只是用溫?zé)岬氖譅恐?,再翻那兩座山嶺回家。

      媽媽,這次您真的要走了嗎?鄉(xiāng)下有些小路,只有你我兩人走過,您不在了,小路也湮滅了。童年有些故事,只有你我兩人記得,您不在了,童年也破碎了。我的一筆一畫,都是您親手所教,您不在了,我的文字也就斷流了。媽媽,您知道嗎?您有多重要!

      媽媽,從20歲開始,我每次要做出重大選擇,總會先在心中估量,萬一出事,會不會給您帶來傷害。您平日的表情舉止,都讓我邁出了像樣的步伐。如果您不在,我可以不估量了,但是,一切行動也就失去了世代,失去了血脈,失去了力量。

      媽媽今天臉色似乎退去了一層灰色,我心中一緊:媽媽,您的生命會創(chuàng)造奇跡嗎?多么希望您能在我們面前安睡更長時間。我和妻子在普陀山普濟寺門口供養(yǎng)了一棵大樹,它一定會庇蔭這位善良而非凡的老人休息,即便遠行,也寧謐而安詳。

      (張秋偉摘自《閱讀與作文》2017年第1期/圖 錦躍)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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