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秀昊：拋開光環(huán)，我只想踏實做個民警

陳雷柱

因處警（前去現(xiàn)場處理緊急或危險情況）過程中排爆致殘，張秀昊雙眼球被摘除、左手截肢。傷愈后，他用僅剩兩根手指的右手在工作崗位上繼續(xù)堅守了10年。談及排爆往事，張秀昊臉上一直掛著淡淡的笑容，他反復強調(diào)，他是個樂觀的人。

兩個可疑包裹

2017年端午節(jié)后的第一個工作日，上午8時，張秀昊拿起一副墨鏡架在鼻梁上遮住殘缺的眼瞼，轉身出門。這是他上班前最后的準備工作。很快，樓道里響起一陣“嗒嗒”聲，那是盲杖與樓梯碰撞發(fā)出的聲音。每天早上，這陣“嗒嗒”聲都會在張秀昊的住處、天柱縣民族中學家屬樓里準時響起。

負責接送張秀昊的巡邏車并不會特別準時，巡邏民警每天巡邏至民族中學附近時，會順道將張秀昊送去單位。在他們趕到之前，張秀昊通常獨自站在樓梯口，紋絲不動，一言不發(fā)，“天柱縣不大，不管他們什么時候來，8點半之前，我準能到崗?！?/p>

張秀昊是天柱縣公安局110指揮中心的一名民警，負責接警記錄、指揮調(diào)度及警情回訪。45歲的他曾是一名刑警，同事們在提到他的職業(yè)生涯時，永遠繞不開1998年發(fā)生的一起爆炸案。

那一年，張秀昊26歲，他當時是天柱縣公安局最年輕的刑警中隊長，親友們口中關于他前途的“無限可能”在那個冬天隨著一聲爆炸變得再無可能。

張秀昊記得，1998年的12月19日是星期六，那天上午，他與同事李宗和在檢查車輛時，突然接到一個電話，一名羅姓報案人在電話中稱自己收到了一封恐嚇信和兩個可疑包裹，不知道該如何處置。

時隔近19年后，李宗和仍然清楚地記得那封恐嚇信上的內(nèi)容。他告訴記者，事發(fā)當天羅某撥打的并不是報警電話，而是張秀昊的私人電話，“我們趕到羅家時，他說家里無端多了兩個包裹，上面放著一封信，信的內(nèi)容很簡單：聽說你最近發(fā)財了，兄弟最近遇到點困難，希望能從你那搞點錢用，先給你送點禮?！?/p>

恐嚇信下方署名為“黑旋風”。李宗和看完信后，將視線移向那兩個包裹，其中有一個藍色的鞋盒子，用透明膠布纏得嚴嚴實實，他看了看身旁的張秀昊，兩人將鞋盒移到一個方桌上，張秀昊告訴李宗和盒子里很有可能是炸彈。

這個猜測很快得到證實，當張秀昊用剪刀劃開膠帶，從縫隙里看到引線時，他回過頭對李宗和說了一句“退后”。

他決定現(xiàn)場排爆。

實際上，在做出這個決定之前，張秀昊只在警校接觸過一些排爆知識，從警之后在日常工作中雖然也曾接觸過一些爆炸物，但卻從未真正拆過炸彈。盡管這個決定最終讓他付出了沉痛代價，但他在談及這件事時態(tài)度堅決，“這是當時唯一能做的。天柱縣公安局沒有排爆專家，如果從省廳派人，以貴州當時的交通條件，從貴陽趕過來最快得十幾個小時，而炸彈所處的位置是在人流密集的居民區(qū)，必須立即處置。”

張秀昊當時并不知道，這個藏匿在鞋盒中的炸彈出自一個退伍工兵之手，上面裝有雙重引爆裝置，當他小心翼翼地拆掉觸發(fā)裝置后，曾暗自松了一口氣，他想回頭告訴身后的李宗和炸彈已經(jīng)“拆除”，就在這時，爆炸聲突然響起，張秀昊眼前閃過一道火光，隨后被一股強大的氣浪掀翻，昏死過去。

走出灰暗人生

張秀昊的父親張孟修是民族中學的一名退休教師，爆炸發(fā)生時，他正在江東鄉(xiāng)半山村參加一個學生女兒的婚禮，一名民警找到他，讓他立刻上車回縣城。張孟修只聽到一句“出事了”就再沒下文。直到在縣城遇到一隊趕往爆炸現(xiàn)場的刑警，他才知道張秀昊被炸傷。

爆炸發(fā)生時，張秀昊被炸得血肉模糊，在他身前，二樓的地板及房頂被炸出一個直徑約60厘米的大洞，兩面墻壁倒塌，房頂?shù)耐咂榱艘坏?，現(xiàn)場一片狼藉，大家都以為張秀昊活不成了。經(jīng)過搶救，張秀昊奇跡般生還，但卻造成終身殘疾，雙耳耳膜穿孔，雙眼球被摘除，左手截肢，右手也只剩下中指和小拇指。

“這份工作就是這樣，我有想過他可能會出現(xiàn)意外，但沒想到會傷得這么重?！睆埫闲拚f，在得知兒子的傷情時，他沒有覺得特別意外，甚至一度表現(xiàn)得十分冷靜。但之后的幾天，在張秀昊昏迷期間，他開始嘗試閉著眼睛上廁所，閉著眼走路。他突然覺得，這一切比他想象的還要艱難，于是他放聲大哭。

這個當時已經(jīng)60多歲的老人在慟哭了近半小時之后，擦干眼淚，再度回到兒子的病房里。直到張秀昊蘇醒，他也不知道要如何直面眼前的現(xiàn)實。于是，一家人對于張秀昊的病情閉口不提，他們集體選擇了回避。

張秀昊一直沒能問出自己的傷情，在身上的紗布拆除后，他用左臂光禿禿的腕子在腰上來回剮蹭時才發(fā)現(xiàn)，他完全感覺不到自己的手指。

“眼睛沒了，左手也沒了……”張孟修用簡單的9個字向兒子說明了實情，隨后淚崩。張秀昊卻顯得平靜，他躺在病床上半天沒有說出一句話。他說他為失去的眼睛和左手只哭過一次，但卻不愿講述詳情，仍然是淡淡一笑，“過去得有些久了，具體的情況都已經(jīng)忘了?！?/p>

張秀昊在醫(yī)院治療半年后才傷愈出院，張孟修曾在圖書館借來一本《鋼鐵是怎樣煉成的》，他在病房里一頁一頁讀給兒子聽。張孟修說，這本書讓無數(shù)人在困境中獲得勇氣，他希望兒子如書中的保爾一樣，擁有戰(zhàn)勝一切困難的勇氣。

張孟修不知道自己的努力有沒有奏效，但張秀昊出院后的前4年，遭遇了人生最黑暗的一段時光，“我們逐漸發(fā)現(xiàn)，秀昊所遭遇的困境遠比想象的更難克服，他雙目失明，雙手殘疾，甚至連盲文都學不了。”

張孟修說，那段時間，收音機成為張秀昊與外界溝通的唯一方式，他有時會變得異常暴躁，時常會拿起收音機，狠狠摔在地上，“我知道他是承受不了巨大的落差，他原本是那么優(yōu)秀的一個警察，卻只能守著收音機過活，我甚至從他身上感受到一絲絕望?！眅ndprint

三份返崗申請

傷愈的四年間，張秀昊在失落、孤獨與寂寞中飽受煎熬。他的妻子李蘭回憶，那段時間，張秀昊經(jīng)常一個人撫摸著警徽一坐就是老半天。

2001年，張秀昊向天柱縣公安局申請重返工作崗位，但由于當時并沒有適合他的崗位，這份申請沒有得到批準。

2002年10月，張秀昊獲知國內(nèi)一款盲人電腦軟件問世，他的哥哥為他找到了這款軟件，并購買了一臺電腦，從此他的人生再次發(fā)生改變。

“那是一款語音拼讀軟件，盲人可以通過這款軟件實現(xiàn)電腦操作?！崩钐m告訴記者，最開始知道這款盲人軟件問世的時候，一家人并沒有抱太大希望，“因為他不光是眼睛看不見，雙手也有殘疾，許多操作需要同時按住3個甚至4個鍵，但他只有兩根手指。”

張秀昊用自己的努力打消了家人的顧慮，從開始接觸電腦到熟練掌握各類應用，用了3個月的時間，最快時他一分鐘能敲出40多個漢字?！澳嵌螘r間，我就像抓住一根救命稻草一樣，每天坐在電腦前反復練習、琢磨，是電腦讓我重新活過來。”

隨著對電腦應用的逐漸熟悉，張秀昊學會用電腦與外界溝通交流，除了上網(wǎng)聊天、看新聞，他還開通了博客，開始創(chuàng)作小說及散文，但他并不滿足于此，在他心里，一直期盼著重返工作崗位。2003年，他再次向天柱縣公安局遞交了一份返崗申請，但依然沒有獲批。

實際上，早在1999年張秀昊就已經(jīng)被公安部評為二級英模，并受到了中央領導的接見，作為因公受傷的殘疾民警，他不用上班就能享受到與其他同事一樣的工資待遇，但他始終覺得，人就應該做點事情才能體現(xiàn)自己的價值。

2007年10月，張秀昊聽說天柱縣公安局已經(jīng)開始網(wǎng)絡化辦公后，再次遞交了他的返崗申請，他在這份《關于重返工作崗位的申請》中提到：“當我從昏迷中蘇醒后就對局領導說過，傷好后就回去上班。后來知道自己失去了雙眼和左手，右手也只有兩根手指還完整時，我知道自己從此已遠離了所熱愛的工作，但我對工作的向往之心卻從未泯滅?！?/p>

張秀昊在申請中說，他再三申請重返工作崗位并不是心血來潮，“我26歲就受傷致殘，遠離自己深深熱愛的公安工作已9年時間了，我也才35歲，人生也剛走了一半，我實在不甘心自己的下半輩子就在碌碌無為、無所事事中度過。”

這份申請書遞交之后，在天柱縣公安局引起了不小的動靜，之后的幾天，不斷有民警找到局領導，表達了希望讓張秀昊重新歸隊的愿望。

天柱縣公安局現(xiàn)任副局長彭先錫告訴記者，當時他也私下里找過局領導，“那個時候，我們只知道他會用電腦了，但具體用到什么程度并不清楚。張秀昊提出可以去110指揮中心工作，我們看到他在電腦前工作的樣子時，所有人都被震撼了?！?/p>

10年不斷堅持

離開工作崗位9年后，張秀昊的返崗申請終于獲批，這在他心里仿佛是一個必然的結果。他說：天地之數(shù)，始于一，終于九。

從2007年至今，在重新返回工作崗位的近10年間，張秀昊的事跡逐漸被外界所關注。公安部二級英模、第三屆“全國我最喜愛的人民警察”、自強模范等十多項榮譽陸續(xù)加注在他的身上。他將這些證書收藏在柜子里，很少示人，“就算擺出來，我也看不到。對于我來說，沒有什么比做好手中的工作更能讓我覺得踏實。”

實際上，110接警工作對于張秀昊來講，也并非同事們看到的那么簡單，系統(tǒng)不能完全兼容，導致拼讀軟件對于部分表格沒有響應，他必須通過反復練習，記住表格中每一項內(nèi)容的具體位置，才能完成填寫操作，日復一日，不敢有絲毫懈怠。每一次系統(tǒng)更新都讓他惶恐，“這些革新對于我來說，需要一個非常漫長的適應過程，而我最擔心的，是遇到無法克服的困難，怕掉隊?！?/p>

1998年12月19日的那起爆炸發(fā)生后，張秀昊再沒過問過那起案件，也沒去過案發(fā)地。他不知道，當年在爆炸中被炸毀的二層樓房早已拆除，人們甚至不再記得這里曾發(fā)生過那樣一起如電影般驚心動魄的爆炸，也不知道，有一名刑警的人生軌跡因此發(fā)生了巨大的變化。

“后來有同事告訴我，兩名罪犯一個被判了死刑，一個被判了無期，但我沒有追問?！睆埿汴徽f，受傷的19年來，他一直很忙，忙著養(yǎng)傷，忙著走出陰霾，忙著學習技能，忙著適應，“那件事情雖然忘不掉，但也不想刻意去碰觸。我現(xiàn)在很滿足，也不去假設如果沒有那起爆炸，我現(xiàn)在會是什么樣子，與受傷最初的三四年相比，現(xiàn)在能在自己喜歡的崗位上做一點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是一件既幸運又幸福的事。現(xiàn)在，拋開身后的那些光環(huán)，我只想踏實做個民警。”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