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野
1
正午的陽光明亮而毒辣,秦枝穿行在龐大的城市里,汗流浹背。四周的神廟巍峨莊嚴(yán),不同于古埃及平民居住的低矮平房,這里到處裝飾著華麗的浮雕、高大的塑像和五人才能合抱的巨柱。當(dāng)然,無論在城市的哪個角落,最顯眼的景物始終是城市中央那座高聳入云的方尖碑,碑頂懸浮著一只碩大的眼珠——“至高之眼”。
秦枝又轉(zhuǎn)過幾個彎,終于找到自己的目的地。她吸了吸鼻子,不會錯的,是這兒,這里空氣中的香味比任何地方都濃烈,只有防腐師的工作場所才會需要這么多香料。
秦枝撩開殯儀館入口的簾子。
“女士,這里不接待訪客?!币粋€戴著胡狼面具的男人迎上前來。
“你是‘陰影?”秦枝開門見山地問道。
男人一愣,隨即側(cè)身給她讓路,“進(jìn)來,小姑娘。”
“我想成為夜游人?!鼻刂M(jìn)屋后毫不拖泥帶水,直接道出來意。
“這不合法?!蹦腥藫u了搖頭。
“合法?”秦枝一愣,隨即捧腹大笑,“這兒有任何一樣?xùn)|西是合法的嗎?”
“那不一樣?!蹦腥藸庌q道,“‘默許和‘禁止之間的界限非常清晰,膽敢越過雷池的家伙……”胡狼面具后響起一聲輕笑,他朝四周揮揮手,幾名防腐師正忙碌地將逝者們的尸首裝殮,制成木乃伊——古埃及人相信這一儀式是通往永生的必不可少的環(huán)節(jié),但看到這一幕,秦枝并沒有任何神圣莊嚴(yán)的感覺,只覺得不寒而栗。
她重新把目光轉(zhuǎn)回面前的男人身上,男人的裝束儼然是那位接引亡靈的死神——阿努比斯。
“你剛才說‘這不合法,而非‘這辦不到?!鼻刂σ琅f沒有放棄。
一剎那間,她覺得那張胡狼面具后面的眼睛放出了危險的光芒?!澳愕亩床炝苊翡J,確實是當(dāng)夜游人的料子?!蹦腥擞肿屑?xì)打量了她一會兒,終于說道。
“謝謝夸獎?!鼻刂ζ届o地回應(yīng)。
“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打聽到這里的,我也沒興趣刨根問底。”男人摸了摸自己光滑的下巴,“可有件事必須先說清楚,所有追求‘空白模組的夜游人……無一例外,最后下場都很凄慘?!?/p>
秦枝欲言又止。
“你覺得自己能承受?我們走著瞧吧,小姑娘?!蹦腥苏f著,轉(zhuǎn)身從架子上取下一只小陶土瓶。
“這是什么?”秦枝接過瓶子,里面盛滿了淡藍(lán)色的液體,她用力晃了晃,分量很沉。
“一個能讓你繼續(xù)走下去的模組?!蹦腥撕唵蔚鼗卮?。
2
秦枝沒有繼續(xù)追問,她從衣擺下取出一只玻璃滴管——一件明顯不屬于這個時代的產(chǎn)物。她從陶土瓶中吸了一管淡藍(lán)色液體,然后仰頭往雙眼中各滴入一滴。
世界在她眼前溶解、崩潰,秦枝的瞳孔仿佛變成了失焦的鏡頭,一剎那間,她視野中只有一片模糊的白光。隨后白光暗淡、消散,景物重新清晰起來,她面前的男人變成了中世紀(jì)醫(yī)生的模樣,戴著一張詭異的鳥嘴面具。
秦枝環(huán)顧四周,殯儀館已經(jīng)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塊月光下的墓園,空氣中香料的味道也變成了翻開的泥土所散發(fā)的清新氣息。
“無論在什么模組里,你都會戴著面具嗎?”秦枝問面前的男人。
“沒有點兒神秘感,別人就不會叫我‘陰影了?!蹦腥嗽俅温柭柤纭?/p>
“沒人知道你的長相?”秦枝又問。
“有啊,‘至高之眼。”男人伸手指指墓園外的天際,遙遠(yuǎn)的城市中央,矗立著一根巨大的十字架。即便從這么遠(yuǎn)的距離望過去,也能看清十字架頂端飄浮的那只眼睛。
秦枝沉默了一會兒,“這東西可真煩人?!彼K于低聲說道。
男人豎起一根手指放在唇邊,“小聲點,說不定海洛蒙公司還在哪兒藏了一只‘至高之耳呢……我可不想讓執(zhí)法者找上門來。”
秦枝沒有拖延,告別了“陰影”,離開墓園。
路上,前方的地磚不停地亮起白光為她指引方向,她就像一只老鼠,在夜色的掩護(hù)下鉆入小巷,向城市深處前進(jìn)。
迷宮般的小巷盡頭是一間藥店。秦枝遲疑一下,推開門走了進(jìn)去。
“夜游人?”正在打盹的老板驚醒過來,問道。
“你怎么知道?”秦枝有些訝異。
“很簡單,這家店只存在于給夜游人引路的模組中啊。”老板微微一笑,“我很久沒有見到客人了……”他說著,遞給秦枝一只玻璃瓶,“想好了,小姑娘?”
秦枝以行動給出了回答。她用吸管汲取瓶子里綠油油的液體,滴入瞳孔。
短暫的失明之后,藥店變成了一家小酒館,老板背后的架子上堆滿了尚未開封的酒壇,香氣醉人,很難相信幾秒鐘之前那里還是各種泛著怪味的藥劑。
秦枝走出門外,中世紀(jì)的街道被中國唐宋時期的建筑所取代,沿街都是高門大宅,屋檐下懸掛著一排紅燈籠,照亮了那些擺放在門口鎮(zhèn)宅的石獅。
秦枝抬頭望向遠(yuǎn)處的城市中央,那兒不再是巨大的十字架,而是一座刺入云霄的佛塔,燈火通明。唯一不變的,只有依舊飄浮于塔頂?shù)摹爸粮咧邸薄?/p>
地面再度亮起白光,為她指示方向。此后的數(shù)個小時里,秦枝穿梭在城市各處,在每一段旅途的終點都要更換一次模組。她走過蘇格拉底時期的雅典、凱撒統(tǒng)治下的羅馬、剛剛修筑好空中花園的巴比倫、三月里煙花滿城的揚州……
最后,秦枝在里約臭氣熏天的貧民窟里停下腳步。從踏入這里開始,地面就不再亮起指示方向的白光,她有些茫然地站在道路中央,不知這是否意味著自己已經(jīng)到了終點。
3
一個年老的乞丐拄著拐杖,慢騰騰地沿著街道挪動。經(jīng)過秦枝身邊時,他停了下來,“夜游人,嗯?又一個追求空白模組的傻瓜?除了你們,沒人會找到這里來?!彼穆曇衾锍錆M了譏諷。
老乞丐抖抖身上那件臟兮兮的袍子,摸出一只盛滿了黑色液體的小滴瓶,塞給秦枝,說:“你知道該怎么做……”
秦枝把黑色的模組液滴進(jìn)眼睛,一瞬間,她覺得眼球正自內(nèi)而外熊熊燃燒。她蹲下身,抱著頭痛苦地大叫。endprint
老人冷冰冰的聲音響起:“叫夠了沒有?你的嗓門簡直能把所有執(zhí)法者都吸引過來?!?/p>
疼痛感終于稍稍減輕,秦枝睜開眼,發(fā)現(xiàn)自己正站在一座輝煌壯麗的城市中央。她面前是一座莊嚴(yán)的凱旋門,一條大路穿過門洞直通城市中央,那兒矗立著另外一座宏偉建筑,其頂端是個巨型穹頂,穹頂上方的空中飄浮著“至高之眼”。
她身邊的老人換上了一套筆挺的軍裝?!皻g迎來到阿道夫·希特勒夢想中的第三帝國首都——日耳曼尼亞?!崩先耸种械墓展髯兂闪艘桓耧椚A麗的手杖,他挺直腰桿笑瞇瞇地說。
“這就是空白模組?”秦枝疑惑地問,這和她的想象差得太多了。
“不,這是我收藏的一個模組,我管它叫‘暴君之城。”老人揮了揮手杖,向前走去。
“你是誰?”秦枝緊跟上去。
“我知道你有很多問題,小姑娘?!崩先松焓?jǐn)r住正要連珠炮般發(fā)問的秦枝,“我會滿足你的好奇心,但首先……給我一個你到這里來的理由。”
秦枝思忖了一會兒。為了一個虛無縹緲的傳說嗎?為了那個甚至不一定存在的空白模組?
她抬頭望了一眼天際線上的“至高之眼”。她知道那眼睛只是個擺設(shè),是海洛蒙公司印在所有模組里的標(biāo)志,也是他們力量的象征。真正的“至高之眼”,在每個人的虹膜里面。
想到這里,秦枝下意識地摸了摸左肩上的傷疤。每個新生兒在出生后24小時內(nèi)都要被注射一針“銀劑”,那是一種混合了納米機械單元和神經(jīng)遞質(zhì)的液體,銀劑將改造新生兒大腦的神經(jīng)中樞,確保所有人從出生起就連入模組城市。銀劑會在肩膀上留下一塊閃亮的傷痕,被稱為“銀疤”。
海洛蒙是個偉大的公司,秦枝也不得不承認(rèn)這一點。他們開發(fā)的模組可以讓人們隨心所欲地生活在各種風(fēng)格不同的世界里。有懷舊情結(jié)的人,可以選擇歷史模組,成為羅馬或雅典的市民;喜愛冒險的人,可以選擇奇幻模組,居住在由魔法和巨龍守護(hù)的城堡里;想象力發(fā)達(dá)的人,還可以選擇科幻模組,他們眼中的城市,將充斥著高塔、懸浮車、玻璃幕墻與發(fā)射架……通過將模組液滴入眼眶,銀劑中的納米單元會在神經(jīng)與血管里進(jìn)行改組,刺激感官,令大腦接收到與模組相符的視覺、聽覺以及觸覺訊號。
海洛蒙公司一手創(chuàng)造了這座城市。為了約束人們在模組世界中的行為,他們監(jiān)視著每個人。監(jiān)視手段很簡單,納米單元會把所有人視神經(jīng)接收到的訊號傳回“至高之眼”下面那幢直入云霄的建筑——海洛蒙公司總部。
攝像頭就是每個人的眼睛。
4
“我想要真相?!鼻刂K于說道。
“真相?”老人愣了一愣。
“我想知道城市的真正面目?!鼻刂侠蠈崒嵉卣f,“所有的歷史資料都只記錄到公元2000年左右,自那之后到現(xiàn)在的歷史,是一片空白。這中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
“你只是因為好奇?”老人哈哈大笑,“我見過許多夜游人,他們的目的可比你高尚許多,有些人為了‘自由,有些人為了‘隱私,他們都義憤填膺,發(fā)誓要推翻海洛蒙公司的暴政?!?/p>
“暴政?”秦枝有些茫然。
“你喜歡歷史,那咱們就來談?wù)剼v史?!崩先说氖终惹么蛑鴿嵃椎牡卮u,道路兩側(cè)矗立著巨大的雕塑與華麗的街燈,“希特勒戰(zhàn)敗前曾有個宏偉的計劃,他要把柏林建設(shè)成有史以來最偉大的首都。這座凱旋門的高度是巴黎那座的兩倍?!崩先酥钢割^頂巨大凱旋門投下的陰影,“而前面的大會堂,尺寸是羅馬圣彼得大教堂的兩倍。”老人又指指遠(yuǎn)處高聳入云的穹頂,“大概幾百年前,有個叫費拉洛夫的人創(chuàng)辦了一家游戲公司,他堅信通過改進(jìn)V R技術(shù),能讓人們眼中的世界變得更加美好,包括不費一磚一瓦就能建成日耳曼尼亞這樣宏偉的城市。他的V R游戲很成功,讓人們身臨其境,在虛擬世界中不能自拔。有人痛罵他的技術(shù)是新型毒品,是海洛因,是有害的荷爾蒙。費拉洛夫反而覺得很自豪,干脆把兩個詞結(jié)合在一起,將公司改名為海洛蒙。”
“再之后呢?”秦枝追問。
“戰(zhàn)爭、權(quán)謀、交易,再加上人類歷史上一些司空見慣的骯臟手段,世界就變成了這個樣子?!崩先撕喍痰卣f,“所有人都進(jìn)入了海洛蒙公司的V R城市,只需要更換模組就能體驗任何一種生活,自那時以來,已經(jīng)數(shù)百年沒有發(fā)生過戰(zhàn)爭?!?/p>
“但這是一種欺騙……”秦枝說。
“所以才有了空白模組的傳說?!崩先诵Φ?,“有人說,空白模組是一種能暫時抵消銀劑作用的模組液,讓人看到真實的世界……不過我可以告訴你,沒這種玩意兒?!?/p>
秦枝已經(jīng)有了心理準(zhǔn)備,因此并不意外,“那除了空白模組以外,有沒有能看到‘真實世界的方法?”她問。
“有,很殘酷?!崩先送nD了一下,又從口袋里掏出另一只小玻璃瓶,瓶中盛滿了鮮紅的模組液?!皳Q個地方說話,執(zhí)法者快要注意到咱們了?!?/p>
秦枝將模組液滴入眼睛,再睜開眼后,她發(fā)現(xiàn)天際線上最高的建筑變成了一座層層向上收縮的圓塔,塔頂飄浮著“至高之眼”。
“蘇維埃宮?!崩先俗兂闪颂K軍軍官打扮,他指指那座巨塔,“這兒是斯大林設(shè)想中完美的莫斯科,充斥著雄偉建筑的莫斯科。”
“請問,為什么我們非得頻繁更換模組?”秦枝終于忍不住問道。
“海洛蒙公司無法區(qū)分清醒時的視覺訊號與夢境中的視覺訊號?!崩先嘶卮?,“我們想避開‘至高之眼的監(jiān)視,只有兩個辦法。第一,是在移動與交流中不停更換模組,這樣公司的服務(wù)器才會把接收到的訊號判定為混亂的夢境,而不會通知執(zhí)法者。我們就如同是在夜色與夢境中出沒的人,所以才叫夜游人。”
“那第二呢?”秦枝又問。
“很簡單,捅瞎自己,廢掉監(jiān)視器。”老人調(diào)轉(zhuǎn)手杖做了個刺向眼睛的動作,“想要看到城市真面目也只有這個辦法,在刺穿晶狀體時,巨大的疼痛會切斷銀劑的欺騙訊號,讓肉眼見到真實世界?!?/p>
秦枝沉默了一會兒,拔下兩根發(fā)簪。
“你是認(rèn)真的嗎,孩子?”老人吃驚地問。
秦枝沒有回答,忍著劇烈的疼痛將發(fā)簪緩緩插入雙眼,眼眶中血淚齊流。
莫斯科的景色漸漸暗淡下去,一大片一大片與建筑物尺寸相仿、藍(lán)綠相間的巨型立方體在那些高樓的位置上浮現(xiàn)出來,仿佛一片沒有生機的森林。
5
劇痛之下,秦枝在失明前努力把目光投向遠(yuǎn)方的城市中央——
那里什么都沒有。沒有塔樓,沒有巨像,沒有穹頂,更沒有那只“至高之眼”。只有一輪夕陽懸掛在地平線上,暗淡、無趣。
“孩子,歡迎正式加入夜游人?!崩先说穆曇魝鱽?,“你看到的藍(lán)綠色建筑,是海洛蒙為了方便V R投影而采用的綠幕。現(xiàn)在,你真正進(jìn)入了夜色——我們將一起為真相與自由而戰(zhàn),我們的敵人就是海洛蒙公司?!?/p>
數(shù)日后。
“近來有何收獲,老先生?”
“前幾天,有個小姑娘找到了我?!?/p>
“我見過她。你怎么做的?”
“老辦法,‘陰影。在我的模組里,她自以為刺瞎了自己,但其實我只是暫時切斷了她大腦中的銀劑訊號——銀劑訊號一斷,意味著視覺就沒了,根本不存在看見‘真實世界一說?!?/p>
“真是個好奇的孩子……太不讓我們執(zhí)法者省心了。”
“夜游人早就成千上萬了,加她一個也不多。無非是又要費上一番手腳,為他們再創(chuàng)造一個反抗公司的情景模組罷了?!?/p>
“人們總覺得自己生活在騙局中,他們關(guān)心的不是真相,他們只是需要一個與他們從前所見不同,而又合情合理的解釋?!?/p>
“沒錯。暴力掩蓋是最愚蠢的。聰明的做法是給他們一個了解真相的‘希望,越虛無縹緲越好,這樣他們找到了‘真相之后,就會愈發(fā)堅信不疑?!?/p>
“就算被識破,我們還可以繼續(xù)制造新的‘真相。他們永遠(yuǎn)無法從這根鏈條中掙脫出來?!?/p>
“那我們自己呢?我們自己是否生活在這種‘真相里?”
“如果你想過得開心些,就別去和‘至高之眼鬧別扭。少思考哲學(xué),老先生,否則我就不得不對付你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