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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魚非魚(中篇小說)

      2017-09-27 14:21:24張雪妮
      草原 2017年9期
      關鍵詞:溫庭筠玄機

      張雪妮

      唐,咸通九年秋天,魚玄機二十三歲。其實再過一個月零七天,魚玄機就滿二十四歲了,可是她永遠都等不到那一天了。

      這個深秋的黎明,魚玄機獨自坐在幽暗陰冷的女囚牢房里,一夜未眠。她靠在石墻上,寒意透過單薄的囚衣滲進皮膚里,沿著每一根敏感的神經傳送到身體的每一寸血肉,直至鉆進骨髓里。

      真是冷??!

      魚玄機不由自主地抱住自己的肩膀,這是她入獄半年以來第一次感受到了這樣不可阻擋的寒意。或者,只是因為她快要死了。

      透過石墻上那窄小的窗戶望出去,可以看到濃重的黑暗已經開始淡去,半輪慘白的月亮還在幽藍的天空中掛著,似乎要以最后的單薄的寒光與將要升起的太陽爭奪最后一絲光耀。

      然而那樣慘白清冷的光芒怎么可能與太陽爭輝?

      魚玄機慘然地笑了起來,十年前,她還只是一個十四歲的少女,尚不知這世事險惡。那時的她懷著無比激動的心情穿上那一襲紅色的嫁衣,離開了那個令她無比痛恨的平康里。以為自己從此可以擺脫窮苦命運的糾纏,就算最后沒有嫁給那個最想嫁的人,只要她離開了那片泥淖,她依然是那個書香門第的大家閨秀。

      然而,魚玄機直到今天才恍然大悟,正是離開平康里的那一刻才是她命運的起點,正是她自己一腳踏上了她曾想要避開的一切。

      如今,她被困在這個窄小陰暗的牢房里,度過她人生中最后的一個早晨。今日午時三刻,她將被處決。而罪名是——謀殺。具體哪一天魚玄機已經記不起來了,但那應該是端午前后的事情,天氣已經逐漸變得悶熱。

      閑來無事的魚玄機不過是邀些文人雅士到觀里一起吟詩作對品茗賞花來打發(fā)日漸難熬的時光罷了,可偏偏就在那日出了事情。

      最開始,只是一個莽撞的書生因為內急歪打誤撞地進了咸宜觀的后院。原本雅致的庭院里不知從哪里散發(fā)著一股若隱若現的惡臭,先時書生并沒有過多的在意,解完手后往回走時才發(fā)現假山后面似乎有些異常。

      彼時的庭院里一派生機盎然,卻唯獨那一塊地方草木枯黃一片黯淡,并且越是靠近那里書生之前所聞到的惡臭便更加濃重,就連這滿園花草所散發(fā)的香氣都不能掩蓋其半分。由于氣味太過難聞,書生只是遠遠地看了一眼便離開了??墒菨M腹疑惑的書生卻久久不能釋懷,離開前他分明看見一群蚊蠅在那處以及枯黃的植物里上下翻飛,縱然草木中多蚊蟲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但蚊蠅一類素喜污穢腐敗之物,思之魚玄機本是清凈之人,她的庭院里自不會有什么不潔之物??善褪撬耐ピ豪飷撼暨B連蚊蠅成群,這讓書生百思不得其解。

      回到席中,書生幾次想要向魚玄機詢問此事,可魚玄機與人推杯換盞侃侃而談,周圍一干人等慷慨激昂地與之應和著,書生被晾在一邊竟插不上半句嘴。無奈,書生隨后便尋了個借口先行離開。

      書生從咸宜觀回去之后,無意中將此疑惑說與一友人,誰知說者無心聽者有意。不多久,大理寺便派人到咸宜觀大肆搜查,隨后便在那一塊草木枯黃散發(fā)著陣陣惡臭的地方挖出了一具女子的尸體。

      那女子身上尚穿著冬日里服飾,長發(fā)里夾雜著泥污披散在身上,皮膚更是呈現出一種詭異的青灰色,未曾閉合上的雙眼不甘地怒視著虛空,似乎是有著無盡的怨氣,饒是那雙眼睛已經變得渾濁不堪,依舊讓看到那雙眼睛的人不寒而栗。那正是魚玄機失蹤已久的貼身婢女綠翹的尸身。而帶人挖出尸體的正是那書生當日一吐疑惑的友人,大理寺的少卿。

      這綠翹本是罪臣之女,自幼被充入教坊為妓,先時在舒璇閣內的頭牌舞姬潔雅房中為婢女。因潔雅與魚玄機素來交好,便在魚玄機出嫁之時將綠翹送與她做了陪嫁丫頭。

      按制而言,因罪被充進教坊的女子都被記錄在檔,且不似尋常淪落風塵的女子那樣遇到良人可以贖身了事。除死之外,此生不得隨意踏出教坊半步。只因那時潔雅與當年的探花馮敬塘已有婚約在先,魚玄機所嫁之人又是當朝的狀元李憶,有這二人作保雖不能脫去教籍卻也不用在那醉生夢死的場所里陪酒賣笑。只是綠翹也并非就此恢復自由身,先前跟著魚玄機只能在李憶的別院里活動,之后魚玄機被棄綠翹便徹底地被禁錮在了這咸宜觀里,永世不得踏出大門一步,若有差池便以畏罪潛逃論處。

      十年的時間里,無論是在李氏別院還是在咸宜觀,對于綠翹而言并沒有太大的區(qū)別,不過是從一個深墻大院里換到另一個深墻大院里,僅此而已。

      作為罪臣之女,家人、自由、清白對于綠翹而言是永遠不能企及的奢望,她一直以為她會在教坊里被那些猥瑣不堪的下等官員和入不了頭牌花魁們眼的無賴們玩弄致死,誰曾想在潔雅的庇護下最終離開那讓她痛苦不堪的魔窟。

      雖然被禁錮在小小的方寸之地不得半分自由,但綠翹卻也萬分地滿足了。

      咸通九年的正月里,魚玄機給咸宜觀里為數不多的奴仆準了假,讓眾人回家與親人們好好過個節(jié)。一時間本來就清靜無比的咸宜觀四下里更是一片死寂,這看守綠翹的本就是個二十郎當歲的小伙子,又正值年節(jié)里外面一派熱鬧景象,哪里忍受得了咸宜觀里的寂寞?于是便向上司告假回家?guī)滋欤冗^了上元節(jié)再回咸宜觀。這些年來綠翹安分守己從不逾規(guī)半分,再說不過三兩日的光景也無甚大事,那看守的上司便準了他的假。

      誰知,偏偏就是在這三兩日里出了事。

      上元節(jié)后看守回來,偌大的咸宜觀里竟沒有了綠翹的身影,大驚之下看守只得來問魚玄機。

      “我也想知道這賤婢到底去了哪里?昨日早上醒來不見她來伺候,原以為是前一天晚上和我猜燈謎晚了賴床。誰知竟是和人跑了,留下這么幾個字來也不知是在糊弄誰?”說著魚玄機便將一張字條扔給了看守,蒼白的臉上掛著些許的嘲諷道:“你我竟都是傻子,她成日介的在眼皮子底下,卻誰沒發(fā)現這蹄子什么時候冒出個青梅竹馬來?”

      看守仔細看去,那字條上赫然寫著:“青梅已隨竹馬去,來生再報今世恩?!?/p>

      那纖細的字體赫然出自于綠翹,房間里綠翹的一些隨身衣物和首飾也一并失蹤了。

      綠翹失蹤的那幾天,整個咸宜觀除了魚玄機主仆兩個,就只有一個看門的老頭和一個廚娘。那廚娘每日只管做飯燒菜也從不到內院里去,看門的老頭是個耳聾眼瞎的自然是什么都不知道,魚玄機更是一口咬定她也是見了字條才知綠翹私自跑了。endprint

      于是,一個大活人就這么不見了。卻沒有人知道她到底是如何離開的,又是和誰走了。

      充了教坊的女子與人私奔了,太常寺自然不能坐視不管,旋即派人畫了綠翹的像下令四處捉拿。然而,饒是搜遍了整個長安城及附近百里之地,卻沒有任何消息。誰都不信一個女子能在幾天之內消失得無影無蹤,就算有情人相助也不可能不留下半點蹤跡。

      可現實就是綠翹從上元節(jié)后像是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了一樣,了無痕跡。

      因為找不到人,綠翹失蹤的事情一耽擱便是幾個月。

      由于太常寺的大肆搜尋,關于綠翹私奔的傳言在長安城里此起彼伏。但說到底無非是有其主便有其仆,魚玄機已是個風流放縱之人,她的婢女自然不會是什么貞潔烈女,更何況是從教坊里出來的,且不說全長安的人都知道那咸宜觀并不比平康里的教坊街干凈多少。所以綠翹跟著一個不知姓名的男人跑了也不算是什么驚天駭地的新聞,不過是多了一條用來詬病魚玄機的理由罷了。

      但誰都不曾想的是,所有人以為和人“私奔”了的綠翹竟是死了,且就埋在咸宜觀的后院里。在太常寺的人滿世界地捉拿綠翹時,她已經被埋進了冷冰冰的地下,突兀地瞪著一雙不甘的眼睛,死得不明不白。

      至于大理寺少卿怎么就憑著書生不明就里的直覺就敢?guī)岁J進咸宜觀搜查已無人深究,綠翹已經開始腐壞的尸身讓咸宜觀這個是非之地再次被拋進了長安百姓的視野里,而本就有著眾多流言和傳聞的魚玄機同樣被推上了風口浪尖。

      那日,官差當著尚未散去的一眾賓客的面將魚玄機鎖進了囚車。長街之上,囚車中一身道袍的魚玄機迎風而立,面對著來自道路兩旁的指點及辱罵面不改色。她高高地仰起頭似乎一切都與她無關,蒼白消瘦的臉上依舊掛著冰冷而高傲的表情。

      可她一側臉頰上清晰的掌印卻揭示了她的狼狽。

      拉著綠翹尸體的馬車就跟在囚車后面,直到許久之后依然有人記得那天風里有著散不去的尸體腐敗的氣味,以及綠翹死不瞑目的面容。

      魚玄機把臉埋進臂彎里,心中一陣悲涼。一切都要結束了。她肆意地笑了起來,她曾無數次設想過自己的結局,卻沒有料到她自己最后是如此下場。

      昏暗的牢房,粗糙的囚衣,難以下咽的飯菜,到處都是蟲子和四處亂竄的老鼠。甚至有好幾次在睡夢之中突然驚醒后,魚玄機才發(fā)覺有老鼠在啃食她的手指和耳朵,這都讓她感到無比的驚恐。

      所以,自從入獄以來她幾乎從未踏踏實實地睡過一覺。為了不讓老鼠再咬她,魚玄機經常把那一點少得可憐的食物撒在牢房的四周,從而換來每日里短暫睡眠,就算如此也經常是睡不了多久,魚玄機便在滿心的惶恐中驚醒。長久的不安和饑餓讓魚玄機在短短的幾個月里變得形銷骨立,一頭秀麗的青絲也變得枯黃而衰敗,一張瓜子臉更是小的嚇人,只剩下因為消瘦而變得奇大的眼睛顯得迷離而無措。

      魚玄機看著手指上新舊不一的傷口突然覺得無比的諷刺,明知道自己終究是逃不過這一劫的,又何必去在意這副已經衰敗不堪的軀殼呢?無論再怎么奪目的容貌和身姿都擋不住一顆變了的心毅然決然地離去,說什么不世出的才女到頭來也不過是遭人非議的虛名罷了。

      可是,如若沒有這等惹人側目的秀美面容以及不讓須眉的才氣,也許她魚玄機只能作為一個尋常女子生長在一個尋常家庭,十四五歲時嫁與一個尋常的男子。那么此時的魚玄機不過是長安城里某一個不起眼的家庭里最普通不過的主婦,整日里無非家長里短柴米油鹽,十年的時間足以讓她從一個天真的少女變成一個世故的婦人。

      此時此刻,她不應該是在這冰冷的牢房里,而是在某個地方的某處宅院里早早起床開始料理一家人的生活,同時還要想著怎樣管教日益調皮的兒女。

      可現實就是這樣,它不容你有過多的幻想和僥幸,你只能依著命運早已安排好的軌跡一步步走向那個早已書寫好的宿命。當黑夜終于被即將到來的光明驅散時,魚玄機突然被一股難以遏制的困意所侵襲,她冷笑起來,明明幾個時辰之后就要死了,卻偏偏在這個時候想要睡覺。可她依舊順從了這股困意,她側身躺在破舊而骯臟的席子上面,整個身體蜷縮起來如同她還尚在母體里一樣,這一回她徹底地陷入了睡夢中。

      夢里,魚玄機還是那個十四歲的少女,和寡居的母親王氏住在平康里那條著名的教坊街后面的貧民區(qū)里。

      父親去世后,本來就家道中落的魚家徹底地失去了最后一根頂梁柱,只留下王氏帶著當時還被稱為幼微的魚玄機勉力支撐。然而,由于接踵而至的債主和魚父生前留下的賬目空洞,半年之后終于無力支撐的王氏只得將祖宅賣掉來償還債務和填補空洞。最后,已經無處容身的母女倆只能搬到稍有身份的人絕對不會去的平康里,那些達官顯貴們甚至一生都不會知道長安城里居然會有那樣的地方。

      大片大片低矮破舊的房屋,只能容倆人并排而過的巷弄里堆著不知存放了多少年都未清理的雜物和垃圾,巷弄上方的墻頭上不遠不近地搭著數不清的竹竿,竹竿上搭著似乎永遠都洗不盡干不透的破衣爛衫。所以,這些巷弄里的青石板路永遠都是濕的,人走在下面抬頭看去是看不到天空和日月的,無論歲月如何流轉,住在這里的人所能看到的只有那遮天蔽日的衣物和橫七豎八的竹竿。

      魚玄機十歲時同母親來到這里,第一次看到了她從未見過的世界,也第一次明白了原來太陽所照到的地方并不都是歌舞升平的。

      住在平康里的是整個長安城里最貧窮的人,也是一個魚龍混雜難測深淺的地方。乞丐、地痞、暗娼、麻風病人、脫逃的罪犯,還有更多不知身份的人。

      那時的魚玄機睜著眼睛驚恐地看著周圍的一切,才剛剛拐過幾條巷弄便死死拽住母親怎么也不肯再向前一步。

      “我不要住在這里?!?/p>

      年幼的魚玄機拉著哭腔向母親哀求著。是的,她不想住在那里。

      魚家傳到魚玄機父親這一代雖說已經沒落,但終究是書香門第,盡管家道艱難但作為家中的獨女自幼養(yǎng)在深閨里,她何曾到過這種地方?她討厭平康里。

      那天她拖著母親死活不要繼續(xù)在那條不知通向哪里的巷弄中走下去,她害怕!害怕藏在巷子深處一切未知的東西!可母親卻不允許魚玄機在這個時候耍性子,固執(zhí)地拉著哭鬧的魚玄機跟在里正的身后繼續(xù)向里面走去。endprint

      彼時的她們已經沒有多余的選擇了,在還過債之后,王氏身上只有變賣了她最后幾件首飾得來的十幾兩銀子罷了。在找到能夠糊口的營生之前,租房子吃飯都得靠著這點錢,在王氏看來能先找個容身之所就已經很不錯了,哪里管得了其他?可魚玄機的哭鬧讓王氏煩躁起來,在經歷了丈夫的身死和討債者們的討價還價以及親戚們的冷漠與刻薄之后,讓這個原本溫婉的江南女子變得暴躁起來,只覺得原本聽話的女兒什么時候變得如此乖張?當魚玄機再一次扯著她的袖子說要離開的時候,王氏回過頭狠狠地在魚玄機身上掐一把,罵道:“小祖宗,你就不能安生一會子嗎?”

      也許是小女孩“嚶嚶”的哭聲勾起那個滿臉橫肉的里正的惻隱之心,他默默地注視了母女二人片刻,道:“如若這小丫頭真不愿意來這里,大嫂何必非要住在這種地方呢?”

      “不是妾身要來這里,只是因為走投無路了想著能在這兒尋個容身之處的。”

      聽得這話,里正卻是一臉的莫測。

      “大嫂可別說什么走投無路的話,若非真到逼不得已的地步,是沒有人愿意來這不見天日的平康里的。何況這里魚龍混雜,實在不是你們女人家待的地方?!?/p>

      不等王氏細細揣度里正的話,前面幾步遠的一處院門被重重地撞開,一個光著膀子的大漢一手抓著長衫一手提著褲子從里面出來,后面一個頭發(fā)花白的老頭面目兇狠地追了出來,嘴里罵道:“你這個沒人性的畜生!”

      老頭一邊罵著一邊揚起手里的門閂便打,卻被那大漢側身閃過,接著那大漢一腳踢在了老頭的腰腹上。那老頭畢竟是年老之人哪里受得了這樣一腳?當下便倒地不起。

      這突如其來的變故讓王氏脫口就是一聲驚叫,那大漢看有人在側何況里正也在便不好再繼續(xù)發(fā)作,扭身便走了。接下來的事情讓決心在平康里住下的王氏動搖了,她和里正一起把倒地不起的老頭扶進那間昏暗無比的房間里時才發(fā)現,老頭的孫女神情迷亂蜷縮在房間的角落里,似乎已到了崩潰的邊緣。那個女孩子明明只比魚玄機大了三四歲,卻已然沒有了一個少女該有的天真和爛漫,那雙眼睛里透露出來的更多是絕望和痛苦。

      老頭掙扎著撿起地上的衣服胡亂地裹在孫女赤裸的身上,對著三人哭訴道:“這半月之中那個畜生就來了三回了,我孫女還沒十五呢,以后還怎么嫁人啊?”

      從那一戶人家出來后,里正意味深長地對王氏告誡道:“大嫂還是再想想別的辦法,這你也看到了,在平康里發(fā)生這等事都是尋常的了,沒人管也管不了。我雖說是官府派下來的里正,可能管的也實在有限。別的也就罷了,你女兒還小,大嫂難道也想她和剛才那一位一樣清白不保最后淪落風塵才罷休嗎?”

      “怎么會?”

      王氏一時間竟不知如何反應,只是怔怔地望著里正,她本就生于商人家庭,嫁進魚家后再不濟也衣食無憂何曾見過如此慘狀?如今有人告訴這樣的事情也可能發(fā)生在自己身上,她如何不震驚?

      “你以為那教坊里的姑娘們都是些什么出身?不都是過不下去了才賣身在那里的,這里稍有姿色的女子到最后全都進了那里,進不去也大多做了暗娼。到頭來能清清白白地嫁人過日子的,沒有幾個。”

      憂心忡忡的王氏當即帶著魚玄機離開那里,可是偌大的長安城卻沒有一處可讓這對母女容身的地方。于是,王氏抱著瑟瑟發(fā)抖的魚玄機在出入平康里的那條巷口的高墻下蜷縮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里正再次出現在了母女倆的面前。他注視王氏沉吟了許久,終于道:“大嫂若實在沒有地方去,教坊后面那片院落比起里面倒還清凈些,因不少達官貴人出入教坊,那里的治安要比里面好上許多,周圍的無賴也不敢到那里胡鬧,而且我也能說得上話。只是那兒都是單獨的院子,房租也不免貴些,不知大嫂可愿意到那里安身?”

      王氏的眼睛亮了起來,但里正說要預先支付半年的房租整整三十兩銀子時,她眼睛里的亮光再一次的黯淡了下來。

      “大人,能否再通融一下,我們孤兒寡母的實在沒有那么多的銀子?!蓖跏习笾坪踹@已經是她最后的希望了。里正尚未回答,但聰慧的魚玄機早已從里正冰冷的眸子里看出了答案。

      “娘,你別求他,我有辦法弄到銀子?!?/p>

      魚玄機盯著里正,眼神平靜而堅定,完全不似前一天哭鬧不休的樣子。里正瞇起眼睛打量著眼前這個小女孩,他根本不相信魚玄機能夠弄來這三十兩銀子。顯然,王氏也不相信一個小孩子能弄來那么多的銀子,只是呵斥她不要管大人的事情。

      “我說了,我能弄到銀子就一定能弄到銀子。”

      魚玄機執(zhí)拗起來,她從坐了一夜的臺階上跳起來,丟下一句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便徑直跑了。說到底,魚玄機之所以那么做只是因為她受不了里正看母親時眼睛里那股炙熱的目光。在那種地方,看了那么多慘絕人寰的悲劇,經過歲月的沉積之后里正的眼睛里早就沒有了半點的溫度。但里正看向母親王氏時眼神里那股不易察覺的炙熱讓敏感的魚玄機捕捉到了,那時尚且年幼的魚玄機根本不知道那樣的眼神到底意味著什么,但她本能地意識到了危險。所以,無所畏懼的魚玄機承擔下了這個似乎無法完成的任務。

      魚玄機一口氣跑回了被母親變賣了的魚家舊宅前,看到墻根外那幾盆牡丹花頓時喜出望外。她之所以敢說她能弄來銀子,便是因為這幾盆花。

      當日她和母親離開時,看到原本養(yǎng)在庭院里的牡丹被人就這么隨便扔到墻根底下時還好一陣難過,不僅僅是因為這些花都是比較名貴的品種,更是因為這些花是父親生前精心侍弄的??少I下她家宅院的那個商人哪里懂得這些,只是覺得礙眼便讓人全部給丟了出來,沒想到此時卻成了魚玄機的救命之物。

      魚玄機把花搬到不遠處市集上,靜靜等待著哪個愛花之人能將這幾盆牡丹買去,好換取三十兩銀子的房租。

      也就在市集上,魚玄機遇上了那個改變她一生的人——溫庭筠。他來時魚玄機并沒有意識到這個人與那些過路的讀書人有何區(qū)別,只是當溫庭筠在那幾盆花前駐足時問道:“先生要買花嗎?”溫庭筠看著眼前這個小小的賣花姑娘,又看看那幾盆已經開始殘敗的牡丹,道:“我為什么要買你的花?何況是幾盆殘花?!眅ndprint

      因為沒人灌溉又缺少照料,那幾盆牡丹已然出現了衰敗的景象,在溫庭筠出現之前,也曾有識得牡丹的人前來問詢,然而看到牡丹枝葉枯黃的景象便都搖著頭走開了。

      聽到溫庭筠的詢問,魚玄機只是道:“我需要錢?!?/p>

      “哈!”溫庭筠笑了起來,“你需要錢,但我卻不一定需要這幾盆花???”

      魚玄機沉默了,她需要錢,可溫庭筠卻未必需要花。這讓當時只有十歲的魚玄機犯了難,她低著頭注視著眼前已經不再鮮亮的牡丹一語不發(fā)。

      這倒讓溫庭筠一時間有些不知所措,作為長者他自然知道一個姑娘家這樣在路邊賣花當然是因為缺錢,他本想逗逗魚玄機,只要她像街上那些尋常的賣花姑娘向他撒個嬌他自然會買下她的花??墒牵~玄機沒有。

      片刻之后,溫庭筠苦笑道:“這樣吧,你給我一個買花的理由,只要我覺得合理,我就把這些牡丹全部買下。”

      “真的?”魚玄機豁然抬頭,眼睛里滿是不信。

      “當然是真的,我還能騙你一個小女子不成嗎?”

      魚玄機垂首沉思了片刻,吟道:

      “臨風興嘆落花頻,芳意潛消又一春。

      應為價高人不問,卻緣香甚蝶難親。

      紅英只稱生宮里,翠葉那堪染路塵。

      及至移根上林苑,王孫方恨買無因?!?/p>

      “你讀過書?”驚訝之下,溫庭筠的疑問脫口而出。

      “家父生前曾教過小女子識過幾個字罷了?!?/p>

      作為家中的獨女,魚玄機自幼隨父親通讀詩書。溫庭筠卻只當她是一個貧家女子,所以一時興起想個由頭買花讓魚玄機得幾個錢貼補家用罷了。卻沒想到自己的一句話,竟招出一首好詩。

      他旋即如約買下那些牡丹,親自到平康里幫母女倆人安頓下來。

      也是因為這首詩,讓溫庭筠起了惜才之心,不久之后他便收了魚玄機做了弟子。魚玄機也因為這一首《賣殘牡丹》讓溫庭筠折服的消息不脛而走,讓魚玄機此后的揚名有了支點,而溫庭筠對她的賞識讓魚玄機更加不甘于在平康里默默無聞。

      再次醒來時天光已經大亮,蒼白的日光從窄小的窗戶照射在牢房中央的地上,留下一處溫暖而耀眼的光斑。當初溫庭筠的陡然出現,對魚玄機而言何嘗不是一束照進黑暗里的陽光,照亮了她原本歸于黯淡的人生,讓她開始有了太多不切實際的想法。想起當初得知溫庭筠的身份后,魚玄機和母親很是驚訝。魚父生前曾無數次讓魚玄機幫著抄錄溫庭筠的詩詞,那些詩句用一種溫婉幽怨的氣質在訴說著一段段情絲和哀怨,也在浸染著一個少女的心。

      年幼的魚玄機也曾聽聞溫庭筠因闖考場救人而鬧得滿城風雨,父親雖然很是敬佩這個有著大才情卻在仕途上總是跌得灰頭土臉的人,但卻對他這種闖考場的不羈行為頗有微詞,哪怕溫庭筠那么做是為了救人。

      但這件事卻讓魚玄機感到莫名的興奮,她一直覺得既能寫出“雁聲遠過瀟湘去,十二樓中月自明”的人總是溫婉的,而魚玄機沒想到的是,溫庭筠竟還有那樣無所畏懼的豪情。那時年幼的魚玄機總是想著怎樣才能夠見到溫庭筠,可她終于和溫庭筠見面時,卻是在極其落魄的情況下。

      而突兀出現的溫庭筠也成了她和李憶日后躲不過的劫。魚玄機一動不動地躺在席子上,近乎癡然地盯著不遠處那道光芒,不由自主地將手伸進光芒里去。

      那么亮。那么暖。

      無數細小的塵埃在光里漂浮游弋著,在魚玄機纖細的手掌周圍寂靜地徘徊著。多少年了,魚玄機都是借著溫庭筠當初投射給她的光芒一直支撐到現在。只是,這道光芒在耀眼了這么多年之后終成了死光,依舊明亮美麗,卻再也溫暖不了任何人了。如果當初魚玄機明白這個道理,也許她和李憶也不會有如此下場?,F在的魚玄機在滿長安城人的眼里,到底是什么樣子的呢?這連她自己都不敢想象。

      當初嫁給李憶時,魚玄機心中還是有期待的,畢竟一個風流倜儻的狀元郎是多少少女求而不得的。可那時李憶已有了妻室,魚玄機只能與人為妾。甚至,李憶娶她時李府竟然無一人知曉,只能偷偷將魚玄機養(yǎng)在外室。

      出嫁前的那個晚上,母親一邊給她梳著頭一邊哭道:“你爹若沒有死,咱們也不至于淪落到這種地步。就算家道艱難些,至少憑著書香門第的出身還能做個正房太太,現在卻只能做個連本家都不能入的外室?!?/p>

      對于這門婚事母親是不愿意的,她只想讓女兒嫁個尋常人家相夫教子就夠了。可這門婚事本是溫庭筠一力促成,況且魚玄機又決意要嫁,王氏雖身為母親卻已然做不得半點主了。

      那一晚,魚玄機就那么愣怔地坐在那里,任由母親一遍一遍地梳理她那一頭漆黑的長發(fā)。她呆呆地撫摸著懷里的那身鮮紅的嫁衣,心如死灰。她不是沒想過自己穿上嫁衣的那天是一副什么樣的光景,也想過自己未來的夫君會是什么樣子的??墒撬龥]想到她最想嫁的那個人卻硬生生地把她推向了另一個男人。

      是啊,他們是師徒,是朋友,是相見恨晚的忘年交,但唯獨不能是戀人。

      在最開始的那一年多的時間里,溫庭筠指點著魚玄機的詩詞,照顧著魚玄機和母親的生活。不管在別人眼里溫庭筠是一個怎樣的人,但在魚玄機眼里溫庭筠一直都是個敦厚的長者,他的出現就像此刻牢房里的陽光一樣,這么近,那么遠。

      可一切就在溫庭筠外任為官之后發(fā)生了變化。突如其來的分別讓魚玄機第一次嘗到了思念的滋味,也第一次明白溫庭筠對她而言絕不只是一個師長那么簡單。作為師徒,中間那條無形的線終究是難以跨越的,哪怕是素以風流著稱的溫庭筠也絕不能觸碰的。

      所以,溫庭筠嚴詞拒絕了情竇初開的魚玄機。

      “總有一天你會遇到一個可以讓你托付終身的男子的?!睖赝ン奘沁@樣告訴魚玄機的。

      可是沒過多久魚玄機就匆匆地嫁給了李憶,在溫庭筠眼里李憶就是那個可以讓魚玄機托付終身的男子?;蛟S曾經李憶確實是魚玄機本可以依賴一生的人,可偏偏在兩個人的固執(zhí)和執(zhí)拗當中錯過了彼此。

      “吱呀!”

      魚玄機回過神時緊閉的牢門已然打開了,男子在門口遲疑片刻才抬腳進入了牢房,后面跟著的仆人將手里的東西放在地上,然后悄無聲息地退出了門外。endprint

      魚玄機坐了起來看著陰影里那張和記憶中沒什么分別的臉,片刻之后無聲地笑了起來。

      “你終于肯見我了?!?/p>

      “你我夫妻一場,我怎么也要來送你最后一程?!绷季?,沉默的李憶才緩緩地說道。

      “送我最后一程?你是來可憐我的嗎?”

      “幼微!”男子語氣不知為何夾雜著怒氣,卻被很好地隱藏了起來:“你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這么多年了你怎么還是這個樣子?”

      “這么多年了,我什么樣子你難道不清楚嗎?”魚玄機冰冷的語氣里竟帶著哭腔,晦暗的眼神里陡然涌出無盡的哀怨,她厲聲道:“這么多年了,你竟然把我撇得干干凈凈。說什么三年后就接我回府,誰知到死才肯見我。若我今日不死,你李憶是不是也不會來這里?”

      “……”

      李憶無言以對,當年他被迫寫下休書,曾許諾三年之后接魚玄機歸府。然而到最后卻不了了之,魚玄機在傷心之下寫出“易求無價寶,難得有情郎”詞句傳遍京城,讓李憶在一夕之間成了言而無信的負心人。

      “當年的事你不要再提了?!背聊似讨螅顟洸诺?。

      “我為何不提?”魚玄機滿心的不甘,可是此時她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只能靠著墻坐在那里仰視著眼前的這個男人,一如七年之前,“如果不是當初,我何來的現在?那時你已打算不要我,為什么還要給我安個蕩婦的名聲?我出身不好,你娶我之時也不是不知道,可我魚玄機嫁與你時清清白白,為什么你要休我的時候我就成了蕩婦?僅僅就因為我是從平康里嫁出去的?”

      平康里,這像一個魔咒一樣,從魚玄機踏進那塊地方起就成了她此生無法擺脫的夢魘。

      四年。

      四年的時光讓魚玄機從一個世家小姐變成了一個背負著污點的棄婦,縱使她才高八斗,名動京城。但在長安城所有普通百姓的眼里,她魚玄機根本就是個不守婦道的女人。更何況,她是從那種地方出來的人,能干凈到哪里去。

      在后世的評說里,唐朝總是一個極其開化對女性也極其包容的時代。可是那些名垂青史的女人哪個不是生于王侯將相之家,她們的悲歡離合與尋常百姓的普通生活太過遙遠,她們的家世淵源又是最好的粉飾。她們不論做什么,都被那堵高聳的紅墻所隔開,在所有終日為生計操勞的人們眼里,她們如同畫里的那些不可褻瀆的仙女一樣早已超出了普通人能夠觸碰的距離。

      而魚玄機,不過是個沒落世家的小姐,又因家道中落而流落于平康里。從頭到尾,魚玄機從未比誰高貴過哪怕一星半點。父親的早死,老師的拒絕,丈夫的背叛,這個世界上從未有一個人曾站出來為她撐起一個可以遮風避雨的港灣來。她不過是個弱女子,哪怕后來在咸宜觀里風流不羈行為無狀,但魚玄機知道她在別人眼里是什么樣子的。

      每次出門,人們看到她時的鄙視和輕賤從未消失過。母親說她心氣太高,可是只有魚玄機自己知道,若不是心里的這口氣她早死在某個不為人知的深夜里了。

      那一年,魚玄機十六歲,嫁給李憶才剛滿兩年。她獨自待在空落落的別院里等著李憶的到來,卻沒有想到等來的卻是一場災難,也是那一天魚玄機經歷了人生中最為恥辱的一刻。

      在夕陽最后的余光中,在所有仆人的注視下,魚玄機跪在地上一點一點地向前挪著,雙手死死地抓住李憶因為憤怒而變得冰冷的手。她哭喊著,哀求著,一遍遍地說著對不起,一次次試圖去解釋,她那樣毫無尊嚴地拉住李憶的手想要拖住他逐漸遠去的腳步??墒?,如此狼狽不堪的魚玄機換來的卻是一句——“蕩婦!”

      李憶低著頭俯視他曾無比鐘愛的女子,惡狠狠地留下那兩個字。然后他狠狠地將魚玄機踢開,將那卷被他視為恥辱的畫作砸在跪在他腳下的那個瘦弱身軀上,然后頭也不回地走出了魚玄機的視線。

      至于高氏——李憶的正室夫人——從始至終都保持著勝利的微笑看著這一切,李憶離開后高氏的笑容就更加有恃無恐。高氏來到魚玄機身旁,伸手捏住魚玄機的下巴讓她抬頭看著自己。那一刻,高氏狹長的眼睛里有著太多難以言說的情緒,可依舊蓋不住高氏作為勝利者而散發(fā)的亮光。

      “聽見了嗎?”高氏貼著魚玄機的面頰說道:“你就是個蕩婦?!?/p>

      然后,高氏把魚玄機的臉狠狠地甩向一邊,接著魚玄機便聽到了自己的頭撞到地面的聲音。

      模糊的視線里,她可以看到高氏踩著輕快的腳步離開以及那天漫天如血一樣的夕陽將整個世界都染成了紅色,直到魚玄機徹底地失去意識。

      當魚玄機重新醒來已是深夜,她已經被抬回了臥房,頭上破掉的地方也包扎好了,陪在她身邊的只有一個綠翹。其他人都在魚玄機暈倒之后帶著對她的恥笑悉數離開了,就連把失去意識的她抬進臥房還是在綠翹的苦苦哀求下由兩個平日里只負責打掃的婆子幫的忙。

      魚玄機渾身顫抖地躺在床上,側目望去,昔日整潔雅致的臥房早已凌亂不堪,在魚玄機眼里更是一片蕭條。偌大的院落在片刻之間空空如也,沉默中的魚玄機細細聽來,除了床邊綠翹的啜泣聲,就只有夜風呼嘯的聲音。

      “綠翹啊,你怎么還在這兒?怎么不跟他們走???”恍然間,魚玄機似乎對綠翹還在這件事格外詫異。

      “姑娘可是傻了,婢子除了在這里還能去哪兒?。俊?/p>

      “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吧,這里亂得不像樣子,太常寺派來看著你的人哪里盯得???你說我傻,可我看你才是傻丫頭,你現在趁亂離開了,外面天大地大豈不快活?”

      魚玄機如此說著,可眼睛卻沒有看綠翹,神色帶著幾近崩潰的瘋狂。

      第二天,隨著天光一起來到別院的,是來自李府的休書。而休書上面所書的眾多理由中,不守婦道赫然寫在最前面。不守婦道,這個惡毒的詞語像個甩不掉的標簽一樣被貼在魚玄機的身上,無論她走在哪里遇到什么樣的人,這都是別人攻擊詆毀她的最有利的武器。她沒有顯赫的家世和強有力的父兄來保護她,所以她只能獨自承受著一切。

      而這痛苦的源頭就是李憶。

      “你知道那不是我的本意?!绷季?,李憶用最無力的語言來為自己辯解道,“當時我氣急了才那樣說,況且那封休書是鳴兒寫的……”endprint

      “鳴兒?”魚玄機笑了起來,帶著某種不可控的癲狂:“瞧瞧,叫得這么親熱,什么不是你的本意,只是你不愿承認罷了。事到如今我魚玄機不過是個待死的階下囚罷了。你今天來不就是想看看我的慘狀嗎?好,那你現在好好看看,我成了什么樣子了?!?/p>

      魚玄機艱難地站起來向前幾步走出了那濃重的陰影,直到此時李憶才徹底地看清了魚玄機的模樣。一時之間,李憶竟無法將眼前這個人和記憶里那個明艷靈動的女子聯系起來。

      此時的魚玄機瘦得完全脫了形,臟兮兮的囚衣穿在她身上如同一件寬大的戲袍,長長的頭發(fā)披散在身上,昔日漆黑的長發(fā)此刻早已變得枯黃。唯獨臉上還能看見昔日的模樣,只是臉頰深陷面色蒼白如同死人一般,只剩下眼睛里一絲的活氣。

      見到魚玄機如此情狀,驚訝無比的李憶下意識地向后退了幾步,然后撲過去抱著魚玄機的肩膀有些不忍道:“你怎么變成這個樣子?”

      “哈哈哈哈!”魚玄機歇斯底里地笑著,她從李憶的懷里掙脫出來,看向李憶的眼神里有著太多復雜的東西:“這不就是你想要看到的嗎?又何必來可憐我?”

      李憶張嘴想要說些什么,但想著離行刑已經沒有多久了,便將嘴邊的話又咽回去。他四處看了看,把墻角那張破舊的矮桌搬到了中間,將先前仆人放在牢房里的食盒打開,把里面的飯菜都端了出來。

      “這些都是你先前愛吃的,原本按照規(guī)矩這最后一頓飯都是獄卒們準備的,我怕他們做得不合你口味,所以從家里做了些帶過來了?!?/p>

      “哼!”魚玄機諷刺道:“我入獄幾個月來幾次讓人給你捎信,你卻連面都不肯露,現在想起來這里的飯菜不合我口味了?早干什么去了?”

      魚玄機如此說著,卻不等李憶作何反應便坐到桌前狼吞虎咽地吃了起來。餓極了的魚玄機早已顧不得什么形象問題了,此刻的她只想在死前吃得飽飽的。

      看著這樣的魚玄機李憶不免有些心酸,她自幼衣食無憂,縱然在平康里的那四年里始終粗茶淡飯,但母親王氏盡量依著魚玄機的口味將飯食做得可口些。后來嫁給李憶,即使在咸宜觀出家,魚玄機何曾在飲食上受過半點苦楚?可偏偏在這牢獄里僅僅幾個月就被折磨成這個樣子。

      如此想來李憶不免有些后悔,就算他不愿意來見魚玄機,怎么就沒有想到讓人來給魚玄機送一點吃的呢?

      終于酒足飯飽的魚玄機放下了碗筷,看了看食盒旁邊的一個包袱便問道:“那是什么?”

      李憶把包袱解開,卻是一套衣裙和一些胭脂首飾。

      看到這些魚玄機不免覺得有些好笑:“難為你還想著?!?/p>

      “上次你托人告訴我說要這些東西,別人我又不放心便親自選了這些來,也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心意?”

      “事到如今我還有什么可挑三揀四的?能讓他們打盆水來嗎?畢竟是這最后一程了,我可不想就這么邋里邋遢地去死。”

      很快,魚玄機要的水就被送來了。不管平日怎么樣,對于一個將死犯人的要求,看守們都是會盡量地去滿足的。就算是死刑犯,但對殺人這種損陰德的事情獄卒還是極其忌諱的,盡管之前為了套出口供什么手段都會用到,但等到犯人臨死之前卻都會順從犯人的意愿,畢竟沒有人想著犯人死了之后到了陰間還惦記著對他們的恨。

      魚玄機被關押之后沒怎么審就全部招供,所以也沒受什么嚴刑拷打的苦。本來已經確認無誤的案件之所以會拖這么久,只是那些與魚玄機素來親厚的官宦試圖以自己或者家族的能力讓魚玄機免除死刑。

      這么多年了,魚玄機在李憶食言之后再沒有對任何一個男人動過真情,無論跟誰都不過是逢場作戲罷了。然而閑情萬種的魚玄機卻不知自己的逢場作戲引得多少人為她魂不守舍,所以盡管早已定案,曾經那些為了魚玄機而爭風吃醋的人們卻都團結起來,監(jiān)禁也好流放也罷只要不是死刑就好。于是一個魚玄機殺婢女的事卻鬧得滿朝皆知,而參與此事的無不是些青年才俊,以至于更加落實了魚玄機紅顏禍水的名聲。

      于是為了清除禍水,朝中剛正不阿的大臣們堅決要殺掉魚玄機,而那些魚玄機的愛慕者們卻也據不退讓。

      一時之間,僵持不下的朝臣只能將魚玄機殺婢案呈于御前請懿宗皇帝圣裁。最終因為事實確鑿且魚玄機親口供認,那么按大唐律法只能判了魚玄機的斬刑,這才讓這個轟動京城的案件有了了結。

      但身在獄中的魚玄機哪里知道這些,她只是在無盡的等待當中迎來了她最終的結局。

      入獄幾個月以后,魚玄機第一次有了可以重新梳妝的機會,可這也是最后一次了。

      李憶再次進入牢房時魚玄機已然煥然一新,雖然形容憔悴卻依舊美艷萬分。

      是的,美艷。

      魚玄機妝容難得的素凈,長發(fā)簡單地挽了發(fā)髻,一身湖藍色的長裙顯得格外的雅致。可是,這樣簡單的裝束依舊蓋不住魚玄機周身上下散發(fā)出來的那一份魅惑。那是從骨子里散發(fā)出來的東西。

      終究還是回不去了。

      李憶怔怔地看著魚玄機突然這樣想,想當初第一次相見時魚玄機也是穿著一身湖藍色的衣裙卻是另外一副出塵絕艷的模樣。如今同樣的衣裙下,一個曾純如夏日初開的蓮花一樣纖塵不染,一個卻如罌粟一樣艷冠群芳卻是充滿了致命的欲望。

      “你變了。”李憶看著這個他曾無比眷戀的女子,如此說道。

      “人總是會變的。”魚玄機把玩著自己一縷長發(fā),意味深長地看著李憶緩緩地道:“李郎,我已經不是從前那個不諳世事的魚幼微了,就算穿著和從前相似的穿戴也不可能回到過去了。所以,李郎啊,你到底期待著什么?”

      李憶心下一陣哀慟,魚玄機竟然看穿了他自己都不曾發(fā)覺的小心思。是的,李憶一直以來都在期待著什么。這么多年他一直都回避著,他不見魚玄機,不回魚玄機的信件,就連自己的內心他都視而不見。他害怕,可他又想要知道答案,偏偏又害怕那個答案不是他想要的。

      可今天他為魚玄機準備的東西卻泄露了他那被遏制的渴望,他帶來了和昔年初見時魚玄機所穿相似的衣裙,就連頭上的發(fā)簪都是他按著記憶里的樣子重新畫了讓人做出來的。他以為自己這樣做完全不露痕跡,卻不想讓魚玄機一眼識破。endprint

      “我原來的那支簪子早已經沒有了,也虧得你有心居然還能記得這簪子的樣式又重新做了來?!濒~玄機拔下那根簪子仔細端詳著,其實那也不過是市井中尋常人家的小女兒都會有的東西,簡單的鳳鳥圖樣手工簡單做工粗糙,不過是走街串巷的賣貨郎手里那種幾十個銅線就能買來的首飾。只是她原先那個是木制的,這次李憶帶來的是銀質的。

      李憶滿臉的尷尬,扯出一個僵硬的笑臉想要混過去:“其實也沒什么,只是記得當初看你戴著挺好看的,所以才……”

      “你知道什么?”

      片刻之間,先前還一派溫婉的魚玄機突然變了臉色,神情滿是怨氣,她將手里的簪子狠狠地擲向李憶,尖銳的器物劃過李憶的臉頰留下長長的血痕。

      “你是在提醒我當初的魚幼微是多么卑微么?如果不是你李憶,我魚玄機就只配一輩子戴著粗制濫造的首飾嗎?”

      “你明知道我不是那個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原本就是我身份卑微地高攀了你,當初為了你什么苦我沒吃過,如今不用你來提醒我是個什么樣子的人。”

      “幼微——!”

      “別叫我幼微!”魚玄機嘶吼著,“魚幼微早就死了。”

      “好,魚玄機!魚道師!”在魚玄機的瘋狂之下,李憶忍耐著,“你真的變了!變得我不認識你了!是,在這個世上人都會變,可是你怎么就變得這么不可理喻?當年我是真心實意地喜歡你,可是你呢?你嫁給我到底是因為我可以讓你離開平康里,還是只是因為溫先生想讓你嫁給我?”

      “難道你自己不清楚嗎?”

      “你!”

      魚玄機的回答讓李憶突然間怒不可遏,沖上前去揚手便要打,可魚玄機沒有半點要閃避的意思,一雙閃著怪異光芒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李憶,卻讓李憶怎么也下不去手。一時間,李憶就那么尷尬地揚著手,卻又不甘就這么放下,沉默中兩個人就那么對峙著。

      十年前,李憶初進考場便一舉中第高居榜首。放榜之日,魚玄機在給舒選閣的潔雅送過漿洗的衣物后,也跟著眾多百姓瞧熱鬧,卻在慌亂中曾與一男子相撞,當時魚玄機并不知道與她相撞的男子就是位居榜首的狀元郎,只是匆匆忙忙地道了歉便離開了。

      那便是他們的第一次相遇,李憶還記得魚玄機那時慌亂的神色和緋紅的臉頰,以及那一身湖藍色的長裙在人群一閃而過的身影。

      可是,在魚玄機看來那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意外而已,她甚至都沒有看清和她撞在一起的男子是何模樣就匆忙離開。如果不是幾日后與溫庭筠同游崇真觀時再次與李憶相見,那么之前的偶遇也終究會被遺忘在記憶的深處。離開兩年多的溫庭筠終于又回到了長安,其時正值陽春三月,溫庭筠自不會辜負了眼前大好的春色便邀了魚玄機一起到崇真觀賞春。

      那時魚玄機見到溫庭筠送來的帖子自是激動不已,先前因長久的等待讓她苦不堪言,于是便去信向老師表明她的心意,無奈溫庭筠狠狠地拒絕了她。以致魚玄機以為她和溫庭筠的師徒關系也會就此走到盡頭,卻沒想到還會收到溫庭筠相邀賞春的帖子自然滿心歡喜。

      到了約定之日,等溫庭筠和魚玄機到時,李憶與一眾中舉的進士也在崇真觀游玩。當時匆忙相見魚玄機自然沒有認出一身華服的李憶,只和溫庭筠四處游玩。李憶卻是個有心人,遠遠看見便一眼認出了魚玄機。依然是一身湖藍色的長裙簡單的發(fā)髻,只是再見的魚玄機不再是之前那個慌亂的小女子,而是一個有著明朗笑容眼睛里放著光的姑娘。只是那時的李憶并不知道魚玄機其實只有那一身可以穿出去的衣服,更不知道她眼里的光到底意味著什么,他只想要認識這個女子。

      在崇真觀后院的一處小樓上,一眾進士們?yōu)檎蔑@才藝無不在墻壁留下自己的墨寶。溫庭筠一邊看著年輕的后輩張揚的辭藻,一邊感慨著這些年輕人縱有才華但不免張狂些,以后到了官場可是要吃些虧的。

      魚玄機卻冷笑起來,這倒讓溫庭筠有些詫異。

      “怎么?幼微另有高見?”

      “這便算才華橫溢了?這半天瞧過來只是滿墻的酸文假醋而已。”

      “姑娘好大的口氣。”一側李憶忍不住插嘴道,“既然姑娘說這一墻的詩都是酸文假醋,又夸下這樣的???,姑娘何不現下就作一首詩讓我們也瞧瞧。”

      當時李憶只覺得魚玄機縱然識字也只是粗通詩文而已,畢竟能夠中舉的書生都不是什么等閑之輩,誰知她一女子當著一眾進士的面說出這樣的話來。李憶如此提議,不過想要為難一下不知天高地厚的魚玄機。然而,李憶著實小看了她。

      李憶話音一落,魚玄機也沒多說什么,正當所有人準備看她笑話時,提起筆就墻上寫道:

      “云峰滿月放春晴,歷歷銀鉤指下生。

      自恨羅衣掩詩句,舉頭空羨榜中名?!?/p>

      寫完,魚玄機撂下筆便徑自離開了。

      說什么眼高于頂,終究不過是女子。

      那日,魚玄機不等溫庭筠一起,便獨自先行回了家。一進門便見里正從母親的屋里出來,一臉的尷尬。

      魚玄機也不理會徑直回了自己的房間哭了一夜,也不知道為什么那天魚玄機格外的難受,卻終于明白為什么每次看到她讀書寫詩的母親總是唉聲嘆氣。

      只是因為她是個女子,她自負才情并不比那些人差,可終因自己是女子而什么都做不了。

      李憶卻因為這首詩被魚玄機徹底勾走了魂魄,從那天起李憶開始纏著讓溫庭筠做媒。

      “我喜歡她,我一定要娶她。”李憶如此說。

      在他的記憶里魚玄機一直都是那個穿著湖藍色長裙的不羈少女,盡管李憶有了妻室,盡管他并不了解魚玄機,只是因為心里莫名其妙的喜歡,便要和魚玄機相守一世。

      相守一世,這也是李憶曾鄭重向魚玄機許諾過的。

      可是,曾經的諾言最終被證明不過是一個騙人騙己的謊言。

      相守一世,不過兩年而已,就讓李憶丟盔棄甲地認輸了。

      “你倒是打呀,七年前比挨打更甚的恥辱我都見識過了,我還怕你打嗎?”魚玄機毫不示弱地盯著李憶。endprint

      李憶看著眼前的臉,突然變得無比疲倦。

      “是啊,我清楚的。在你心里從頭到尾都裝著溫先生,何曾有過我?”李憶頹然地放下手,一臉的自嘲道:“娶你之時我就知道,你嫁給我并不是因為喜歡我,你不甘心在平康里那種地方耗盡終生??墒沁@些都沒有關系,我以為只要我有足夠的耐心,你就會愛上我。直到我看到那卷畫軸的時候才知道,我原來抱著一個怎樣可笑的愿望跟你在一起整整兩年!”

      “啪!”

      李憶沒有下去的手,魚玄機卻毫不客氣地狠狠地打在李憶的臉上。

      “李憶啊李憶,你還真是個傻子。一個什么都不知道的傻子?!?/p>

      七年前,一直被蒙在鼓里的高氏不知從哪里知道李憶在外面娶了外室,于是妒火中燒的高氏帶著人氣勢洶洶地沖進別院來鬧事。

      隨后趕來的李憶本想平息事態(tài),既然納妾之事已經鬧出來了,他只要能安撫好高氏便可以將魚玄機名正言順地接進李府。

      一到別院,李憶便看到衣冠不整頭發(fā)散亂的魚玄機在臥房里的地上被高氏踩著臉極盡羞辱。正當李憶要把高氏拉開時,他的注意力卻被一卷散開了的卷軸吸引了去。彼時臥房里像被抄過家一樣一片凌亂,那卷軸不知是誰在翻東西時隨意扔出來的,半張畫卷攤開在地上。雖然只有一半,但看到畫中人時李憶如同冬日里被一盆冷水兜頭澆下,渾身上下只有徹骨的寒。

      李憶撿起畫軸打開,里面是一個書生裝扮的中年男子,雖然氣質超然卻樣貌奇丑,旁邊是女子娟秀的字體寫著李白的《長相思》。

      那樣的樣貌,整個長安都知道是誰,更別說李憶,而旁邊的題詩讓李憶更加難以接受。李憶摸著畫中的人物,觸手感覺竟不是畫上去的而是繡上去的,李憶摸著上面的絲線更加震驚地發(fā)現那不是線而是頭發(fā)。他手中的這幅畫,竟是用頭發(fā)一針一針繡出來的。

      震怒的李憶死死攥著那幅卷軸怒視著屋內糾纏在一起的兩個女人。高氏見李憶進來原本就有些怯意,此刻看著李憶滿懷怒火的樣子,一下子沒有了原先的囂張。雖然不知道李憶因何發(fā)怒,但畢竟夫妻多年自然知道此時的李憶絕不是好惹的。而魚玄機狼狽不堪的倒在地上,手臂和臉上已經布滿青紫的傷痕,這顯然都是高氏干的好事。

      “夫君,其實……”

      有些心虛的高氏企圖辯解,然而——

      “閉嘴!”李憶厲聲喝止道。

      李憶幾步上前推開高氏,一把將攤倒在地上的魚玄機扯了起來,把卷軸舉到魚玄機眼前問道:“這是什么?”

      令高氏驚訝的是,之前不管怎么毒打羞辱都不肯服軟低頭的魚玄機在看到那幅畫之后,像個卑微的乞討者一樣伏在李憶的腳下一遍遍地哭訴著,只是想要李憶聽她的解釋。

      可是暴怒的李憶早就失去理智,怎么可能聽進她的解釋?

      雖然魚玄機自始至終都沒有說那是什么,但魚玄機的辯解顯然已經默認了李憶所懷疑的事情。心灰意冷的李憶再也無心聽魚玄機解釋什么扭頭便要走,曾經滿心傲氣的魚玄機就那么跪在地上拖著李憶的手一步一步跟出了房門到了院子里,直到她被李憶丟下一句蕩婦后徹底甩開。不明就里的高氏看著那卷被丈夫扔在魚玄機面前的畫軸時,才恍然大悟。

      畫中人是溫庭筠,魚玄機的老師。

      魚玄機竟無恥地愛上了自己的老師,這種事在出身世家的高氏眼里,自然是不守婦道的重大罪證。更何況溫庭筠的風流世人皆知,魚玄機又有如此才情和美貌,高氏自然不會相信倆人只是單純的師徒而已。

      雖然后來因顧著溫庭筠的清譽,當有人問起時高氏總是說:“從平康里那種地方出來的女人自然干凈不到哪里去,夫君娶回來時又養(yǎng)在外面,一個月里能在那里住個三五天就算不錯了,這兩年下來倒有大部分時間是她一個人待在那院子里的,自然她想干什么便干什么了?!?/p>

      這話竟將整個李府和溫庭筠都摘得干干凈凈,唯獨將魚玄機的名聲徹底得搞臭了。所以,魚玄機不守婦道只是因為耐不住寂寞。至于李憶,在魚玄機出家前的那半年里雖然衣食供應從未少過,卻再也沒有踏進別院一步。同樣,李憶更沒有聽魚玄機的半句解釋,當魚玄機因不守婦道的各種流言在長安城到處傳說的時候,李憶也沒有為魚玄機有過分毫的辯解——盡管他知道那都不是事實。直到半年后,他親自把魚玄機送入了咸宜觀出家。

      從此,那個叫魚幼微的女子徹底消失了,只剩下一個道號玄機的女冠。

      許久之后,晃過神來的李憶才意識到魚玄機打了他,還不等他做出反應魚玄機又一巴掌落在了臉上。

      “你干什么?”有些被突如其來的耳光打蒙的李憶不由得出聲喝問。

      可隨后便是疾風驟雨般的拳打腳踢全都招呼在李憶的身上,像是積攢了多年的怨氣全部傾注在了此刻的拳腳上,竟讓李憶不知如何招架。

      獄卒聽到響動沖進牢室,一把將魚玄機扯開呵責道:“你這女人這么急著死?。坷畲笕艘彩悄愦虻??”

      “我就是不想活了,你們倒是殺了我呀,磨磨蹭蹭的做什么呢?”魚玄機歇斯底里地大叫道,隨后大哭起來。

      魚玄機如此反應倒讓獄卒一愣,隨后道:“哼,不用著急,再過一個時辰,你就算不想死我們也不會容你活著了?!?/p>

      是啊,還有一個時辰這個世上就再也容不得她了,魚玄機攤倒在地上掩面而泣。她就那么肆無忌憚地哭著,似乎要把這些年獨自忍受的委屈全部哭出來一樣,可是到最后為什么還是那么的難受?

      魚玄機不解。多少年了,無論在哪里,無論是孤身一人還是有人陪伴,她都像一個被冰雪封住了內心的人,她都是那樣的孤傲且不近人情。都說風月場里無真情,可這些年里魚玄機也不是沒有遇到想要對她好的人,可是她再也不敢將一顆真心托付于人了。

      此刻的真心,誰知會在將來的某一刻不會變質呢?

      說到底,她是怕了。她害怕再一次被人拋棄,害怕再一次有人將她從溫柔鄉(xiāng)里推進無底的深淵中。父親的死別,溫庭筠的狠心拒絕,李憶的負心。這種種的變故,已讓魚玄機筋疲力盡。痛哭之中魚玄機突然感覺到有人抱住了她,一愣之后終于還是伏在了那個久違了的胸膛里,恍惚之間似乎又回到了新婚之夜??v然魚玄機嫁給李憶有著諸多的考量,但在紅色的蓋頭被掀起的那一刻她真的沒有動心嗎?她自己都不知道,但她難以否認的是李憶確實是一個可遇而不可求的夫君。endprint

      俊朗,有才華,前途無量的新科狀元,這不就是很多閨中待嫁的女子日思夜想的如意郎君嗎?

      母親并不情愿地將她送上了花轎,自始至終母親都希望她能嫁個平凡普通的人家,柴米油鹽雖然繁瑣卻總好過深宅大院里的鉤心斗角,何況李憶納魚玄機為妾李家闔府上下無一人知曉。

      “那是你逃不過的劫?。 ?/p>

      上轎之前母親跟她說的最后一句話,誰知兩年后竟一語成讖。只是當時滿心想要離開平康里的她哪里顧得上其他,魚玄機只知道自己能夠離開平康里,縱使新郎不是自己心意所屬之人,盡管是與人為妾,對她來說都無所謂了。

      新婚之夜,李憶將滿臉飛霞的魚玄機攬進懷里。隔著厚厚的喜袍她依舊能夠聽到李憶沉穩(wěn)而有序的心跳,突然間覺得無比的安心。

      是的,安心。

      也許正是在魚玄機感到安心的時候,一股未知的情愫才會在未曾察覺中悄悄蔓延生長,最后成了她的劫數。如果不曾愛過這個男人,她何必在那個夕陽如血的黃昏里卑微地伏在他的腳下懇求他?又何必在李憶說三年后來接她回府的諾言最終化為泡影之后心如刀絞一般的痛苦?

      此刻,魚玄機在七年之后再一次靠進了這個男人的懷里,臉頰貼在他依舊寬廣的胸膛上,曾經她讓安心的沉穩(wěn)心跳依舊不曾有變化。

      可是,七年的時間太久了。

      雖然不是整個人生,但七年的時間卻像條無法跨越的溝壑橫亙在他們之間,將兩顆原本可以貼在一起的心永遠地分開了。李憶輕撫著魚玄機瘦骨嶙峋的后背,而不久之后,這個還在他懷里哭泣的人就要徹底失去生命,心下一片凄然。

      “如果你當初不那么任性,我接了你回府去,如今何必來遭這份罪?”

      聽聞此話,魚玄機的身體一僵,隨后便從李憶懷里掙脫出來。

      “我任性?”魚玄機不解, 她瞪著通紅的眼睛一臉不可置信地看著李憶:“我任性?說到頭來還是我任性?就算當初我安分守己恪守清規(guī),你真的會信守承諾來接我嗎?”

      “怎么?你不信我?”

      “不是不信,只是被傷透心。當年我何曾不信你,可到最后不過是空歡喜一場?!?/p>

      三年之約到時,魚玄機閉門謝客整整三個月,她日日守在大門口,結果卻什么都沒有等到。

      “幼微啊,豈是我不去接你,是你不愛惜自己的名聲成日里和那些紈绔子弟花前月下,別忘了你是出家清修的女冠,不是教坊里笑迎八方客的花魁?!贝嗽捯怀觯顟浽詾轸~玄機又會像之前那樣發(fā)起脾氣來,誰知魚玄機卻平靜得很。

      “我就知道,你終究是在意的。”魚玄機擦去了臉頰上殘余的淚痕,第一次用極其清澈的眼神望著李憶,一字一頓道:“既然如此,當初高氏敗壞我名聲時你可曾替我辯解過半句?”

      李憶一怔,卻無言以對。

      “我說過,就算我恪守清規(guī),到最后你也未必會去接我,我卻傻乎乎地等了你三年。你們夫妻合力壞了我的名聲,現在你卻要來指責我招蜂引蝶。若你真心護著我想要接我回去,當初你明知道事實不是高氏說的那樣齷齪,你哪怕只回護我一句,就算改變不了什么,我依然會心存感激,可是你什么都沒有做?!?/p>

      魚玄機一字一頓的控訴,在李憶聽來卻字字誅心。

      當時,上至皇家下至百姓,女子出家為道者比比皆是。其中遁世清修者不在少數,但大多是貧家女子出家不過是為了混口飯吃,求得安穩(wěn)一世。

      但更多眷戀紅塵者雖有女冠之名,卻仗著有姣美之姿,以歌舞娛人。而其中稍有才貌者與人既能談玄論道,又能和文人詩詞酬答、眉目往還,自然會有不少風流雅士追捧著這些女道士。所以,當時女道士給人的印象多數是模糊而曖昧的。魚玄機在出家之前便小有才女之名,又是溫庭筠的愛徒,所以咸宜觀的香客自不會少了。但如此一來卻坐實了魚玄機不守婦道的名聲,更印證了高氏的那句“平康里出來的女子能干凈到哪里去”的話。

      “說到底,李憶,是你不信我。”

      “當時我只是氣急了……”

      話說到一半李憶便住了口,這樣的借口實在太過蒼白。當初看到那幅畫,嫉妒和怒火早已將他的理智燒灼得干干凈凈。

      其實那兩年里,他待在別院里的時間遠比在李府的時間長,魚玄機整日與他在一起,怎么可能做出什么不守婦道之事??墒悄菚r的他只覺得那幅用青絲繡出來的畫軸就已經是對他的侮辱,所以他縱容了高氏的信口胡說,卻斬斷他與魚玄機的最后一絲可能。李憶看著魚玄機突然變得清明的眼睛,霎時間什么都明白了。魚玄機之所以那么做,只不過是報復罷了。

      既然所有人都說她魚玄機不守婦道,那么干脆沉淪好了。魚玄機和李憶就那么看著彼此,良久地沉默著。最后李憶從地上撿起被魚玄機丟掉的發(fā)簪想要幫她戴上,卻被魚玄機躲開了。

      “我不想戴那支簪子,我甚至不想穿這件衣服。你知道嗎?還在平康里的時候,母親日日為那些教坊的歌女舞姬漿洗著一件件華美的衣裙時我是有多羨慕嗎?后來,母親因為長時間的漿洗,手逐漸變得粗糙而扭曲再也繡不成外祖父家家傳的蘇繡,于是我便開始替人在那些昂貴的衣料上繡著各種各樣的花樣??墒?,我們辛苦勞作后換來的錢卻連那些衣物的千分之一都不及。因為我到了要出嫁的年齡,頭發(fā)挽起來的時候卻連支簪子也沒有,那支木簪還是里正看不下去買給我的。你知道嗎?里正覬覦我母親已經很長時間了,我雖然不喜歡他,也討厭母親對他的百般順從,可若不是因為他在那里我們一日都待不下去。還有那身湖藍色的衣裙,只是潔雅讓我?guī)退鲆路r剩下的料子,只因我沒有像樣的衣服便把衣料給了我讓我自己做。”魚玄機看著李憶,清亮的眸子滿是屈辱:“你覺得那時的我木簪布衣是極好的,可那都是我極厭煩的,那都不過是別人因為可憐而施舍與我的。那身裝扮曾是我最好的衣物,卻也是我嫁給你后就被燒掉的東西,如今你卻原樣不動地都重新做了來給我。李憶,你說你愛我,可卻從來沒有了解過我。”

      李憶張嘴欲說些什么卻半點聲音都發(fā)不出來,反而是一陣笑聲從牢室外面?zhèn)鱽恚S后笑聲的主人便信步而入。endprint

      “馮敬塘!”

      李憶驚訝,相反魚玄機卻一臉的平靜,甚至還露出一個淡淡的微笑。

      “馮探花,好久不見?!?/p>

      “確實好久不見,不過今日一別,以后也不用再見了?!?/p>

      馮敬塘聲音亢奮得有些不像話,臉上掛著的笑容難掩他愈加外露的瘋狂,有些不解的李憶看著倆人卻不知如何是好。

      “我就說李兄不是那種體貼入微的人,果然拿來的東西不合道師的心意?!瘪T敬塘從仆人手里拿過一個包袱遞給魚玄機,道:“看看這件如何?這可是潔雅親自去咸宜觀取來的,她說你自己的衣服穿著終究要舒坦些?!?/p>

      “你們——?”

      李憶一張俊臉漲得通紅,只道是倆人之間有什么私情,盡管多年以后現在的李憶還是受不了魚玄機身邊有別的男人在,這也是他多年不肯見魚玄機的原因。然而不等他多說什么,魚玄機卻先笑出了聲。

      “果然,潔雅還是懂我的?!濒~玄機翻看著包袱里的衣物,垂下的臉隱藏在散開的頭發(fā)下面看不清楚表情。好一會兒,她才抬起頭問道:“她還好嗎?”

      “放心,當初我既答應了綠翹好好待她,自然不會食言。我?guī)退龓|西過來,只是因為她和你的情分。至于我,不過是來看你怎么死的?!瘪T敬塘又對李憶道:“放心,我雖然素來與你不睦,卻感激你當初肯為綠翹擔保,自然不會與魚道師有私?!?/p>

      說完馮敬塘便頭也不回出了牢室,李憶卻依舊呆呆地站在那里。

      “怎么?李兄難道還要看道師換衣服嗎?”

      馮敬塘見李憶不出去,便在外面喊了起來。李憶這才扭身出去,最后看向魚玄機的眼神里滿是疑惑。

      片刻之后,重新換好衣物的魚玄機終于踏出了關了她幾個月的牢房。

      過道里,除了李憶和馮敬塘,還有兩個獄卒在等待。

      “時辰快到了,走吧。”馮敬塘眼神里帶著異樣的光芒,那是大仇即將得報的興奮。

      魚玄機向前走了幾步,又回過頭看已經有些癱軟的李憶,眼睛似乎閃著和馮敬塘同樣的光芒。曾經朝夕相處的愛人此刻要被押往刑場,片刻之后昔日的佳人不過一具冰冷的軀殼。不管什么時候,死亡終是可怕的,李憶無力地靠在那里,對他而言即將到來的事情終究是他難以面對的。魚玄機看著這樣的李憶卻五味雜陳,她愛過他。只是那時年輕的她尚未意識到而已,哪怕成親兩年她心心念念的依舊是那個垂垂老矣的溫庭筠,而不是身邊那個日日與她耳鬢廝磨的俊朗青年。

      直到分離的那個黃昏,在李憶面前那樣卑微的她才明白,兩年來她早已陷入李憶那無微不至的溫柔里無法自拔了。

      而溫庭筠從始至終不過是她遙不可及的幻想,這位敦厚的長者在她最需要幫助的時候出現,給予了魚玄機他能夠給予的幫助,一年多的教授和從未停歇的詩詞唱和,除了當初魚玄機年少輕狂的表白之外不過都道尋常。

      從頭至尾,魚玄機對于溫庭筠不過是一個仰慕者企圖要靠近只能遠遠注視的太陽而已。那只是仰慕。

      太陽的光芒太過溫暖,魚玄機以為那便是愛。所以在溫庭筠離開長安后魚玄機才會懷著滿腔無處安放的情愫用自己的青絲繡出了那幅題著《長相思》的畫。

      與李憶成婚之后為了避嫌,魚玄機將那幅畫鎖在了柜子的最深處,卻在高氏帶著人翻箱倒柜的時候被翻了出去,才會導致如今的結果??烧l曾想到,她對李憶的愛卻是從那一晚在昏迷中醒來后開始的。之前的兩年里,倆人雖然舉案齊眉相敬如賓,魚玄機對李憶的深情總是有意無意地回避著。等到魚玄機想要回應時,李憶卻連相見都不愿。

      最初的那半年里她被鎖在別院里,外面關于她的流言早已滿天飛了,可她什么都不知道。半年后消失許久的李憶再次出現,然而這一次卻要送她去出家,彼時奄奄一息的魚玄機連床都起不來更別說去懇求他的原諒。

      她就那樣被抬著送進了咸宜觀,被迫束發(fā)為道,也許是因為那時的她太過虛弱和可憐,于是李憶在臨走時說道:“三年后,我來接你回府。”

      無論真心假意,這句話終究成了魚玄機救命的稻草。本來衰弱無比的魚玄機竟然漸漸地好了起來,幾個月之后恢復了健康的魚玄機終于有機會走出道觀去長安城里走一走,沒想到聽到的全是她魚玄機是無恥蕩婦的流言。

      最讓她難以忍受的是,當她見到曾經幫她賣過繡品的那家繡莊的老板娘時,本來慈眉善目的婦人竟將一桶早起未倒的泔水全部潑在了她的身上,并且用不堪入耳的下流語言咒罵著她。

      她就那樣渾渾噩噩地回到咸宜觀時,才猛然驚覺為什么那個年老的觀主以及她那囂張的師姐怎么會在她養(yǎng)病期間那樣的折辱于她。雖然魚玄機被休棄,但唐時對于跟丈夫仳離的女子還是寬容的,所以魚玄機起初并不明白師傅和師姐為什么要那般為難她。直到那一刻她才明白,她魚玄機不僅僅是個棄婦,而是一個被萬人唾罵的蕩婦,可她偏偏是最后一個知道的。

      說不怨李憶那是騙人的,但讓魚玄機恨上李憶的是他的爽約。

      那時,咸宜觀的老觀主已經病逝,師姐與人私奔后咸宜觀只剩下一個魚玄機能做主了。

      當初李憶的那一句蕩婦一直像是一根刺樣扎在她心里,偏偏李憶又那般縱容高氏污蔑于她。

      于是魚玄機在她正式成為咸宜觀的觀主之后,開始下帖子廣邀世家子弟、風流雅士、江湖浪子到咸宜觀聚會,其中連日宿在觀中的人也是有的。

      既然擔了這蕩婦之名,魚玄機就不怕坐實了這蕩婦之實??墒牵~玄機不怕,李憶怕了。魚玄機本來就是被他休了的棄妾,如今又是如此情狀,而且又正值仕途處在緊要間的李憶是再也不可能將魚玄機重新收回李府。

      魚玄機就那樣等待了三年,就如同她在別院里苦苦等了他半載一樣,最終都成了奢望。魚玄機緩緩地走到李憶面前,伸手撫摸著李憶的臉。

      “你怕什么?我早就該死了?!濒~玄機癡癡地道:“早在被鎖在別院里時就應該死了?!?/p>

      然后,魚玄機將一縷短而枯黃的頭發(fā)放進李憶的手里。

      “這是什么?”李憶不解。

      “這是我孩子的胎發(fā)。”endprint

      魚玄機輕聲細語,聽在李憶耳朵里卻是如同驚雷一般。

      “你說什么?”

      “當年你送我去咸宜觀時,就從來沒有疑惑過我怎么就突然病得那么重嗎?”玄機低吟淺笑,像是在說一件與她完全無關的事情,“那時我剛剛生產完畢不過幾個時辰而已,你就那么著急忙慌地要把我從別院里趕了出去?!?/p>

      李憶震驚地看著魚玄機,似乎在極力逃避什么。

      “不可能!這不可能!”

      “要是不信,你自可以去別院里那棵柿子樹下挖開看一下,是綠翹親自把那個孩子埋在了那里。那個可憐的孩子怎么也不會想到,殺死他的竟然是他的親生父親。那天高氏雖也打了我,不過都算不得什么,可我萬沒有想到你會下手那么狠。”

      魚玄機的語氣依舊平靜,李憶卻滿臉的驚恐,這一回他徹底攤倒在地上。那日他暴怒離開,并不曾動手打人,只是魚玄機拖著他死活不放,無奈之下他一腳踢開魚玄機才能脫身。

      平日李憶溫文爾雅自然不會是那般暴力之人,那一腳只是在忙亂之下的無意之舉,可這無意之舉偏偏踢在魚玄機的腹部。那時她已經懷孕兩個月,雖然沒有當即流產,到最后卻胎死腹中。

      “那個孩子生出來時就已經沒了氣息,渾身上下只有殘留在他身上的血是溫的。這一縷胎發(fā)是這孩子留給我僅有的東西,現在我留給你?!?/p>

      終于,這一度讓她無比痛苦的事情就這么輕松地說出來了。魚玄機轉過身跟在獄卒身后準備離開,嘴角甚至還有一絲的笑容。是的,那曾經發(fā)生的事情終于不用再折磨她了,因為讓她痛苦的事情已經去折磨那個罪魁禍首了。

      “你為什么不告訴我?”在魚玄機即將離開時,李憶沖著遠去的背影嘶吼道。

      遠遠的,魚玄機側過身看著痛哭流涕的李憶緩緩道:“就算我告訴你也沒有用,那個孩子是你的親骨肉,可全世界的人都會以為那是個來路不明的野種。我魚玄機背負一世罵名無所謂,但我不想讓我的孩子也被人唾罵,何況那時的你別說見面,就連給你的信都原封不動地退了回來,我怎么告訴你?”

      魚玄機頓了頓,又道:“對了,你不是一直想知道我愛沒愛過你嗎?是的,我愛過。只是,這愛——早被恨取代了?!?/p>

      魚玄機最后看了一眼李憶,回過頭對一直在看熱鬧的馮敬塘道:“這一回該了結我們之間的恩怨了?!?/p>

      “是該了結了?!瘪T敬塘如此道。

      幽暗的牢獄里,魚玄機逐漸遠去,只留下一個陷入癲狂的李憶在號啕著。

      那個刑臺在大獄的偏院里,半人高,不是很大。且尋常是不用的,平日里不管你做什么樣天理不容的事情,都一律押解到菜市口的刑場去。這里雖然小了點兒,但通常都是處死一些官宦之家甚至是皇家的一些犯了大逆不道的罪之后又不宜示眾的女眷所用的刑場。

      魚玄機再怎么才貌雙全但依舊不過是個殺了自己貼身婢女的尋常女子,至于為什么會在這里被處斬,魚玄機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不過能在這里死去卻讓魚玄機感到慶幸,至少她可以在這最后的時刻不用再聽那些從未停歇過的毫無來由的惡語中傷和無端的攻擊,以及不用再忍受那些惡毒而刻薄的眼神。

      哦,不。在這里還有那么一個人的眼神是魚玄機躲不過去的。此刻,魚玄機已經跪在了刑臺上,滿臉兇相的劊子手抄著刀悄無聲息地立在一旁,前方監(jiān)斬官的位置上還空著。

      只有馮敬塘正站在一側看著刑臺上的魚玄機,眼神詭異莫測。

      馮敬塘不得不承認,魚玄機是極美的,但他也知道這樣美艷的皮囊下包裹著一副極其惡毒而冰冷的心腸。

      不然,魚玄機不會幾句話就讓李憶崩潰,不會在殺了與她朝夕相伴十年的婢女之后沒有半點愧疚之心,甚至在馮敬塘的質問之下說出“活該”二字。

      魚玄機到底為何要殺綠翹,從被捕到現在她從未提起過半句。不是沒有人問過,如馮敬塘,可他得到的只有一句活該。

      這也是魚玄機入獄之后讓她經歷刑具加身的唯一理由,但幾輪過后她依舊閉口不言,后來審她的官員也懶得再問,畢竟她已經供認殺人的事實,這才是最重要的。

      馮敬塘看了看天色不免焦急起來,疑惑監(jiān)斬為何還不到,此時的他已經迫不及待地想要看到魚玄機身首異處了。馮敬塘自幼和綠翹青梅竹馬兩情相悅,舊時因兩家是世交,因而倆人未出生時便指腹為婚。當年還小的倆人并不知曉所謂婚約是什么意思,只是隱約從大人那里知道有了婚約便可以永遠在一起,天真的他們以為可以在“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的美好里過一輩子。

      誰知天意弄人,綠翹的父親因罪下獄,一家老小死的死流放的流放,族中女子大多被變賣為奴,十五歲以下者全部充入教坊為妓。

      從此馮敬塘再未見過綠翹,直到考中探花之后在舒璇閣重新與綠翹相遇。彼時馮敬塘已然成婚,綠翹卻只是舒璇閣頭牌舞姬的婢女。

      綠翹的姿色還算清秀,只是在美女如云的教坊里長得清秀根本算不得什么,何況綠翹在歌舞之上再沒有半點天分,不論教坊的嬤嬤怎么教都不過爾爾。所以,平日里只是陪陪一些下等官員或者是鴇母用她來打發(fā)一些不好惹的街頭霸主而已,剩下的時間不過是在舒璇閣頭牌的潔雅房里伺候。這教坊街馮敬塘之前也沒少去過,可多少年來卻從未和綠翹遇到過,明明是那么近卻那么遠。

      后來,當潔雅讓他想辦法讓綠翹可以光明正大地離開教坊時,馮敬塘簡直高興得有些不知所措,畢竟他接近潔雅都是為了綠翹。他以為潔雅要帶著綠翹嫁給他,所以馮敬塘才找來一向與他不睦的李憶去太常寺做擔保。若不是必須有兩個家世足夠顯赫的人來做保,馮敬塘未必會去找李憶,不管怎么說太常寺終于批準綠翹可以離開教坊,這讓馮敬塘對李憶還是感激的。

      只是馮敬塘萬萬沒想到,對于他和綠翹之間的事毫不知情的潔雅居然把綠翹送給了先行出嫁的魚玄機,讓本來有機會相守的兩個人再一次失之交臂。

      如果只是這樣,馮敬塘縱然不能明目張膽地將罪臣之女強要過去,只要綠翹過得好馮敬塘心里還是寬慰的。在審訊時魚玄機說綠翹是在上元節(jié)的深夜死去的,馮敬塘在大堂之外聽著卻是眼前一黑。endprint

      上元節(jié)那日,馮敬塘趁著魚玄機外出會友且下人們都歸家團聚觀中無人時匆匆見了綠翹一面,沒想到那竟然便是永別。

      魚玄機言之鑿鑿地告訴所有人——綠翹是與人私奔了。馮敬塘不是沒有疑心過??伤峙c綠翹一別多年,長久的分離早已讓倆人不似幼年時那般的親密無間。

      咸宜觀那高聳的紅墻如同一道無形枷鎖橫亙在倆人中間,終于在綠翹失蹤太常寺又大肆尋找無果之后,馮敬塘不由得開始害怕。

      害怕綠翹真的與別的男人遠走天涯了。咸宜觀整日里不知有多少青年才俊進進出出,馮敬塘為著當年李憶為綠翹擔保之恩又礙著潔雅的面子,只在極少數的幾次茶會里與人結伴而去,與綠翹見面更是少之又少。他害怕了,盡管綠翹不在舒璇閣了,可咸宜觀依舊是個風月場,只是這一回再也不會有人逼迫綠翹。

      這一次,綠翹若選擇離開那必定是心甘情愿的。馮敬塘不是沒想過綠翹出事了,只是隨著時間的流逝他心里的魔障越來越大,他就越來越相信綠翹是真的變心了。

      與其綠翹跟別的男人離開,還不如死了呢。馮敬塘這樣想過,直到他對上綠翹那雙已經混沌不堪卻依舊充滿怨氣的眼睛時,才知道自己到底犯了一個什么樣的錯。

      他懷疑她。

      這便是最大的錯。在魚玄機被抓之時,馮敬塘狠狠地打了這個從頭至尾都冷若冰霜的女人。馮敬塘無法原諒自己,更無法原諒魚玄機。只有魚玄機死了,馮敬塘才會感覺自己不會那么的痛苦。而他,終將看到魚玄機死在他的面前。直到最后的時刻姍姍來遲的監(jiān)斬官出現了。

      “是你!”

      看清來人后,魚玄機不由得感到驚異。

      “魚觀主,沒想到你我再見之時竟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吧?”

      魚玄機瞇起眼睛看過去,相較從前的清瘦此刻的季維勻富態(tài)了不少,以至于她在最開始并沒有立刻認出季維勻來,待魚玄機看清對方的眉目之后不由苦笑起來。

      當初季維勻仰慕魚玄機的才情,曾幾次到咸宜觀求見,在吃了幾次閉門羹之后終于得以相見。那時季維勻不過是個落魄書生,無權無勢的仗著滿腹才學以為就可以得到佳人的青睞。若魚玄機還是曾經那個雖然清貧但對未來抱有希望的少女時,季維勻也許能夠打動她,可彼時的魚玄機貪圖的不過是一時的歡愉,所結交的也都是士紳豪門,季維勻一個什么都沒有的窮酸書生如何入得了她的眼。

      那日,當著一眾士紳名流的面魚玄機將季維勻一頓羞辱之后,然后毫不客氣地把季維勻趕了出去。魚玄機也沒有想到她和季維勻會再見面,更沒有想到季維勻已經身居要職。魚玄機也突然間明白,大理寺當初怎么會毫無證據僅憑一人的猜測的情況下就敢闖進咸宜觀搜查,其實那只不過是個借口。

      這么多年了,季維勻一直都在等著報當年的一箭之仇。

      “罷了!”魚玄機長嘆一聲,“命該如此,怨不得人。本是我咎由自取,何必再多說?!?/p>

      “好。”季維勻也不廢話,取出令牌準備擲下時又頓住,問道:“你還有遺言要說?”

      魚玄機抬頭看著天,自從入獄以來這還是她第一次可以看到這么藍的天。仔細想來,父親過世時,被李憶休棄時,那個死在她腹中的孩子出生時,甚至是魚玄機在埋掉綠翹的時候,天空都是這么藍的。

      昔年看到的書或戲文里,那些絕代佳人在磨難加身或香消玉殞時,天氣不是陰雨綿綿就是陰云密布,似乎整個人間都為了一個人而變得期期艾艾。

      可那終究是騙人的而已。

      “如果能夠找得到我的母親,就說幼微終究是辜負了她的期望。”

      魚玄機將自己過于貪婪的眼神從那一片蔚藍中收回,有淚從她逐漸垂下的臉頰上流過。

      魚玄機出嫁之后不久,里正便帶著王氏不知所蹤,她的母親就那樣無聲無息地離開了她。

      在平康里的四年里先時還有溫庭筠的照拂,后來溫庭筠離開了京城,母女倆的生活全靠王氏替教坊漿洗衣物和做一些繡品拿到繡莊里賣掉后的錢來度日。后來母親的手壞了,便靠魚玄機日夜不停地做著繡品來貼補家用,可最終的工錢除去高昂的房租之后甚至都不夠溫飽。

      溫庭筠離開京城后,里正便開始經常出入母女二人居住的院子,隨著里正去的次數增多,家里的飯食也好了很多,就連母親年節(jié)里都舍不得買的點心果品也多了起來。

      漸漸明白事理的魚玄機怎會不明白這是怎么回事,只是王氏和里正沒有說過什么,她自然也不會去多嘴捅破那層窗戶紙。想來如今母親早已和里正不知在哪里過上了安穩(wěn)日子,魚玄機卻要迎接自己的死亡了。也許當初魚玄機聽母親的話,她可以在一個普通的家庭里一直到老,可是那樣她真的不后悔嗎?

      魚玄機不知道,至少此時此刻她不曾后悔過,哪怕屠刀已經懸在了頭頂上。

      不是不后悔,是無從后悔,路是自己選的。最后在路的盡頭是什么樣的結果,都是自己曾經義無反顧要走過來的,怨不得任何人。

      季維勻緊握著令牌沉吟了許久,終于將令牌擲了出去,喝道:“斬!”

      刀光閃過,在意識徹底消失之前,魚玄機突然想到母親似乎從來沒有對她說過一句要幸福的話,就像她知道魚玄機是不會得到幸福一樣。

      [責任編輯 趙筱彬]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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