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變的村莊（散文）

趙佳昌，1985年出生，內(nèi)蒙古赤峰人，醫(yī)生。內(nèi)蒙古作家協(xié)會會員。大學時期開始散文寫作。有作品見于《散文》《草原》等文學期刊。多篇作品入選權威選本。有散文作品被選為廣東省2010屆高三模擬聯(lián)考試題現(xiàn)代文閱讀題。

村莊的地理

從赤峰市區(qū)驅(qū)車沿平雙公路向北行駛，二十分鐘后拐進一個岔路口，就是北洼村了。如此近的距離，離繁華的鬧市區(qū)僅二十分鐘的車程，別人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在十多年前這里還是農(nóng)村。當然現(xiàn)在它幾乎完全脫離了傳統(tǒng)意義上的農(nóng)村形象。但從記憶的深處搜尋，以及村莊現(xiàn)有的輪廓看，依然能夠找到它還是個山村時的影子。

北洼村被平雙公路一分為二，公路左邊叫北臺子，右邊是由像北臺子一樣的四個營子組成的北洼子大隊，過去大隊辦公地點就是公社所在地。我們居住的地方在村子的中間地段。自祖上在道光年間由河北遷往這里后就一直居住在這里，我們家的老屋所在地叫王家營子。問過上了年紀的人，說不清名字的由來，推測很久以前這里居住的都是王姓人家，結果現(xiàn)在多是趙姓人家居住，還有少數(shù)鄭姓人家。

北洼村的形狀是由村路決定的。從山頂向下俯視，一條村路依山的輪廓伸展開來，房屋就沿著村路的走行分布，且都在山路的北面。有了沿路而建的房屋，村莊也就自然形成了。多年后的今天，柏油路貫通村莊，路燈在夜幕下通明，現(xiàn)代化元素充斥在人們的日常生活里，已經(jīng)很難再把它和山村聯(lián)系起來?？纱迩f的形狀依然是村路勾勒出來的，和幾十年前并無區(qū)別。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初期及更早以前，村莊里的房子并不是像現(xiàn)在這樣分布在村莊里的?，F(xiàn)在的房舍都在村路的北邊，也就是靠大山的一側(cè)，地勢高。那時的房屋在路的南面，離村路還有段距離，地勢低洼。一年夏季的某天，烏云密布，大雨滂沱。雨滴迅猛持久地落在大地上，頃刻間天地被水霧浸沒，很快形成了洪水。蓄積的洪水傾瀉而下，從高地涌了下來，浩浩湯湯。田地的位置低，莊稼都被泡在了水里。與此同時，村路南的房屋也遭了殃，轉(zhuǎn)眼間村人生活在了澤國。從那次洪水以后人們便將重建的房屋抬高到現(xiàn)在的位置上，以后雖也有洪水漫卷村莊的時候，但房屋沒再被水淹過。

村莊是什么時候有的沒人能說得清。有的人說是道光年間由河北逃難過來的人定居在此，隨著繁衍生息就成了村莊。還有說是從康熙年間就有了。村莊的歷史無從考證，我能夠確定的是我的先人是由河北遷徙而來，族譜上可以查到。至于村莊，可能在我的先人定居在這里之前就已經(jīng)存在了，況且現(xiàn)代人也只不過就是說說，不會真的關心村莊的年齡。

村子的背后是綿延百公里的山脈，村莊和大山相互依偎了很多年。村子前面是一條人工渠，已經(jīng)有近五十年的歷史。聽父親說，當時開鑿挖渠時熱鬧非凡。位于村子里最高的那棵楊樹上的大喇叭里天天放著革命歌曲，中間插播毛主席語錄，工地上鑼鼓喧天紅旗招展，除了干不動的老人和孩子以外，大家都跑到工地上。挖渠的熱情別提有多高漲了。渠挖好以后有清澈涼爽的渠水流過。我曾蹲在渠邊尋找自己水中的倒影。一次忍不住竟然直接跳進去，差點被水沖走，幸虧被別人拖上來，新買的涼鞋被沖走一只。我一只腳穿著涼鞋，一只腳光著站在院子里，身上的水順著腿流到了腳趾間。父親拿著樹枝抽在我的身上，樹枝所過之處留下一條條紅色的印記。那條渠留給我的是被鞭打的恐怖回憶，留給父親的卻是差點失去兒子的膽寒。如今隨著現(xiàn)代化灌溉工具的使用，這條渠也廢棄了。它的口徑越來越小，而且雜草叢生，甚至不仔細看，根本不會想到這是一條渠。

水渠的前面是一片田野。村里人對農(nóng)事的大部分精力都投入到這上面來了。夏季的風吹來一股股熱浪，麥子黃了，麥穗有節(jié)律地抖動著向一邊涌來，發(fā)出細細密密的聲響。麥田的旁邊是些還沒有長高的玉米，嫩綠的葉片新鮮可愛。孩子們有的時候在田壟上跑過去，身邊的玉米還沒有孩子的腿高，可是再過三個月，孩子們跳著腳也夠不到玉米火紅色的須了。玉米是比孩子要長得快的呀。我也曾在田壟上來來回回地跑，經(jīng)常是一只手里拿著饅頭，一個手里拿著大蔥，蘸著明晃晃的陽光把它們裝進肚子里。

那個時候村里人習慣稱那片地為一百畝地，其實遠不止一百畝?，F(xiàn)在那里還是莊稼地，只不過已經(jīng)有部分土地沒人打理了，田地的所有者大部分外出打工或者搬到了城市。五年前，村東頭出現(xiàn)了一所大型國有風力發(fā)電設備生產(chǎn)廠，村里的部分耕地被征用。曾經(jīng)的滿眼綠野和風吹麥浪的景象看不到了。

村莊的背后是山，過去也種著很多莊稼，以谷子、大豆和高粱為主。山上作物的收成好壞全是靠老天爺?shù)亩骰荩晁嗍粘删秃?。農(nóng)人們定時給莊稼除除草施施肥，年景好的時候就等著豐收。我在老房子后的山上來回尋著，除了那幾個山頭和一條溝澗是我熟悉的以外，剩下的都是陌生的。我站在山上俯瞰村莊，柏油路、路燈、超市、時尚的小洋樓、現(xiàn)代化工廠、少許的綠色田地，以及離村子不遠處的一幢高層住宅樓，都一一出現(xiàn)在我的眼前。我的村莊在十多年間就發(fā)生了這樣大的變化。村莊的主體結構依然是沿著村路走行的，變的是來來往往的人和事，隨著新事物的不斷涌進，使它不同于過去的村莊了。當我們以現(xiàn)代化工廠、高層居民樓等作為新的參照物時，它在悄無聲息間發(fā)生了質(zhì)的變化。村莊也就不是以前的那個村莊了。

那個叫鄭瘋子的人

村莊是由人組成的。人其實和野草差不多，一代又一代，一茬又一茬，生生不息，最后都隱匿在村莊的歷史里。近二十年，村莊發(fā)展的步伐加快，有了很大的變化。然而在那之前，農(nóng)人們都是過著日出而耕日落而息的傳統(tǒng)農(nóng)耕生活。在村莊的歷史中，農(nóng)人們總能跟上時代的腳步，他們一起迎接新的事物，又一起送走舊的光陰。在村莊悠長的歲月里，也總有些值得玩味的人和事，從另一個角度講述村莊的故事。鄭瘋子就是這樣的人。

那件現(xiàn)在還被當作談資的事情發(fā)生在上個世紀五十年代初。我出生在一九八五年，在我剛剛記事的時候他依然在村莊里活躍著。他穿著一件破舊的大衣，棉花從大衣上的窟窿里鉆出來。他好像從不知冷熱，無論嚴寒酷暑，他的大衣常年披在身上。日積月累，那些裸露在外面的棉花已經(jīng)成了黑色，隨著走路時的搖擺，還會有黑色的棉絮飛落。他的頭發(fā)和面頰也都是黑的，頭發(fā)四散著，里面夾雜著草棍兒。遠遠地看見他從路口的一端出現(xiàn)，就像一團黑影，裹挾著恐怖的氣息和難聞的氣味漫卷過來。他姓鄭，是有自己的名字的，但是因為他的形象，大家都叫他鄭瘋子。他給年幼的我最直接的感受是如果哪家的孩子不聽話，就會被他抓走。孩子們調(diào)皮不聽話，大人們就拿他嚇唬孩子“如果不聽話，就被鄭瘋子抓到后山上去”。一次他經(jīng)過我家門口，恰巧被他聽到這句話。他哈哈大笑，搖頭晃腦，蓬亂的頭發(fā)上掛著秸稈，像雞窩，還露著一口大黃牙，上身隨著他的笑聲抖動著，手里拿著的那只鋁鍋掉在了地上，發(fā)出一聲脆響。我被他嚇得躲到了父親身后。他不笑了以后和我父親聊了幾句。父親給他的鍋里倒了一碗棒子面后他走了。父親并沒有把我送給他，他也沒有真的把我?guī)ё摺哪且院蟮暮荛L一段時間里，我都很聽父親的話。endprint

鄭瘋子更早的事我不清楚，我知道的那件事已被人們口耳相傳了多年。上世紀五十年代初，村里的大喇叭天天播報朝鮮戰(zhàn)事，小村的激情在志愿軍取得的一場又一場勝利中抖動著。人們對生產(chǎn)生活的干勁也足了起來?？纱謇镉羞@樣一個特例，人們在田里干活的時候他卻整天在炕上睡大覺，勉強到地里干活時卻連犁都扶不好。村里為了某一項工程爭分奪秒大會戰(zhàn)，他總是找身體不舒服為理由偷懶。這個人就是鄭瘋子，他從那時起就和這個村莊格格不入。

艱苦的朝鮮戰(zhàn)爭終于結束了，人民樂于談論志愿軍取得的勝利，每一次談論都像給小村人打了一針興奮劑，小村里鞭炮齊鳴鑼鼓喧天。大家的情緒高漲，攢著十足的勁頭兒把汗水揮灑在田地上，因此小村人的幸福感也得到了極大的滿足。一天村里的一個人和鄭瘋子閑談，談到了剛剛結束的朝鮮戰(zhàn)爭。那人說聽從朝鮮回來的戰(zhàn)士講，幾年戰(zhàn)爭下來，朝鮮人民遭受了慘重的創(chuàng)傷，男人們都紛紛參了軍，很多人都犧牲了。最后那人又開玩笑似的來一句，估計在朝鮮男人是極為稀缺的。說者無意，聽者有心，鄭瘋子的心里開始醞釀著一件大膽的事情。

近三十歲的鄭瘋子因為好吃懶做，名聲臭得十里八鄉(xiāng)都能聞得到，沒有哪家的姑娘看上他。年齡一大，娶妻生子就更是難上加難了。他在心里醞釀著這件事很久了。一個月朗星稀的夜晚，他終于下了決心，他要到鴨綠江邊，然后游過去，去對岸的朝鮮尋找幸福。據(jù)年長者回憶，他是帶著一大串葫蘆走的。有葫蘆拴在身上可以保證他在江濤洶涌的江水里不會下沉。他是怎么到達丹東的無人提及，他花了幾天的時間輾轉(zhuǎn)來到丹東，并且靠近了鴨綠江邊。還是在一個夜晚，滿身掛滿葫蘆的鄭瘋子準備渡江。江水的聲音遮蓋了葫蘆碰撞時發(fā)出的聲響。寬闊的江水讓他不寒而栗，可是一想到自己會以一名中國人的身份到達朝鮮，并受到熱烈歡迎時，便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喜悅了。他鼓起勇氣決定試一試?？墒鞘虏粶惽?，在他即將靠近江邊的時候，一束強光打在了他的身上，把他嚇傻了眼。他站在那里，身上的葫蘆還在來回悠蕩。幾天以后他被警察扭送回來。小村里頓時炸了鍋，嘲笑、憤怒和羞愧寫滿了村莊人的臉。他的哥哥氣得拿著棍子滿山遍野地追著他打，并聲稱要和他斷絕關系。

從那之后他在后山上挖了個山洞，住在了里面。在他的一生中，留給村人印象的只有兩件事，一件是跑到鴨綠江邊，另一件就是他親手給自己挖了一個山洞。鄭瘋子成了一個徹徹底底游離于村莊之外且又與村莊形影不離的人。

當他出現(xiàn)在我的記憶里時已經(jīng)是個垂暮的老者。又過了幾年，他便不知去向。也沒誰會刻意提起他。很久以后人們才發(fā)現(xiàn)，那個行為乖張的瘋瘋癲癲的人很久都沒有出現(xiàn)在大家的視線里了。他做過的荒唐的事被寫進村莊的歷史，只有這些故事還會時不時地被翻弄出來。

咸鴨蛋的故事

有些東西隔著歲月的紗帳并沒有被沖淡顏色，觸摸往昔時光的冊頁，反而讓它厚重起來。村莊一路走來也給人們留下很多特殊的記憶，它們被刻上時間的劃痕，重新觸碰時更覺得深刻。在二十五年前以及更久遠的時間里，吃飯一直是村里人重要的話題。遠遠地看見熟人， 打一個招呼，問一句你吃了嗎，涵蓋了多少關心和體貼。小村人餐桌的變化史也是村莊流變史的一種表現(xiàn)形式。那些陪伴著我們走過艱苦歲月的老食物重新回到舌尖上的味蕾時，講述的又豈止是味道本身那么簡單。對我而言，咸鴨蛋就是這樣的食物。

那個時候人們對肉食的渴望尤為突出。人們對蛋白質(zhì)的攝入主要靠大豆，少部分由蛋類補充，除了年節(jié)以外，肉是很少見到的?？蛇@少部分蛋類卻也變得微乎其微。記得在我六歲那年的一段時間里，每天中午我都會跳進鴨圈里找準時出現(xiàn)的鴨蛋。我很樂于干這件事，鴨子被攆得嘎嘎叫地亂跑，鴨蛋輕而易舉地被我取走了。但當它們積攢到超過盆沿兒的時候就會被賣掉，換成整塊的錢來貼補家用。只有極個別的會被扔進咸鹽缸里，待日后留給老人們下酒，偶爾會給孩子們解饞。

那個時候一個咸鴨蛋要吃上三頓。把蛋在桌子上敲一下，輕輕剝開外面的蛋殼，盡量不要把蛋清剝下。用筷子剜下去，露出橙黃色的蛋黃。腌制得好的，這一筷子下去有橙黃色的香油兒溢出來。我清楚地記得第一次品嘗完這種美味后，它帶給我的快樂感，它能讓我的飯量比平時增加一碗。鴨蛋吃完了，我執(zhí)著地用一根筷子反復刮蹭蛋殼，直到一點都刮不下來時才善罷甘休。

更早些的年月里，在我老家的一張姓老人身上流傳著這樣一個故事。累了一天，扛著鋤頭，頭頂著月亮的他從地里回來。趕上年景好，雨水多，下些功夫，收成錯不了。包產(chǎn)到戶的熱潮在春風的推送下刮過村莊。老張走在路上就開始琢磨了，干上一年頂三年，再也不用為借糧發(fā)愁了。如此，他說從地里回來后就惦記著那東西了。放好了炕桌，燙過的酒散著醉人的氣息。老張決定要好好吃一頓，對媳婦說把那個看了一個多星期的下酒菜再端上來。以往，老張每每喝酒時都會把它鄭重其事地拿出來?？匆谎?，呷一口酒進去，吸得吱吱地響，然后再看一眼，再一口酒。老張盯著它看了一會，然后輕輕地敲開了那東西的外皮，把皮上粘連下來的蛋清用筷子蹭下來，放在嘴里，閉上眼睛慢慢咀嚼，回味了片刻，接著呷了一口酒，吱吱地響，然后滿足地笑了。他覺得用筷子剜太費，拿起了一根火柴棍，開始享受咸鴨蛋的美味。在物資匱乏的七十年代末，老張展開了想象之翼，和歷史的尾巴來一場巔峰對決?，F(xiàn)在他再跟我講起咸鴨蛋的故事時，有笑聲從稀疏的齒間漏出來。

老張的故事已經(jīng)過去三十多年，我最初對咸鴨蛋的印象也走過了二十多年的時光。這個在中國餐飲史上流傳了上千年的傳統(tǒng)食物沒有走下歷史舞臺，可是現(xiàn)在人們對于咸鴨蛋的感情卻不像那時那么真切了。現(xiàn)如今各色小吃充斥于人們的生活里，小村里也開了幾家超市，鮮果肉蛋想買就買，沒有人會像過去那樣執(zhí)迷于一個咸鴨蛋的味道了。在我幼年的記憶里，還有人為吃飯而借糧的事發(fā)生。這樣的回憶是痛苦的，現(xiàn)在想來，那時候一個咸鴨蛋帶給人的滿足感該是多么大呢。

遠去的鄉(xiāng)戲

那個時候的小村人在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簡單日子中也渴望著生活中能閃現(xiàn)出一些趣味來。有的時候他們會在風和日朗的日子里站在田間唱幾句老歌?！鞍?，打起鼓來敲起鑼，推著那小車我來送貨”，這是從我祖輩們口中唱出來的《新貨郎》，詞曲輕快卻催人奮進。我的父輩們似乎可以追趕一些時代的潮流了，他們唱的更多的是從收音機里聽來的時下正流行的歌曲。唱的最多的是《年輕的朋友來相會》，曲調(diào)激揚，唱的人也就跟著激揚了。村里的第一臺黑白電視機是1985年買的，就出現(xiàn)在我家。每到晚上，左鄰右舍都聚在我家看電視，一直看到屏幕上飄著白色的雪花為止?？上攵莻€時候人們的文化娛樂生活是多么匱乏。但是人們對文化娛樂的追求卻從未停止。人們把這些熱情更多地投入到對鄉(xiāng)戲的熱愛中。endprint

我生活的地區(qū)處于多省交界帶，流傳在鄉(xiāng)間的劇種繁多。京劇，二人轉(zhuǎn)，落子，還有皮影戲，都是村里人喜歡的民間文藝形式。因為其他的娛樂來源少，加上這些東西都是祖祖輩輩流傳下來的，所以大家都愛看，大部分人還能跟著哼唱幾句。唱大戲一般指唱京劇，多在農(nóng)閑的時候，一是村里人有時間看，二是很多臺上的演員也都是農(nóng)民，不能誤了地里的農(nóng)事。

我記事早，印象里第一次看大戲的時候還不到四歲。因為時間久遠，我只能隔著遙遠的歲月來組裝記憶的碎片了。那天是二月二，民間稱龍?zhí)ь^。雖然已過立春，但北方的氣息仍是寒徹入骨?？赡翘毂蓖荽宓拇迕駛儏s一點不覺天氣的寒冷，人們紛紛走出家門，聚在村小的操場上，他們要等待一場大戲的開始。戲開始了。一個身穿綠色寬袖大袍，頭戴大耳檐帽的人在臺上拉著長腔唱著。我聽不懂他唱的是什么，手里擺弄著一個蘋果形狀的氣球玩，氣球和那個人的衣服一樣，也是綠色的。戲場里的觀眾聽得認真，有的還輕聲跟著哼唱著。我從沒見過這么多人聚在一起，而且還這么安靜，都在聽臺上的那個人的聲音。這個片段留在我的腦海里。在我稍大一點的時候我就會羨慕那些唱戲的，覺得他們能同時讓那么多的人聽話，真是件了不起的事。

每逢重大節(jié)日村里就會唱大戲。在開始的前一個星期，要唱戲的消息就已經(jīng)盡人皆知了。大戲一般是唱京劇，地點就在村小，有的時候也在這里唱二人轉(zhuǎn)。小戲一般指落子和皮影，地點不定。尤其是皮影，兩個楊樹間掛起一塊幕布，一盞燈，幾個皮影人，還有兩個聲色滄桑的老漢就可以了。唱皮影也不一定非得逢年過節(jié)，夏天的時候多，多半是在夏夜里人燥熱得睡不著的時候。聽上幾句皮影戲，把夜晚拉向深處，把暑氣送走，然后回家睡個舒服覺。北洼村沒有專門的皮影藝人，都是外村的皮影藝人挨村挨莊走到這里來的?；蚴谴謇镉腥藢ｉT請過來唱上兩天。一次唱上兩三個小時，唱的人啞了，收了皮影，嘴上應承著過些日子再來，留下還在回味的鄉(xiāng)親們。

本家的一位大爺就愛聽皮影戲，按排序，我叫他三大爺。每次唱皮影戲的人走時，他都會提前問好什么時候再唱，在哪里唱。問清了時間和地點，便要相約同樣喜歡皮影的三兩好友，搭著伴去聽皮影戲了。這一天三大爺從地里早收工一個小時，回到家中匆忙洗了一把臉，往寬大的衣兜里裝了兩個棒子面干糧就出了門，他要和同伴們?nèi)ヂ犉び皯蛄?。他們途?jīng)三個村莊，過了一條窄河，又穿過一片小樹林，到了離家四十里以外的一個村子，因為在那里會有他喜歡的藝人唱皮影戲。

我問過他，在地里干了一天的活兒，走出去四十里看一回皮影，再連夜走回來，不耽誤第二天下地干活，不覺得累嗎？如今已年逾七十的三大爺哈哈大笑。他說三十年前沒啥看的，就好聽個皮影戲，每個人也總有那么點愛好，就不覺得累了。他在給我講著這個故事的時候，我正在腦海中構想著這個畫面。勞累一天后的三大爺盤腿坐在地上，仰著頭看著白色幕布上出現(xiàn)的花花綠綠的人物形象，聽著幕后傳來的古老唱腔，嘴角上泛起一絲笑容。如今三大爺已經(jīng)從那時的青壯年走到了現(xiàn)在的暮年，他已經(jīng)多年未見皮影戲了。村里出現(xiàn)了一批又一批的年輕人，他們有自己的方式來豐富生活。鄉(xiāng)戲在不知不覺間淡出了人們的視線。像城市一樣，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廣場舞開始登上舞臺。跳廣場舞已經(jīng)成為村里人的日常生活內(nèi)容。小村的大媽們在廣場舞的樂曲中變得年輕。可那一聲聲字正腔圓的唱腔，和有板有眼的動作不會再出現(xiàn)在小村的日常生活里。它是古老鄉(xiāng)土文化的象形，已然成為了過去的音符，只是偶爾會在記憶里泛出來，敲打在那些會疼的心上。

村莊上空的聲音

有一段時間，我突然對村莊的聲音充滿了關注。這是在我離開村莊多年以后才開始注意到的。那是在某個時刻的一次不經(jīng)意的碰撞，它就跳躍在了我的眼前。我把影像倒序播放，在記憶的閘門里尋找那些飄蕩在村莊上空的聲音，并且如數(shù)家珍地把它們珍藏。

公雞的叫聲是一條銳利的絲線。當天邊泛過來魚肚白的時候它的聲音就開始了，它的啼聲尖厲地劃過一道聲痕，在村莊的上空劃過去，劃燃了村莊里它同伴們的聲潮，也劃醒了酣睡的農(nóng)人。狗的叫聲會在雞叫的引領下粉墨登場，來得干脆利落，有的時候像密集的鼓聲，有的時候又會伴著其他的聲響此起彼伏，互相應和。在互相應和的叫聲里，散落到人心中的是一個個猜測。它們的表達是人們永遠也無法猜透的，猜測便在村莊晨曦的大幕里一直美麗下去。

莊戶人家的木門吱嚀一聲打開。拖拉機的搖把鉚足了勁兒地帶動起了齒輪，突突突的聲響逐漸遠去了。田間勞作在金黃的陽光剛剛爬過山頭的時候就已經(jīng)開始。六月的季節(jié)，麥穗擁有陽光般的顏色。準確地說是它們蘸滿了陽光，在一陣陣微風的拂擺下唰唰作響。麥子熟了，農(nóng)人在田里的歌聲也飄蕩起來。歌聲飄過麥田，飄過村前的小河，飄到人家的院落，引得雞犬也應和起來。

趕上農(nóng)活兒忙的時候，村小那棵大白楊上的高音喇叭也參與其中。村長在話筒前不斷重復著近一兩天的天氣情況，敦促大家趕在陰天下雨前忙完地里的活計。村小的喇叭是全村的制高點。除了廣播學校的課間操以外，最多的聲音就是來自村長憨重的話語聲了。我清清楚楚地記得有一次村長近乎生氣地呼喊一個名叫王大強的人，原因是他們家的豬和驢同時跑了，他的媳婦急得哇哇大哭，而那個叫王大強的人卻跑到村頭小賣鋪里買醉去了。在那之后的不久我就隨父母搬到了城里。那個追趕豬和驢的故事如今早已經(jīng)成為傳說，深深地刻在二十多年前的時光之河中。

隨著小學校園的搬遷，那個高音喇叭早已廢棄。它并不是村子里最早的高音喇叭。村莊擁有高音喇叭的歷史可以追溯到二十世紀五十年代。正是因為它的出現(xiàn)，小村才能不斷接受外來的新鮮事物。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的前三四十年里，它傳達著從中央到村長的各種指示，調(diào)動著人們高漲的情緒。對于那個名叫北洼村的山村而言，這個用來說話的物件占足了風頭。這樣的情況也適用于全中國的所有村莊。

和清晨一樣，傍晚也是在公雞的啼叫和家犬的短吠中來臨的。它們迎來晨光，又送走夕陽，從一個故事的開頭走向另一個故事的開頭，從送走一個故事的結尾到結束另一個故事的結尾，就像時鐘的盤面，周而復始循環(huán)往復?？墒遣恢谰唧w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我們所熟知的這個村莊逐漸發(fā)生了變化。村莊上空飄蕩的聲音是美發(fā)店音箱里勁爆的搖滾樂，是在空中來回碰撞的汽車笛聲……我的村莊正在走向暮年。田地在種種隱忍中發(fā)出一聲聲呼喊，那是為農(nóng)耕文明的一次疾呼，在它的身體里久久回蕩，成為村莊上空的另一種聲音。endprint

熟悉的陌生地

六歲那年，我隨父母遷往城市。每年的寒暑假我都會回到北洼村，并在那里度過假期時光，這也是我身為農(nóng)村子弟的象征。自從我上了高中以后回老家的機會就少了，念了大學就只有在春節(jié)的時候才回到村莊，回到老宅。隨著接觸次數(shù)的減少，也隨著時間的推移，村莊過去的痕跡逐漸被時間抹平，我曾經(jīng)熟悉的那個村莊漸漸消失在我的視線里。

本家一位大哥，年長我二十五歲。我小的時候，他率先在村里開起了小賣部。父親經(jīng)常肩扛著我到他家里去嘮嗑。他的兩只眼睛在笑時總是瞇成兩條線。最拿手的絕活是他可以將吸進去的煙從口中吐著煙圈送出來。每次從他家走時，父親都會從那里買一支山楂卷給我。吃著山楂卷，我就想起了他的小賣店，進而想起了他。他有三個孩子，老大的年齡和我差不多，是兒時的玩伴，如今多年未見，據(jù)說和一個韓國人結婚了。老二我前些日子見到過，見面若不是自我介紹早就認不出。那天中午我在醫(yī)院值班，她打聽到了我在這家醫(yī)院的兒科當醫(yī)生，抱著生病的孩子一路小跑進來，張口叫我老叔，我愣是認了半天。我的大哥已經(jīng)是花白的頭發(fā)，多年的操勞讓皺紋爬滿了他的臉頰。他來醫(yī)院看外孫，焦急使他還沒來得及從雞場脫下臟兮兮的衣服，滿身透著雞糞的味道。如果不是別人介紹，我得認上一會兒才能想起他。唯一沒變的是說話的聲音和笑起來瞇成縫的眼睛。這樣的事有很多，春節(jié)回老家拜年，走在村里的路上會碰到很多曾經(jīng)熟悉的人，可我卻無法對號入座。哪個叫大哥，哪個叫二大爺已經(jīng)徹底分不清了，無奈，只能籠統(tǒng)地稱呼哥和大爺，將排位省去。

我時常在記憶里搜尋過去的村莊。老屋后的很大的一塊空地是場院。七月初的太陽毒辣，陽光打在樹葉的尖上，隨著風的晃動，落下斑駁的碎影。我坐在樹蔭下看我的父輩們在場院勞作。他們一人手中擎著一只木锨，將堆在場院的麥粒奮力揚起來。麥粒在空中飛起來，借助風的力量把麥粒和碎屑分離。每次勞作結束時他們都已是汗珠涔涔，喜悅也是不必說的。那片空地光整潔凈，沒事的時候也成為孩子們玩耍的地方。如今那片場院還在，可是已經(jīng)很久不被使用了。它的面積被雜草吞噬，大小已經(jīng)不如原來的二分之一。人和草的關系很微妙，他們同時生活在村莊里，你進我退，你退我進。可人遠沒有雜草那么堅韌。人可以一把將草拔起，而多年后的場院，人們早已退出舞臺，雜草卻開始肆意地生長。

我家老宅位于村子的中間地帶，過去為了方便全村孩子們上學，在北洼村的中間地帶建了一所小學，叫北洼子小學。五個年級加一個學前班，四排大瓦房，前面有一根旗桿，更前面是寬闊的操場。我只在那里上過學前班。我印象里那個學校的學生有很多，每到放學的時候?qū)W校大門就像開閘泄洪的水壩，學生們一窩蜂的涌出去，覺得挺壯觀。學校里最高的一棵楊樹上綁著一只高音喇叭，喇叭的聲音很大。我記事早，在我還不能上學前班的年月里，我跟著上山干農(nóng)活的父母到山上玩，老遠的就聽到喇叭里傳出的上間操的聲音。二十世紀九十年代以前的中國農(nóng)村，幾乎村村都有高音喇叭，它們是村莊上空的聲音，村莊感受時代的氣息全靠它。

現(xiàn)在村里早已沒有了小學，那所校園變?yōu)槊裼?，居住著四戶人家。那只喇叭也早就不知去向，在電腦、手機遍及每家每戶的年代，信息的傳送早就不需要人工喊話來完成。這四戶人家不是原有的老地戶（村莊原有居民），都是外遷來的。跟他們商量，想到那個大院里看看，被拒絕。想一想現(xiàn)在已經(jīng)成了別人家的院子，不是想進就能隨便進的。

村莊變樣了。僅有的農(nóng)田也很少有人種。曾經(jīng)的莊稼把式都已經(jīng)上了年紀，現(xiàn)在的年輕人大多不愿意再從事勞累且收益甚微的農(nóng)事。老人們無奈地嘆息著，看著野草爬滿田間地頭而無可奈何。北洼村，過去那個典型的中國農(nóng)村，現(xiàn)代化元素的普遍滲入，外來經(jīng)濟利益的沖擊，都從深處分解它，力圖分解得支離破碎。一個村莊在歷史沿革的行進中由弱小走向強大，又由強大走向衰微，最后乃至脫離“農(nóng)村”的概念。我最熟悉的村莊變得陌生了。我走在村路上，爬到村后的大山上，來到田地里，都能聽到一種聲音，那是村莊腳下的土地發(fā)出的扼腕的嘆息聲。

[責任編輯 阿霞]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