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靜冬
一
有那么一段時間,夜對孔東來說,仿佛他的狂歡節(jié)。好多個躁動的夜晚,他都像躲在洞里的老鼠,時常瞪著有點歪斜的小眼睛,仄愣著耳朵傾聽隔壁母親的鼾聲,只要像唱戲似的熱鬧,他就悄悄地爬起身,噌噌地鉆出家門。
當(dāng)然,最好是后半夜,也就是人們睡意最濃的時刻。這個時候的孔東,也不走遠(yuǎn),就在自家左右轉(zhuǎn)悠。說不出為什么,他最愛竄到胡同口的吳華家。也不知吳華家是怎么回事,心總那么大,那么粗,或許因為夏天又悶又熱的緣故吧,后窗不是沒插好,就是留條縫兒,再是院門看起來是緊閉的,可當(dāng)他踮腳隔墻望去,大敞的房門就如同召喚似的,讓他有種非鉆進(jìn)去不可的沖動。
其實吳華家也沒什么可偷的,因為孔東每次進(jìn)出也就摸到幾張毛票子,最多也就十元二十幾元的。他記得第一次拉開后窗時,吳華睡得正香。他看不到她的臉,因為她是沖墻睡的,可她沒被睡裙遮住的半拉屁股,卻讓他撿了便宜。就因為這個意外的便宜,瞬間讓他忘了自己的來意,仿佛看到盛綻的花朵,不由讓他揚(yáng)起嘴角,獨自傻傻地樂了。不過窗臺上還真有一盆花,那是一盆被叫做酢漿草的小花,長得茂茂實實的,當(dāng)?shù)厝硕枷矚g叫它酸漿草或酸芨溜兒??讝|小時候去野外瘋跑,最喜歡玩它結(jié)滿種子的莢,只需輕輕觸碰,成熟的種粒就會噼里啪啦地爆射開來,打在臉上癢癢的,弄不好還會迷了眼睛。現(xiàn)在這盆酢漿草,才只打著許多嫩紅的花骨朵,白日里如一顆顆小心臟般舒展的葉片,這會兒卻泛著冷艷而幽秘的光,頗有幾分羞怯而又安眠似的各自閉合著。隔著這盆酢漿草,孔東悄悄地伸過手去,似乎想替吳華往下拉拉裙擺,或者為她拽拽被子,可夜晚的涼風(fēng)不解風(fēng)情,這就讓睡夢中的吳華略有警覺,只那么隨手一撩,就把乍泄的春光,如同酢漿草的葉片一樣羞答答地裹束起來。
意外的好戲瞬間落幕,孔東心里的那個賊念就嗆啷啷地登場了。他隔著護(hù)欄挑過吳華的衣裳,倉促翻找間,不料吳華突然夢魘般的驚坐起來,迷蒙地四處張望著,嚇得孔東拔腿就躥出好遠(yuǎn)。
“誰?誰!”
孔東聽到身后傳來吳華尖利顫抖的喝問,接著就是一陣胡亂敲打欄桿聲,嚇得他匆忙躲到柴火垛后,驚得汗毛都要抖落一地。
那一次,孔東一分錢也沒摸到,雖說有點掃興,可當(dāng)他踩著月光準(zhǔn)備跑回家繼續(xù)睡覺時,還是特意把吳華的衣裳搭到她家的墻頭上。早上孔東他媽出來倒尿罐,看到墻頭上的衣裳,不由大驚小怪地叫喚起來。趕巧吳華她爸也出來倒尿罐,他們倆就各自拎著尿罐在一起議論開來。
“誰干的,這是誰干的,這不禍害人嗎?”孔東他媽大聲嚎氣地指著衣裳說。
“誰知道呢,我聽俺閨女說,昨晚有人扒她的窗了!”吳華他爸抖摟著衣裳上的塵灰說。
“丟東西了嗎?”孔東他媽問。
“有什么可偷的,不就這身褂子嘛?!眳侨A他爸說。
“可得小心點兒?!笨讝|他媽說。
“是得小心點兒。”吳華她爸說。
“缺德!”孔東他媽轉(zhuǎn)身進(jìn)女廁所了。
“缺德!”吳華她爸也轉(zhuǎn)身進(jìn)男廁所了。
有過一次這樣的教訓(xùn),吳華家的門窗關(guān)緊了許多。不過大咧慣了,也就防范個三五天,到了夜里,這邊想著關(guān)窗,那邊卻忘了插門。又是一個尋常的夜晚,仍是夜半時分,瞇過一覺的孔東,夜貓子一樣醒來。他先是聽聽他媽打呼嚕的聲音,轟隆轟隆的,打雷似的,便嘲笑般的撇撇嘴。他抓起炕邊的黑背心,扣上腦袋的時候,撞進(jìn)鼻孔里一股濃烈的汗腥味兒,卻只讓他猶豫了下,一使勁就又套身上了。
這一次,孔東沒有扒吳華那屋的后窗,當(dāng)他繞到前院,翻過院墻,只那么輕輕一拉,房門就無聲地開了。他穿了一雙黑色的板鞋,幾乎落地?zé)o聲地挪動著腳步,就像傳說中的夜行人一樣。他悄悄掀開吳華那屋的門簾,探頭看見吳華仰面睡著,一呼一吸都是那么輕勻,就壯著膽子站到她跟前。他端詳她小巧的臉,玉樣光潔,嘴呢,跟酢漿草那嫩紅的花骨朵一樣,似開未開地努著,讓他不由便想俯身吮吸一下??伤桓铱壳?,他怕自己越來越急促的喘息聲會驚著吳華,也怕身上散發(fā)出的混雜氣味會薰醒她,只好試探著用指尖在她唇上蜻蜓點水般的掠過。而這不易察覺的一掠,卻也足夠讓他心驚肉跳,因為他分明感覺到吳華那兩片鮮嫩的唇在他指尖下陡然地顫抖了一下!
就這一下,便足以把孔東嚇個魂飛魄散,他幾乎條件反射般蹲伏地上。好在有驚無險,吳華不過就勢翻了個身,似乎還有意無意地往地上虛晃了一眼,甚至還吸了吸鼻子,然后又側(cè)身掖緊被子睡去了??讝|捂著怦怦狂跳的胸口,再也沒有了想親吻或撫摸吳華的念頭,只將剛剛掠過吳華的指尖貼到自己的唇上,接著就頗為憤憤地順勢抽走了吳華放在枕邊的錢包。往外逃離的時候,他腳下不由就有些慌亂,蹭擦在水泥地面上的鞋底,發(fā)出細(xì)碎而瘆人的沙沙聲,讓他自己聽了都有幾分驚悚。當(dāng)他拐到走廊時,冷不防又聽到吳華她爸炸雷似的一串鼾聲,嚇得他猝然踉蹌著差點就被門檻絆個跟頭。
幾乎就在孔東翻過墻頭的時刻,吳華家里的燈相繼都亮了。倉惶奔跑間,孔東沿著開放式的胡同,習(xí)慣性地竄向房后,邊跑邊還摸索著錢包,他把幾張紙幣塞進(jìn)褲兜,錢包里就只剩下幾個鋼镚還有一串鑰匙了。他把那串鑰匙拎在手上掂了掂,猶豫了下,又放回錢包。突然,他停下奔跑的腳步,轉(zhuǎn)過身,揚(yáng)手一個漂亮的投射,錢包就帶著幾個鋼镚還有一串鑰匙穩(wěn)穩(wěn)地扎進(jìn)吳華家的柴火垛里。
二
第二天中午,孔東他媽在飯桌上說,吳華家昨晚又被盜了,進(jìn)去人了??讝|正在埋頭吃飯,嘴角偷偷現(xiàn)出一抹不易察覺的笑。他媽夾口咸菜說,“誰怎那么不學(xué)好,深更半夜地去偷人家東西。偷錢也就算了,還禍害人,竟把人家的錢包和鑰匙一塊兒偷走了?!?/p>
孔東心里一急,放下飯碗,險些脫口而出,那不都在柴火垛里嘛!
他媽仍舊自顧自地說,錢包沒了,錢丟了,這都不是什么大事兒,倒是鑰匙不見了,讓吳華和她爸急得夠嗆,爺倆兒合計,是不是知道底細(xì)的人,特意來家里偷鑰匙,然后再去偷東西。可偷的到底能是哪兒呢?吳華手里有兩把重要的鑰匙,一把是單位倉庫的,一把是她對象家的,弄不清這個賊到底要偷哪里的東西,害得吳華和她爸連宿大夜、東跑西顛,結(jié)果呢,倉庫和她對象家都沒遭小偷,白跑一趟,回來再找,這才在柴火垛那兒把錢包和鑰匙找到了……endprint
孔東不止一次地聽他媽叨咕過,吳華是一家化工廠的庫管員,正跟一個叫胡良的人處對象。胡良他爸是大連知青,先回城去了,沒辦離婚手續(xù),就把胡良和他媽給扔了,可不想他爸意外死亡,得了一筆賠償款,家里還有房產(chǎn),胡良和他媽趕去處理,就一直沒有回來。雖說吳華手握倉庫鑰匙事關(guān)重大,可再笨的賊也不至于先偷鑰匙再去盜庫。還有,就算胡良家的鑰匙交給吳華保管,也屬極私密的事,外人怎會知曉?孔東一邊嚼著飯菜,一邊著實佩服吳華和她爸的想象力太豐富,也太復(fù)雜,不由便為自己的節(jié)外生枝而竊喜不已。這一竊喜不要緊,一下沒忍住,“撲哧”一口稀碎的菜飯渣子,“嘩”地噴了他媽一身。
孔東他媽當(dāng)即就惱了,老臉拉得跟冬瓜似的,抬手一巴掌把孔東的腦瓜子拍個噼啪響,并且還連珠炮似的厲聲呵斥道:“一天到晚就在家挺尸,挺尸!什么正經(jīng)事也不干,再這么下去,我看你玄,就能出息個撬門壓鎖的貨,一輩子找不著媳婦,就等著蹲笆籬子!”
“咋了,咋了,這是咋的了?”孔東一臉蒙圈地護(hù)著腦瓜子一邊為自己辯解,“這好好的,關(guān)我什么事兒,一扯扯到南嶺外!”
孔東他媽倒不客氣,上去一把掐住他的耳朵說,“關(guān)你什么事兒?不關(guān)你事兒,那昨晚家門哪來的動靜?!”
“有動靜怎么了,我上廁所還不行嗎?”孔東扯著公鴨嗓子跟他媽嚎。
孔東他媽是賣茶蛋的,整天擺弄煤火爐子,兩只粗糙的老手不是倒嗆刺就是繭子,指頭生硬,掐得孔東直想撞墻。她還邊掐邊罵,“上廁所,上什么廁所,家里挺大個尿罐子還不夠你尿?。?!”孔東越是躲,她掐得越狠,越解氣,直到把孔東拎到他爸的遺像前,狠狠地給他摜到地上,他這才癟茄子了。
不過從這天開始,孔東停止了糗在家里的日子,他在他媽的茶蛋攤邊,支了個修理自行車的攤子。那臺破手推車,還有那些扳手、鉗子、銼子等工具,擱在陰暗的廈子里有些年頭了,都是他爸生前留下的,現(xiàn)在都有些老舊生銹了。
初學(xué)乍練,手藝欠精,孔東的活兒不多,錢也掙得稀稀拉拉,可不管怎樣,每天也會見點活錢兒,讓他安生不少。沒事的時候,他會不停地用砂紙和銼子打磨那些銹跡斑斑的工具。到了夜里,或許因為候在街頭太勞累的緣故,他時常一覺就睡到天明,再沒心思像老鼠一樣溜出去。
可有一天情況發(fā)生了變化,他想不到吳華會推著自行車來找他。那是早晨上班的高峰期,吳華急匆匆地趕來,似要修車,卻有幾分遲疑。
孔東不知道為什么不敢抬頭,卻一眼瞥到癟掉的后胎。
吳華沐著一身陽光,手扶車把不言不語地望著孔東。
孔東終于抬眼望向吳華,突然卻又像被刺灼了一下似的,慌得又垂下了腦袋,可他馬上又跳起來抓起打氣筒,不由分說地上去就要給后胎補(bǔ)氣。
吳華“啪”地架上車梯說,“扎了,補(bǔ)胎!”
這天晚上,月明星稀,孔東的老毛病又犯了,他在后半夜里,突然莫名其妙地醒來,趁著他媽掐架似的呼嚕聲,偷偷地溜到外面。這一次,他破天荒地沒有去扒吳華家的門窗,而是坐在他家后窗外的柴火垛上獨自發(fā)呆。這個時候,從遠(yuǎn)處的空地里,冒出一頭拖著半截韁繩的老牛,晃悠悠地就來到他跟前。他直愣愣地盯著老牛,老牛也直愣愣地盯著他。老牛的大眼睛里容得下他,他的小眼睛里卻不知能否裝得下老牛,于是他便自行敗下陣來,仰躺到柴火垛上,不再理會老牛。老牛也懶得理他,轉(zhuǎn)而挪向吳華家的柴火垛,那里多了幾捆橫七豎八的玉米秸子,樂得老牛甩動著大腦袋瓜子嘩啦嘩啦地抽拽起來。
突然,孔東聽到附近輕啟院門的聲音,立即條件反射般彈坐起來。一會兒就見吳華和她爸倆,一個舉著鐵鍬,一個持著扁擔(dān),都貓著腰,探雷似的鉆了出來。
早些時候,老牛就繞到柴火垛后面,只露條尾巴,在那里香甜地嚼著玉米秸子。想必吳華和她爸躲在屋里看不見,光聽見聲響,以為是誰在偷他家的柴火,就雙雙持械出來抓賊。現(xiàn)在,嘩啦嘩啦聲依舊不減,這就讓吳華和她爸好生惱火,于是就都各自晃動著手里的器具,彼此助威壯膽地喝斥,“誰?出來,有種的趕緊給我出來!”
一陣秋風(fēng)吹過,老牛肯定聽見了,可它不懂人語,不懼吆喝,仍舊在那里得意地甩尾倒嚼,就是不肯露面。
吳華她爸顯然被激怒了,就聽他猛虎般沖著黑暗咆哮一聲,“吼!”
吳華也不甘示弱,嬌小的身子骨竟也爆出驚天動地的聲響,“哈!”
孔東好多次聽見吳華和她爸一起唱歌,常常是你唱我和,好不熱鬧。更多的時候,是吳華唱,吳華她爸拉手風(fēng)琴,歌唱得挺美,琴拉得夠浪。現(xiàn)在他們爺倆一唱一和地來了個二人抬,聲調(diào)高亢,一飚到頂,極具震撼,這就讓一旁看熱鬧的孔東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這一笑不得了,嚇得吳華撞見惡鬼般扔了扁擔(dān),凄厲慘叫著撲進(jìn)她爸懷里??讝|從自家柴火垛上跳起來,幾步繞到吳華家柴火垛后面,把極不情愿的老牛牽了出來,仿佛是在得意地為自己正名,天下無賊,但凡小偷小摸的事可都不是我孔東干的!
吳華她爸捂著胸口,嘴巴張得瓢大,好容易平靜些,便瞪大眼睛狐疑地質(zhì)問孔東:“這么晚了,你在這里干什么,總不會是放牛吧?”
扯著牛韁繩的孔東吱唔了半天,也沒說出個透亮話,倒是他媽不早不晚地從家里沖出來,老遠(yuǎn)就喊:“你個臭鱉犢子,叫你拿點柴火回來給我燒燒炕,等了大半夜也不回來,你要活活把我腰疼死??!”
吳華她爸見狀,急忙幫著解圍說:“這不幫我趕牛嘛!家里凈招小偷,都被偷怕了,一頭老牛就把我們爺倆耍個團(tuán)團(tuán)轉(zhuǎn)!”
孔東他媽便隨聲附和道:“可不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我看你們一家都快被弄成神經(jīng)病了!”
三
隨著涼意漸起的北風(fēng),平房人家都陸續(xù)開始了過冬的準(zhǔn)備??讝|和他媽頭天費勁拔力地拉回一手推車的煤,第二天傍晚吳華他爸就跟著拉回一大卡車的煤。那個時候,好多人家都是用手推車連拉帶拽地拉煤,也不知吳華她爸怎么能耐了,突然就吆喝著一輛大卡車呼呼地開進(jìn)房后。
往車下卸煤的時候,孔東趴在自家炕上,甚至還清晰地聽到吳華他爸興奮地嚷道:“王強(qiáng),多虧了你啊,你這個徒弟我還真沒白帶!”endprint
王強(qiáng)說:“師傅,客氣了啊,我還得謝你給我回報的機(jī)會!”
吳華他爸感慨道:“一個徒弟半個兒,我要是真有你這么個兒就好了!”
王強(qiáng)嘻嘻哈哈地說:“師傅,你就把我當(dāng)兒吧,不然把我當(dāng)姑爺也行?。 ?/p>
吳華他爸罵:“臭小子,那可不行,你兒都能打醬油了,還敢占我閨女的便宜!”
王強(qiáng)的底氣好像不太足,可孔東依然聽個真切:“那孩兒她媽不都跟我離了嘛!”
孔東冷冷地跑在自家后窗偷偷往外瞧時,吳華正把一盒香煙遞給王強(qiáng)。王強(qiáng)點頭哈腰地拽出一根,塞進(jìn)又大又厚的唇里,吳華“嚓”地劃亮火柴,王強(qiáng)禿了半邊的腦瓜瓢瞬間便顯得十分滑稽。
“去你媽的!”孔東相當(dāng)不忿地把墻根下的一個南瓜踢出老遠(yuǎn),他媽正在廚房做飯,回手就拍了他一飯勺子。
其實吳華她爸也就得意了那么一會兒,等王強(qiáng)開著空車走了,就只剩下他和吳華吭哧吭哧一趟趟地往院子里運(yùn)煤了。天漸漸黑了,也陰得厲害,屋里就有些憋悶,孔東吃飽喝足了,便一次次焦躁不安地探頭看外面下沒下雨??讝|他媽開頭還只斜眼看他,隱約聽到外面由遠(yuǎn)及近的一陣?yán)茁?,就十分暴躁地踢了孔東一腳,惱道:“你個熊蛋包,幫個忙還得三請四拜啊?要滾,就痛快點滾!”
孔東幾乎炮彈一樣沖出家門,沖到吳華他爸跟前也不打招呼,悶頭上去就搶過他手里的小手推車,然后便像頭小毛驢似的撒歡干了起來。吳華站在煤堆旁裝車,孔東來時她只驚訝地瞥了他一眼,就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笑只管呼呼地撮煤裝煤??讝|接連推了十幾趟,臉上便開始淌汗了。吳華他爸很有些討好地說,不急,歇會兒再干吧!孔東抬頭看看天,正趕上一道閃電攜著雷聲滑過,便說,還是緊溜點好!說這話時,他感覺身旁嬌小的吳華正悄悄地打量他,可當(dāng)他將目光迎上去時,卻見吳華依舊平靜地埋頭撮煤裝煤??讝|尷尬地用袖口擦把汗,順手想把外套脫下來,都扯開拉鏈了,卻驀地掠過那個潛入?yún)侨A家的夜晚,他穿的正是里面貼身的黑背心,便慌忙又把拉鏈提上了。
午夜時分,待到風(fēng)雨雷電裹挾交加之際,吳華家的煤已全部運(yùn)進(jìn)院棚里了。吳華他爸那么興奮,竟瘋瘋癲癲地仰天喊道,哈哈哈哈,老天助我,老天助我?。?/p>
孔東萬萬沒想到他會吃上一頓吳華親手做的飯,雖然是再簡單不過的掛面雞蛋,卻讓他在夢里也一遍遍地回想那種滋味,尤其那個戲劇性的場景,更讓他美出了鼻涕泡。在吳華他爸千恩萬謝盛情的挽留里,吳華麻利地端上來兩碗熱氣騰騰寬湯面,上面還都小船似的各自臥著兩個漂亮的荷包蛋。吳華他爸在端起面碗之前,順勢熱情地把其中一個蛋撥到孔東碗里,孔東客氣著、推讓著,不料卻在吳華她爸的強(qiáng)行按壓下,竟把深埋在孔東碗底的又一個荷包蛋挑了出來。吳華當(dāng)時就羞得不行了,嗔怪地尖聲喊了聲“爸——!”轉(zhuǎn)身鉆進(jìn)廚房再也沒有露面。
然而后半夜的時候,吳華卻破天荒地敲開了孔東家的門。原來她爸躺下不久,就發(fā)現(xiàn)胳膊腿都不會動彈了,嘴角也有些歪斜。那個時候家家都還沒安電話,醫(yī)院也沒有隨叫隨到的救護(hù)車,但凡有事必得親自出馬。吳華急得哭了,話也說得不利落,可孔東他媽聽明白了,她是要來借手推車送她爸去醫(yī)院的。如果不行,她就去找王強(qiáng),要王強(qiáng)開車送她爸去醫(yī)院。累乏了的孔東那個時候正睡得像條死狗,他媽二話不說就把他拖了起來。孔東起先還想跟他媽支棱脖兒,可一聽是吳華家的事,蹦下地就把手推車上的工具給卸了……
有過一次這樣的接觸,孔東的心里就時常分泌著香甜而得意的蜜汁。他不再去吳華家偷窺,也不去別處亂竄,夜晚就在家里睡覺做夢,白天便跟他媽一起出攤賺錢。再說轉(zhuǎn)眼就到冬天了,誰家都封窗掩門,到哪也沒那么便利。他很想跟吳華能有個單獨相遇的機(jī)會,最好是黃昏時分,可自從吳華她爸病倒以后,吳華要么匆匆地上班下班,要么總是攙著他爸散步。孔東時常站在自家后窗偷偷地望著吳華和她爸,或是頗有心事地徘徊在胡同口,而當(dāng)吳華或她爸似乎要跟他打招呼時,他卻又羞怯地悶頭遠(yuǎn)去了。
好在搶救及時,吳華她爸只患了輕度腦栓塞,不久就恢復(fù)得跟好人一樣。傍過年這天,他特意登門給孔東家送來一條大鯉魚,他跟孔東他媽說,“這是我徒弟送來的,我和華子留一條,你家一條,咱兩家分著吃!”孔東他媽咕嘟咕嘟地?zé)趿舜蟀胩?,端上桌時,孔東起先好像還有點不愿動筷,他媽催促他說:“快吃,趁熱吃,涼了就腥了!”他這才一筷頭子扎到魚鰓上。孔東他媽厲聲罵道:“臭癟犢子,跟魚有仇啊?”孔東連魚帶刺地胡亂往下吞,也不搭腔,他媽卻偏偏哪壺不開拎哪壺地問:“你說,老吳那個徒弟是不是開大卡車送煤的那個?”孔東突然被魚刺卡著了喉嚨,突然高出八度的聲音都劈了好幾道岔:“不知道!”
四
過了正月的一天,將雪未雪的樣子,天黑得早些,這個時候的人家大都吃過了晚飯,孔東和他媽才深一腳淺一腳地回來。拉著工具車路過吳華家時,孔東隱約聽見吳華和她爸正興致勃勃地彈琴唱歌。歌聲歡快嘹亮,就算隔著門窗,也會飄飄搖搖地傳出很遠(yuǎn)。
孔東停下腳,抻著脖子聽了聽,是人人盡知的黃梅戲,也就是《天仙配》里《夫妻雙雙把家還》那首歌兒。只聽吳華尖著嗓子浪丟丟地唱“樹上的鳥兒成雙對”,吳華她爸有板有眼地接“綠水青山帶笑顏”……隨著手風(fēng)琴悠揚(yáng)的伴奏聲,父女二人一起合著把夫妻雙雙把家還推向了一個小高潮。接著吳華又深情地唱“你耕田來我織布”,吳華她爸又底氣十足地接“我挑水來你澆園”。直到吳華和她爸再一次合著把“你我好比鴛鴦鳥,比翼雙飛在人間”推向另一個高潮,并把詞曲都演繹得余音裊裊,孔東這才咂吧一下嘴,分明感覺哪里很好很不錯,哪里又有點別扭有點不太對勁兒。
孔東站在原地打磨磨,他媽在后面不耐煩了,突然用力一推車子,吆喝牲口似的喊聲“快走!”孔東嚇了一跳,沖口冒了句“操!”這才腦洞大開地一邊拉車一邊反復(fù)琢磨,父女倆能夠這么一起把夫妻雙雙把家還唱得有滋有味,全天下能有幾個,是不也就吳華和他爸倆呢?
夜里,孔東在睡夢中也糾結(jié)這個問題,更甚的是,吳華和她爸唱出的旋律總是縈繞著他,揮之不去,久久不散。不知不覺間,唱男聲的吳華他爸被孔東取代了,吳華他爸呢,就坐在孔東和吳華中間拉手風(fēng)琴。可是唱著唱著,孔東感覺吳華他爸突然變成了土行孫,瞬間就遁地而去,不見蹤影,地上只留著一個破舊的手風(fēng)琴。endprint
“孔東,孔東!”孔東仿佛聽見吳華在不停地喊他。
說不出為什么,孔東在這天深夜感覺格外心煩意亂,就想如以往一樣去外面晃晃。推門的時候,他媽好像還在打呼嚕,可當(dāng)他剛邁出前腳,他媽就突然在里屋喊,尿罐在灶坑邊上!孔東沒好氣地回應(yīng):“拉屎!”后腳剛邁出門檻,他媽就又呼嚕連天起來。
那天,虧得孔東這么出來游蕩一次。當(dāng)他踩著剛剛飄落下來的雪花,習(xí)慣性地隔墻向吳華家望去,卻意外看見房門是半掩半開的,更意外的是,吳華居然露出一截手臂,仿佛求救般地趴在那里??讝|這回是理直氣壯地翻墻而入,他抱起軟綿綿的吳華,大呼小叫地喊來左鄰右舍,大家這才七手八腳地把吳華和她爸送到醫(yī)院。在搶救室門口,鄰居跟孔東他媽嘮嗑,說:“咱們住平房的,就怕趕上陰天下雪,氣壓低,就容易煤煙中毒,弄不好還有后遺癥?!笨讝|他媽說:“可不是,嚇?biāo)纻€人?!编従愚D(zhuǎn)身跟孔東說:“這么晚,也虧你發(fā)現(xiàn)得早,不然后果可真不敢想象?!笨讝|他媽立馬接茬說:“那是,趕巧臭小子撐多了,去廁所拉屎,想不到順便還救出兩條人命!”
吳華很快被搶救過來,不幸的是,她爸身體剛恢復(fù)不久,又被煤煙一薰,等于雪上加霜,沒能再回到家里。吳華她媽生下她后,就把她扔給她爸,獨自跑個無影無蹤。吳華一直跟他爸相依為命,現(xiàn)在她爸突然撒手離世,家里又沒什么親戚,吳華一下子就堆歪了。鄰里一場,孔東他媽吆吆喝喝地幫著料理后事,孔東就跟著跑前跑后地呼應(yīng)著。說不出為什么,每每看到吳華楚楚可憐的樣子,孔東便不由涌起一種想要抱抱她的沖動。當(dāng)吳華捧著她爸的骨灰盒,在人們的陪伴下,準(zhǔn)備送到山坡墓地安葬時,有人阻攔說:“女的不好上去”。吳華就呆住了,眼淚也跟著嘩嘩流下來??讝|他媽勸說:“按規(guī)矩來吧,不上就不上,看著埋也挺揪心的?!碑?dāng)時王強(qiáng)和孔東都跟在吳華身旁,王強(qiáng)搶先一步,都摸到骨灰盒了,孔東還呆愣著。多虧孔東他媽瞪眼扒皮地沖他爆喊一聲:“抱!”他才使出力氣上去奪。吳華似乎左右掙扎了下,不過很快就隨著孔東的力量去了。
孔東抱著吳華他爸的骨灰盒,緩緩地往山上走,心里沒有多少哀傷,腦海里卻不由自主地回旋起吳華和她爸合唱的那首《夫妻雙雙把家還》的旋律,當(dāng)然少不了吳華和她爸深夜出來抓牛的場景,還有碗底冒出的那個荷包蛋,想著想著,孔東忽然忍不住咧開大嘴偷偷樂了,擔(dān)心人說不敬,急又深深埋下頭,可他沒有意識到,這下弄得也就只有骨灰盒里的吳華她爸能看見了。
轉(zhuǎn)眼就到了春風(fēng)蕩漾的日子,許多個抓心撓肝的夜晚,孔東都想像野貓一樣跑到外面游蕩??勺詮膮侨A家里只剩下她一個人的時候,他卻再也沒有了扒窗跳墻的沖動,更多的時候,他會斜倚在自家的柴火垛上,默默地望著吳華家或明或暗的屋子,再就仰天數(shù)著星星,直到清風(fēng)把他撩得睡意襲來,他才悄悄地回到家里。這天晚上,他和他媽收攤回來,走到胡同口時,一輛大卡車正呼嘯著離去,看得出,是王強(qiáng)的。飯桌上,孔東捧著一碗金黃的玉米粥在那里發(fā)呆,他媽卻突然撂下筷子,仿佛自言自語地掐算著手指頭說:“呀,太快了,老吳要燒百了,都要燒百了!”
孔東滿腦子燒起的,卻都是王強(qiáng)的禿腦殼被他像葫蘆瓢似的捶搗出火星子的畫面。就著這股躥揚(yáng)而起的邪火,孔東趁他媽刷碗的工夫,瘋魔般的沖出胡同口,迎頭卻被一陣悠揚(yáng)的手風(fēng)琴聲給撲滅了。伴著熟悉的《夫妻雙雙把家還》的旋律,孔東心事重重地徘徊在吳華家的房前屋后。一曲終了,孔東呆呆地站在吳華家的后窗外,他看到放下手風(fēng)琴的吳華,正安靜地坐在燈下折疊著祭祀用的金元寶。吳華顯然也瞥見孔東了,仿佛下意識的,她先是“嘩”地拉上窗簾,接著又緩緩地拉開,之后又輕輕地推開了窗子。
孔東沒有慌張,也沒有跑開,就那樣癡癡地站在和風(fēng)習(xí)習(xí)的窗外,欲言又止地望著吳華。突然,他終于鼓起勇氣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晚……晚上,可……可一定,要……要關(guān)好門窗!”吳華不動聲色地撇了下嘴,卻依舊不跟他搭話,就只顧淡然地埋頭折疊她的金元寶。窗臺上那盆茂盛的酢漿草,間或開著一朵朵淡紅色的小花,更多的是一束束像炮彈般挺立的莢。
過了一會兒,吳華從堆成小山似的金元寶里,摸出一個錢包,又從里面掏出一串鑰匙,意味深長地在孔東眼前晃了晃。孔東吃驚地咧著嘴巴,仿佛脫臼般不能復(fù)原。吳華蔑笑著摘下一把鑰匙,八成是胡良家的吧,似乎要遞給孔東,卻在他伸手欲接時,猛地?fù)P手甩了出去。那把鑰匙飛快地越過窗前的酢漿草,當(dāng)啷啷地穿過欄桿,又在空中劃條弧線,如同飛鏢似的,一頭扎進(jìn)柴火垛里。那些酢漿草里結(jié)滿種子的莢,立刻像被引爆的榴霰彈,突然噼噼啪啪地迸射開來??讝|捂著漲成豬肝似的臉,不知是躲著那些飛揚(yáng)四射的種粒,還是羞見吳華,就那樣低低地垂著頭,恨不能鉆進(jìn)褲襠里去。
良久,吳華噙著滿眼的淚水,幽幽地對孔東說:“我記得你身上的氣味……你把我也偷走吧!”
猝不及防的孔東,罪人似的匍匐在窗外,兩手抱著那盆酢漿草,“嗷”一聲如狼般干嚎起來。
〔特約責(zé)任編輯 李羨杰〕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