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安部大院一支筆

東長安街14號與天安門城樓斜對臉，在歷史博物館的后面。我是公安部大院子弟，從呱呱墜地到有了模糊的選擇性記憶的四歲，就居住在這里。斗轉(zhuǎn)星移，烏飛兔走。1978年的秋天，我又回到了公安部大院居住，命里注定地認識了陸石。

陸石家與我家不遠，從我家門口不用費力地甩一枚石子，就可能砸壞陸石家的玻璃。這塊地方挨著公安部的澡堂和食堂，泡澡或買飯只需走幾步路。有時，我的肚子叫了，就優(yōu)哉游哉地推開陸石家后門，到廚房里找饅頭吃。“誰呀？”這是陸石從客廳里傳出來的聲音，廚房里只有窸窣聲?！坝质切∶希蛔咔伴T走后門，沒禮貌！”后門吱的一聲響了，我揚長而去。

新中國成立之初，陸石的寓所由老八局局長劉偉居住，還居住過一局局長凌云、二局局長李釗。房前有一個不大的用紅磚圍砌的院子，院子里花木扶疏。記得，陸石家養(yǎng)了一只鼻頭上有一塊黑、外號“小希特勒”的貓，在公安部禮堂旁被汽車軋死了，就埋在院子里的樹下。陸石家還養(yǎng)過一只名叫“小鹿”的狗，后來送給我了。

寓所的房子有四間，我經(jīng)常去的是陸石家的客廳?？蛷d的墻壁上貼滿了字畫。有他用魏碑字體寫的自己的作品《采蘑》：“采蘑松林里，怡然聽濤聲。飲綠不知醉，食翠無余馨。仰觀日色麗，俯望百谷登。風物放眼量，唯見德有鄰。”還有李可染贈他的一幅大氣磅礴的山水畫，等等。尤其引人注目的是西墻上掛的一幅黃永玉贈他的畫，這幅畫包含著一段精彩的文壇掌故：有一次，上級機關(guān)召開一個座談會，參加的人都是文藝界的頭頭腦腦，

陸石自然也出席了這個會。大家都暢所欲言地談論問題。有一位權(quán)威人士講著講著，講到了當前年輕人的思想問題，他批評這不好那不對，無一是處，甚至想去香港也是大逆不道。陸石聽著覺得不對味，忍不住冒了火，他仗義執(zhí)言反駁對方說：“你說年輕人這不好那不對，你了解他們的困難嗎？他們上有老下有小，一個月的工資才幾十塊錢，你官大工資高，不愁吃不愁穿，應該幫助他們，而不是指責他們。你這樣做對嗎？”他還批評對方待人不平等不民主，奉勸對方不要搞封建家長制。陸石一席話，使全體與會者瞠目。不久，這事傳到了大畫家黃永玉耳中，黃永玉覺得陸石敢于直言碰硬，膽子不小，便想認識他。中央美院的勞丁既認識陸石也認識黃永玉，便由勞丁介紹，他倆就認識了，后來成了好朋友。1983年春節(jié)，陸石去探望黃永玉，他正在作畫，陸石進門時，他的畫筆剛落。陸石走近一看，畫面上盤膝端坐著一個小人兒，用左手指向一方，嘴里似乎在念叨什么。畫題為“說說做做，做做說說，不做不說，說了就做，說了不做等于白說，做了不說等于說了”。（不知怎么，今天憶及這幅畫的題目，突然想起習近平總書記在新年獻辭中所說：“擼起袖子加油干?！保S永玉說這幾句話是他的座右銘。陸石覺得這幾句類似繞口令的話很富有哲理，意味深長?！澳阆矚g嗎？”黃永玉問?！跋矚g?！标懯鸬?。“你喜歡就送給你吧。”黃永玉旋即提筆落款：陸石兄年喜，癸亥春日。

書房兼臥室，除了床和書柜，幾乎沒有下腳的地方。屋子里擺的物件大致有宣紙卷、畫軸、硯臺、毛筆、墨汁等。陸石從小就高度近視，粉碎“四人幫”后，公安部專門請上海市公安局局長黃赤波為他安排在上海做了眼科手術(shù)。陸石晚年雙目失明后，就在這間屋子里，由夫人趙中輔佐，不斷地寫草書。我不懂書法，聽行家說，他失明后寫的草書比失明前寫的草書上了層次。使我印象深刻的是，他寫完毛筆字，由外孫黃詩洋牽引在大院里散步的情景。一個左顧右盼的兒童，一個鶴發(fā)昂首的老人。

陸石重感情，而且性格坦誠。粉碎“四人幫”之后，田家英還未公開平反，陸石就在《人民文學》發(fā)表了題為《我心匪石》的文章，追述他和四川老鄉(xiāng)田家英一塊去延安參加革命的事跡。新中國成立之初，我的父親孟昭亮和陸石都在老八局工作，父親是副局長，陸石是宣傳科科長?！段倚姆耸钒l(fā)表后，我對父親說：“你看人家陸老爺子，能寫文章，你怎么不寫呀？”父親想了想，說：“陸石是科長?！蔽野迅赣H的話傳到陸石的耳朵里，陸石說：“你爸懶，當時什么材料都讓我寫，那就寫吧?！标懯牰宋腋赣H的話。1968年秋天，父親受到陜西省造反派的沖擊，跑來北京流浪，無處可去。他想起兩個人：一個是與父親一塊參加紅軍的楊子華。四十八年后，楊子華的女兒從我寫的文章中知道了此事，便寫信給我道歉，說她父親當時沒有收留我父親。一個是陸石。陸石早在我家搬回公安部大院住時就對我講：“那年你爸爸找我，我說，老孟，要糧票給糧票，要錢給錢，但實在不能留你住，現(xiàn)在什么時候呀，正在清理階級隊伍。”父親在北京的戰(zhàn)友很多，當時多數(shù)都被打倒，看來他只找了這兩個人。也許是劉復之知道我父親和陸石好，1972年我父親來北京瞧病時，他就當著父親的面對姚倫和劉堅夫說：“不要讓陸石再寫東西了，他的眼睛已經(jīng)不行了?！标懯叨冉?，還在辦公廳寫寫畫畫，劉復之也是關(guān)心他。改革開放之后，喜歡寫毛筆字的劉復之和陸石開玩笑說：“陸夫子，你介紹我加入書協(xié)吧。”陸石說：“你的字不行，不夠資格?！?/p>

我說陸石是公安部大院一支筆，當然包括他擔任公安部辦公廳副主任期間，經(jīng)常起草文件，但主要指的是，這是一支寫文章的筆，一支作書法的筆。

比陸石年齡稍長的李文達與他合作撰寫了小說《雙鈴馬蹄表》，陸石在文藝圈朋友多，就把它拿出去發(fā)表，以致其成為新中國公安文學的鼻祖之一。群眾出版社1993年出版的高澗平等著的《中國當代公安文學史稿》評價道：“小說在中國式的事件（案件）中進行著中國式的偵察破案，走出了一條中國公安文學開創(chuàng)期的正確道路。作家以公安文學最初開創(chuàng)者的姿態(tài)進入文壇，也以勤勤懇懇的求實精神為公安藝術(shù)的審美作了首次導航?！?/p>

其實，陸石的經(jīng)歷說明了他是政法戰(zhàn)線和文藝戰(zhàn)線的“兩棲坦克”。他沒有出來參加革命時，就在家鄉(xiāng)專攻書法，曾師從蜀中名家黃雁賓。他在延安念的是魯藝文學系，為院長周揚和系主任何其芳的愛徒?？谷諔?zhàn)爭期間，他寫過秧歌劇劇本，還導成戲公演了。由于整風審干的緣故，他陰錯陽差地來到公安系統(tǒng)。改革開放之初，周揚點名把他調(diào)入中國文聯(lián)擔任秘書長、書記處書記，后又負責組建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

陸石去文聯(lián)是有原因的。當時，那些被“四人幫”砸爛的單位，都在恢復和組建中。平反冤、假、錯案，落實干部政策是一項繁重的工作。文藝界是重災區(qū)，需要重新組織隊伍和恢復原有的建制。文藝界不少同志心有余悸不敢再沾文聯(lián)的邊了。文聯(lián)主席周揚親自給公安部部長趙蒼璧打電話，請調(diào)陸石。趙部長說：“陸石是一位有能力的干部，為人正派，公安部需要他?！敝苤飨瘎t說：“陸石是延安魯藝的學生，寫過不少作品，是老文藝戰(zhàn)士，對文藝界也熟悉，文聯(lián)需要一位有組織能力、行政能力的領(lǐng)導干部，請求給予支持?！痹凇皥员y久春解凍，老樹回青寒雪溶”的政治氣候下，陸石服從組織調(diào)動，心甘情愿回到了闊別已久的文藝界。

歸隊后，周揚對陸石講，十一屆三中全會以來，出現(xiàn)了一些新人，舊的矛盾少了，新的矛盾產(chǎn)生了，不論有什么矛盾，一定要當促進派。一要抓文藝為人民服務，敢于解放思想，也要敢于抵制錯誤思想。二要抓繁榮文藝創(chuàng)作，要創(chuàng)造一個有利于出作品出人才的環(huán)境。三是抓團結(jié)抓作風，文聯(lián)要搞五湖四海。陸石完全按照老師的話去做，在中國文聯(lián)從事繁瑣的行政領(lǐng)導工作，被同事們譽為“文藝界的老黃?！?。

我在陸石家見過他的許多新新舊舊的朋友，文藝界的就有啟功、歐陽中石、黃苗子、黃永玉、馮牧、柯巖等。賀敬之也曾是陸石家的?？?，后來因?qū)χ軗P的態(tài)度問題，使得這兩位同為周揚學生的延安時期的戰(zhàn)友分道揚鑣了。陸石還有許多年輕的朋友，他們分散在全國各地，因為毛筆字寫得好，被陸石網(wǎng)羅到中國書協(xié)。這些人對陸石感恩戴德，十分景仰。陸石去世后，他們自帶盒飯和果品，在陸石家輪流值班擺了七天靈堂，送老爺子最后一程。陸石家里的客廳擺滿了文化名人送的挽聯(lián)挽詩，集書法和文學于一廳。我也送了一副挽聯(lián)：雙鈴馬蹄表開拓公安文學路，一手魏碑字抒發(fā)老驥伏櫪心。但我不會寫毛筆字，趙中便給我找了一位名叫劉恒的青年書法家，把我的聯(lián)子寫成書法，掛在靈堂正中。記得，中國書協(xié)的副秘書長見到我寫的聯(lián)子后說：“孟向榮是何許人也？書協(xié)沒這個人，或許是筆名，如果是真名，真是野有遺賢啊?！?/p>

陸石喜歡征引古文說話。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他在公安部領(lǐng)導召集的會議上，侃侃而談“天下未亂蜀先亂”的典故，用來分析家鄉(xiāng)的階級斗爭形勢，受到好評。這是我在他去世后的悼詞中看到的，這與他平時說話的風格差不多。

在陸石家的客廳里，他曾跟我聊過一些公安部的老人老事。有一次他講到徐子榮，大致意思是這樣的：1965年冬天，徐子榮和陸石一塊兒出差，中央突然通知徐子榮到上海開會。散會回來后，徐子榮神色凝重，悶聲不語。陸石問他原因，他告訴陸石，上海會議上羅瑞卿出了大事。陸石問：“毛主席信嗎？”徐子榮說：“不信開什么會呀?！标懯瘑枺骸八ㄖ噶_瑞卿的后任）什么態(tài)度？”徐子榮說：“他高興啊?！眱蓚€人相對無語。我問陸石，那個“他”怎么樣？陸石說：“文化不高，但能力經(jīng)驗都有。就是心術(shù)不正，看風使舵?！?/p>

我喜歡舊體詩詞與陸石同好。他多次把我約到他家客廳，品衡他的新作。我說：“陸老爺子，你的詩不講格律，只能算古風。”他說：“我手寫我口嘛。”

陸石生前出版過一本由啟功題簽的《陸石詩書選集》，選集皆為以自己的書法寫自己的詩作。我為此書撰寫了一篇文章《真情寫現(xiàn)實繼往開新篇——簡評陸石的舊體詩》，收錄于書中。即陸石所撰后記云：“我的鄰居，也是忘年詩友孟向榮，也寫了一篇簡評我詩作的文章?！币驍M有專文，茲不贅述，僅拈出他的一首詩作——1938年所寫《言志》：

山河破碎裂肝膽，

報國壯心噴火焰。

但愿紅旗飄四海，

何懼頭顱掛高竿。

這首詩道出了陸石的終極本色，一位充滿了愛國主義情懷和大無畏精神的無產(chǎn)階級革命者。

陸石去世后，每當我見到他古道熱腸的夫人趙中，就想起了他。

為了蓋公安部大樓，使得許多大院里的老房子被拆毀了。我曾去“憑吊”我家和陸石家的遺址（這一帶的房子，據(jù)說是十九世紀英國兵營下級軍官的寓所），在一片廢墟上，佇立良久、良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