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蟲王

蔣世平

康少爺每年秋季都會上京城去斗蟋蟀。因為他從沒有敗過，所以人送外號“斗蟲王”。

這天，有個黃面人朝康少爺慢慢走來。黃面人邊走邊用沙啞的嗓音吟著一首打油詩：“底事清閑愛小蟲，重價得來藏玉城。交惡皆因爭異性，不惜搏斗逞英雄。”吟罷，黃面人拍拍康少爺?shù)募绨颍瑔枺骸澳憔褪嵌废x王？” 康少爺回道：“正是在下?！?/p>

黃面人上下打量了康少爺一番，微笑著邀康少爺去前面的酒樓喝一杯?？瞪贍敳恢S面人有什么意圖，但是去酒樓飲酒正中他下懷，康少爺生于釀酒世家，好的就是這一口。于是，康少爺站起身，準備跟黃面人走。

這時，一個臉瘦長的漢子飛奔而至，大叫：“斗蟲王，且慢！”

黃面人見了，忽然十分警惕，冷眼看著瘦長臉。

瘦長臉視若無睹，只與康少爺說話：“久聞斗蟲王的大名，今日在下特來會你。你若斗得過我這只蟋蟀，才稱得上是真正的‘斗蟲王?！?/p>

黃面人本欲阻止瘦長臉靠近康少爺，但聽他這么一說，就立在原地不動了。黃面人想看看斗蟲王與瘦長臉到底誰勝誰負，也免了他去酒樓試探斗蟲王的虛實。

康少爺見旁邊的人都圍過來了，如果不斗敗瘦長臉的蟋蟀，“斗蟲王”這一名號恐怕就會成為笑柄。于是康少爺冷笑一聲，說：“高人貴姓？在下愿意領(lǐng)教?！?/p>

瘦長臉不報姓名，從懷里掏出蟋蟀罐，大聲說道：“勝我蟋蟀再說！”

康少爺看那瘦長臉的蟋蟀，臉色微變，果然是好蟋蟀！那蟋蟀體態(tài)勻稱，頭頂厚實，從高看不低，從側(cè)看不薄，從后看四平八穩(wěn)——此乃蟋蟀中的上品。

康少爺將闊袖一卷，拿出了一個青泥罐，從罐里引出了一只蟋蟀。

兩只蟋蟀酣斗了起來，圍觀的人群一片喧嘩。數(shù)個回合之后，瘦長臉的蟋蟀招架不住了，轉(zhuǎn)身欲逃。

圍觀的人們喝彩道：“斗蟲王！斗蟲王！”

瘦長臉眼露兇光，袖中寒光一閃，一柄短刀“嗖”的一聲刺向康少爺。圍觀的人們驚駭不已，四散開去?？瞪贍斺Р患胺?，已被短刀抵住胸口。電光火石之間，黃面人冷哼一聲，伸掌拍開短刀，抬腳一挑，瘦長臉瞬間被挑起，落在丈外。瘦長臉見勢不妙，慌忙逃去。

康少爺驚魂未定，忙拱手向黃面人施禮致謝。

黃面人擺擺手，說：“不用謝。我救你只是想讓你去會會高人。若勝，賞白銀千兩，另賜價值一千兩白銀的蟋蟀罐一對；若敗，則挖去雙眼！”

康少爺不由得心中一凜，再看離黃面人不遠處跟著幾個彪形大漢，心想這黃面人必定大有來頭。呆了半晌，康少爺回道：“相救之恩，沒齒不忘。但我怕斗敗，不去?！?/p>

黃面人冷冷地說：“我的話還未說完。若不去，則剁斷雙腿！”

康少爺聽得心驚肉跳，心想果然是來者不善，善者不來。但好漢不吃眼前虧，于是康少爺表示，去客棧取酒后，就隨黃面人去。

“讓你去是斗蟋蟀，不是斗酒。少廢話，趕快動身?！秉S面人說。

康少爺回道：“不讓我取酒，肯定取勝無望，你斷我雙腿算了！”

“那位高人家里好酒多的是，你不用自己帶酒了?！秉S面人說。

康少爺說：“好酒再多，也不如我自家釀的酒。”

黃面人無奈，只得讓康少爺去客棧取酒。康少爺隨黃面人上了馬車，心里一震：這車如此豪華，那約斗蟋蟀的高人，不是巨賈就是高官。

康少爺背著酒葫蘆和斗蟋蟀的用具，隨黃面人來到了一座深庭大院。那幾個彪形大漢在高墻外就止步了。

進了廳堂，只見滿壁雕龍畫鳳，氣派非凡。康少爺心里明白了幾分，一緊張，腿就開始打戰(zhàn)。

黃面人小聲地說：“斗蟲王，你與高人斗蟋蟀需三局兩勝。你可不要分心，一定要取勝，若敗則挖去雙眼。”

康少爺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不出話來，只得連連點頭。

黃面人進了廂房，過了一會兒，又走了出來。

只聽黃面人喊道：“斗蟋蟀吉時已到，恭請?zhí)?、皇上移駕?！?/p>

只見太后在幾個侍女的攙扶下，走到廳堂的鳳椅上坐下，而少皇帝與一行人從廂房里慢慢走出。在少皇帝與太后面前的是一張雕花茶幾，上面擺放著斗蟋蟀用的透明琉璃皿。

黃面人大聲宣布斗蟋蟀開始了?？瞪贍斅犃耍闹懈涌謶?。

這時，從少皇帝身后的偏廂里走出一位矮胖老者。老者手中捧著一個昂貴的白泥罐。白泥罐中，一只黃麻頭蟋蟀正在四處張望。關(guān)于蟋蟀的品種，有“白不如黑，黑不如赤，赤不如黃”之說，因此黃麻頭是蟋蟀中的上上品。矮胖老者冷眼看了看康少爺，將黃麻頭蟋蟀用一根牛筋草小心地引到一只竹筒內(nèi)，然后，用竹筒將蟋蟀送入琉璃皿中。

康少爺十分緊張，他取出一個青泥罐，也將一只差不多同樣大小的黃麻頭蟋蟀引入琉璃皿中。康少爺外號“斗蟲王”，自然也有黃麻頭蟋蟀。

兩只蟋蟀開始時都猛烈地振翅鳴叫，然后就斗開了。經(jīng)過幾十個回合的頭頂、腳踢、噬咬之后，康少爺?shù)捏皾u漸敗下陣來。

太后和少皇帝不動聲色，而黃面人則板著臉瞪了康少爺一眼。

康少爺看到黃面人的目光，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zhàn)。首戰(zhàn)失利，康少爺不能再敗了。他急忙跪下，說：“小民膽怯，見了太后和皇上，直嚇得渾身發(fā)抖，影響了蟋蟀的發(fā)揮。因此請恩準小民喝點酒壯膽?！?/p>

少皇帝微微一笑，問：“你喝酒與蟋蟀何干？”

康少爺?shù)溃骸拔遗c蟋蟀心意相通，就像武林中的高手，人劍合一。我心定，我的蟋蟀才會心定?！?/p>

太后聽了康少爺?shù)囊环?，想起朝官們“酒杯一端，萬事能辦”的傳言，不由得輕嘆了一口氣，說道：“黃公公，給他拿酒來?！?/p>

原來黃面人正是黃公公。

康少爺趕緊叩頭謝了太后，說帶有自家釀的酒。于是他取出酒葫蘆，貪婪地吸一口香氣，然后頭一仰，飲去一半。少頃，酒香入體，酒魂附魄，康少爺驟然神采奕奕。

少皇帝不禁驚訝地看了康少爺一眼。

矮胖老者請出了第二只蟋蟀。那蟋蟀頭如古銅，眼若墨珠，牙閃金光，果然也是蟋蟀中的精品。矮胖老者先勝了一局，因此志在必得，選出了另一只彪悍的蟋蟀，想一局定勝負。

康少爺見了銅頭蟋蟀，心中暗贊不已。不過，有酒壯膽，康少爺不再慌亂。他打開青泥罐，深深運了一口酒氣，然后，將酒氣緩緩吹向一只紅麻頭蟋蟀。少頃，將這只紅麻頭蟋蟀送入琉璃皿中。

紅麻頭蟋蟀長須相交，猛地振翅長鳴，猶如烈馬長嘶。眨眼間，紅麻頭蟋蟀已縱身跳起，像絕頂?shù)妮p功高手，撲向?qū)Ψ?。銅頭蟋蟀驚得后退一步。電光火石之間，銅頭蟋蟀被紅麻頭蟋蟀咬了一口。銅頭蟋蟀盛怒之下，忍痛反擊，反咬紅麻頭蟋蟀頸部。紅麻頭蟋蟀巧妙地閃過，又轉(zhuǎn)回貼身攻擊。剎那間，你來我往，二蟲已互攻二十多個回合。

太后和少皇帝看二蟲斗得頗酣，情不自禁地在一旁呼叫助威。

兩道光影交織，只聽見兩只蟋蟀的牙齒咬得嘎嘎作響。良久，交織的光影分開，銅頭蟋蟀落荒而逃！

康少爺勝了！黃公公面露悅色，心中暗忖：這斗蟲王所飲何酒？不僅能讓人神采奕奕，吹一口酒氣，竟也能讓蟋蟀沾靈氣？

康少爺勝而不喜，借機立即跪在地上，說：“太后、皇上，下一局如恩準我的蟋蟀飲酒，不出六個回合，小民必勝?！?/p>

太后看得興起，笑著準奏了。少皇帝不禁皺了一下眉頭。

矮胖老者見銅頭蟋蟀落敗了，十分不甘。聽聞康少爺要給蟋蟀喂酒，矮胖老者不由得心里暗喜：蟋蟀一般不能沾酒鹽一類。哼，看你還如何勝我。于是矮胖老者再次將一只極品的黃麻頭蟋蟀放入琉璃皿中。

康少爺扯斷一根發(fā)絲，折成雙股，放入酒葫蘆中沾了一滴，然后將斷發(fā)慢慢放在一只白麻頭的蟋蟀面前。白麻頭蟋蟀長須卷動，似是向主人抱拳致謝，然后向前幾步，低下頭，慢慢飲盡了發(fā)絲上的那滴美酒。康少爺微微一笑，將白麻頭蟋蟀放進琉璃皿中。

白麻頭蟋蟀淺飲輒醉，腳步已有飄忽之象。黃麻頭蟋蟀引須長鳴，撲向白麻頭蟋蟀。只見白麻頭蟋蟀微微后傾，倏地轉(zhuǎn)身，一腿踢在了黃麻頭蟋蟀的頭上，就像鐵錘打在鋼盔上一樣，發(fā)出“?！钡囊宦暋｜S麻頭蟋蟀受到重創(chuàng)，惱怒不已，于是猛撲上去，咬住白麻頭蟋蟀，將其狠狠摔在皿壁上。白麻頭蟋蟀“啪”的一聲倒下了，半天不能動彈。

少皇帝的臉上微露喜色，圍觀的宮女們卻發(fā)出輕輕的惋惜聲。

康少爺面色微變，嘆道：“難道我這康百萬酒，竟讓這白麻頭蟋蟀喝醉了？”

太后聽了，問道：“你說所飲何酒？”

康少爺跪地答道：“當年太后路經(jīng)河南，康家有幸以酒接駕，太后飲后賜名‘康百萬酒。”

太后說：“不錯，哀家當年得飲康家美酒，至今未忘?！?/p>

琉璃皿中，兩只蟋蟀經(jīng)過一番打斗，仿佛都已筋疲力盡，只剩細細的長須在微微地顫動。論實力，白麻頭蟋蟀根本不是黃麻頭蟋蟀的對手。但沒想到，過了一會兒，身負重傷的白麻頭蟋蟀竟慢慢地朝黃麻頭蟋蟀爬去。在場的人都緊張地看著白麻頭蟋蟀。

忽然，白麻頭蟋蟀猛地往上撲去，咬住黃麻頭蟋蟀向后一摔，黃麻頭蟋蟀被硬生生地拋出了琉璃皿?！芭尽钡囊宦?，黃麻頭蟋蟀摔在地上，不能動彈了。

黃公公大聲宣布：“白麻頭蟋蟀獲勝！”太后聽后大喜，高興地說：“黃公公，賞康愛卿?；蕛?，你看到了吧？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如今你的蟋蟀落敗，從此以后不許再斗蟋蟀了?！鄙倩实鄣哪樕鲜植豢欤c母后有約在先，如果有人斗敗他的蟋蟀，他便從此不再斗。君子一言，駟馬難追。當下少皇帝便將盤纏給了矮胖老者，讓他回鄉(xiāng)去了。一旁的黃公公聽到太后的吩咐，趕緊將賞銀和蟋蟀罐捧出，用小箱裝好后送康少爺回去。

路上，黃公公問：“你斗蟋蟀，果真是靠康百萬酒取勝？”

康少爺笑道：“我自幼飲家中所釀美酒，久飲成癖，以至于玩蟋蟀時也不曾停飲。我的蟋蟀都已適應(yīng)了我康家的酒。我玩性大發(fā)時，也會讓蟋蟀飲酒相斗。蟋蟀有酒助膽，打斗反而更兇，與人酗酒鬧事無異。讓蟋蟀適量飲酒，就是我斗蟋蟀的取勝法寶?！?/p>

黃公公點頭道：“皇上年紀尚小，因沉迷于斗蟋蟀，不理政事。太后憂心不已，怕皇上沉湎于此，最終玩物喪志，只盼有人能斗敗皇上的蟋蟀，故讓我去尋找斗蟋蟀的高手。幸甚，如今你斗敗了皇上的蟋蟀，否則，你可免不了一頓重責(zé)了，這全靠你不同于他人的法寶啊！”

康少爺?shù)溃骸肮惝敵蹩墒钦f‘若敗，則挖去雙眼；若不去，則剁雙腿??！”

黃公公笑道：“太后心地仁慈，不會傷你性命的。如果我不這么說，你又怎能置之死地而后生呢？”

“公公果然高明！”康少爺?shù)溃爸皇窃谙掠幸皇虏幻?，公公可否言明？?/p>

“但說無妨?！秉S公公道。

“為何會有人行刺我呢？”

“唉，都是因為皇上沉迷于斗蟋蟀，不理政事，所以國家內(nèi)憂外患。一些過激之士不滿皇上玩物喪志，認為斗蟋蟀禍國殃民，因此對斗蟋蟀的人仇恨不已。他們知道我是皇宮中人，誤會我是給皇上找斗蟋蟀的高手來了，因此來試探你，知你果然是高手后便遷怒于你?！秉S公公嘆道。

“幸得公公救我！”康少爺感激地拱手道。

黃公公回了一禮，道：“斗蟲王客氣了，多虧你斗贏了皇上的蟋蟀，但愿經(jīng)此一賽后，皇上從此能專心于政事，那便是黎民之福了！”

康少爺連連稱是，與黃公公告別后，康少爺回到了家鄉(xiāng)。經(jīng)此事后，少皇帝果然信守諾言，不再沉迷于斗蟋蟀，而是專心于政事，從此國家政通人和，天下太平。康少爺回到家鄉(xiāng)后，也不再迷戀斗蟋蟀，而是專心治學(xué)，后來考取了功名……

〔本刊責(zé)任編輯 姚 梅〕

〔原載《三月三》2017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