聰明爸爸&笨爸爸

劉繼榮

爸爸最好

很長一段時間，我與同事都被派駐外地。我安之若素，他卻大吐苦水，說自己經(jīng)年漂泊，夫妻兩地不說，還弄得3歲兒子認父作賊，每次都以為他是撬門進來的，要媽媽撥電話報警。說到痛處，同事紅了眼眶，恨不能去總公司敲鼓叫屈。

我勸他看開些：古書里多少豪杰，連父親一根頭發(fā)絲都未見過，長大后照樣情深意長，為父報仇。同事苦笑：“切，那是看含辛茹苦的老媽的面子，關未曾謀面的父親什么事！”我微微一笑，打開手機，與遠方的女兒視頻。女兒舉著積木歡呼雀躍：“爸爸最好，爸爸最好！”同事驚嘆，幾乎拜伏在地，看他笨得可憐，我將秘訣悉數(shù)傳授。

這事不免要從頭說起，女兒初學會叫人，合家歡喜，人人爭做啟蒙教師。妻量力而行，指著石榴花，只教一個字：“花—”女兒鸚鵡學舌：“發(fā)—”。奶奶心比天高，一開口就是五言古詩：“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梁……”女兒并不買賬，偷工減料：“梁—”。

此刻的我，哪里舍得浪費自己的小聰明。從始至終，只耐心教導女兒四字真言：“爸爸最好！”起初說不好，小人兒舌頭打結(jié)，唇齒滯澀，可熟練后就成了她的口頭禪，有時，還會邊玩兒邊自言自語：“爸爸最好呀，爸爸最好！”

打江山容易，守江山難，但再難也難不住我這等聰明人。我以為，還應該有視覺記憶，才能令爸爸地位穩(wěn)固。所以，女兒的紅色小貝雷帽上，印著英文的“爸爸最好”；粉色T恤上，印著中文的“爸爸最好”；小餐椅上，也有可愛的小貼紙“爸爸最好”。

見朋友咂舌，我愈發(fā)得意，連小秘密都抖摟出來。為了不做家務，我騙妻子駐外艱辛，天天去窮鄉(xiāng)僻壤跑業(yè)務。妻愛我憐我，允我在家中四體不勤，五谷不分，天天休養(yǎng)生息，十指不沾陽春水。

未待我炫耀完，同事一聲斷喝：“呸，小人，耍心眼兒蒙蔽家人，還自鳴得意！”我反唇相譏：“嘿，你個笨家伙，活該兒子拿你當賊！”這一句戳了他的肺，老實人當即拿起電話，要向妻告發(fā)我。

好漢不吃眼前虧，我慌忙央求，發(fā)誓改正。

爸爸，請走開

終于回家休假，我盡情享受，飯來作勢擺擺碗筷，衣來舉手敬禮謝謝賢妻，日日睡到紅霞染窗，然后孩子般盡情玩兒手游，覺得生活美好，如入天堂，神仙皇帝也不過如此。雖然偶爾也想起有“把柄”落在他人之手，但想想又覺得好笑，同事為人端方，斷不肯做這種告密小人。

周末，她們母女窩在沙發(fā)上，吃水果，看畫冊，唧唧噥噥好不親熱。我向女兒瀟灑揮手，她習慣性回應：“爸爸最好！”然后，又投入媽媽懷抱，把橘子一瓣瓣喂進媽媽口中，好不羨煞人。

我剛起床，正覺口苦，忙不迭湊上前去，用了世上最親切的聲音請求：“寶寶，爸爸最好，給爸爸吃一瓣?！迸畠呵逦鼗貞骸白唛_！”我大吃一驚，以為黃河倒流，山石崩開，太陽從東南西北4個方向出來。半晌，才悻悻吐出一句：“說話要禮貌?！迸畠汗卉浵聛?，戒備地將玻璃碗緊緊摟在胸前：“爸爸最好，請走開?！贝饲榇司?，若讓同事見到，一定笑得打跌吧。我灰頭土臉走開，滿心憂思：一片水果都吃不到嘴里，怎指望她將來孝順我呢！

晚上，妻與我互扔抱枕鬧著玩兒。倘若命中爸爸，女兒會安安靜靜看動畫片；倘若命中媽媽，女兒一定氣急敗壞撲過來揍我。我躺在地板上哀號：“當年，如果雷峰塔下鎮(zhèn)的是許仙，華山底下壓的是沉香他爹，孩子們根本不會去救援，還會買門票觀景哩?！?/p>

妻咯咯地笑，我意興闌珊，想尋同事喝一杯老酒。歸家多日，再無消息，也許，他早被兒子報警抓起來了呢。一念至此，我氣漸平，慌什么，世上還有比我更慘的老爸呢。

沒過多久，同事給我打電話，美滋滋炫耀：“兒子終于愿意跟我玩兒了！”嘿，真是世道艱辛，這一下，連那點兒快樂的浮沫都給擠壓得干干凈凈。我不肯相信，說他吹牛，同事急得百般辯解，細述原委。

他說，自歸家以來，無比享受照顧妻兒的工作，日日灑掃庭除，采買烹燒，小日子過得有聲有色，只是兒子始終在觀望，不肯靠前。昨晚，孩子突然發(fā)燒，他憂心如焚，冷敷、喂溫水，半小時量一次體溫，不停更換孩子汗?jié)竦乃?，足足熬了一夜?/p>

今晨，孩子好轉(zhuǎn)，愿意坐爸爸懷里，跟爸爸玩兒石頭剪刀布，贏了的喝一口牛奶，兒子現(xiàn)在已喝完一杯。朋友開心地打開手機視頻，我輕飄飄地說：“哎呀，這不就是吃苦受累感天動地的老情節(jié)嗎？”

這人大概氣瘋了，開始嘰里呱啦，說我耍小聰明逃避家務，不愛妻子不疼女兒，冷漠自私，我瀟灑回應：“真遇大難，我會為家人擋子彈的，這雞零狗碎的小事，誰在乎！”背后，傳來妻冷冷的聲音：“我在乎?！蔽倚β暯┳?，汗?jié)窈蟊场?/p>

這正是：小伎倆全被拆穿，聰明人無計可施。

爸爸原來好笨啊

聰明的我，瞞住妻很多事：駐外其實沒那么辛苦，工作量正常，平時頗多閑暇，看看當?shù)仫L景，嘗嘗特色小吃，除卻寂寞之外，日子尚屬逍遙。

笨笨的妻，也瞞住我很多事：近年來，她的工作屢出狀況，駱駝背上壓滿浸濕的稻草，再加上女兒三天兩頭鬧點兒小病，她精神緊張，體力透支，常常失眠心悸，最近又查出了腰椎間盤突出。

妻說：“值此和平年代，無須誰去擋子彈。分擔瑣碎家務，共同養(yǎng)育孩子，彼此關懷鼓勵，就是細水長流的幸福與溫暖了。”我震驚懊惱到說不出話來，我自以為聰明，卻對世間最愛的人做了最愚蠢的事情。

孩子的眼睛是最亮的，難怪女兒會喝令我走開，自私冷漠的人，哪配得到水晶般的愛。在那一刻，我決定扔掉所有的小聰明，做一個像同事那樣的笨人。

我以為，灑掃烹煎，小事而已，哪知做起來卻極為棘手。饒是妻指導，同事鼓勵，我還是鬧了個人仰馬翻。

面對五彩繽紛的蔬菜沙拉，妻贊不絕口，一大筷子吃下去，整張臉苦成一團：“為什么咬起來沙拉沙拉的？”我趕緊嘗一口，一下捂住腮幫，是葉子上的泥沒洗干凈?？吹絻蓮埢哪?，女兒開心得不得了，拿出筆要畫下來。

黑乎乎的煎蛋、半生的炸雞、味道奇咸奇辣的湯，隨著黑暗料理不斷問世，我開始懷疑自己天生蠢笨，為何同事做飯得心應手，我耗盡心力卻一團糟？endprint

我知道自己是大人了，丟不得盔，棄不得甲，萬事都須耐心挨下去，方是好漢。但關鍵是我的假期所剩無幾，每每親近女兒，得到的仍是那句彬彬有禮的話：爸爸請走開。

我不動聲色，繼續(xù)為妻尋醫(yī)問藥，繼續(xù)鉆研女兒愛吃的土豆泥的做法，把玻璃窗擦拭得干凈明亮，但我也沒忘記制造浪漫與溫馨。

圣誕節(jié)那天，我著紅襖、戴紅帽、粘白須，背一大包闖進家門。女兒果然丟下玩具，跳了起來，我激動地張開手臂，等待那振奮人心的一刻。但是，小人兒連滾帶爬，撲向媽媽身邊號啕：“太嚇人了，太丑了！”我的心“砰”的一聲跌在地上，粉粉碎。妻指著我，笑不可抑。

我悻悻地摘掉裝扮，灰溜溜去廚房。那晚，我做的紅燒魚人人叫好，連湯汁也被澆米飯吃光。這，也算柳暗花明吧。

爸爸，請過來

臨別的那一周，幼兒園開親子運動會，踢毽子、扔沙包、捉迷藏……小朋友們跟父母玩兒得好不開心。我很識趣，替妻背著小包，替女兒拿著帽子和外套，為她們鼓掌喝彩。我不再急于要女兒接納我，感情這件事，是精明不來也急不得的。

盡管我已小徹小悟，心底一片澄澈，但看見同事樂顛顛背著兒子奔跑時，我還是妒嫉到眼睛發(fā)綠。我比他高，比他帥，比他做的土豆泥好吃，女兒卻不要我背。后來，這家伙居然高調(diào)地牽著兒子，笑盈盈向我走來，簡直氣煞人也。

我假裝不認識他，兩眼專注地盯著賽場。忽然，女兒用力向我揮手，大聲喊叫：“爸爸快來！”原來，她與媽媽掉進模擬的陷阱里，須有人搭救。這驚喜非同小可，如同世界有了光、百合盛開、鳥兒嗅見稻谷氣息，我急匆匆將一堆累贅雜物甩給同事，奮力奔跑，像個聽見將軍指令的戰(zhàn)士那樣，飛撲過去營救她們。

“爸爸快來！”這4個字，我足足等了數(shù)十天，值得我赴湯蹈火，值得我穿越槍林彈雨，但實際上，我只需伸手將她們二人拉出粉筆畫的陷阱就可以啦。

在接下來的闖關游戲中，為了勝過同事父子，我背著女兒跑得像獵豹，攀爬時用力過猛，脖子“咔嚓”一下扭到了。同事駭笑：“你這浪子回頭，回得太猛了一些……”我尷尬地笑，忽然覺得后頸暖烘烘，原來是女兒在替我吹氣呢。天可憐見，功夫不負有心人，女兒終于接納我啦。

我們又要離家去外地上班了，送行時，同事的兒子扯住爸爸衣袖，百般不舍，女兒卻咬著糖葫蘆，開心得要命。我一再叮囑妻注意身體，一切有我在，萬事放寬心。車子開動的一剎那，女兒忽然號啕大哭，撇下糖葫蘆，在媽媽懷里拼命掙扎，試圖追趕汽車。

我撫著玻璃窗，眼淚掉下來，大聲向外面喊：“過年我就回來了！”

你看，雪會記起自己曾經(jīng)的顏色，我也能找到回家的路途。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