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粉鮮
睡到五點鐘,聽到母親窸窸窣窣地起床,并自言自語道:“又夢到那個灰東西了。和人家種地,還拉人家的手?!薄耙惠呑涌此豁樠?,咋能夢到和他拉手,日怪了。”
母親口中的“灰東西”是父親。
從記事起,母親和父親一直硝煙不斷。一日一小吵,三天一大吵。有幾次,因為種地的事情,他們二人意見不合,達(dá)不到共鳴,于是從商議上升到吵架。從早上五點多就開始吵,到我們早自習(xí)放學(xué)后,母親還在生氣。母親一氣,就不給我們生火做飯了,父親一人罵罵咧咧地一邊生火,一邊做飯。父親平時從不生火做飯,畢竟手生,偶爾做一頓,肯定延時。等我吃罷飯,上了書房,上課鈴已經(jīng)響過,經(jīng)常出現(xiàn)上學(xué)著急、遲到、挨板子的情形。
父母間最激烈的戰(zhàn)事無疑是打架了。被母親罵得火了,父親會握起拳頭捶向母親,母親卻不躲避,故意湊到父親跟前讓打,若父親躲開,不再拳打母親,這還好辦,若父親忍不住再來一拳,母親就氣急,向地上亂扔鍋碗瓢盆。每到這時候,我總是嚇得渾身哆嗦。有一次,看見父親在背后又握住了拳頭,嚇得我趕緊跑出去求母親的好友去拉架。結(jié)果我被母親罵一頓,說我丟了他們臉面,不該把丑事外揚。
吵歸吵,但兩人之間還是互相牽掛的。有一次中午吵架后,父親沒吃飯就去了窯上。那天正好父親收工晚些,母親心里很不安,總是向外張望,念叨著:“怎么還不回來?怎么還不回來?”父親回來后,帶回煤窯上發(fā)的餅干,讓我和母親吃,說自己不愛吃,其實他是不舍得吃。母親到潞城伺候我坐月子,沒走幾天就開始惦記父親一人又下煤窯,又種地,又做飯。那段時間,母親總說父親不會做飯,不知一個人怎樣瞎吃。還有,當(dāng)我和母親頂嘴時,父親總是訓(xùn)斥我們:“怎樣和你娘說話?”父親從不管我們兄妹做什么事,唯獨不許我們忤逆母親。
到我出外上高中時,家境有所好轉(zhuǎn)。大哥二哥又有所出息。大概因為心里寬慰了,他們二人不再爭吵。后來父親摔斷腿到腸胃功能紊亂,常常屙尿到褲子上,一直以為母親沒有耐心對待父親,沒料到母親卻是細(xì)心地洗涮,還一日三餐調(diào)劑著給父親做飯。
父親去世后,母親跟我來到潞城,有串門人問她:“你想不想你老漢?”母親干脆地回答:“想他干甚?一輩子沒給我留個好。”可她總跟鄰居、和我提及父親當(dāng)年天不怕地不怕,去古礦掏礬不怕鬼的事情;得了大病不信邪、很樂觀的心態(tài);說父親如何的能吃苦,因為背炭背糞壓彎了腰;說父親不識字,卻能靠自學(xué)看了很多閑書,還成了當(dāng)?shù)赜忻恼f書者。母親不僅在人前人外提及父親的好。還在節(jié)日、祭日,自己去買紙錢,親自疊元寶,在十字路口給父親燒紙。母親堅信,她親手疊的元寶,父親收得到。每年過年,總是母親提醒我拿出父親牌位,她頓頓飯都要先給父親夾出來,放到小碟子里,直到過罷元宵節(jié)。
所以,母親經(jīng)常夢到,與父親入洞房,拉著手,春天里逛公園……
母親做的夢竟然都是些新式的。
責(zé)任編輯:曹景峰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