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不住秘密，也藏不住想念

■林深之

藏不住秘密，也藏不住想念

■林深之

一

楊雪的媽媽是個追星族，這在楊爸爸離世后達到了高峰期。她所喜愛的偶像是80年代的一個香港老牌歌星。當然，她還不至于太瘋狂，只是會收集老唱片和捧場他轉型后演的電影。楊媽媽經常和一群戴著遮陽帽的老太太們在公園打太極，打著打著就開始臉紅脖子粗地跟人爭論誰唱歌比較好聽。老太太們哪有楊媽媽這么“新潮”，她們接觸最多的流行歌就是廣場舞音樂了，而楊媽媽跟她們說不通，便風風火火地回家，擺臉色給楊雪看：“你給我把×××的歌都拷下來！”楊雪覺得她媽媽就是“超粉”，頗有些執(zhí)迷。但她哪敢違背老太太的吩咐，忙不迭地照做。

只是楊雪實在想不透老太太要這個干嗎，于是第二天早上偷偷跟著楊媽媽去了公園，卻差點沒暈倒——楊媽媽以神不知鬼不覺之勢，將原本在放著的古典樂換成了紅紅火火的快歌舞曲，整個公園都在唱著“要你的命……要你的命……”一群老太太哪受得了這種刺激，紛紛一窩蜂散了。楊雪看見媽媽扶著欄桿笑得花枝招展，可她覺得媽媽笑得比哭還難看。后來她才明白，有種情感叫寄托。我們這一生要翻過多少座山才能明白，人生永遠沒有平曠的地方。

二

楊雪的爸爸年輕時就做了漁民，長年在外漂泊，回家的次數(shù)按季節(jié)算。在楊雪的印象里，關于爸爸的記憶少之又少，所以對她來說，爸爸與陌生人無二。在僅有的接觸中，爸爸會燒一手好菜。可能因為長期食用海鮮，他只做不吃，她們母女狼吞虎咽的時候，他就躲在一旁抽煙。楊媽媽最期待的事，就是他回來后會做各種紅燒魚。她自己做過幾次都沒有成功，楊爸爸便會樂呵呵地一次又一次教楊媽媽。他們擠在狹窄的廚房里做魚，飄起香油味的時候，楊雪就知道馬上有好吃的了。而這個對楊雪來說有點陌生的爸爸，在她準備考高中的時候，在船上被一條大魚拉倒在甲板上，磕到頭昏迷三天后，因腦溢血平靜地離世。

那段時間楊媽媽忙里忙外，但楊雪從沒見過她哭喪著臉。家中失去支柱，楊媽媽便只好將擱置許久的裁縫店重新開張，生意都是做附近街坊的。楊雪讀高中的時候，半夜起來上廁所，經常能看到她媽媽腳踩老式縫紉機，嘴里輕輕哼唱著一些老歌。

后來，楊雪考到了南京大學播音專業(yè)，讓楊媽媽歡天喜地了好幾個月。再后來，她畢業(yè)投入工作了，楊媽媽才真正收起那臺老式縫紉機。她每天蹺著二郎腿嗑瓜子、剝葡萄、打太極，對著楊爸爸的遺像說：“你可以安心了，你女兒現(xiàn)在恨不得每天跪著侍候我?！睏钛┑吐曉诤笱a充道：“老爸，你一去老媽就移情別戀了?！睏顙寢屪孕艥M滿地說：“你挑撥不了我們?！?/p>

然而，見楊雪實在不樂意接受她這樣崇拜一個偶像，楊媽媽也開始學乖了，漸漸收斂起來。她不再去跟一群年輕人排隊買票看電影了，也不偷偷叫楊雪的一眾死黨教她玩電腦了，而是每天拿著地圖聯(lián)系旅行社要去北京游玩。而且，她為了讓女兒放心，特意跟附近的老太太們組團行動。那段時間，楊雪剛投入新工作，忙得四腳朝天，并且因為是新人，免不了要被前輩緊盯，心情極度緊繃，所以便隨她自己去了。游玩的一個星期期間，楊雪天天給她媽媽打電話、發(fā)短信。在第三天的時候，楊雪接到了旅行社帶團人的電話，他說楊媽媽從階梯上摔倒，已經被送入醫(yī)院了。

三

事后，楊雪才從隨團的老太太們口中得知楊媽媽去北京的前因后果。自從學會玩電腦，楊媽媽就開始關注她偶像的官網，得知其在七月中旬會舉辦一個出道周年歌迷見面會后，楊媽媽便開始處心積慮地策劃這場天衣無縫的遠行。于是她瞞著楊雪主動組織起來，慫恿相熟的老太太們。

抵達北京的前三天，一切情況良好，三天后的早上，楊媽媽就開始找借口留在酒店休息。待旅行團的人都按行程去玩后，她就帶上準備好的那些舊唱片，風風火火地趕去見面會現(xiàn)場。雖然是老牌歌星，但因其地位高，連年輕一輩的歌迷都慕名而來，將會場的大門堵得水泄不通。終于等到翹首企盼的人來到的時候，所有人都一窩蜂地洶涌而去。等楊媽媽反應過來的時候，她已經被人群擠到五米開外。她光顧著看前面，沒注意到身后的一段階梯，導致腳下踩空，摔下階梯，扭到右腳，而這個過程中她一眼都沒看見偶像。結果，她右腳打了一個多月的石膏。

楊雪氣急敗壞地接她回來，話也說得特別重：“你學什么不好，非學人家追星！如果你年輕也就算了，可你現(xiàn)在都多大了！你以后不準再這樣了，連電腦都不準玩！”見女兒真動了怒氣，楊媽媽像個受委屈的小孩，賣乖地點起頭，旁邊楊雪的朋友們卻忍俊不禁，其中一個朋友離開時偷偷對楊雪說：“以前都是聽家長教訓小孩別迷戀明星，可到了你們這對母女身上倒反了，好萌，好可愛呀！”

哪里可愛啊？楊雪悶悶不樂。她只知道如果連唯一的媽媽都沒有了，她會恨死那個歌星的！因為楊媽媽臥床養(yǎng)病，所以一日三餐都是楊雪親自按照醫(yī)生囑咐烹制的，這回真成“跪著侍候”了。其實，楊媽媽只是被楊雪暫時的威嚴震住而已，她還是時不時地偷瞄楊雪的手機，逮著空就用手機上網聽歌，那首歌就是楊雪以前半夜醒來聽她哼唱的。楊雪見媽媽無聊，也索性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她哼唱起來，音調比兒時暗沉了許多：“狂風在耳邊呼嘯而過，時間一刻也不肯停留，愛沒有到最后……”

四

楊雪躲在閣樓整理舊箱子里的東西，全是楊爸爸的遺物跟她小時候的鞋子和衣服。她從楊爸爸的箱子里翻出幾沓照片和一條腰帶以及一堆廢紙，廢紙中間夾著一個賬本。楊雪記得這個賬本是楊爸爸離世前貼身帶在身邊的，他離開后才落在楊媽媽手里。上面密密麻麻地寫著各種支出和收入，翻到最后幾頁的時候，出現(xiàn)了一些潦草的字跡，可見寫這些的時候，船上晃得多厲害。楊爸爸用吸墨鋼筆寫道：“長期漂流在海上，不是吃罐頭和干糧，就是魚，有時真想念你做的那些少了鹽或者多了味精的菜，仔細想想，你的廚藝跟當初我們剛在一起時一樣，沒有長進?！弊x到這里，楊雪突然大笑，她媽媽的廚藝確實讓人不敢恭維?！拔抑滥氵@個時候一定又會哇哇地說：‘那你別娶我呀?！?，你以為我沒想過嗎？其實，我想過如果你沒有嫁給我，是不是就不用吃那么多苦，也不用忍受那些我不在你身邊的日日夜夜。還記得嗎，我追了你兩年，最終以一曲《多愛一分鐘》成功追到你。你還說：‘唱得真難聽。’我只能尷尬地說：‘以后去聽現(xiàn)場的總可以了吧？’這些年我漂流在外，陪你和女兒的時間少得可憐，等我賺到了錢以后，我?guī)闳ヂ牞F(xiàn)場演唱。突然發(fā)現(xiàn)這么多年，我還沒有跟你去看過一場電影呢……”

那些久遠的字跡下面，留著一小段用奇異的筆跡寫上的字，楊雪確定那是她媽媽的字跡，讀完她就哭了，楊媽媽寫：“我?guī)闳グ伞！?/p>

——時光點綴了封塵，記憶裝飾著久遠的幸福，綠樹退場，秋色粉飾，馬賽克拼貼浮世繪，蒙蒙雨柱將天與地連成線。你絮絮叨叨的囈語，你背井離鄉(xiāng)的沉重，你一諾千金的重申，好多好多只有我知道?？赡阆人?，我知道這輩子你不能帶我去了，那就讓我?guī)闳グ伞?/p>

五

后來，楊雪被調去電臺當了一段時間的替補DJ。期間那個歌星出了一首單曲，他來電臺做宣傳，楊雪特意拿出一堆大大小小的舊唱片，有的甚至是卡帶，厚著臉皮請他都簽上名，但在最后一張單曲碟上留白。

楊媽媽卸下石膏的那天，楊雪早早出門工作去了。楊媽媽自己從醫(yī)院回家，在架子上那些一排排的唱片里，看見了那張被特意留白的單曲碟，上面落下了楊雪清晰的字跡：我?guī)闳?。From 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