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上的老爸

卜永勝

父親小貓般伏在我背上，沉沉的，帶著暖暖的體溫。

精準(zhǔn)地算起來，這是父親第三次赴京。

我背著父親正在向天安門方向走去。

1949年第一次國慶閱兵，那時，父親剛剛從炮火硝煙的浙東戰(zhàn)場上下來，就作為中國人民解放軍陸軍第一方陣出現(xiàn)在天安門廣場。經(jīng)過天安門時，他本能地瞪大眼睛瞅城樓上的毛主席，可城樓離得實在是太遠(yuǎn)了，只看了一眼毛主席在城樓上揮手的遠(yuǎn)影，他們的第一方陣就喊著口號過去了。

這也就成了他一輩子的一個心結(jié)。

解放海南戰(zhàn)役時，父親失去了一條腿。不久，他便主動申請復(fù)員回鄉(xiāng)了。父親回家后經(jīng)常叨叨的一句話就是，這輩子他最大的心愿就是能夠再去一回北京看看天安門。

作為兒子，自然要想方設(shè)法滿足父親的愿望。到了七十年代末的一天，我背著一條腿的父親第二次來到了北京，一下火車就徑直奔到金水橋邊。父親仰著頭凝視著天安門城樓，凝視著城樓上懸掛的毛主席巨幅畫像哭了。父親指著城樓上最中間的一個位置，問我毛主席每次登城樓是不是就站在那個地方，毛主席給我揮手是不是也在那個地方？主席在那么高的城樓上站久了暈不？這些自然我也不太清楚，只能是有一搭沒一搭地應(yīng)付著。見我似是而非不太認(rèn)真的勁兒，父親顯然是不太高興。驀地，父親就那樣子一條腿直立著舉起了右手莊重地放到了眉宇間，就引逗得好多人駐足觀看，照相機、攝像機嚓嚓嚓地不知攝了多少個鏡頭。我怕父親那樣子長久站立吃不消，就勸他靠著金水橋的護欄休息一下。父親一邊用手巾擦汗，眼睛仍然沒有離開過城樓和城樓中間的毛主席巨幅畫像?？粗粗赣H突然向我提出一個問題：那么高的城樓，你說主席站得久了，會不會著風(fēng)？我心里想這樣的問題還用你考慮？但我明里又不敢表現(xiàn)出什么。緊接著父親便又提出第二個問題：主席站得久了，一定很累，后面有沒有一個休息的地方？我心里不禁啞然失笑，但又不知道用什么樣的言辭回答他他才能夠相信。

看了一個多鐘頭，才勉強把父親拉下來。拉下來的時候，父親又向我提出一個要求：以后城樓開放了，允許人參觀了，你務(wù)必再背著我來登登城樓。

我自然又滿口答應(yīng)。不過，心底也在自忖，到那時，怕我也老得走不動了。

就隨著人群走過天安門門洞，來到了故宮博物院。來北京，不進故宮，等于沒來。我把父親安排到一個角落，讓他等著。他問，你要去哪里？我說我要排隊買票。他問，買什么票？我說買看故宮的票。他問故宮有什么好看的？我說故宮是過去的皇宮，有皇上上朝時的大殿，還有皇上住過的宮廷，據(jù)說還保存著清光緒皇上大婚的屋子，后面的花園里還有崇禎皇帝吊死的那棵樹，至于說數(shù)不清的奇珍異寶，看得一準(zhǔn)叫你眼花繚亂，聽說有一個外國進貢的鐘表，就有一間房子那么大……父親是個急性子，我想他聽了一準(zhǔn)立馬就要進去，誰想他卻冷冰冰說，不看，有什么好看的！況且還得買票！多少錢一張？大概是兩元。這一答更堅定了他不看的決心，便努力支撐著一條腿站起來就要走。

盡管我做了最大的努力，費盡口舌做了最詳盡的渲染，父親依然就是個不看。后來，大概為了給我一個臺階下，稍稍做了些許的讓步，說要看你看，我在這里等你。

我怎么能一個人進去看！回去后村里人問起來我怎么回答？人們一定會譴責(zé)我這個兒子連兩元錢的門票都舍不得給父親掏。況且，把父親一個人丟在街上我怎么能放心？

于是，參觀故宮博物院的事只得作罷。

天空晴朗，微風(fēng)輕拂。父親溫柔地伏在我肩上，沉沉的，帶著暖暖的體溫。父親的兩條臂膀蛇一樣地緊緊箍著我的脖頸，就像我小時的兩條細(xì)細(xì)的小臂蛇一樣緊緊箍著父親的脖頸。那時，我經(jīng)常伏在父親一條腿的身上，讓他馱著我上山，馱著我過河，馱著我邁過一道道溝壑。上山的時候，背弓著；過河的時候，背挺著；邁溝壑的時候，就匍匐在地，兩只手先把我托過去，然后一條腿跳進溝壑，然后再費力地扒著溝壑的邊沿，爬上來；然后再把兒子托起來舉到背上……

長安街真長啊，背著父親走了一個多小時還■不見天安門的蹤影。我心里有點疑惑，問背上的父親咱們好長時間沒來北京是不是方向搞錯了？父親笑笑說，咱們朝的是太陽升起的方向，沒錯！要不，休息一下再走？我輕輕地把背上的父親放下來，擱到一個臺階上。這一回進京父親的另一條腿上沒有裝假肢，也沒帶平日架的雙拐……他說他這次進京不需要這些輔助工具了。平日里，父親因患老慢支常常咳喘不停，這一回進京，哮喘病好多了，一路上都沒聽他咳一聲，也許是感謝兒子背著他踐行他最后的心愿，高興得連多年的老病都好了？

擱在臺階上的父親，靜靜地坐著，只是默默地望著藍(lán)天。我說，爹，這一次您可要好好逛逛北京。兒子雖然也年過花甲了，但我感覺到還能背得動您……父親笑了，父親說難得有你這樣一個孝順兒子……就默默地坐著，瀏覽著北京街頭的風(fēng)景，人，車，樓，橋，道，樹，花……我忽然想起了什么，便從上衣袋里掏出一盒早已準(zhǔn)備好的中華牌香煙。要在平時，父親一準(zhǔn)會罵我是個敗家子，按現(xiàn)在每斤玉米的價格，這一盒煙大約可以頂他一個月的勞動所得。

父親盡管是個老慢支，可還是抽了一輩子煙……抽的自然是自家種的旱煙。

所以，我就狠狠心，給父親買了這一盒中華牌香煙。來到北京，總不能再帶著你那條臟巴兮兮的旱煙袋了吧？我抽了一支遞給他，他放在鼻孔前聞聞，連說，香！香！香！他說“香”時，我鼻子一酸，兩行熱淚便不由自主順著臉頰流了下來。

這么高級的煙他大概舍不得抽，便把煙夾在了右耳的耳背上。

我買了兩張門票，背著父親到檢票口時被工作人員攔住了。工作人員問，明明是一個人，為什么買兩張門票。我說，還有我背上的父親。工作人員張口結(jié)舌，又問了一遍，你說什么？我重復(fù)道，還有我背上的父親。父親？工作人員啞然，看了又看。

什么？

父親。

明明是一個方盒子。

是父親的骨灰盒。

……

我終于背著父親登上了天安門城樓。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我們來到了城樓中央。父親的眼睛一下子睜大了，小孩子似的大聲嚷著說，二喜，你看，毛主席就是站在這里向我揮手，我終于看到毛主席站著的地方了?？吹搅耍吹搅?，這輩子活得不冤了……

父親得的是胰腺癌。按照我們這里的習(xí)俗，人死后大多土葬。疼痛喘息間，父親對我說，我活著怕是不能登天安門城樓了，我死后，你就把我火葬了，這樣，你就可以背著我的骨灰盒再逛逛北京城，再登登天安門城樓了。

若干年后，已過七旬的我把這個故事講給孫子聽。孫子聽了好奇地問爺爺：你背著太爺爺?shù)墓腔液校珷敔斣诠腔液欣锬芸吹教彀查T城樓嗎？毛爺爺還在不在城樓上？

孫子見我沒有回答，扯著我的袖子說，爺爺，你怎么哭了？

責(zé)任編輯 付德芳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