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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請你抱緊我(上)

      2017-09-19 12:39:30徐曉
      海外文摘·文學(xué)版 2017年9期
      關(guān)鍵詞:小鹿教授

      徐曉

      1

      月光透過窗子照進狹窄的學(xué)生宿舍,傾瀉到蘇雅的床上,潑灑在蘇雅光潔如玉的身體上,那絲絲縷縷的光亮像小蛇一樣游進蘇雅的心里,游來游去,撓得她全身上下都癢癢的。蘇雅本來就亂糟糟的心,更亂了。

      這個四月,蘇雅開始謀劃一件“大事”。

      春天剛剛萌芽的時候,校園里大片大片的柳絮如雪花般漫天飛舞,落在草坪上、林蔭道上,落在人們的頭發(fā)和衣服上,自成一道別致的風(fēng)景。蘇雅靜靜地看著那些不斷膨脹的白色物體,感覺自己的身體也在發(fā)脹,就像是體內(nèi)有一個碩大的花苞在拼了命地綻放,脹脹的,撐得她喘不過氣來,而心里仿佛蓄滿了一池碧水咕嘟咕嘟地往外冒著泡,爭先恐后地想要跳出來,卻找不到一個通向池外的出口。

      其實蘇雅心里是清楚的,她想戀愛了。確切地說,她想要性。尤其是最近這段時間,她想得都快發(fā)瘋了!多少個失眠的夜晚,她如同油鍋上的魚,在一汪滾燙的熱油中整夜整夜地輾轉(zhuǎn)反側(cè),備受煎熬。

      都怪這該死的春天,弄得人春心蕩漾。蘇雅站在明晃晃的太陽下自言自語道。

      讀了快三年的中文系,蘇雅讀的書倒是不少,文學(xué)的,哲學(xué)的,歷史的,等等。蘇雅的記憶力一向很好,對于感興趣的細(xì)節(jié),她會記得特別清楚。

      比如說,性。

      相比于通俗讀物中那些粗制濫造、嘩眾取寵的性描寫,蘇雅更喜歡文學(xué)名著。比如《情人》《失樂園》,再比如《查泰萊夫人的情人》《洛麗塔》《包法利夫人》??梢哉f正是這些書決定了蘇雅所有的性幻想。蘇雅暗想,她的第一次,要美好,要刺激,要新鮮,要像小說中寫的那樣,地點可以是破舊的小木屋,也可以是古老的閣樓,或者是郊外的草地,當(dāng)然也可以是豪華的主題酒店。可以原始,可以質(zhì)樸,但空氣中一定要充滿清新、自然、甜美的氣息,她要在這氣息的裹挾下把自己徹底交付出去,她要做一條游向大海的魚兒,游向那廣闊的、遙遠(yuǎn)的、未知的遠(yuǎn)方。而那個男人,要比她大,要成熟,要有經(jīng)驗,要浪漫。

      說到浪漫,其實蘇雅就是一個徹底的浪漫主義者,這一點她確信無疑。德國詩人歌德不是說過么:哪個男子不鐘情,哪個少女不懷春。從懵懂的青春期開始,她就憧憬著經(jīng)歷一場浪漫的愛情,但是一直未能如愿,這些年一路走來,也不是沒有心動過,只是心動這種感覺仿佛火焰,燃燒時雖熾熱,但只消一小會兒,說過去就過去了,所以再回過頭來看,總覺著,身邊的那些異性,都不符合自己想象中的那個人。

      在這所省重點大學(xué)里,雖說是美女如云,不論是校園里,還是外面大街上,一個個女孩都面若桃花,腰如柳枝,但這絲毫沒有折損蘇雅的美。蘇雅的美是毋庸置疑的,高個兒,皮膚白,明眸皓齒,就如出水芙蓉,讓人想到一切純潔的事物。但蘇雅的美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欣賞得了的——并非一眼望到底的美,而是帶有那么一點兒含蓄的、婉約的、古典的美,是令人越看越覺得賞心悅目的美。

      相比之下,蘇雅是個美麗卻并沒有多少心計的女孩——比如說,她不善于或者說是不屑于利用自己的美來為自己爭取一些東西。女人的姿色是一種非常容易變現(xiàn)的東西,只要在合適的時間出現(xiàn)合適的買家。通常來說,漂亮女孩的人生道路往往要比一般人走得順利一些。可蘇雅不想成為一只花瓶。所以一直到現(xiàn)在,大三就要結(jié)束了,蘇雅也沒有真真正正地談過一次戀愛。轉(zhuǎn)眼就大四了,馬上面臨畢業(yè),四年時光倏忽而過,有時候蘇雅猛地一回首,不覺悲從中來,在這大好青春,如果愛情一直缺席,那么她所有的美都在歲月流逝中白白地荒廢了。

      而就是在這個春天里,蘇雅突然開了竅,她后悔虛度了三年大好光陰,非常渴望身邊有個異性能參與她的生活。說實話,在這個世界上活了二十多年,身邊也多多少少出現(xiàn)過曖昧的對象,但都在蘇雅一副冷若冰霜的面孔下不了了之了。有時候蘇雅覺得自己太寂寞了,太孤獨了,雖然她平時也有自己的愛好,比如讀書、運動、寫小說,或者旅行,但她又覺得如果做這些事情的時候,不僅僅是她自己一個人,而是還有人陪伴,那就完美了。想想自己的那些女同學(xué),沒事的時候都和男朋友膩在一起,他們開開心心的樣子,蘇雅有時候也會羨慕。而現(xiàn)在,她也并不是想去尋找一個可以深入心靈深處進行對話的人,她也不想去真正地了解和懂得一個人,更不奢求有人能懂得她,因為這太難太難。她明白,現(xiàn)在她最需要的不是愛情,不是男朋友,更不是丈夫,而僅僅是那么一個人。一個男人,或者說,一個情人。然后,像電視上或書本中那樣,跟他展開一段俗套的毫無新意的劇情。

      蘇雅首先想到的人是齊永輝教授。

      齊教授這個人,蘇雅認(rèn)識也快兩年了,他是蘇雅大二時教西方文學(xué)史的老師,幽默、成熟,特別有人格魅力,在師大文學(xué)院,他可是一屆屆學(xué)生公認(rèn)的“男神”。蘇雅以前就特別喜歡讀外國文學(xué)作品,在聽了齊教授的課后對西方文學(xué)更加感興趣了,幾乎每堂課的課間,蘇雅都要跑到講臺前去向他請教問題,有時候還去水房幫他倒一杯水,或者擦擦黑板。全班同學(xué)對于蘇雅的殷勤,都是看在眼里的。有的同學(xué)暗地里嘲諷:呵,這妞兒巴結(jié)起老師來還真有一套?。?/p>

      蘇雅知道同學(xué)們在背后是怎樣談?wù)撍?,可她才不管呢。說實話,對于這么熱愛文學(xué)、性格和善的女生,齊教授打心底里是欣慰的。后來漸漸地就熟了,齊教授偶爾會約蘇雅出來,聊聊文學(xué),聊聊生活,吃個飯,喝個茶,有時候他會抱一下蘇雅,那時候多半是正說著玩笑話的,蘇雅倒也開明,她知道,齊教授是留過學(xué)的,在西方國家,擁抱是再正常不過的禮儀了。每當(dāng)這時候,蘇雅心中會油然升起一股溫暖的感覺,她知道自己跟她的同學(xué)們是不一樣的,在齊教授的心中,她是占有那么一個地方的。時間長了,這樣的交往,兩個人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妥,都心照不宣地享受著這種曖昧的關(guān)系,這種關(guān)系,是純精神性的,絲毫沒有摻雜別的什么東西。不過有時候,蘇雅的內(nèi)心深處其實是渴望早點結(jié)束這種朦朧狀態(tài)的,她希望齊教授盡快捅破這層窗戶紙一樣單薄的關(guān)系,來點什么實質(zhì)性的內(nèi)容,可是她又怕這樣。

      所以說,她對齊教授還是有些感情的,但還算不上愛,頂多是敬重和仰慕??墒驱R教授對她是怎么想的呢?endprint

      一個女孩,一個喜歡文學(xué)、有些才華并且長得不錯的女孩?;蛘?,只是一個孩子,僅此而已吧。

      蘇雅想起來,前陣子網(wǎng)上流行一個調(diào)查,好像叫“全國避孕套用量排行榜”,蘇雅的大學(xué)所在的省位居前幾名,數(shù)據(jù)顯示,這些避孕套絕大部分都流向大學(xué)城。蘇雅剛看到這個新聞時,吃驚不已。可是轉(zhuǎn)念一想,這太正常不過了,她的同學(xué),以及校園里那些不認(rèn)識的男生女生,走在路上幾乎都是成雙成對的,睡在一起便是理所當(dāng)然的了。

      就拿她的舍友來說,宿舍里六個人,除了她,目前都已經(jīng)脫離了單身,再之后,夜不歸宿便成了家常便飯。而且,她發(fā)現(xiàn),她們舉手投足間都有一種別樣的風(fēng)情,說話時眉宇間自然地流露出一種與她的單純不一樣的嫵媚和性感。蘇雅知道,那是女人在經(jīng)歷了性愛之后的一種自然而然的蛻變。

      有時候,蘇雅看到舍友們毫無顧忌地只穿一條內(nèi)褲,袒露著白白的身子在宿舍里晃來晃去,互相開著玩笑,她就感到全身不自在,尤其是到了晚上的臥談會,那就更了不得了。除了秦小鹿,舍友們紛紛打開話匣子,聊的全都是她們的感情生活、她們的男朋友,甚至更私人更隱秘的話題。秦小鹿是異地戀,她的男朋友遠(yuǎn)在北京,而且她的性格比較內(nèi)向,不太喜歡說話,所以一般情況下不加入舍友們的臥談會。她們也會故意把蘇雅和秦小鹿隔離在她們的小團體之外。在臥談會上,偶爾某個人會突然鄭重地咳嗽兩聲,說,咱們蘇雅還是處女呢,大家注意用詞文明啊。然后另一個舍友會說,少兒不宜,少兒不宜,你們不要誤導(dǎo)小孩子哦!接著是一陣竊竊的笑。蘇雅心中便很氣憤,可她懶得去理她們。大多數(shù)情況下,舍友們不會在意蘇雅的感受,不管不顧地像樹上的麻雀一樣嘰嘰喳喳地討論著,那些話被動地流進蘇雅的耳朵里,有時候順著她的耳朵流進她的夢里,在夢中那些話活了起來,變得生動、精彩,變成了一幕幕活靈活現(xiàn)的場景。那些夢,蘇雅想起來就一陣臉紅。

      這一學(xué)期,課程很少,很多人已經(jīng)不在學(xué)校里了,舍友們要么忙著實習(xí),要么忙著做兼職,要么忙著談戀愛,要么忙著準(zhǔn)備考研考公考事業(yè)編,要么忙著出去旅行……總之,大多數(shù)情況下宿舍里就剩蘇雅一個人,她白天去圖書館看書,傍晚穿過偌大的校園,經(jīng)過餐廳,簡單地吃個飯,然后再溜達回宿舍寫小說。她看著來來往往的人從身邊匆匆走過,覺得自己仿佛是世界上最清閑的一個人,她并不是無事可做,只是不知道下一步的人生會向何處發(fā)展,她曾迷茫過一段時間,也曾下定決心要考研,但又不知如何下手,因此就這樣順其自然地每天過著相同的日子。孤獨感像空氣一樣緊緊地包圍著她,壓迫她,啃嚙她,整個人都被掏空了一樣,蘇雅恨透了這種虛無的焦躁的狀態(tài)。

      但這個春天她突然覺醒的性意識,讓她覺得生活充滿了希望。還有一年多一點就要畢業(yè)了,像她這樣都大三了還是處女的女生,恐怕整個學(xué)校,也沒幾個了吧。她早就已經(jīng)長大了,早就可以談戀愛了,可是怎么不知不覺中就到了這步田地呢?一直以來,她懷抱著處女之貞,其實也并不是刻意地死守,但卻結(jié)結(jié)實實地存在于她體內(nèi)。處女,聽起來總是與道德、傳統(tǒng)、保守這樣的字眼扯上關(guān)系,它就像舊時女人的裹腳布,束縛和捆綁著一個女人最自然的部分,令其不能自由生長。

      蘇雅突然覺得這問題太嚴(yán)重了,這簡直就是她順利打通世界走進另一番廣闊天地的一個障礙,一道堅固的柵欄,它橫亙在蘇雅的生命中,每多待一天,她就多飽受一天的折磨。天哪,她的大學(xué),她的前22年,竟然沒有把自己的貞潔交出去!天哪,真是太失敗了!太沒出息了!她咬著牙想,就讓我與過去來一次徹底的告別吧!

      可是,這事兒要怎么跟齊教授說呢?他一名堂堂的大學(xué)教授,世間的事情什么看不透啊。他會理解蘇雅的做法嗎?如果他知道了蘇雅的真實想法,會不會不理她了?最重要的是,他會不會根本就不上鉤?其實,除了齊教授,蘇雅也不是沒有其他的人選了,比如,大二時曾向她表白過的鄰班同學(xué),給她們班傳授經(jīng)驗的學(xué)霸師兄,隔壁學(xué)校同城的老鄉(xiāng)。

      這件心事就像是一個正在蘇雅肚子里發(fā)酵的面包,不斷地膨脹著,蘇雅心里蠢蠢欲動,卻總是拿不定最后的主意。她想,還是再等等看吧,順其自然說不定會更好。

      2

      然而,一條來自遠(yuǎn)方的微信延遲了蘇雅的計劃,也打破了她幾乎平靜的生活。命運往往是無常的,它總是在暗處操縱著人生的運行軌跡。

      那天下午,蘇雅突然收到一條微信:“小雅,我到臨山了,我們終于可以見面了!”

      是那個人。在蘇雅毫無心理準(zhǔn)備的情況下,他竟然來了。蘇雅一下子愣住了。

      那個人,是蘇雅心底的一個小秘密。

      大約在兩年前,有一次,蘇雅在書包的網(wǎng)兜里發(fā)現(xiàn)了一張字條,上面寫著:姑娘,給你道個歉,我回拉薩了,記得聯(lián)系我。后面是一個電話號碼和日期。蘇雅想了好久才回想起來一周前的事情。

      那個周末她跟同學(xué)去市里游玩,傍晚回學(xué)校的公車上特別擁擠,她抓著扶手不斷地被人推搡著,在急剎車的時候,她沒有控制好平衡,身體前傾,幾乎是撲到了前面的一個男人身上,她感到自己的胸部結(jié)結(jié)實實地碰到了他的胳膊,她的臉頓時窘得通紅,她急忙挪身并連聲說著對不起,他轉(zhuǎn)頭看了她一眼,目光對視的剎那,不知什么原因,蘇雅的心動了一下,但也僅此而已。

      蘇雅想這張字條一定是那個男人寫的,但它是怎么到了她書包里的呢?或許是當(dāng)公車上人少了之后他找到座位坐下寫的,并趁蘇雅不注意塞到她書包里了吧。

      有意思。真是個有意思的人。蘇雅笑了起來。

      后來蘇雅就給他回了短信,人嘛,都對一些未知的事物有著天然的好奇與期待。越是遙遠(yuǎn),就越神秘。接下來便一來二去地漸漸熟悉了,互加了微信,有事沒事兩個人就聊聊天。

      那個西藏男人名叫江山,是一家報社的記者,愛好文學(xué)。他們兩個人都沒有想到原來彼此之間還有那么多共同語言,他們談?wù)撐膶W(xué)、電影,但是聊得更多的還是生活,蘇雅喜歡江山拍的那些在西藏各地游玩的照片,她反反復(fù)復(fù)地看,西藏,多么遙遠(yuǎn)啊,多么神秘啊,她想象不出居住在這片神圣的土地上的人們每天在經(jīng)歷著什么樣的生活。endprint

      蘇雅沒問過他的年齡,在她的記憶中只剩下了他那一雙深邃的眼睛,她想不起他長什么樣子,但她寧愿在大腦中構(gòu)建一個新的他,而不是去看他的照片,她想象中他的年紀(jì)應(yīng)該是三十歲左右,沒有了二十幾歲年輕人的浮躁和輕狂,也還沒沾染太多成人世界中的世故和滄桑。雖然他們在很多次聊天中都有意無意地碰觸到一些敏感的字眼,說過喜歡,說過愛,但是他們之間仿佛有著一種心照不宣的默契,總在恰當(dāng)?shù)臅r候把話題引到別的上面。其實他們心里都怕,怕連結(jié)彼此之間的這點默契有一天突然消失掉,也怕雙方陷入那種庸常俗套的網(wǎng)戀關(guān)系,所以,這些隱約的顧慮和擔(dān)憂,以及許許多多的好奇和不確定,使得他們都在悄悄地揣測對方,并回避著一些什么東西。

      蘇雅非常珍惜和江山的緣分,他們的交流是凌駕于現(xiàn)實之上的,是陽春白雪,是烏托邦。正是江山的存在,讓蘇雅的世界變得不那么狹窄了,不再僅僅局限在小小的校園。在一個非常非常遙遠(yuǎn)的地方,有一個人與她心有靈犀,那個人的形象模模糊糊地在她腦海中浮現(xiàn),有點朦朧,有點曖昧,這是單調(diào)生活中多么美妙的一點點綴??!這樣一個人,這樣一種關(guān)系,只要想一想,蘇雅就會心情激動。

      但是,如果這個人突然毫無防備地出現(xiàn)在她面前,她會變得手足無措。實際上,她并沒有想過他們會再次見面。在一種細(xì)水長流的慣性里,人往往會產(chǎn)生惰性,不愿意去想任何可能發(fā)生的意外,蘇雅以為她和江山的關(guān)系會一直存在于超時空中,可現(xiàn)實情況是,他來了,要見她。

      蘇雅看著手機,精神有些恍惚,她遲遲不知該怎樣回復(fù),正想著,江山的電話打來了。蘇雅心里亂極了,她有些害怕,但她也不知道自己真正在怕什么。手機鈴聲停了,蘇雅舒了口氣。過了幾秒鐘鈴聲又響了起來,像個固執(zhí)的討債鬼。鈴聲響個不停,她只好接了起來。

      “喂!”手機舉到耳邊,蘇雅才想起這是他們第一次通電話,兩年了,他們之間的交流僅僅局限于文字,彼此都沒有跟對方提出過通電話或者視頻的要求,或許他們潛意識里都覺得這畢竟是一個虛擬的世界吧。

      “小雅,我來臨山了,你在學(xué)校嗎?”一個陌生的聲音從手機里傳出來。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干脆利落,充滿磁性。

      “在?!碧K雅說。她在猜測那個聲音的主人到底長什么樣呢?他多大了?25歲?30歲?

      “我這里離你學(xué)校挺近的,我去看你吧,你開心嗎……喂,小雅?”

      “嗯?”

      “你好像不高興啊。”

      “沒有,你怎么突然來臨山了呢?怎么不提前說一下?”

      “我想給你個驚喜?。≡趺礃?,你覺得驚喜嗎?”磁性的聲音里充滿了喜悅。

      “驚喜……你……是特地來看我?”

      “我跟同事一起來辦事,前天才確定下來行程,故意不跟你說的?!?/p>

      “哦……”

      “那一會兒見?!?/p>

      蘇雅不知道是怎樣和江山吃完了一頓稀里糊涂的晚飯,說實話,活生生的江山跟她腦海中的江山完全是兩個人,他身材頎長,長相俊秀,臉上有著流暢的線條,眼睛亮晶晶的,閃著熱辣辣的光,他的皮膚有著與太陽長時間親密接觸的天然光澤,笑起來的時候露出一口白白亮亮的牙齒。這樣一個陌生人,是她與之聊了兩年天的藍(lán)顏知己嗎?她幾乎蒙了,但她盡力裝作輕松的樣子,試著延續(xù)網(wǎng)絡(luò)里那種虛擬的關(guān)系走向。她想說點關(guān)于文學(xué)的東西,或者聊聊他們的偶然相識,來緩解尷尬的氣氛,但整個局面似乎都是由江山來掌控的,他問蘇雅在學(xué)校的一些情況,說起此次的行程是多么意外,他夸蘇雅變得比初次見時更漂亮了,蘇雅連聲說著謝謝。

      “我能問一個很俗的問題嗎?”終于蘇雅忍不住開口。

      “當(dāng)然可以啊?!?/p>

      “你多少歲了?”蘇雅托著腮望著他。

      他臉上沒有絲毫波瀾,仿佛蘇雅并沒有問什么問題。

      “我當(dāng)是什么問題啊。三十五了?!彼f完就笑著望向蘇雅。

      蘇雅心底的疑問終于解開了,她點了點頭。

      “我是不是老了?”

      “沒,很成熟。”

      “三十多了,不成熟也對不起這個年齡,不是嗎?”

      蘇雅點了點頭。

      “但是你很單純,我喜歡你的單純。其實上次我第一眼見你,就有點喜歡你,要不也不會給你留字條,今天再次見,依舊驚艷?!笨粗揭桓闭J(rèn)真的樣子,蘇雅淡淡地微笑著。

      “你喜歡我嗎?”江山見她不說話,補充道:“你喜歡我的成熟嗎?”

      “你……結(jié)婚了嗎?”蘇雅故作鎮(zhèn)定地問。

      江山愣了一秒,哈哈大笑起來:“小雅,你終于問到實質(zhì)問題了,是不是今晚上你最想問的問題就是這個?”

      蘇雅的臉騰地一下子就紅了。她心里暗罵江山是個狡猾的老狐貍,但臉上笑而不語。

      “其實,結(jié)不結(jié)婚,這跟我們倆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

      蘇雅這就有些不懂了。什么意思?這種事還搞什么神秘?

      “這就是說結(jié)了唄?!碧K雅在試探。江山怎能看不出來,這下輪到他笑而不語了。

      “三十多歲不結(jié)婚才怪呢?!碧K雅為自己打圓場。

      “算你聰明?!苯叫πΑ?/p>

      吃過晚飯已是八點多,春天的夜晚,空氣里甜絲絲、暖融融的。蘇雅和江山并排走在喧鬧的商業(yè)街上,四周來來往往的人都是成雙入對的,蘇雅心里有些糾結(jié),但她還是默默地一路跟江山走到一家酒店門口,江山讓她稍等一下,他去旁邊超市買點東西。蘇雅隨口問,買什么?江山說,買瓶水。

      蘇雅靜靜地站在路邊上,她有點害怕,這種感覺太陌生了,太令人不知所措了。但是,其實她知道接下來她面對的是什么,整整一個下午和一個晚上,她的心都在嗓子眼上懸著。江山的到來,無形之中使得她的那個計劃發(fā)生了變動,事情的發(fā)展方向似乎也產(chǎn)生了一定程度的偏轉(zhuǎn)。江山,這個陪她打發(fā)時間,陪她度過了無數(shù)個孤寂長夜的男人,有什么不可呢?雖然他不是最適合她的,但是至少他們之間存在著一定的情感基礎(chǔ),把自己的第一次給藍(lán)顏知己,又有什么不可呢?而且剛剛吃飯的時候,他不是也說了,他喜歡她么?她對他也并不反感,看得出來,他是個開朗灑脫之人。endprint

      蘇雅看到江山在和收銀員說著什么,收銀員擺了擺手。不一會兒,江山手里提著幾瓶礦泉水走出來,蘇雅和他走進了酒店。似乎是一種默契,關(guān)于今晚蘇雅的安排,是回學(xué)校還是留下,他們都心照不宣地不提。

      進了房間放下東西后,江山一下子抱住了蘇雅。終于,在黑暗的掩飾下,人類最原始的欲望浮出水面。蘇雅推開他,說:“等一下,我上個衛(wèi)生間?!?/p>

      在衛(wèi)生間里蘇雅做了最后一次思想掙扎。她一次次地在心里默念:不要怕,不要怕,不要怕,沒什么好怕的。

      但是當(dāng)江山和她并排坐在床沿上,攬著她的肩膀說“小雅,我親親你好嗎”的時候,蘇雅還是慌張了,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

      沒等她回答,江山的嘴就親了過來,貼在了蘇雅的嘴上。沒有一點過渡。天哪!這就是初吻嗎?蘇雅的大腦頓時變得一片空白,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不知道此時該作如何反應(yīng)。江山緊緊地抱著蘇雅,舌頭伸進了她的嘴里,蘇雅覺得自己就要窒息了,她仿佛被一個鐵籠子緊緊地箍住了,她想逃出去但無法脫身。一種不適感包圍了她,她突然覺得自己是個傻瓜,她怎么能隨隨便便地和一個男人走進一家酒店?她怎么能這樣做?她使勁從江山的懷抱中掙扎出來,拿起桌上的書包,打開門就沖了出去,留下江山一個人呆坐在床上。

      蘇雅一個人漫步在燈火通明的大街上。很快,江山的電話打過來了。

      “小雅,是我不好,對不起!”

      蘇雅渾身無力,她不想說話,也不知道該說什么。

      “我這次來臨山是跟我們領(lǐng)導(dǎo)爭取的,就是想給你個驚喜,其實自從我們認(rèn)識后,我就特別想見你,我太心急了,可能冒犯你了,你原諒我好嗎?”

      “你想見我,就是為了上床,是嗎?”

      “不是的,小雅?!?/p>

      “算了吧,你就是這么想的。”

      “我們之間不應(yīng)該有誤會?!?/p>

      “這不是誤會。你都結(jié)婚了,你有老婆!”蘇雅一說出來才發(fā)覺自己在乎的還是這個。本來,在她心目中,江山是一個存在于想象中的完美形象,他干凈、純粹、明媚,有著西藏的天空那般潔凈的靈魂。

      “是,我是結(jié)婚了,可是這重要嗎?”

      “為什么這么長時間你一直不說?為什么?你是故意的,故意給我造成一種錯覺!”蘇雅有點歇斯底里了。

      “你以前沒有問過我,小雅,我不知道原來你是這么在意我結(jié)沒結(jié)婚?!?/p>

      “你總是大半夜找我聊天,有時候一聊就是一夜,你給我一種感覺,你是沒有家庭的,甚至,連女朋友都沒有??墒?,你一直在騙我?!?/p>

      “小雅,我沒有騙你,她在另一個城市,平時很少回家,夜深人靜的時候,誰不寂寞呢?但遠(yuǎn)在天涯的我們能惺惺相惜,這是多么難得啊。我以為我們的關(guān)系是無堅不摧的,是純精神的,不該附加別的現(xiàn)實因素?!?/p>

      “純精神的?柏拉圖?你剛剛是這樣做的嗎!”

      “小雅,我們不說這個了,好嗎?我從西藏大老遠(yuǎn)來一趟不容易,這輩子可能再也見不到了,別生氣,回來陪陪我好嗎?”

      “陪你干嗎?”蘇雅不敢相信,到這時候了江山還在提這樣無理的要求。

      “我們就說說話,談?wù)勌?,行嗎??/p>

      “不行?!?/p>

      “小雅,你怎么了?剛剛我們吃飯的時候不是還好好的嗎?”

      “為什么要騙我?”

      “我沒騙你啊?!?/p>

      “騙子!大騙子!”蘇雅掛了電話。

      蘇雅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生氣了,其實她也明白,人家結(jié)不結(jié)婚跟自己有什么關(guān)系呢?人嘛,都是孤獨的物種,兩個人相遇只要能夠彼此溫暖,有必要在乎那么多嗎?她也沒有資格來要求別人什么。何況她已經(jīng)打定主意,跟江山實施自己的那個計劃。她也知道這件事過后他們的結(jié)局無非是相忘于江湖,老死不相往來,她不指望和一個遠(yuǎn)在天邊的影子擦出什么火花來。可現(xiàn)在竟然成了這樣一種局面,她不知道今后如何面對他,就此不再聯(lián)系了嗎?她覺得舍不得,是舍不得對江山這個人,還是自己這幾年交付的真心?她也想不明白。此時她無比地痛恨自己,痛恨自己的優(yōu)柔寡斷。

      第二天早上,蘇雅去了商業(yè)街,她坐在肯德基店里的靠窗位置,緊緊地盯著江山入住的酒店門口,她做了一晚上的思想斗爭,終于說服自己再來看一眼江山。半個小時后蘇雅看到江山從酒店門口走出來,她在想要不要出去跟他道個別,但是轉(zhuǎn)眼間江山已經(jīng)打了一輛車,離開了。

      江山走了。帶著一身的疲憊與憂傷走了。

      蘇雅悵然若失了好幾天,也沒心思上課和吃飯,整個人變得憔悴了,也瘦了一圈。

      3

      蘇雅中午回到宿舍,聽到秦小鹿在給她男朋友打電話,催問他幫她打的小說電子稿怎么樣了??匆娞K雅進來,秦小鹿趕緊推門出去了。蘇雅心中不快,至于嗎?不就是給男朋友打個電話嗎?又不是國家機密,還怕別人偷聽不成?再說,蘇雅對他們的事情也不感興趣。

      蘇雅知道,秦小鹿最近在忙那個小說征文比賽,她花了半個月的時間手寫完成了一篇小說,用手機拍下來發(fā)給她男朋友,讓他用電腦打出來發(fā)給她,這樣的事情秦小鹿以前也做過,那時候她還沒有電腦,選課、交作業(yè)、發(fā)材料什么的都不方便,她又非常要強,不愿意麻煩舍友,所以總是讓她遠(yuǎn)在北京的男朋友幫她做這些。后來大二下學(xué)期的時候她終于也買上了電腦,卻沒有時間用在電腦上,學(xué)習(xí)、看書、做兼職幾乎占據(jù)了她生活的全部,她似乎也非常依賴她的男朋友,但凡有點事她寧愿跟他打電話傾訴,也不愿意跟舍友袒露自己內(nèi)心的軟弱。

      其實,蘇雅打心底里同情秦小鹿,不僅僅是因為她出身農(nóng)村,每天學(xué)習(xí)特別刻苦,還擠時間出去找兼職做,更是因為她身體上的殘疾,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秦小鹿因小時候患小兒麻痹癥而留下了后遺癥,走路的時候左腿一瘸一瘸的,因此軍訓(xùn)、體育課或者課外勞動之類的戶外活動,她一律不用參加。自大一以來,不論是老師還是同學(xué),甚至學(xué)院里的領(lǐng)導(dǎo),都對秦小鹿格外照顧,她也非常爭氣,每次期末考試總是能考到班里前幾名,而她付出的努力,只有她們宿舍的幾個人能真正地看到,每到了考試周,秦小鹿幾乎徹夜熬夜復(fù)習(xí),她床上的小臺燈能亮一整晚,白天一整天都待在自習(xí)室或圖書館里。endprint

      有一次蘇雅聽到其他幾個同學(xué)在一起議論秦小鹿:“她別的都拼不過我們,只能拼成績了,我們犯不著跟她搶?!边@話后來不知怎么傳到秦小鹿耳朵里了,她利用課前的幾分鐘到講臺上發(fā)表了一分鐘的演講。大意是,她雖然身體有些不方便,但是她的智力水平?jīng)]問題,她希望在考試中通過自己的努力和大家公平競爭,她不需要別人所謂的同情,更不需要所謂的退讓。那番慷慨激昂的演講是秦小鹿第一次在公眾場合直面自己的殘疾,最后一句話結(jié)束的時候,她的眼淚還是流下來了,下面的同學(xué)們都呆住了,因為在所有人看來,她其實沒必要那樣,她這樣做明顯帶有一種表演的性質(zhì),其實,有幾個大學(xué)生還像高中時那么拼命學(xué)習(xí)那么在乎考試成績呢?在大學(xué)里,成績這個東西是最不能代表一個人真實水平的,也是最沒有價值的,但它卻是一切評選的首要標(biāo)準(zhǔn),像評獎學(xué)金,競選班干部,等等。大多數(shù)同學(xué)只不過是在考試前幾天才挑燈夜戰(zhàn)幾天,不過是為了至少成績單在表面上過得去,真有看重成績的同學(xué)其實是沖著獎學(xué)金去的。當(dāng)然,秦小鹿也是,畢竟對一個家境貧寒的女孩來說,爭取獎學(xué)金是一件馬虎不得的事情。

      剛上大學(xué)那會兒,蘇雅看秦小鹿身體不方便,就總是主動跟她親近,想在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上幫她,比如,打水的時候幫她提一壺,買飯的時候幫她買一份,去超市的時候也不忘問她有沒有需要帶的東西,但是秦小鹿總是微笑著說不用了,這些事她自己可以辦到。她身上仿佛始終穿著一副鎧甲,不讓任何人輕易近身,她既然總是漠然地將蘇雅的熱情拒之門外,蘇雅也就不再顯得過于主動,時間長了,也漸漸發(fā)現(xiàn)她們的性格差異很大,也許并不適合做好朋友,只是維持著表面上友好和睦的舍友關(guān)系。

      秦小鹿喜歡寫作,偶爾在校報上發(fā)表文章,這同學(xué)們都知道。按理說,整個中文系,能和蘇雅有文學(xué)上的共同語言,也就是秦小鹿了,但是秦小鹿的心,就像一個核桃,裹著堅硬的殼,絕不輕易打開。而蘇雅寫小說這件事,除了江山,她沒有告訴過別人,即使是齊教授,也只是知道她喜歡文學(xué)而已。倒是齊教授跟她提起過秦小鹿,他說秦小鹿給他打過電話,還往他郵箱里發(fā)過小說,請他提出修改建議,蘇雅聽后感覺吃驚,但也不多問,心里對秦小鹿多了一點認(rèn)識。雖然她已經(jīng)在文學(xué)期刊上發(fā)表過好幾篇小說,但她從不拿出來對別人炫耀。蘇雅覺得,寫作的過程才是最重要的事情,而不是其他。秦小鹿最近準(zhǔn)備的那個小說征文比賽,是由省委宣傳部、省教育廳及省作協(xié)等單位聯(lián)合主辦,面向全省所有高校的大學(xué)生的,蘇雅不久前也投稿了。因為江山總是鼓勵她,說她寫得非常好,應(yīng)該得到更多人的欣賞,而不是讀者只有他一個人。

      秦小鹿從外面進來了,臉上明顯是一副沮喪的樣子。

      “小鹿,怎么了?”蘇雅關(guān)心地問。

      “沒事?!鼻匦÷姑銖姷匦π?。

      “有什么需要幫忙的隨時說啊?!碧K雅說。

      秦小鹿對蘇雅點點頭,蹣跚地走到她的床鋪邊,收拾床上的一些書本及衣服。蘇雅知道,秦小鹿自尊心總是這么強,像個英勇的戰(zhàn)士,即使?jié)M身傷痕鮮血淋漓也咬牙堅持打完生活這場戰(zhàn)役。曾經(jīng)的她也是這樣,在那個叛逆的青春期,孤傲得不得了,像一只刺猬,渾身長滿了刺,誰靠近自己就豎起自己銳利的武器,既刺傷了敵人,也刺傷了那些關(guān)愛自己的人。

      看著秦小鹿故作堅強的背影,蘇雅想起了一些往事,心不自覺地隱隱疼起來,為秦小鹿,為母親,也為自己,為世間每一個傷痕累累的人。

      4

      蘇雅永遠(yuǎn)記得七歲時的那個下午,父親穿過馬路到對面為自己買一只棉花糖,回來時在馬路中央被一輛大貨車撞倒的情景,她看到父親倒在一片血泊中,手里還緊緊地攥著那只棉花糖,她被嚇傻了,渾身抖個不停,連哭都不會了。蘇雅一個月內(nèi)沒有說過一句話,而母親整天以淚洗面,本來一個好好的家,就這么毀于一瞬,任誰都承受不了,何況母親那樣一個柔弱的女人。后來她被送到鄉(xiāng)下外婆家住了半年,等她神志漸漸恢復(fù)之后,她總是在晚上做噩夢,夢到最后見到父親那個場景,他舉著棉花糖,滿臉喜悅地朝她笑,全然沒有注意到即將到來的危險,每一次在夢中父親與大貨車相撞的那個瞬間,蘇雅會被驚醒。在蘇雅小小的年紀(jì)里,她開始害怕夜晚的到來,很多個晚上,她睜著眼睛死死地盯著頭頂?shù)囊黄诎?,強迫自己不要睡過去,她讓自己保持清醒,而回憶總是溜到小時候那些幸福的時光里,她和父親母親一家三口其樂融融的場景,總是讓她在無邊的黑夜中淚流滿面,一次次浸濕枕頭,她總是強忍住哽咽聲,免得讓睡在旁邊的外婆聽見。

      半年后蘇雅被母親和一個陌生的男人接回城里的家,才知道母親再婚了,那個叫關(guān)志澎的男人就是她的繼父。關(guān)志澎是個生意人,自己開著一家玩具廠,他的前妻死于癌癥,經(jīng)人介紹,與母親認(rèn)識,不久之后便結(jié)了婚。

      很長一段時間以來,蘇雅討厭母親,也討厭關(guān)志澎,她不明白很愛父親的母親為何在父親去世不到半年之內(nèi)這么快就結(jié)了婚,而且是一個財大氣粗的生意人,當(dāng)歷史老師的母親愛的是當(dāng)語文老師的父親,是文質(zhì)彬彬、高大挺拔的書生,他們年輕時也曾擁有一段才子佳人的故事,怎么一轉(zhuǎn)眼的工夫,母親和一個陌生的男人結(jié)了婚,住在了一起?而且,那個男人,雖然身材和樣貌也說得過去,但是卻滿臉的俗氣。

      隨著年紀(jì)漸長,蘇雅漸漸地明白了母親的苦衷,她也是從外婆和阿姨們的嘴中知曉的,原來,母親是為了能讓她們娘倆在物質(zhì)上不會受苦,也是為了在這個偌大的世界里有個安穩(wěn)的依靠。確實,母親是對的,因為如果一個單親母親獨自拉扯一個年幼的孩子長大,供她上學(xué),該是怎樣的艱辛?。⌒疫\的是,這些年來,關(guān)志澎對母親不錯,他開的玩具廠效益很好,在錢的問題上他對她們娘倆也很大度,從來沒有虧待過她們,如果沒有父親死亡的陰影偶爾籠罩在她和母親的心中,那么她們的生活過得其實算得上幸福了。

      但蘇雅從來不叫關(guān)志澎爸爸,她叫他關(guān)叔,他也不惱,樂呵呵地答應(yīng)著。很快他們的關(guān)系就好轉(zhuǎn)了起來,小孩子的心其實說小也小,說大也大,他帶蘇雅和母親出去度假,買很多新奇的東西,看一些從沒見過的風(fēng)景,漸漸地她和母親的歡笑聲也多了起來。后來,她就有了小弟弟,畢竟是親生兒子,關(guān)志澎明顯對弟弟的喜愛甚于對她,母親也變得開朗了很多,但在蘇雅的學(xué)習(xí)上,母親傾注了比以前更多的心血,仿佛是為了替父親彌補那份缺失的愛。endprint

      蘇雅簡直快要遺忘掉童年那段不愉快的記憶了,直到那件事情的發(fā)生,讓她再度陷入驚慌失措中,提醒著她,在這個世界上,她一直是那么的弱小無力,孤獨無依。

      十二歲那年的一個夏天的中午,母親和弟弟不在家,她在衛(wèi)生間洗澡,滿身酒氣的關(guān)志澎突然回家,闖進了衛(wèi)生間,看到身體正在發(fā)育中的蘇雅,他愣住了。少女獨有的美令他的目光變得僵直、渙散。他撲過去抱住了赤身裸體的蘇雅,雙手胡亂地在蘇雅的身體上摸索,蘇雅大叫著試圖掙脫,卻被關(guān)志澎粗壯的身體結(jié)結(jié)實實地抱住了,她張嘴咬了他的胳膊一口,才逃脫出來,跑回了自己的房間,關(guān)志澎其實在蘇雅沖出衛(wèi)生間的時候大腦就清醒了,他敲蘇雅的門,他給蘇雅道歉,說他喝多了,他是個畜生,他該遭天打五雷轟,他自己打自己的耳光,聲淚俱下地請求蘇雅的原諒,也請求他千萬不要告訴她母親,他在蘇雅房間外面求了一下午,嗓子都啞了。最后,蘇雅哭夠了喊夠了,從房間里走出來,臉上冷若冰霜,眼睛里蒙上了一層憂傷的水霧。

      她的反應(yīng)把關(guān)志澎給嚇住了。但她終究還是什么都沒有說,沒有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人,包括母親。在母親面前,她給足了他面子,還叫他關(guān)叔。出于感激或者是愧疚,關(guān)志澎給蘇雅建了一個銀行賬號,每個月往里面打一定數(shù)目的錢,這只屬于他們兩個人的秘密,讓蘇雅感到一種做賊般的刺激,每次花卡里的錢的時候,她從心底里感到興奮和痛快,她告訴自己這本就是她該得的。

      仿佛一瞬間,蘇雅就長大了,她對女性身體的再次認(rèn)知不是像大多數(shù)女孩那樣來自初潮,而是來自一個男人的侵犯。那個下午,是她一生中的轉(zhuǎn)折點,沒有人知道她到底經(jīng)歷了怎樣的心理煎熬,煎熬過后就是解脫,她突然看開了一切,生活,再壞能壞到哪里去呢?她漸漸地長成了一個面容明媚但心底有傷的女孩,但她懂得精心偽裝,沒有人能揭開她的傷疤,除了她自己。

      上大學(xué)以來,母親每個月準(zhǔn)時打來生活費,讓她吃穿都不要委屈自己,蘇雅知道,母親給的錢其實也是關(guān)志澎的,母親不知道關(guān)志澎這些年來一直在給她打錢,所以她根本就花不完。蘇雅總是覺得,他們都在用錢來打發(fā)她,可是錢就是一切嗎?錢能救回死去的父親嗎?錢能買到愛嗎?蘇雅從不主動給母親打電話,世事把她磨礪成了一個不喜歡主動的人,尤其在家庭關(guān)系中。每次母親打電話過來,說不了幾句話,蘇雅就說有事急忙掛掉。

      5

      江山回去之后,蘇雅沒有主動聯(lián)系他。但江山主動找她了。他給她發(fā)微信,說自己讀了一本小說,對里面的幾個情節(jié)感到很困惑,請求蘇雅幫他解答一下。

      蘇雅知道他這是在主動緩和關(guān)系,再說那本書她也看過,于是就告訴了他。江山趁熱打鐵,又和她探討了幾個文學(xué)問題,兩個人的關(guān)系熱絡(luò)了起來,仿佛回到了從前。

      蘇雅按著小說涉及的內(nèi)容,問他:“男人是不是都因性而愛,女人都因愛而性?”

      “不是的,每個人都不一樣。”

      “那么,每個人看待愛和性的態(tài)度也是不一樣的了?!?/p>

      “是的?!?/p>

      “如果愛和性,讓你只能選擇一樣,你會選擇哪個?”

      沉默了一會兒,江山發(fā)過來:“性。因為愛像藝術(shù),性像食物,愛可有可無,性是每個人所必需的?!?/p>

      “這么說,愛情是可以和性分開的啊?!?/p>

      “對。小雅,你怎么問這個問題?”

      “最近看書,我的一點疑惑?!?/p>

      轉(zhuǎn)眼到了五月份,天一下子就熱了起來。

      女生們紛紛穿起了裙子,花蝴蝶般在校園里翩翩起舞,那些身著長的,短的,白的,紅的,花的,各種款式各種顏色各種布料裙子的女生們,旁邊往往挽著一個男生的胳膊,或者被一個男生攬著腰肢,朝氣蓬勃的男孩女孩們點綴著頭頂上的藍(lán)天白云,以及路旁和小花園里盛開的花兒,煞是好看,也頗為熱鬧。

      蘇雅走在他們中間越發(fā)覺得自己簡直是一個誤入了人間的不明物種,為什么他們那么快樂,而自己要獨自承受那份埋在心底的孤寂呢?

      如今這個世道,人心浮躁,滿大街的燈紅酒綠,男男女女的臉上不是千篇一律的麻木就是填不滿的欲望,一個感情空白、觀念保守的女孩注定會成為一個悲劇吧。蘇雅不禁為自己的現(xiàn)狀感到可悲。

      蘇雅決定了,她不能太盲目地等下去了,她要實施那個“計劃”。她覺得自己之所以陷入了一種混沌苦悶的狀態(tài),主要是因為她的身體還沒有完全解放,她的人生要想開拓出一片嶄新的天地,首要的是身體必須先突圍出去。

      齊教授收到蘇雅的短信的時候正在吃晚飯。手機鈴聲發(fā)出了清脆的“叮咚”聲,突兀的那么一聲,仿佛生命中某種隱秘的暗示。齊教授拿過手機看了一眼,差點被剛喝進嘴里的一口湯嗆著——手機屏幕上顯示著幾行字:我們?nèi)ラ_房吧!本周六,下午兩點,青草酒店404室,不見不散。他盯著開頭六個字,一時愣住了,過了幾秒鐘才反應(yīng)過來。呵!這個小妮子!他注意到這幾個字的后面竟然用了一個感嘆號,仿佛一道不容拒絕的命令。而且她竟然沒有稱呼他“老師”,這里面暗含的微妙之處,他懂。齊教授感覺自己有點心神不寧,身體也不覺地燥熱了起來,他心虛地看了看旁邊的妻子,她正在心無旁騖地剝一只龍蝦,姿態(tài)虔誠而安然,完全沒有注意到齊教授的異樣。他暗自舒了一口氣,心想,終于來了,這幾天他隱隱地預(yù)感會有事情發(fā)生,原來是這個。說實話,這個情況在他的預(yù)料之中,這幾天他一直在等蘇雅的電話或短信,他猜到蘇雅近期一定會聯(lián)系他。

      上周末他們一起喝咖啡的時候,齊教授就感覺到了蘇雅與以往有些不同。他發(fā)現(xiàn)蘇雅格外地?zé)崆椤?dāng)然,蘇雅對他一直是熱情的。只不過,這一次,多了一點什么東西,那多了的一點東西,這幾天齊教授才反應(yīng)過來,是興奮——確切地說,是對即將到來的某件事的期待,這期待里,飽含著騷動。對,除了騷動還能是什么呢?他們那次聊天的主題是西方文學(xué)作品中的性。這一主題他曾在課上系統(tǒng)地講過,當(dāng)時底下的同學(xué)們都清一色地仰著頭盯著他,一副副好奇的樣子,眼睛里冒著光,像一只只小豹子。整節(jié)課幾乎沒有低頭玩手機的同學(xué),那是他上過的為數(shù)不多的最滿意的課之一,他記得當(dāng)時他還想,這幫孩子,以后每節(jié)課都這樣認(rèn)真聽講就好了。endprint

      其實按照他的原則,他本不想單獨與某個女性談?wù)撨@樣開放而極具挑逗性的話題,何況對象是自己的女學(xué)生,更何況是在咖啡館這么一個曖昧、容易讓人心生聯(lián)想的地方。但既然蘇雅提出來了——對于蘇雅提出的任何問題,齊教授都愿意去解答。怎么說呢,他喜歡跟蘇雅說話,喜歡蘇雅那種年輕的、新鮮的、調(diào)皮的說話方式??墒翘K雅突然提出這個話題,齊教授還是吃了一驚。他盡量說得籠統(tǒng)、概括、隱晦一些。他盡量用一些大的、空的、華而不實的詞匯來表述。蘇雅像只小兔子一樣安靜地聽著,一雙大眼睛撲閃撲閃的,就那樣毫不掩飾地盯著你看,仿佛能一直看到你心里去,齊教授的心動了一下,又動了一下。她的臉紅撲撲的,像個熟透的紅蘋果??吹贸鰜?,她對性有著極大的興趣。

      齊教授知道,對于這個年紀(jì)的女孩子,你跟她們說話要仔細(xì)端量、拿捏,因為在有些問題上,你的話會是她們的啟蒙,你得對她們負(fù)責(zé)。告別的時候,他像往常那樣抱了抱她,而蘇雅,這個調(diào)皮鬼,竟然像個小孩子一樣在他的臉頰上親了一下,然后飛快地跑開了。當(dāng)時齊教授只覺得蘇雅是耍小女生脾氣,就像是對自己的父親撒嬌——他的年紀(jì)是可以做她父親的。可是后來他回想起來,總覺得那個下午,蘇雅的舉動,在悄悄地傳達和暗示著什么。隱隱約約,朦朦朧朧,像試探,又像是表白。他想起她水汪汪的眼睛,紅撲撲的臉蛋,以及告別時那一個蜻蜓點水般的吻……他忽然一拍腦袋。情欲。即將點燃的情欲。他恍然大悟,怎么就沒想到這一層呢?是從什么時候開始,他們之間,他和她,一個大學(xué)教授與一個女學(xué)生之間產(chǎn)生了情欲呢?

      齊教授反復(fù)地翻看那條短信,看了一遍又一遍,仿佛每隔幾分鐘不去看一眼,它們就會消失一樣。說實話,對于蘇雅,他并不是沒有往那方面想過,他也不否認(rèn)剛看到那條短信時來自下腹的一陣顫動。雖然他不再年輕,可是,男人嘛,對女人,尤其是年輕的女人,總有那么一絲模模糊糊的幻想,而且他還是搞西方文學(xué)的,整天研究才子佳人的浪漫愛情史。再說,光文學(xué)名著中,以情人為主題的就有多少!

      他承認(rèn)自己骨子里還是非常羅曼蒂克的,而且年輕的時候也是為愛癡狂過的。有一種久違的激情瞬間蕩漾在他心中,他知道面對誘惑他也有軟肋,而蘇雅,那么漂亮、善良,又討人喜歡的一個女孩,竟然主動地跟他提出了那方面的要求!確實,他是有點喜歡蘇雅的,不然也不會經(jīng)常約她出來談天。在平淡寡味的婚姻生活里,在整天忙著評職稱做課題的枯燥工作中,偶爾跟一個可愛的女生聊聊天,聽聽他們這個年紀(jì)的孩子每天在想些什么,他覺得,這是一種調(diào)味劑,是一種很好的解壓方式,能夠令他在生活中再次打起精神來。有時候,他抱蘇雅的時候,手接觸到蘇雅的背和腰時——那種少女獨有的充滿青春活力的身體里有著與成熟女人不一樣的性感,他會眼前一陣恍惚,渴望著下一步能夠發(fā)生點什么。可是實際上,他并沒有跨出那一步,所以在道德上,他是心安理得的。

      可是他感到疑惑,蘇雅為什么要這樣?他知道蘇雅沒有男朋友,可是她也不是隨便的女生。難道她真的愛上他了?這也不是不可能的。一直以來,蘇雅對他的熱情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或許,她早就愛上他了?齊教授心里頓時產(chǎn)生了一種驕傲感。他突然想起在電視上看到的高校老師潛規(guī)則女學(xué)生的新聞,心頭陡然一驚,人心太過復(fù)雜,這里面會不會有什么陰謀?還有一年就要畢業(yè)了,難道蘇雅想要讓他幫忙找工作?或者,想勒索一大筆錢?他的心像被纏了無數(shù)根水草,愈發(fā)沉重了起來。

      蘇雅躺在被窩里,想象著齊教授看到短信那個瞬間的表情,興奮,不解,還是冷笑?這會兒,他一定激動得睡不著覺了吧。蘇雅知道齊教授一時半會兒不會回她短信。教授嘛,一般都是不回短信的,或者回復(fù)得很慢。再說,對于蘇雅的這條短信,他怎能這么快就應(yīng)允了呢?他總得先裝作矜持的樣子。等到見面之后,面對一具年輕而美麗的身體,蘇雅不信一個大男人會無動于衷。

      蘇雅為即將到來的那個下午感到亢奮,那將是一個有紀(jì)念性的日子,在那一天,她將經(jīng)歷一生中最奇妙的時刻,最重要的是,她將徹底打碎自己,成為一個脫胎換骨的自己。

      她給江山發(fā)微信:“你做過特別激動的事情嗎?”

      江山回她:“做過。”

      “什么時候?”

      “比如現(xiàn)在,想著你的時候。”

      “我是說,你在做某件從來沒有做過的事情之前,會激動得睡不著嗎?”

      “會吧,我記得以前談戀愛的時候,向喜歡的女孩表白,激動得都不能呼吸了。”

      “太夸張了吧。”

      “小雅,難道你要給我一個驚喜,你來拉薩了?”

      “不是。”

      齊教授的午飯是在外面吃的,為了壯膽,還喝了兩瓶啤酒。

      最近,齊教授遇到幾件煩心事兒。在工作上,他正在爭取一個重點課題的申報名額,他知道,學(xué)院里很多老教授們都在明里暗里地較著勁兒,無形的硝煙在辦公室里一圈一圈地彌漫,事關(guān)名利和前程,齊教授對此格外重視,材料交了一份又一份,忙亂得甚至都焦頭爛額了。臨近畢業(yè),他帶的幾個應(yīng)屆研究生馬上要面臨論文答辯,可是他們的論文多多少少都還存在著一定的問題,他們發(fā)愁,他何嘗不替他們愁呢?萬一論文不達標(biāo),就要推遲畢業(yè),影響的可能是學(xué)生的一輩子啊。再就是,住了十幾年的老房子,近來突然毛病百出,一會兒燈管壞了,一會兒下水道堵了,本來很容易就能解決好的問題,妻子總是小題大做,甚至在他上班的時候也給他打電話,搞得齊教授格外心煩。當(dāng)然,要是從頭把齊教授心里的煩心事都數(shù)一數(shù)的話,那可就沒數(shù)了。比如說,岳母癌癥晚期,整天在醫(yī)院里用錢泡著不說,還得他和妻子三天兩頭往醫(yī)院跑。妻子是長女,還有兩個弟弟都在國外,監(jiān)護老人的責(zé)任肯定就落在他們身上了。再比如,前天他下班回家在小區(qū)門口看到前面坐著一個老太太,他就過去扶了一把,結(jié)果那老太太起來后拉著齊教授不放,說自己好端端地坐在地上歇會兒,怎么就偏遇到一個老不正經(jīng)的要占她便宜,恰巧一個同事從邊上路過,同事朝他嘿嘿地笑笑。這讓齊教授真是有口難辯,欲哭無淚。好心沒好報,他認(rèn)了。不然能怎么樣呢。這就是生活。endprint

      而這幾天,他一直被那個短信攪得心神不寧,給學(xué)生們上課的時候還出了好幾個岔,這在他將近三十年的教學(xué)生涯中是沒有過的。昨天下午蘇雅又給他發(fā)了一遍短信,再次明確了一下時間和地點。本來他還有那么一絲猶豫,覺得蘇雅只不過是開了個玩笑,可她昨天的那個短信則證實了,這事確確實實是真的。這使他愈加不安,愈加慌張,他不確定中午吃飯的時候能不能坦然地面對妻子——那個被所有人稱贊為賢妻良母的女人,被他與蘇雅的關(guān)系一直蒙在鼓里。這幾天他為自己的精神出軌感到一絲愧疚,總覺得對不起她。最終他還是說服了自己,他對妻子謊稱中午有個老同學(xué)聚會,下午可能晚一點回來。

      其實齊教授對于性,對自己那方面,并不是多么的有把握。他與妻子之間,已經(jīng)很久沒做了。都是老夫老妻了,早就沒了年輕時候那份激情。而且,妻子這個人,知書達理,穩(wěn)重端莊,哪兒都好,就是在這方面,總是沒多大的熱情,或許是端著知識分子的架子,放不開,這么多年了,一直就是做功課一樣草草地應(yīng)付了事。尤其是這幾年,當(dāng)他偶爾有要求的時候,妻子倒并不拒絕他,只是身體一邊順從著他,嘴里一邊嘟囔,多大年紀(jì)的人了,怎么還這樣貪?都老頭了,你當(dāng)你還是個小伙子?。∑拮拥倪@些絮叨讓他格外不爽,他多大了?老頭怎么了?在性上還有年齡歧視怎么著?再說,在學(xué)術(shù)研究上,他這個年紀(jì)的人,還被稱為青年學(xué)者呢!本來的好興致全被一掃而光,頓時力不從心了,在妻子身上耕耘了沒多時便敗下陣來。他真想朝妻子發(fā)一通火,可是最終還是理性占據(jù)了上風(fēng),他只好狠狠地把怒火壓下去。

      想到蘇雅,他仍是感到不太明白。這孩子到底是怎么了?她平時也不是非常張揚的那類女孩,怎么突然就來了這么一出呢?真讓人想不通。站在男人的角度上來說,這種事,潛意識上他是渴望的。世上哪個男人會為送上門來的艷遇不心動呢?可是站在父母、師長的立場上來看,蘇雅的腦袋是進水了嗎?她這簡直就是引火自焚啊,他也是做父母的人,當(dāng)然不希望自己的女兒被一個像自己這么大的男人壓在身下。想到寶貝女兒,他心底蕩起了一絲柔軟的水波。不行,他得去找蘇雅好好談?wù)?,告訴她不能這么任性,不能這么對自己不負(fù)責(zé)任,不能隨隨便便就把自己的貞操給了別人,這可是女孩子身上最寶貴的東西啊。人生的路還很長,她應(yīng)該把自己最珍貴的東西托付給值得的人,懂得珍惜她的人。這樣想著,齊教授又心潮澎湃了起來,他打定主意了,他絕不能坐視不管,他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一個花季少女在他眼皮子底下走向毀滅。他一定要給蘇雅講明白這個理兒,這么想著,他竟然有些激動。

      雖然他是抱著去挽救一個墮落女學(xué)生的心態(tài),懷揣著一股正義之風(fēng)趕往青草酒店的,但是他還是在前一天特地去理了發(fā),臨睡前把自己從頭到尾地洗了一遍又一遍,他從來沒有這樣賣力地洗過澡。他用澡巾使勁地搓洗著自己那正在老化的皮膚,松弛的贅肉,他搓著身體上那些皺紋,就像是搓洗一件不屬于自己的物品,那架勢仿佛要把那些皺紋趕走,把衰老趕走一樣。直到他把全身弄得紅彤彤的,簡直像蛻掉一層皮,才肯停下來。而他已經(jīng)筋疲力盡到了極點。他這場澡洗得就像是參與了一場戰(zhàn)役,剛剛從戰(zhàn)場上回來一樣。

      6

      青草酒店坐落在陽光公園的后面,蘇雅之所以選擇這里,一是因為這里離學(xué)校較遠(yuǎn),不會碰到熟人,二是因為這里靠近公園,風(fēng)景宜人,雖然與她夢想中做愛的場地相差甚遠(yuǎn),可是在這座城市,能找到一個安靜、環(huán)境優(yōu)美的酒店已經(jīng)很不容易了。

      齊教授進來的時候,蘇雅正站在房間的窗前,望著樓下陽光公園的那些花花草草,樹木假山,不遠(yuǎn)處還有一個不大的湖,寥寥落落的游人坐在湖邊享受春日時光。窗外一樹一樹的花,開得正盛,一陣一陣的幽香撲面而來,讓人恍如身在仙境,蘇雅覺得這些花香很熟悉,卻想不起到底是什么花。她打算等辦完了這件事,就去陽光公園逛一逛,去湖邊坐一會兒。

      齊教授默默地坐在床邊的椅子上,他有點緊張,他沒有仔細(xì)看蘇雅,而是環(huán)顧起房間的布局來。

      寂靜。死死的寂靜將房間包圍起來,空氣沉沉地壓過來。

      “這地方挺不錯的啊?!彼X得身上的汗水一個勁兒地往下流,可是天氣并不怎么熱啊。他說:“這鬼天氣,越來越熱了?!苯又^續(xù)打量房間,并順勢脫掉了西服外套。

      蘇雅走過來,坐到了床邊上。她抿嘴一笑。她知道這一笑勾魂攝魄,但沒人知道這笑其實多么虛弱與蒼白。

      齊教授困惑地盯著她看,像是打量一件不認(rèn)識的稀罕物件。

      蘇雅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地吐出來。她知道她必須開口,游戲是她發(fā)起的,游戲規(guī)則也是她定的,難道這時候要打退堂鼓嗎?

      蘇雅再次擺出自己在鏡子面前練習(xí)了無數(shù)次的那個笑容,她對齊教授說:“老師,您到這兒坐吧?!?/p>

      齊教授沒有動,不解地?fù)u了搖頭,說:“蘇雅,你是怎么想的?遇到什么解決不了的事情了嗎?有什么困難都可以跟我說?!?/p>

      蘇雅站起來走到他面前,這短短幾步路的距離只有幾秒鐘,但她覺得已經(jīng)越過了千山萬水,越過了刀山火海,她在走向一條歧途,但她已經(jīng)邁出這一步了,她沒法回頭。終于她的手觸碰到了他的身體,他那隔著一層薄薄的襯衣的溫暖的肉體。那一瞬間她突然覺得她活得是那么的真實,那么的困惑,那么的絕望。她的生活何至于如此?除了這樣做,她就別無選擇了嗎?但她清楚地知道,此時此刻再想什么都是多余的了。

      她拉著他的手臂,把他往床這邊拉。

      “我沒遇到什么困難,您就坐到這兒吧?!?/p>

      齊教授大睜著眼睛一動不動。他仿佛深深地陷入了巨大的失語之中。

      蘇雅固執(zhí)地拉著他的手臂。她不信他能抗拒得了她的執(zhí)拗。終于,他像只木偶一樣被她牽著坐到了床沿上,蘇雅順勢靠在了他的肩上。

      蘇雅說:“抱抱我好嗎?”

      他不知道自己怎么突然就不受大腦控制了——他竟然調(diào)整了一下坐姿,不自覺地攬起了她的肩膀,環(huán)抱著她。

      蘇雅感到一股灼熱的氣流將她緊緊地包裹了起來。

      “今天您做什么都可以,我都答應(yīng)。”他聽到她平靜地說。endprint

      “為什么?蘇雅,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嗎?告訴我,為什么要這樣做?”齊教授追問。

      他同時也打量起了懷里的蘇雅,從進房間直到現(xiàn)在,他才得以仔細(xì)地看一眼她。她穿著一件白色的低胸連衣裙,胸脯上露出了一道淺淺的乳溝,下面裸著光潔而修長的大腿,頭發(fā)還濕漉漉的,沒有干透,一定是剛洗過澡。從窗外傳來一陣陣花香,混合著蘇雅頭發(fā)上的洗發(fā)水味,濃烈,肆意。那味道仿佛是催情劑,他的心臟不禁快速地跳動起來,身體里的血液也突然沸騰了。他的心亂了,他感到自己幾乎就要喪失理智。生命中最原始的本能似乎打敗了他的理性。他狠狠心,暗暗下了一個決定,如果蘇雅說她愛上他了,那么他會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她。

      可是蘇雅卻說:“老師,您別問了,難道您不喜歡我嗎?”

      “喜歡?!彼摽诙觥?/p>

      蘇雅莞爾一笑:“我就知道你喜歡我。”

      “那么你呢?你喜歡我?”

      “不喜歡你能叫你來這里嗎?”

      “可是,這也太……”

      “太草率?太魯莽?”蘇雅看著他那雙睿智而渾濁的眼睛,感到一種不耐煩:“老師,別想了?!?/p>

      “你……你……你愛我嗎?”他吞吞吐吐,顯得非常難為情。

      蘇雅覺得好笑,齊教授這個年紀(jì)的人,談愛很害羞嗎?她一個小女生都沒有羞澀,他那么個大男人怎么就不好意思了?蘇雅慢慢地把連衣裙上兩根細(xì)細(xì)的吊帶從肩膀上拉了下來,裙子一下子滑到了床上,蘇雅身上黑色的蕾絲胸罩立即映入齊教授的眼簾。

      空氣中彌漫著潮濕黏稠的氣息,天地之間似乎停止了轉(zhuǎn)動。

      她拉起齊教授的手,放到自己胸前,她知道自己在發(fā)抖,但她已做好破釜沉舟的準(zhǔn)備,她孩童般天真地問他:“你說了,你是喜歡我的,對吧?”

      這就是撒嬌了,是打情罵俏,是一切故事開始的序幕。一個女生該有多大的底氣在一位教授面前撒嬌呢?而此時此刻,蘇雅便不再把他看作教授了,而是一個男人。一個有著七情六欲的正常的男人。

      他的手木然地貼在她那溫?zé)岫彳浀募∧w上,腦袋里空空的,什么都沒有,卻又滿滿的,整個人像是陷在無邊無際的混亂嘈雜里。

      她開始解他襯衣上的紐扣,一粒,一粒,又一粒。他的上身是光著的了。接著,她的手伸向了他的皮帶,摸索了幾下之后,皮帶刷地一下開了。他感覺自己根本沒有力氣去抗拒什么,任憑她把他脫光,整個過程她幾乎面無表情。

      然后她給自己解開了胸罩帶子,一對圓潤的乳房蹦了出來?,F(xiàn)在,兩個人是赤裸相對的了。

      齊教授感到一陣暈眩,他注意到了她那兩個小巧的乳頭櫻桃般倔強地挺立著,仿佛在召喚著他去靠近。她的皮膚,白皙,細(xì)嫩,仿佛發(fā)著光。這使得他忍不住咽了口唾沫。他感到他的身體開始膨脹,他的身體似乎要爆裂開來。

      蘇雅抱住了他,慢慢地吻他。有生以來,她第一次這么主動地投身于一個男人的懷抱。一個年紀(jì)比自己死去的父親還要大得多的男人。這多么新鮮,多么好玩,多么像新生活的開始??!他仍舊木木的,仿佛身在夢中。蘇雅貪婪地吻著他,用臉蹭他的臉,用自己的體溫一點一點觸摸他的體溫,終于,他不再像個木頭人一樣任憑蘇雅處置,他開始用嘴摸索她的唇,她的眼睛,她的眉,她的額頭。他的一只手撫摸著她的背,那細(xì)嫩而光滑的身體讓他感受到了一種久違的激情。另一只手不自覺地滑到了她的胸前,輕輕地摩挲著。

      他們都感到了對方身體的顫抖和滾燙,他們身體里的火轟轟地燃燒著。

      在蘇雅生澀而盲目的吻中,齊教授漸漸地清醒了起來,他仿佛一下子讀懂了她的心事,她的寂寞。她因緊張而急促的喘息聲,因沒有經(jīng)驗而笨拙的撫摸,讓他感慨:多么可憐的一個孩子啊,她只是太寂寞了,太孤單了,太想要被愛了。這是一個從來不向這個世界索取任何東西的女孩,但這一次,她想要體驗被疼愛的滋味,所以她選擇放逐自己,她以為隨便什么人都能給她這些嗎?不是的,這個孩子太傻了,太可憐了。這么想著,他剛剛升起的欲望漸漸地退去了,幾乎在同時,他決定了,他不能再繼續(xù)下去了,就這樣擁坐著,也是美妙的,浪漫的,不需要再做別的,這樣就夠了。

      蘇雅剛開始為齊教授的反應(yīng)感到滿意。當(dāng)她吻上了他的嘴,她聞到了他身上的酒味,為此她有點小小的得意。然后她感覺到了他身體涌動的渴望,他心跳加速,渾身像火炭一樣滾燙,甚至背上冒出一層細(xì)細(xì)的汗來。他的手在她山水起伏的身體上游刃有余地游走著,她知道,她在他的撫摸下已經(jīng)快要進入狀態(tài)了。而他的吻綿綿密密,引導(dǎo)著她。然而,在本來進行得順利完美的情況下,不知怎么,他停了下來,就像一段錄像帶突然卡了殼。她聽到他說:“我們就這樣待一會兒吧,就這么待著?!彼幌伦邮?。怎么回事?是他那方面不行了,還是她對他沒有吸引力,或者是他根本沒打算和她做愛?于是她試探地說:“我們躺下來吧?!笨墒撬麉s說:“你真的沒必要那樣,我們這樣就挺好,真的?!碧K雅乞求他:“別停下好嗎?老師,你放心,我不用你負(fù)責(zé)?!薄拔沂菫槟愫?,為你以后著想?!彼穆曇舾裢獬林?。蘇雅賭氣道:“我不用你為我好?!彼麉s不再說話,也不再動,就那么靜靜地緊緊地抱著她。

      如同頭頂被澆了一盆冷水,蘇雅心底泛出絲絲寒氣。她知道他是為她好,可是現(xiàn)在在她這個角度上,和她做愛就是為她好。為什么任何事都要按照世俗的標(biāo)準(zhǔn)來衡量呢?為什么這些大人們都這么自以為是呢?她并不感動于他的“為她著想”。她有些后悔,齊教授根本就不是她那個計劃的合適人選。她不該約他來的。如果在網(wǎng)上找個陌生人,肯定會很順利的,說不定還會建立這樣一種長期的關(guān)系。她知道,她的一些同學(xué)就是這么解決生理問題的,無關(guān)愛?;蛘撸洗谓綇奈鞑貋沓霾?,她不那么較真,依著他順?biāo)浦鄣剡M行下去,說不定現(xiàn)在她早已明白這個世界上的男歡女愛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回憶不斷地涌上心頭,她感到懊惱極了,她真是太愚蠢了,白白地在一個男人面前出了丑,卻什么也沒做成,她的第一次,那么美的憧憬,竟然要以這么尷尬的處境而宣告失敗!她都快要哭出來了。為什么處女這件事在她身上就那么難以擺脫呢?她想到了遙遙無期的未來,想到了那些伴隨著畢業(yè)季而到來的紛亂,她的舍友們在暗地里的嘲諷和歧視,她黯淡的毫無收獲的大學(xué)生涯,那曲折而不順的求職之路……一想到這些,多么無助,多么惆悵,多么絕望的日子啊。它們都在前方等著她。她突然感到失去了活著的勇氣。endprint

      突然,一陣電話鈴聲打破了他們之間的沉默,齊教授放開蘇雅,去褲子口袋里搜尋手機,接起了電話。她沒有心思去聽他說了什么,心中充滿了對他的怨恨,以及對自己的惱怒。

      “好的,院長,我盡快把材料給您送過去?!彼吂М吘吹貙﹄娫捓镎f。

      剛掛斷電話,鈴聲又響起來。他猶豫了幾秒鐘,還是接了起來。

      “什么?下水管道又堵了?打電話找物業(yè)啊……周六不上班?那你等我回去收拾……沒有……沒喝多……好……我這就趕回去?!彼穆曇魤旱玫偷偷?,但蘇雅還是聽明白大體的意思了。

      她忍住即將流出來的眼淚,拿起床邊上的胸罩往身上穿,她已經(jīng)放棄了。不放棄又能怎么樣呢?這個頑固的人,今天是不可能和她做愛的,她認(rèn)命了,不做就不做,再低三下四地求他又有什么用呢?

      齊教授內(nèi)心剛剛積攢起來的平靜瞬間被這兩個電話打破,他聽到院長那毫無感情色彩的指示和妻子疑神疑鬼、啰里啰唆的嘮叨,頓時感到一種人生的挫敗感,一種前所未有的窒息感——在外人看來他風(fēng)光無限,可是有誰知道他身后那一大爛攤子事兒?他覺得真丟臉?。?/p>

      蘇雅開始往頭上套連衣裙,裙子遮住了她的臉。她在心里笑自己,笑自己的幼稚,笑自己的傻和蠢。她覺得自己就是一個天大的笑話,除了她,世界上還有誰能做出這么傻的事情呢?她的身體,她的感情,她的青春,她自以為的無價之寶,別人也會這么認(rèn)為嗎?她想把自己當(dāng)禮物送出去,別人就會領(lǐng)情了嗎?

      就在那么一瞬間,她感到房間里發(fā)生了一絲微妙的變化,她聽到了不遠(yuǎn)處傳來齊教授沉重的喘息聲。像一只野獸的低吼。幾乎在同時,她感到一個龐然大物朝她撲了過來,她扯著嗓子尖叫了一聲。她的裙子被扯掉了,頭發(fā)亂成一團,她看清了趴在她身上的齊教授的臉,他一改之前溫和儒雅的姿態(tài),臉上扭曲著,陌生得不像剛才與她赤裸相抱的那個人。他一邊撕扯著她的裙子,一邊喊著:“去他媽的院長!去他媽的材料!去他媽的下水管道!去他媽亂七八糟的事!通通滾蛋!”

      蘇雅被嚇得呆住了。她倒在了柔軟的大床上,感覺就像被突然扔到了一片汪洋之上,她的身體在不斷地下沉、下沉。她已經(jīng)不知道該怎樣思考了,只是想要離開這片海域,離開這萬劫不復(fù)之地。她極力掙脫,可是他緊緊地把她箍住了,他的力氣是那樣的大。他的嘴在她臉上亂拱,堅硬的胡茬扎得她生疼。她開始求饒,開始哭喊,她對突如其來的襲擊感到恐懼和絕望。她本該高興的,這不就是她想要的嗎?可是她卻本能地感到害怕。他不理她,他的嘴再次貼過來,堵住了她的嘴,他的一雙大手在她身上摸索著,攫取著。漸漸地,蘇雅安靜下來了,她想,都來吧,所有的痛苦和屈辱都來吧。該來的都盡管來吧。都過去了,就好了。

      她突然聞到了他身上有一種味道越來越盛,那是無數(shù)種花的香味混合著一種只有在老人身上才有的味道。沉重的頹敗的陌生的味道。這復(fù)雜的味道讓她感到一種危險的逼近。他松垮的肚子摩擦著她的腰,他汗津津的胸膛時而觸碰著她,那種親密無間的身體接觸讓她感到極度不舒服。這時她才得以好好地打量一下他。多么蒼老多么臃腫多么不堪入目的一具身體!

      他近乎勇猛而無情地進入了她的身體,尖銳的疼痛瞬間擊中了她,被撕裂的疼痛,被塞滿的疼痛,被摧毀的疼痛。她命令自己全身心地去感受傳說中這一刻的美好,可她說不上來那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除了疼痛之外,只覺得身體中的潮涌一浪高過一浪,她仿佛融入了海洋,成為了一束浪花,她在某個瞬間再次感到了近乎窒息的疼,然后,她的疼痛也融入了海洋,成為了一束浪花,她整個人被身后一個又一個的浪推著,一直朝著廣闊的浩瀚的大海深處翻滾、奔騰。

      她居高臨下般地睥睨著他的舉動。他趴在她身上近乎瘋狂地扭動著屁股,他那愚蠢而粗魯?shù)膭幼髂睦锵褚粋€教授!他嘴里一直重復(fù)著那句話:“去他媽的院長!去他媽的材料!去他媽的下水管道!”如此富有節(jié)奏感地配合著他的動作,蘇雅突然感到可笑。一種人生的荒謬感包圍著她。??!這就是人!這就是男人!很快他那東西就從她身體里滑了出來,她看到它萎縮成一團,干巴巴的。他伏在她身上,大口大口地喘著氣。

      伴隨著下身傳來的一陣陣痙攣,她的心里五味雜陳,整個人都酸麻無力,沒有了重量。她感到一種將死的絕望,一種罪惡,一種恥辱。越來越多的淚水噙滿蘇雅的眼眶。

      “這一生,我再也忘不了你了。”蘇雅輕聲說。她用紙巾輕輕地擦拭著還在隱隱作痛的下身,幾片斑駁的血跡令她忽然釋然了?!拔視浀媚悖恢庇浀剿??!彼辉诤跛袥]有聽到,她是對自己說的。

      蘇雅走在大街上,心中恥辱的感覺漸漸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充實,是前所未有的輕松。她終于在大學(xué)結(jié)束前把自己的第一次給交出去了,她心中洶涌著一股全新的能量。她的少女時代終于結(jié)束了,以后,她就什么都不怕了,去應(yīng)聘,去找關(guān)系,去求人,去和別的男人做愛。甚至,被公車上的“咸豬手”占便宜,被潛規(guī)則,被欺騙。她都不再恐懼了。而且,等舍友們再開臥談會的時候,她打算和她們聊聊性,聊聊男人。沒了處女的束縛,她就放開了,在刀光劍影的江湖闖蕩,她就有了莫大的底氣。

      下午的陽光柔和地灑在她的臉上,路邊的樹上開放的花兒不斷地被風(fēng)吹落下來,落到她的頭發(fā)上,她的肩膀上。三三兩兩的行人臉上帶著笑意匆匆走過。這樣美的季節(jié),萬物都是新鮮的,真好!蘇雅決定了,她要去陽光公園看看。

      7

      江山給蘇雅發(fā)來了幾張嬰兒的照片,是個可愛的胖娃娃。

      蘇雅問:“這是?”

      “我兒子,前天剛出生?!?/p>

      蘇雅盯著手機屏幕上的這幾個字,傻了眼。但她還是給他回了:“恭喜啊?!?/p>

      “我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么幸福?!?/p>

      “因為兒子?”

      “對!”

      “也因為兒子他媽?”

      “是?!?/p>

      蘇雅感到有些失落。

      “你很愛她嗎?”

      “還行?!?/p>

      “虛偽。”endprint

      “我和她更多的是一種親情,親人的感覺?!?/p>

      “你們是一家人?!?/p>

      “小雅,你吃醋了嗎?”

      “沒有,祝福你們。”

      “我結(jié)婚好幾年了,對她早就沒了愛的感覺,連接我們的是親情,你爸媽也是這個情況,結(jié)過婚的人都明白?!?/p>

      “所以,你的意思是?”

      “我對你的感情是獨特的,你完全沒有吃醋的必要?!?/p>

      這個自戀狂!蘇雅暗想。

      “再深的愛情結(jié)婚后都變成親情了嗎?”

      “時間問題。他媽喊我,我要去看兒子了?!?/p>

      蘇雅再次翻看著那幾張圖片,胖嘟嘟的小臉上掛著甜甜的微笑。蘇雅想,這個小家伙,就是江山的兒子?他的妻子一定很漂亮吧。就是這樣一個擁有漂亮妻子和可愛兒子的男人,遠(yuǎn)在西藏,對她說他愛她!多么不可思議!

      秦小鹿失戀了。

      這是舍友們經(jīng)過多方面的綜合分析后一致得出的結(jié)論。宿舍里除了蘇雅,那四個人關(guān)系好得就像孿生四姐妹似的,一起上課,吃飯,逛街,看電影,八卦,除了她們各自陪男朋友的時間之外,其余的時候幾乎都是黏在一起的。

      秦小鹿是個不善于隱藏自己情緒的女生,她們發(fā)現(xiàn)她最明顯的變化就是這一段時間以來總是悶悶不樂的,她本來就不太喜歡說話,最近整個人顯得更沉悶了,有一次一個舍友發(fā)現(xiàn)她打完電話回到宿舍時眼睛是濕潤的,還有一次,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她們都聽到了秦小鹿在被窩里極力壓抑著嗚咽的聲音,在月光的照耀下,她們還看到了秦小鹿被子下面的身體止不住地顫抖著。趁秦小鹿不在宿舍的時候,她們一起議論:對于品學(xué)兼優(yōu)、吃苦耐勞的秦小鹿來說,還有什么事情能讓她傷懷?是感情,男人。這不明擺著么?這不是失戀是什么?不是被男朋友甩了是什么?

      秦小鹿的情緒波動,蘇雅也是看在眼里的,就像她們以前討論的那樣,她很早之前也覺得,秦小鹿的異地戀維持不了多久。那個男生是秦小鹿的高中同班同學(xué),考上了北京的一所重點大學(xué),在大一的時候秦小鹿去了一趟北京,回來后就在宿舍里宣布她有男朋友了,大家都爭著搶著要看她手機里的照片,蘇雅也看見了,是高高瘦瘦,長相很普通的一個男生,她們當(dāng)著秦小鹿的面說,挺不錯的啊,在背后里卻說這男生一定會把秦小鹿甩了,不說秦小鹿的外表——那微胖的身材,圓圓的臉蛋,小小的眼睛,根本沒有絲毫美女的特質(zhì),就光從表面上來看,她的殘疾就是最大的問題。當(dāng)然,秦小鹿也是有優(yōu)點的,她勤奮,努力,肯吃苦。但是她們不明白那個男生的條件看起來至少比秦小鹿好很多啊,為什么他們會在一起呢?經(jīng)過她們的反復(fù)推測,最后得出了一個答案,那就是秦小鹿那次去北京,被那個男生睡了,所以那個男生迫于男人的責(zé)任感,就做了她的男朋友。雖然這純屬她們的推測,但是她們再也找不到一個比這更合理的理由了。

      秦小鹿催促前男友幫她打的那篇小說,終究在她通宵熬了幾夜之后自己完成了。她就著小臺燈微弱的光線艱難地辨認(rèn)自己潦草的字跡,并不熟練地打在了電腦上。那幾天,敲打鍵盤的聲音響徹整個被夜幕籠罩下的宿舍。

      秦小鹿依舊每天早起晚歸,白天背著書包一瘸一瘸地去圖書館看書、學(xué)習(xí),在路上仍舊會接收到很多人投來的異樣的目光,當(dāng)然,她從小時候就已經(jīng)習(xí)慣了。周末的時候她去商業(yè)街給一家肯德基店發(fā)廣告單,每天能得五十元的報酬。晚上的時候,她一間宿舍一間宿舍地敲門,給一家化妝品專賣店推銷化妝品,除了她自己所住的那棟宿舍樓,整個校園里其余十二棟女生宿舍樓的宿舍門都被她敲遍了。實際上絕大多數(shù)宿舍對一個推銷人員的態(tài)度是冷漠至極的,在她們厭煩的眼神和語氣中,秦小鹿的自尊心被碾壓了一遍又一遍,到最后已經(jīng)薄如蟬翼。每天晚上十一點多回到宿舍,她的腿都是腫的,尤其那條殘疾的腿,更是錐心的痛。

      日子跟以前仿佛并沒有什么兩樣,至少在外人眼里是這樣。沒有人會在乎一個殘疾女孩失戀的痛苦,或許,在這所大學(xué)里,她也沒有一個真正的朋友可以傾訴她心底的傷痛。

      8

      一個星期過去了,蘇雅沒有給齊教授打電話,也沒有發(fā)一條短信,就像消失了一樣,仿佛周六那天的事情從未發(fā)生過。而齊教授也不敢給蘇雅打電話,他不知道他現(xiàn)在該以什么身份來跟她對話,他是否還是原來的那個慈父般的師長?這肯定不是了。那么,是一個魅力猶存的老情人?不,蘇雅比他女兒還要小呢,這多么不道德!可是,最不道德的事情他已經(jīng)做出來了,現(xiàn)在自責(zé)反思有用嗎?懺悔有用嗎?齊教授深知這個道理,也不斷地去找各種理由為自己開脫,可是他幾乎每時每刻都處在一種矛盾和掙扎之中,研究了大半輩子才子佳人的浪漫故事,怎么也把自己整成主人公了呢。

      他最近給學(xué)生上課也總是出差錯,有時候他在講臺上講著講著,腦海里卻突然蹦出蘇雅光光的身子來,為此他暗罵自己真是色迷心竅了,真不應(yīng)該。有時候一個很簡單的文學(xué)知識卻被他說錯,往往被學(xué)生們指出來,他連聲說著抱歉,覺得自己失了職,心里愧疚得很,學(xué)生們倒是一笑了之。更嚴(yán)重的是,蘇雅經(jīng)常跑到他的夢里,柔情蜜意地拉著他的手,對他說:你坐過來一點,你再坐過來一點。

      這是怎么了呢?怎么老了老了,心里卻總想著那件事?自己也算是功成名就,家庭幸福的人,經(jīng)歷了這么多年的風(fēng)風(fēng)雨雨,很少有什么東西能使他的內(nèi)心引起波瀾,現(xiàn)如今怎么會被一個小姑娘給迷住了呢?經(jīng)過那一次事情之后,他承認(rèn)他很想念蘇雅,懷念蘇雅身上的味道,他想忘掉那個下午,可是他做不到,蘇雅的氣息已經(jīng)牢固地長在他的生活中了。他吃飯的時候,會想,蘇雅現(xiàn)在在干什么呢?她在吃飯嗎?吃得好不好?他睡覺的時候,會想,蘇雅在上網(wǎng)還是在看書?但愿這個小丫頭沒在熬夜。他走路的時候,會想,蘇雅是不是正在趕往招聘會的路上?路上會不會很堵?她會順利找到好工作嗎?以前對于蘇雅,他從未想過這些。難道男人和女人之間一旦有了肌膚之親,就會不自覺地牽掛對方嗎?那是愛嗎?還是,僅僅源于性的滿足?他想不明白。

      蘇雅在看書或者玩手機的時候,總是會突然傻笑起來。舍友們就和蘇雅開玩笑:“怎么?交桃花運了?”蘇雅就笑。她們接著說:“哎呀,有情況??!快說,是不是談戀愛了?”蘇雅說:“算是吧?!币粋€舍友說:“我們宿舍的資深光棍終于脫光啦!”另一個舍友打趣道:“發(fā)展到什么程度了?在一起了嗎?”蘇雅漫不經(jīng)心地說:“你以為呢?!鄙嵊褌凂R上圍過來,問這問那,問東問西。蘇雅笑而不語,她很享受她們看她時那種好奇的眼光,很享受自己變成中心人物被別人簇?fù)碇母杏X。她沉浸在這種亦真亦假的現(xiàn)實里,怡然自樂。endprint

      可是蘇雅自從那次從青草酒店回來后,經(jīng)常問自己,這到底算怎么一回事呢?原先想著只要把這件“大事”做成了,就算是了卻一樁心事,以后就無牽無掛了,至少在感情經(jīng)歷上,她也算是有閱歷的女人了?;叵肫鹉翘靵?,真的像是打了一場戰(zhàn)役,可是,總有點意猶未盡之感。

      蘇雅心想,原來人的身體是這么一回事啊。最重要的是,她開始想齊教授,每天都在想,這種想和以前的想不一樣,以前是皮毛般的想,浮光掠影,看不見摸不著,也不知道想的具體是什么人,而現(xiàn)在的想是建立在真實基礎(chǔ)之上的想,是對已經(jīng)成為事實的往事的想,是對一個活生生的男人的想。她想到那天他結(jié)結(jié)實實地抱著她,從他身上傳遞到她心里的暖意,令她精神恍惚。果真如張愛玲所言“陰道是通往女人心里的路”嗎?那么,齊教授真的進入到她的心里去了嗎?這是愛的感覺嗎?她不確定。但是可以確定的是,她感到了一種勝利的快感,她成功地挑戰(zhàn)了一種難度——這個世界上,除了她,沒人能做到。齊教授是誰?德高望重的大教授啊!以蘇雅的資歷,可以和她同齡或者年紀(jì)稍大一點的任何男性建立起兩性關(guān)系,唯獨和齊教授是最不可能的,但是她卻做到了,這多么令人興奮!

      這個秘密就像個熱烘烘的山芋在她心頭滋滋地冒著熱氣,雖然她還不太清楚它對于她的意義到底是什么,但因這秘密完成得太艱難,太具有儀式性,而且還與性有關(guān),與她的人生大計有關(guān),她便感覺擁有了一種巨大而虛無的快樂。可是她就是不聯(lián)系他,偏不。她才不是那種抓著根稻草就對其糾纏不休的人呢。她是獨立的,特殊的,神秘的。對,她想做一個謎一樣的女人。她憑著女人的直覺,認(rèn)定他也在想她。下一步,她只需要等他主動。女人,不能太過主動,而且,適當(dāng)?shù)鸟娉趾途嚯x會使他們的關(guān)系更加奇妙,蘇雅相信。

      終于,過了不到十天,齊教授給蘇雅發(fā)短信了。天算不如人算——“出來聊聊吧。時間地點你定?!笨吹蕉绦拍且豢?,蘇雅咯咯地笑了,就像是在一出惡作劇中獲得了勝利一樣。

      見面地點定在學(xué)校附近的一家大排檔。時間是周日的傍晚。蘇雅換上一身牛仔服,把散開的頭發(fā)高高地綁在了頭頂。這是她計劃好的,第一次見面總歸要淑女一些,而第二次、第三次老是板著同一副面孔穿戴同一副裝飾就不行了。

      這身隨意休閑的行頭著實讓齊教授目瞪口呆。他盯著蘇雅破洞牛仔褲,說:“想不到你也很潮啊?!焙唵蔚囊痪湓挶惆褍扇酥g再次相見的尷尬消除了。

      蘇雅心中一喜,知道目的達到了,嘴上卻說:“嗨,隨大流唄?!?/p>

      “來點啤酒吧?!碧K雅說。

      “你能行嗎?”齊教授不敢相信地問。

      “你別小瞧人啊?!碧K雅嗔怪道。

      “最近過得好嗎?”齊教授問。

      蘇雅心想,終于奔向主題了。她說:“挺好啊。你怎么樣?”

      “我可過得不怎么樣?!饼R教授微微一笑。

      “哦?遇到什么不開心的事情了?”

      “被你勾去魂了?!?/p>

      “我怎么做才能給你把魂還回去?”

      在熙熙攘攘的街上,在吵鬧的街角一端,他與她相視一笑,仿佛什么也沒說但什么都懂了。

      啤酒與點的燒烤陸續(xù)上來了。他們開酒瓶,倒酒,碰杯,對飲。

      “你知道為什么我把地方定在這里嗎?”蘇雅問他。

      “為什么?”

      “因為這兒人多,全都是學(xué)生,但沒人認(rèn)識我,即使你是大教授,也沒有一個人能認(rèn)出你來。我們都是彼此的陌生人?!?/p>

      “對,人與人之間本質(zhì)上是疏離的?!?/p>

      “還有,你看,”蘇雅示意他看旁邊坐著的人,“都是一對對的?!?/p>

      齊教授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我們現(xiàn)在也是一對了。”蘇雅又露出了孩子般的笑容。

      齊教授顯得有點不自在:“瞎說?!?/p>

      “不是嗎?”蘇雅說。

      “一對師生?!彼肓讼?,又補充道,“或者,一對父女?!?/p>

      “沒意思?!碧K雅仰頭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蘇雅,你好像變了?!?/p>

      “變什么樣了?”

      “不是我認(rèn)識的那個蘇雅了?!?/p>

      “你認(rèn)識的,那是以前的我,不認(rèn)識的,是現(xiàn)在和未來的我。以后慢慢認(rèn)識還來得及?!?/p>

      “你話也多了?!?/p>

      “老師,”蘇雅停頓了一下,“我好像愛上你了,怎么辦?”這是整個晚上蘇雅第一次喊他老師。

      “我老了?!?/p>

      “我不管?!?/p>

      “你聽我說,蘇雅,你以后的路還長,人要往遠(yuǎn)處看?!?/p>

      “可是這種感覺很奇怪,我自己根本控制不住,這有什么辦法呢?”蘇雅給自己的杯子倒?jié)M酒,咕咚咕咚地全喝下去了。那些液體進入她的胃,似乎又要從她的眼睛里跑出來,她晶瑩的眼睛在夜色中像個不食人間煙火的精靈。

      “說實話,小雅,我已經(jīng)被你蠱惑了,你已經(jīng)入侵到了我的日常生活中,甚至是夢境里,本來我是排斥的,可是這種感情我驅(qū)趕不了。人的理智,在愛情面前,是失效的?!饼R教授說。

      “真的嗎?”蘇雅問。

      “對。我記得老陀說過一句話,在這個世界上,人只有通過痛苦才能真正愛?!崩贤又傅氖峭铀纪滓蛩够?。

      “你痛苦嗎?”蘇雅問。

      “這還用說嗎?”齊教授說。

      “那你真正愛了嗎?”蘇雅追問。

      “現(xiàn)在正在痛苦中,你說呢?”齊教授狡黠地一笑。

      蘇雅沉默不語。

      “老天爺怎么對我那么好,把你送給我?”齊教授接著說。

      蘇雅又咯咯地笑了起來,笑出了眼淚。齊教授也跟著她笑,邊笑邊喝酒,儼然一對久別重逢的故人。

      他們都喝多了,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直到大街上人群漸漸散了,他們才起身離開。

      “去哪?”齊教授問。

      “回學(xué)校。”蘇雅說。

      “你回學(xué)校,我回家?!饼R教授醉醺醺地說。endprint

      他們一起沿著路邊走,誰都沒有說話,仿佛剛剛在大排檔一起痛飲暢談的兩個人不是他們倆。那種陌生的感覺像一只網(wǎng)一樣攫取著蘇雅的心。走到學(xué)校門口,他們互相道別。蘇雅匆匆朝前走去,其實她并沒有喝醉,只是不知道為什么,心里感覺酸酸的。她走在橘黃色的路燈下,抬頭看了看夜空,沒有月亮,滿天都是星星,她的眼淚就嘩嘩地掉下來了。

      還沒有走到宿舍,齊教授的電話就打來了。

      “蘇雅,我想見你。”

      “我快到宿舍了?!?/p>

      “我真的想見你。”她聽到他的聲音里有一絲哭腔。

      “你早點回去休息吧?!?/p>

      “我必須要見你?!?/p>

      停頓了幾秒鐘,手機那端仍舊有喧鬧的聲音傳過來。蘇雅抬頭看了看天,除了那些閃爍的星星,四處都是岑寂而黑暗的。

      “我馬上就到?!碧K雅掛了電話就朝校門口跑去。

      他們打車去了青草酒店。晚上的青草酒店門口,不斷有進進出出的人,有歌聲從陽光公園傳過來,不知什么花兒開得有點過火,香氣濃烈,人一聞,便迷醉了。

      剛進房間,他們就摟抱在了一起。他親吻著她,她也親吻著他,兩個人,就像兩只蝴蝶,像兩條匯合的河流。一切都是順其自然的,一切都是水到渠成,一切都是天意。窗子開著,春風(fēng)涌進來,窗簾輕輕地?fù)u晃著,仿佛世界上所有的事物都在踮著腳尖翩翩起舞。

      齊教授從手提包里拿出一本書,是馬爾克斯的《霍亂時期的愛情》,他問蘇雅:“讀過這本書嗎?”

      “嗯?!?/p>

      “讀一段吧,讀老馬的書真是一種享受,無論什么時候?!?/p>

      蘇雅拿過書翻起來,看到里面有好多勾勾畫畫的標(biāo)記,她選擇了一段:

      可無論他,還是她,都無法說清這種相互依賴究竟是建立在愛情的基礎(chǔ)上,還是習(xí)慣使然。他們從不曾為此問過自己,因為兩個人都寧愿不知道答案……她把他當(dāng)作一個老小孩,而非一個難以伺候的老人。這種自欺欺人對兩人來說或許都是一種上天的恩賜,因為這讓他們避免了相互同情。如果兩人能及時明白,比起婚姻中的巨大災(zāi)難,日常的瑣碎煩惱更加難以躲避,或許他們的生活完全會是另一副樣子。

      “說的是不是我們倆?”齊教授問。

      “不是?!碧K雅回答。

      “再讀讀……”齊教授翻到了某一頁,指給蘇雅看,“讀這段?!碧K雅讀了起來:

      當(dāng)一個女人決定和一個男人睡覺時,就沒有她躍不過去的圍墻,沒有她推不倒的堡壘,也沒有她拋不下的道德顧慮,事實上沒有能管得住她的上帝。謹(jǐn)慎作這樣的決定。

      “你故意的!”蘇雅嗔怪道。

      “我只是想讓你知道,男女關(guān)系是世界上最復(fù)雜卻又最美好的關(guān)系?!?/p>

      齊教授緊緊摟著懷里的蘇雅,說:“我想讓你一輩子都待在我身邊。”

      “為什么呀?”蘇雅迎著他問。

      “難道你不想嗎?”

      “可是,我還有一年就要畢業(yè)了,說不定不久我就要永遠(yuǎn)離開這里了?!碧K雅有點沮喪。

      “留下來吧,考我的研究生,將來再讀博士?!?齊教授望著蘇雅的眼睛說。

      “我可不是做學(xué)問的料?!?/p>

      “多讀點書總是好的,你適合搞文學(xué)。”

      “上了這么多年學(xué),我早就厭倦了?!?/p>

      “那么,工作找個離我近一點的?!?/p>

      “聽天由命吧。”

      “什么?”齊教授眉頭一皺,似乎沒有聽清。

      “我們這樣是不對的,是嗎?”蘇雅突然傷感了起來。

      “其實我也一直在想這個問題?!?/p>

      “我們不該這樣的?!碧K雅仍舊低沉地說。

      “怎么?你后悔了?”齊教授驚訝道。

      “我是不是做錯了?”

      “愛情沒有對錯。”

      “你不害怕嗎?”

      “我已經(jīng)豁出去了?!?/p>

      “我害怕?!?/p>

      “明天又是新的一天,開心點,我的小洛麗塔?!?/p>

      9

      蘇雅給江山發(fā)微信:“我有男朋友了?!?/p>

      “什么時候的事?”江山秒回。

      “就在你照顧兒子的時候?!?/p>

      江山發(fā)來了一連串大哭的表情。

      “我該想到的,這本來就是你的自由。你開心嗎?”

      “嗯。”

      “小雅,我應(yīng)該為你感到高興,可是我很難過。”

      “你吃醋了,還說我?!?/p>

      “真奇怪,我希望這個世界上只有我一個人愛你,同時又希望你是萬人迷?!?/p>

      “人不能太貪心,你已經(jīng)有妻子了。”

      “我有苦難言,你不懂。”

      “對,我什么都不懂?!?/p>

      “小雅,不論你在哪里受到了委屈,我永遠(yuǎn)都是你堅強的后盾?!?/p>

      “好?!?/p>

      漂亮的女孩有很多,但是那漂亮也只不過是空架子而已,如果漂亮的外表下有一顆美麗的靈魂,并且這靈魂背后有著特殊的生活經(jīng)歷作依托,那么這樣的美是無可抵擋的,是什么也遮掩不住的,那是一種通透的美,一種蓬勃生長著的美。此時,戀愛中的蘇雅便跟以往不同了,她的美就像是在早晨剛剛盛開還滴著露珠的花兒一樣,讓人流連忘返,而這人,就是齊教授。

      他們每隔兩三天就見一次面,有時候是白天,有時候是晚上。通常的流程是先一起吃飯,喝酒,談天,然后去青草酒店開房,做愛。生活就像重新被打開了一樣,像一個謎語一樣等著你去猜。蘇雅沉浸在這種關(guān)系中不能自拔,她簡直是為之著迷,為之瘋狂,為之上癮了,她時常懷疑自己真的愛上齊教授了嗎?他又是真的愛自己嗎?但轉(zhuǎn)念又會想,這有什么關(guān)系呢?至少,他們在一起很快樂。她喜歡和他在一起的那種感覺。這就夠了。在這一點上,蘇雅是非??吹瞄_的。

      她和齊教授走在大街上的時候,齊教授并不像校園里那些男生一樣主動攬著女生的腰,他說怕碰見熟人。蘇雅知道他其實是要面子,不愿意在大庭廣眾之下做一些親密的行為。老男人就這點不好,總是一本正經(jīng)的,不懂浪漫,不知道在大街上滿足女孩的虛榮心。但是蘇雅不管這些,齊教授可是她的第一個男人,她偏要享受一下那種在青天白日下被愛著的感覺,所以她總是主動去拉齊教授的胳膊或者牽他的手,齊教授倒是沒有松開。有一次她們在過馬路等綠燈的間隙里,蘇雅對齊教授說,你親親我。齊教授對她說,胡鬧,在公眾場合還是要注意形象的。蘇雅便湊到齊教授跟前想親他的臉,他卻忙不迭地躲開。在普通情侶那里最正常不過的行為,卻被齊教授如此排斥,蘇雅心中便有些難過。endprint

      在喧鬧擁擠的大街上,成群的年輕人從他們身邊匆匆走過,好多次蘇雅都看到有的女生的眼睛一直盯著她和齊教授看,她們好奇的目光很快被鄙視的目光所取代,甚至在飯店吃飯的時候,他們也會遇見幾個服務(wù)員湊在一起一邊看他們一邊小聲嘀咕的情況,越是這樣,蘇雅表現(xiàn)得越開心,和齊教授就越親密,蘇雅知道他們心里想的是什么,也知道他們談?wù)摰氖鞘裁?,她就是要他們看,讓他們?nèi)ム止?,她不生氣。她喜歡他們帶著那種片面的自以為是的有色眼鏡看她,對,我們就是非正常關(guān)系,你們能怎么著?你們還來拆散我們不成?

      每次去青草酒店蘇雅都搶著去付賬,雖然齊教授不讓她付,但她堅持,他見無法阻攔她,也只好作罷。

      蘇雅時常會想,自己怎么變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了呢?她沒有過初戀,直到如今才有了這樣一段拿不上臺面的感情,她一次次地咒罵內(nèi)心里那個邪惡的自己,她的純真已死,是她生生地把自己的少女時代終結(jié)了的,她自己造的孽,只能自己承受。

      因為臨近畢業(yè),學(xué)院里的事情多了起來,齊教授也更加忙了,忙著給學(xué)生指導(dǎo)畢業(yè)論文,忙著為申報重點課題搜集資料,所以就有些冷落了蘇雅,他解釋給蘇雅聽,蘇雅也沒說什么,但他知道蘇雅不開心了,說實話,他也不想整天被這些瑣屑的事情所羈絆,他想天天都跟蘇雅在一起。

      跟蘇雅好了快一個月,齊教授覺得這是他這輩子最幸福的一段日子,雖然得瞞著天下所有的人,偷偷地出去約會,甚至經(jīng)常向妻子撒謊,每天都緊張兮兮的,但是,因為蘇雅,他變得比以前年輕了,不論從身體上還是從心態(tài)上,他都覺得自己又回到了青年時代。事后他總在想,這個小姑娘身上怎么就有那么大的魔力呢?蘇雅竟然把他體內(nèi)沉積多年的火焰給點燃了,那烈火在他胸膛里轟轟烈烈地燃燒,他知道自己真的喜歡上這個小姑娘了,那種感覺怎么說呢?倒也不是年輕時的那種喜歡,而是稀罕,愛中摻雜著憐愛,就像父親對女兒那樣,害怕她受到傷害。

      他想好好地愛一場,但是她太小了,她還是自己的學(xué)生,這讓他心生愧疚和自責(zé),一把道德上的標(biāo)尺始終懸在他的頭頂,他擔(dān)心有一天紙包不住火,他名聲受損是小事,他怕的是萬一東窗事發(fā),蘇雅受不了打擊而出什么意外,跟蘇雅漸漸熟悉后,他發(fā)現(xiàn)蘇雅骨子里是極其極端的。更重要的是,他怕有一天他們兩個人會形同陌路,各自失散在彼此的生命中。人年紀(jì)大了,就不免把事情想得長遠(yuǎn)一些,這些,蘇雅可能不會去考慮,但是他畢竟是過來人,他得想到事情可能發(fā)展到的最壞結(jié)果。

      10

      蘇雅剛回宿舍,就聽到舍友葉子在給其余幾個人講她剛剛在路上看到的,看見蘇雅進來,她仿佛嚇了一大跳:“蘇雅,是你呀!我還以為秦小鹿回來了??礻P(guān)門。”

      “發(fā)現(xiàn)新大陸了?神神秘秘的。”蘇雅笑著說。

      “我跟你們說啊,今天我發(fā)現(xiàn)了一個天大的秘密,想聽嗎?”葉子故作神秘地說。

      “什么呀?快說快說,別賣關(guān)子了?!逼渌麕讉€人迫不及待地豎起耳朵來。

      “秦小鹿好像交了一個新男朋友?!?/p>

      “???不會吧?”

      “我親眼看見的?!?/p>

      “是誰?長什么樣?”

      “說出來嚇?biāo)滥銈?!”葉子的臉紅彤彤的,洋溢著一種耀眼的光亮,仿佛舞臺上的聚光燈打在她的臉上。

      “誰?咱班的?”一個舍友問。

      “不是,就是……”葉子環(huán)顧了一下每個人的臉,低聲說,“是西餐廳賣手抓餅的小哥?!?/p>

      葉子說完之后,每個人緊繃的神經(jīng)一下子就散開了,就像一個個鼓脹的皮球突然泄了氣。

      “不可能吧?!鄙嵊褌兌急硎玖俗约旱膽岩伞?/p>

      “絕對是真的,我親眼看見的,對了,還有我男朋友也看到了,我們吃完飯從餐廳出來,在門口正好看見賣手抓餅的小哥摟著秦小鹿進了餐廳,兩個人說說笑笑,一副甜蜜的樣子?!?/p>

      其中一個舍友一拍腦袋,說:“我想起來了,怪不得呢,你們記得嗎,我們早上去上課為了節(jié)省時間,路過西餐廳經(jīng)常去買一份手抓餅,但這一陣子,有好幾次中午或者晚上我看到秦小鹿都在宿舍吃手抓餅,當(dāng)時我覺得她可能手頭又緊張了,原來沒有這么簡單啊?!?/p>

      葉子說:“這就對了,你們整天忙什么呢?這么大的情況發(fā)生在眼皮底下,你們都看不見?得虧我今天趕早不如趕巧?!?/p>

      “那小哥跟咱們差不多大,沒什么文化,還是外地人,你們說,秦小鹿看上他哪了?”一個舍友說。

      “長得挺帥啊,至少比咱們班的那幾個男生帥吧?!比~子說。

      “你這一說,我想起來了,那小哥長得還真是不錯!”

      “對對對,反正比秦小鹿好多了,再怎么說人家四肢健全,不缺胳膊不缺腿,是個正常人。”另一個舍友說。

      “可人家秦小鹿是學(xué)霸啊?!?/p>

      “學(xué)霸怎么了?學(xué)霸就不想找男人了?”

      “秦小鹿就那么饑不擇食?這才分手幾天???”

      “正因為剛分手了,才需要另一份感情來彌補內(nèi)心的空虛。”

      “正所謂‘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秦小鹿藏得很深啊?!?/p>

      “誰說不是呢。”

      “你們說,他們,是誰追的誰啊?”

      “這可不好說?!?/p>

      “嗨,這種事就是王八看綠豆,對上眼了唄?!?/p>

      “哈哈哈……”

      誰也沒想到這時候秦小鹿會推門進來,霎時,宿舍里頓時鴉雀無聲,她們的臉集體都綠了,而秦小鹿的臉則看不出任何顏色。她一瘸一拐地經(jīng)過她們,低著頭,像什么也沒發(fā)生一樣回到了自己的床上。

      蘇雅一直在忙自己的事情,沒有參與她們的對話,只是默默地聽著。其實這幾天她注意到秦小鹿心情比以前好多了,話也說得多了一些,而且變得比以前更愛照鏡子和自拍了。她不知道秦小鹿是否聽到了她們的對話,但是根據(jù)她們剛才聲音那么大來推測,很有可能被她聽到了,說不定她在宿舍門外把她們的所有對話全都聽見了,但她沒有表現(xiàn)出一絲憤怒的神色。蘇雅想,秦小鹿果然沒有表面上那么簡單。endprint

      齊教授生日那天,除了女兒一家,還有他的幾個在臨山工作的學(xué)生來給他祝壽。他教了近三十年學(xué),不敢說桃李滿天下,但他教出來的學(xué)生大多都是有出息的,他們活躍在各個工作崗位上,每當(dāng)取得什么可喜的成績都會打電話告訴他。

      與往年不同,今年來的學(xué)生中,缺了一個人,省教育廳的廳長方昊。他是齊教授的碩士研究生,博士卻讀了教育學(xué),后來走上了從政的道路,從仕途上來看,他是他所有學(xué)生中最有出息的一個,但當(dāng)時他是反對他走這條路的,因為他很感性,有一顆赤子之心,對世界的理解有自己獨特的看法,適合搞文學(xué),而不是政治。他是第二天來的,他向齊教授解釋,這幾天在外地開會,昨天晚上才趕回來,沒能與大家共同給老師拜壽,很是遺憾。齊教授連聲說著沒關(guān)系,忙工作要緊。但他心里清楚,方昊或許是故意昨天不來的,他完全能理解他。這幾年他的官位越來越大,在師門聚會中,大家明顯對他有了阿諛奉承的趨向,本是赤誠相見的兄弟姐妹,這樣一來就有些尷尬了,他自己肯定也感覺到了不自在,此次他極有可能是為大家著想,因此借故缺席,讓大家在一個輕松的氛圍中敘敘舊,談?wù)勑摹?/p>

      齊教授問到他的近況,他說一切都挺好的,只是一個字,忙,但忙完之后又不知道自己所忙的意義何在。他有時候感到精神格外空虛,目前他所擁有的是很多人所艷羨的,也是自己曾經(jīng)夢想過的,但是他在這條道路上所付出的汗水,卻沒有人知道,他時常懷疑自己當(dāng)初的選擇是否正確,如果按照齊教授的建議,他會走學(xué)術(shù)研究的道路,最后成為一名學(xué)者,但當(dāng)時他太年輕氣盛了,他覺得生活有無數(shù)種可能性,他想要突破自己,想要嘗試一種新的人生,但這些年他所經(jīng)歷的官場上的爾虞我詐,令他疲憊,在官場這個大染缸里,完全的潔身自好是不可能的,他越發(fā)感到力不從心,因為對于一些官場上的事務(wù)他并不非常擅長,雖然事實如此,但他沒有打算放棄自己目前的一切,換一種簡單的生活方式。到了他這個年紀(jì),他經(jīng)不起從頭再來的折騰了,再說他用半輩子打拼來的事業(yè),怎么能說放棄就放棄呢?

      這些心里話他只能對齊教授說,他既是恩師,也是慈父和兄長,他雖然不能給出什么可行性的意見,但是他總能在精神上給予他一定的力量。齊教授語重心長地對他說,不論他從事什么職業(yè),不論他擁有了什么樣的社會地位,都要記住一條,那就是,不忘初心。方昊明白恩師的意思,實際上這也是他一直以來所堅持的準(zhǔn)則。

      他們聊天的時候,他的妻子一直在忙里忙外,洗水果,倒茶,做菜,方昊感嘆師母是真正的大家閨秀,賢妻良母,老師娶了師母真是一輩子的福氣。齊教授心里不安起來,表面上仍與方昊說說笑笑,但內(nèi)心卻滿是羞愧,想起這么多天來自己一直在背叛妻子,偷偷摸摸地與蘇雅交往,他就更覺得無顏面對妻子,現(xiàn)在在自己的學(xué)生面前,他簡直羞愧得無地自容。他想,自己一本正經(jīng)地給方昊講人生大道理,要是方昊知道自己私底下做的事情,該怎么看待他呢?會不會跳起來為妻子伸張正義?

      齊教授有點走神,方昊見他心神不定,忙問老師是不是病了。齊教授心虛地說,最近學(xué)校里的事情太多了,有點鬧心,睡眠不太好。如今他撒謊早就不臉紅了,謊言脫口而出的瞬間是那么的自然連貫,毫無破綻,他都佩服自己隨機應(yīng)變的能力了。

      11

      所有人都不知道秦小鹿正在實施她的減肥計劃。這么多年來,她一直是個胖姑娘,胖和殘疾,讓她骨子里一直埋藏著深深的自卑。

      哪個女孩不希望自己漂漂亮亮的呢?秦小鹿因為腿不方便活動,也就沒法通過運動減肥,她之前試過節(jié)食,但是效果并不明顯。最近她無意間在網(wǎng)上看到了左旋肉堿減肥膠囊的廣告,突然眼前一亮。雖然她以前也接觸過各種各樣的減肥藥廣告,但是都是持懷疑的態(tài)度,這次她特地在網(wǎng)上查了一些資料,了解了左旋肉堿的一些相關(guān)知識,看到在網(wǎng)上顧客對產(chǎn)品正面的評價還是占多數(shù)的。

      其實,讓秦小鹿下定決心買減肥藥的是趙源,她的男朋友,西餐廳里那個賣手抓餅的小哥。她喜歡他,很喜歡很喜歡,在他面前,甚至有點自卑。按她以前的想法,她對男朋友的標(biāo)準(zhǔn),一定是要有才有貌有學(xué)歷,萬萬不該是趙源那樣的。

      愛情這個東西,怎么說呢?它總是在你不經(jīng)意間突然就來了,雖然那個人可能你已經(jīng)認(rèn)識很久了,或者在你沒注意的時候他早就已經(jīng)存在于你身邊,可是在某一瞬間,你們倆突然感覺到事情變得不一樣了,你們看向?qū)Ψ降哪抗庾兊萌彳洠銈兿肫饘Ψ綍r會感到溫暖,這就是愛情。對于從不肯敞開內(nèi)心的秦小鹿來說,她的突破口就是對她好。在細(xì)節(jié)上對她好。正是因為趙源在她買手抓餅的時候總是很熱情地跟她說話,她才漸漸地對眼前這個男生產(chǎn)生了好感,并且,他長得很帥,特別像她高中時候暗戀過的那個男生,這樣一來,他的搭訕,就顯得很親切。后來秦小鹿來光顧他的生意多了,他就便宜賣給他,四塊五一份的手抓餅要她四塊錢。再后來趙源就給她打電話,問她是否需要把手抓餅送到她宿舍樓底下。

      從來沒有一個人對她這樣好過,雖然她總是得到老師和同學(xué)們各方面的照顧,但她知道那是因為她的殘疾,他們對她的只不過是同情。所有人看她的眼神都不是直接的,而是躲閃的,她懂他們心里的顧忌。只有趙源是以一個男人的身份來關(guān)愛她,他對她說話時總是微微地笑著,露出一口整齊而潔白的牙齒,就像藍(lán)天上的一大朵白云突然落在了她面前,整個人都是輕松舒心的。

      趙源老家在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南方,高中畢業(yè)后就出來打工,最后在朋友的介紹下來到這所學(xué)校,在西餐廳租了一個鋪位,做起了手抓餅的生意。他告訴秦小鹿他不會賣一輩子手抓餅,雖然他沒有多少文化,但他有自己的夢想,那就是兩年之內(nèi)在大學(xué)城開一家自己的飯館,五年內(nèi)再爭取把分店在臨山市開起來,最后目標(biāo)是十年內(nèi)全國連鎖。他說這番話的時候眼睛里充滿了光亮,秦小鹿聽了之后內(nèi)心無比感動,眼睛里淚光閃閃的,她為他擁有如此明確的創(chuàng)業(yè)理想而震驚,敬佩之情油然而生。她想,學(xué)歷對一個人就那么重要嗎?也不見得吧。那么多的大學(xué)生有幾個人能像趙源那樣有自己的人生規(guī)劃呢?而社會上那么多的成功人士都是白手起家,甚至沒有上過幾天學(xué),最后卻實現(xiàn)了自己的理想,干成了一番大事業(yè)。她鼓勵趙源說,只要踏踏實實地去努力,夢想一定會實現(xiàn)的。endprint

      那天趙源對她突然表白,著實令秦小鹿吃了一大驚。當(dāng)時秦小鹿剛走出圖書館的大門,趙源就迎了上來。迎上來的還有趙源那太陽般的笑臉,以及一束鮮紅的玫瑰花。玫瑰花就那么尷尬地立在她和趙源之間,趙源卻緊張得說不出話來了。周圍路過的同學(xué)都側(cè)著臉看他們,秦小鹿既難堪又甜蜜,她在心里說,趙源,你趕緊說話??!快說啊!

      終于,趙源撓了撓頭發(fā),開了口:“小鹿,我喜歡你!”

      頓時,秦小鹿羞紅了臉。

      趙源接著說:“小鹿,我喜歡你很久了,做我女朋友,好嗎?”

      秦小鹿感覺自己已經(jīng)淚眼蒙眬了,她激動得不知說什么好。

      旁邊有一個男生大聲說:“在一起!”霎時好多人一起喊著:“在一起,在一起……”

      此時的秦小鹿拼命地點頭。滿臉是淚。

      就這樣,他們在一起了。趙源浪漫的表白使秦小鹿在偶像劇般的情節(jié)里過了一把癮。身邊有這樣一個陽光帥氣的男朋友,秦小鹿覺得自己的回頭率比以前高多了,她的虛榮心得到了滿足,整顆心都像蜜糖一樣甜蜜。和她走在一起時,趙源輕輕地攙扶著她,路人注視他們的時候,他完全不在乎他們的目光。

      前幾天,趙源做了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著實讓秦小鹿感動得當(dāng)場流下了眼淚。那天中午她在宿舍里接到趙源的電話,他讓她到陽臺上去,她過去了,便震驚得說不出話來,她看到樓下的空地上聚集了很多人,趙源也在,然而最搶眼的是一架遙控飛機,它正從地面慢慢地起飛,不斷升高,秦小鹿的注意力全都被遙控飛機吸引住了,她沒有發(fā)現(xiàn)它的主人正是趙源,當(dāng)遙控飛機上升到她面前時,突然停住了,她看到上面吊著一個飯盒,這時樓下嘩然聲一片,她聽到趙源在樓下朝她喊:“小鹿,快拿下來?。 彼@才注意到趙源手里拿著一個東西,她猜那是遙控飛機的遙控器,她頓時明白了趙源的意思,就趕緊把掛在遙控飛機上的飯盒拿下來。趙源低頭在遙控器上操作著,只見遙控飛機又從她面前緩緩地落了下去。秦小鹿把飯盒蓋子打開,濃郁的香氣撲鼻而來,是排骨米飯。趙源收拾好遙控飛機,向她揮揮手,提著那一套裝備就離開了。人群也漸漸四散而去。秦小鹿熱淚盈眶地望著趙源離去的背影,回想著剛剛發(fā)生的這頗為壯觀的一幕,心情久久不能平靜下來。

      事后趙源對秦小鹿說,他以后會經(jīng)常這樣給她送飯的,她的腿不方便,這樣她就可以少爬幾次樓。秦小鹿勸他以后不要這樣做了,畢竟太招搖了,她也愿意下樓和他一起吃飯,跟他多待一會兒,而且學(xué)校里不允許在宿舍樓這樣人口密集的地方玩遙控飛機,要是被保安發(fā)現(xiàn)了,會受處罰的。趙源說:“為你,我愿意冒險!”

      秦小鹿突然覺得自己前二十二年受的苦都值了,她在趙源面前找到了一種被愛的感覺,這是從來沒有過的。她感到自己全身充滿了力量,她心中涌動著一種去做一番大事業(yè)的沖動。

      但她還是自卑,冷靜下來想想自己的情況,她再次感到心灰意冷。殘疾就算了,她還胖,又不高,更加顯得笨拙。她看著鏡子里的自己,胖乎乎的臉蛋,五官還算端正,粗壯的腰身、屁股和大腿,她越看心里越發(fā)煩躁,越發(fā)自卑,究竟趙源喜歡自己什么呢?現(xiàn)在的她難道不能變得更好一點嗎?她決定為趙源改變自己,她發(fā)誓一定要把肥減下來。

      左旋肉堿減肥膠囊吃了一天,秦小鹿就感到了身體的不適,一整天她口渴得厲害,只好不停地喝水,晚上的時候她的大腦非常清醒,毫無困意,甚至有些亢奮,有幾次她的心臟突然跳得非常快,怦怦怦地仿佛要跳出來,而她根本無法控制自己的心率,但她并不害怕,她知道這都是服用藥物后正常的反應(yīng)。

      第二天,秦小鹿接到一個電話,是從廣州打來的,對方自稱是廣州某醫(yī)療研究所的王大夫,說她是來詢問左旋肉堿的售后服務(wù)情況的,她問了秦小鹿服用藥物之后的一些反應(yīng),以及她自己的身體情況。王大夫問她月經(jīng)是否正常,她回答說不正常,王大夫給她講了一些月經(jīng)不調(diào)的危害,最后她對秦小鹿說,她的體質(zhì)不適合服用左旋肉堿減肥膠囊,需要先把身體調(diào)整好再服用,才能減肥成功。秦小鹿只好有些擔(dān)憂地問,那怎么辦???花了好幾百塊錢總不能浪費了吧。

      那人說她那兒可以特制調(diào)養(yǎng)品,是用各種珍貴藥材制作而成,有靈芝、人參、燕窩等等,根據(jù)不同的人不同的體質(zhì)調(diào)制成藥丸或者膠囊,無副作用,只有服用了它們才能把身體調(diào)理好,不然就算把左旋肉堿都吃掉也是無效的。

      秦小鹿考慮了一會兒,覺得既然決定減肥了,那就不能半途而廢。她向王大夫提供的賬號里轉(zhuǎn)了七百八十元買特制調(diào)養(yǎng)品的錢,說實話她有點心疼,平時她都是省吃儉用的,但一想到為了自己的減肥目標(biāo),她就想開了,自己不是還有獎學(xué)金、助學(xué)金和兼職賺的外快嗎?兩天后秦小鹿收到了兩瓶膠囊和一個小塑料盒,瓶子外面的包裝紙上是一片密密麻麻的外國字,她不知道是韓文還是日文,里面的藥就像普通的感冒膠囊一樣。塑料盒里面是膏狀的,聞起來很香。王大夫又打來電話,指導(dǎo)她每天的用量和注意事項,她說膠囊每頓飯后十分鐘各吃兩粒,小盒子里的膏狀物是用來抹在腰上的,并且要和白酒搭配在一起,比例是四比一,每天晚飯后半個小時涂抹,然后用保鮮膜包嚴(yán)實,最好出去運動一小時,然后揭下保鮮膜,洗掉腰上排出來的毒素。王大夫讓她不要吃辛辣食物,不能喝茶,每晚喝一杯蜂蜜水,并用加了姜片的熱水泡腳十五分鐘,每天量腰圍、腿圍,并記錄下來,四天之后她再根據(jù)她的情況指導(dǎo)她吃左旋肉堿。王大夫說如果感到身體有什么不適隨時給她打電話。

      秦小鹿只好去超市買蜂蜜,買姜,買卷尺,買保鮮膜,還買了一小瓶白酒。這幾天她過得渾渾噩噩的,整天犯困,而且她的腋下突然長了很多小疙瘩,非常癢,天氣又熱,因此格外難受。她盡量不見趙源,說自己忙著準(zhǔn)備考研,沒時間,但趙源總是打電話找她,她只好晚上讓他來她宿舍樓下,跟他匆匆見一面。

      她吃了王大夫給的膠囊,涂抹了那種膏狀物之后并沒有感到什么效果,只不過每次揭下保鮮膜的時候會發(fā)現(xiàn)腰上油油的,黏黏的,她想這可能就是王大夫所說的毒素吧,但她腋下的小疙瘩實在是難受得受不了了,于是,她在第三天給王大夫打去電話,當(dāng)她把情況告訴王大夫后,王大夫好像很生氣的樣子,責(zé)問她為什么剛開始癢的時候不告訴她,秦小鹿嚇得不知說什么好。王大夫說這幾天測的腰圍和腿圍基本沒有變化,她讓秦小鹿立即停止服用這兩瓶調(diào)養(yǎng)品,她要給她重新開藥方。她說秦小鹿體內(nèi)的毒素積壓了很多年,從來沒有排過毒,已經(jīng)堆積得太多了,情況太嚴(yán)峻了,太可怕了,這些毒素長期排不出去就會長小疙瘩,如果這么發(fā)展下去,身上的其他部位也會出現(xiàn)各種不適的癥狀,只有把身體里的各個排毒通道都打開,讓毒素暢通無阻地排泄出去,那么以后服用左旋肉堿才可以發(fā)揮其作用。endprint

      秦小鹿心里刀絞般的痛,她聽著王大夫從嘴里不斷吐出的那些醫(yī)學(xué)專用詞語,自己的心仿佛和那些專業(yè)術(shù)語在她嘴里被咀嚼了一次又一次,說實話她根本聽不懂,并不能辨識她所說的話的真假,但她被王大夫的口氣嚇著了。她用摻雜著方言的普通話苦口婆心地給她講解人身體各個器官的作用及可能發(fā)生的病變,給她講如果她任由自己的身體這樣發(fā)展下去的話,隨時會發(fā)生意想不到的危險。這時候秦小鹿已經(jīng)猜到她又要讓她花錢買什么調(diào)養(yǎng)品了。

      果然,王大夫說下午有一趟從韓國首爾飛廣州的航班,他們研究所的人會從首爾帶過來一批排毒足貼,她讓秦小鹿趕緊決定是否要買,如果不買的話,他們的人近期不會再去了,但她的情況要是這么拖著會變得更加惡劣。秦小鹿問那需要多少錢呢。王大夫說每對足貼是一百五十元,每盒六對,她看她是學(xué)生,沒多少錢,就給她去掉零頭,每對一百元就行了,這樣的話一盒就六百元,一次要買八盒,總共四千八,她在此基礎(chǔ)上再給她去掉零頭,只要付四千就行了,如果按照原價這八盒足貼總共需要七千二百元,王大夫說剩下的三千二百元她幫她付了,就是因為考慮到她的學(xué)生身份,而且她這么做還是違背了他們研究所的規(guī)定的,要是被他們領(lǐng)導(dǎo)知道她會受到處罰,所以她是冒著一定的危險來幫她的。

      聽到王大夫說四千元的時候,秦小鹿犯愁了,她銀行卡的錢根本沒有這么多。她問王大夫能不能便宜一點。王大夫說,姑娘啊,這可是治病救命的大事,馬虎不得,錢都是小事,生命是第一位的,要不是我?guī)椭銠z查出來你身體的問題,你說不定什么時候就突然暈倒在馬路上了。

      秦小鹿急得快哭出來了,錢她實在是拿不出來。王大夫說:“這樣吧,你今天下午六點之前打給我就行,今晚貨到了我立馬給你快遞過去?!鼻匦÷惯€在猶豫,只聽王大夫說:“你放心,只要你按我說的做,包你藥到病除,不到一個月讓你瘦成一道閃電。你想想,我不可能自己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我們研究所還要名聲呢,再說,我沒事費這么多口舌來騙你一個小姑娘干嗎?我這么做只不過是出于一名醫(yī)護人員治病救人的責(zé)任而已。看你這么小的年紀(jì),才二十幾歲身體上就出現(xiàn)這么多問題,我實在是想幫你,你再不相信我,那可就是你沒良心了?!?/p>

      王大夫說得令秦小鹿有些感動,她只好答應(yīng)下來,并保證盡快去籌錢。

      秦小鹿感覺自己就像是陷入了一個怪圈,一個陷阱,但她卻找不到任何破綻,她整個人迷迷糊糊的,不知道自己到底該怎么辦才好。她卡里只剩下一千多塊錢,剩下的錢她只能去借,而她無法向爸媽開口要錢,她想到了趙源,可也是想一想,她不會去找他,因為本來她買減肥藥減肥這件事就很丟人,再說現(xiàn)在聽王大夫說她的身體健康問題很嚴(yán)重,她更不能告訴趙源了,關(guān)鍵是她和趙源在一起的時間并不長,他們的關(guān)系還沒有密切到談錢這個問題。舍友更是不可能了,平時她跟她們的關(guān)系很淡,不想讓她們知道她現(xiàn)在出現(xiàn)了這么多的麻煩。

      突然秦小鹿想起了前幾天有個女生來宿舍發(fā)傳單,是關(guān)于宣傳一個校園借貸平臺的軟件,叫借貸寶,可以從上面向別人借錢,但有一定的利息,她在網(wǎng)上也看過類似的宣傳。此時她腦子里幾乎是空白的,再也想不出別的辦法了,只有先通過借貸寶來借錢了。

      秦小鹿在手機上下載安裝了借貸寶,然后根據(jù)提示注冊登錄,填寫了自己的信息,經(jīng)過一系列的操作,她終于知道大體的流程了。她發(fā)布了借貸的信息后,不一會兒便有人加她微信,對方愿意借給她錢,周利率是百分之三十,另外根據(jù)慣例,需要她的一張“裸條”,開始秦小鹿不明白什么意思,對方就解釋說,“裸條”就是網(wǎng)絡(luò)化的借條,即手持身份證在胸前并裸著身子自拍一張照片作抵押,還貸之后再將照片還給借款人,如果到期沒有按時還錢,就將照片發(fā)給借款人的父母、同學(xué)、老師的手機上,以及借款人所在學(xué)校的QQ群里。秦小鹿聽后立即就覺得這是個大騙局,就說不借了。

      隨著時間一秒一秒的流逝,秦小鹿感到前所未有的絕望,六點快到了,如果她不打錢給王大夫,那么排毒足貼就寄不來,那這一身膘、一身毒素的身體還不知道面臨什么呢。不行,她不能坐以待斃。不就是一張照片嗎?把錢按時還上不就行了?再說,等暑假的時候她打算再去找個好點的兼職,到時候等工資發(fā)下來了不就有錢了嗎?最不濟,還有下學(xué)期的獎學(xué)金和助學(xué)金墊底呢,這可不是個小數(shù)目。

      這么想著,她緊繃的神經(jīng)漸漸松弛了下來,她安慰自己事情也沒有多么糟糕。

      傍晚,蘇雅從外面回來,剛推開宿舍的門,就呆住了。她看到秦小鹿裸著身子,站在宿舍中間,手里拿著手機在自拍。

      秦小鹿被蘇雅突然的闖入嚇了一大跳,驚叫了一聲,連忙扯過衣服蓋在胸前。

      蘇雅覺得秦小鹿的舉止怪異,問道:“你干嗎呢?”

      秦小鹿支支吾吾地說:“沒干嗎……我……剛洗完澡,正準(zhǔn)備穿衣服?!?/p>

      好在她在蘇雅回來之前就已經(jīng)拍了好幾張了,發(fā)過去照片之后,對方立即就打過來借款了。秦小鹿借了三千元,期限是一個月,緊接著她給王大夫打了四千元。

      那一刻,秦小鹿感到整個下午甚至整整幾天的緊張、擔(dān)憂、惆悵都煙消云散了。

      秦小鹿給趙源打電話,約他晚上一起吃飯。

      12

      令齊教授沒有想到的是,蘇雅在沒有跟他打招呼的情況下,找到他家里來了。蘇雅敲門后,是齊教授的女兒開的門。蘇雅一副標(biāo)準(zhǔn)大學(xué)生的打扮,手里提著兩袋水果,便被他女兒請進屋里來了。齊教授見是蘇雅,心下一驚,心跳驟然加速,老毛病心臟病差點又犯了。倒是妻子顯得很親切熱情地招呼蘇雅。

      蘇雅拘謹(jǐn)?shù)匾恍?,說:“今天想特地來拜訪一下老師和師母,真是不好意思,打擾了?!?/p>

      齊教授這才反應(yīng)過來,朝蘇雅說:“小蘇,坐吧。”他發(fā)現(xiàn)自己說“小蘇”這幾個字眼時,特別生硬,因為他之前一直沒叫過她“小蘇”,以前是叫全名,在一起之后,要么是“小雅”、“雅雅”,要么是“寶貝兒”、“心尖兒”等等。這時候后面這些昵稱當(dāng)然是不能叫了,但如果再叫她全名的話,對蘇雅來說,就太隔了,所以,“小蘇”這個稱呼倒是很符合此時的情境。endprint

      這時,三歲的外孫女突然哇哇地哭了起來,她本來自己在玩玩具,玩著玩著發(fā)現(xiàn)大人們的注意力轉(zhuǎn)移到一個陌生人身上了,所以就哭了起來。

      女兒連忙過去哄,妻子也跑過去。

      客廳中央只剩下了他與蘇雅。雖然是自己的家,但是總覺得不自在,仿佛身后有無數(shù)雙眼睛在盯著他看,一直能窺探到他的內(nèi)心。他極力保持鎮(zhèn)靜,眼睛卻不看她。

      他下巴一抬,給蘇雅示意,說:“才三歲的淘氣鬼,正是大人累的時候?!毖凵窭锪髀冻鲆环N親情的暖意。

      蘇雅笑笑,說:“你外孫女這么大了啊?!?/p>

      他說:“可不是嗎?我都是有外孫女的人嘍!”

      蘇雅轉(zhuǎn)過臉去看那正在照顧孩子的兩個女人。年長的那個已然是標(biāo)準(zhǔn)的從中年步入老年的婦女形象,身材略顯臃腫,乳房下垂,臉上的皺紋已遮掩不住歲月流逝的痕跡,但很明顯,她的衰老是優(yōu)雅的,是體面的,因為衰老,蘇雅莫名地覺得她很慈祥。旁邊正在陪孩子擺弄玩具的那個年輕女人,倒是高挑漂亮,美人一個,只是做了母親的人了,就不免給人一種懶散、倦怠之感。蘇雅想,他的妻子,年輕時候大概也是這么美吧。

      “你女兒很漂亮?!碧K雅還是忍不住夸贊了一句。

      “你先回去,等我電話?!彼弥齻儧]有注意到這邊,悄聲對她說。

      這是在下逐客令嗎?至于嗎?她光明正大地提著禮物來看望老師有什么錯?她虛心地來向老師請教問題有什么錯?她是擺著一副小三的架子來的嗎?不是。她是來向他妻子宣戰(zhàn)的嗎?更不是。她身正不怕影子斜,憑什么沙發(fā)還沒坐熱乎他齊教授就轟人?

      “老師,我有個問題想向您請教……”蘇雅故意提高了嗓音。

      “好,這個問題非常好,我把答案想好后再告訴你,好嗎?”他顯得很不自在,他抬起手腕看了看手表,站起來,對妻子和女兒說,“我一會兒院里還有個會,我得走了。”

      “行,你走吧,小蘇你再坐一會兒?!逼拮幼哌^來,給他拿過來手提包。

      “不,師母,我也要回學(xué)校上課呢,我先回去了?!碧K雅站起來說。

      “也行,你們正好順道,一起走吧?!逼拮优牧伺乃募?,又拍了拍蘇雅的。這讓蘇雅感到不舒服。

      “打擾老師、師母了?!碧K雅一邊說著一邊推門出去了。

      會議討論的是關(guān)于畢業(yè)生的論文答辯的事情,高院長在跟大家傳達相關(guān)事宜。蘇雅發(fā)來短信說她已經(jīng)到了青草酒店了,因為心里裝著事,齊教授早就坐不住了,剛結(jié)束,他就第一個起身走出會議室,卻在門口險些撞到一個人。

      “齊老師,我是秦小鹿,這是我新寫的一篇小說,您能幫我看一下嗎?稿子后面是我的聯(lián)系方式。”眼前的女生說。

      “哦,好。”他對這個女生有點印象,便收下她遞過來的稿件,裝進手提包里,匆匆地朝前走,心生疑惑,直接發(fā)到郵箱里不就行了嗎?有必要打印出來嗎?

      走了幾步,他聽到秦小鹿又跟從會議室里出來的其他老師遞稿件,說著同樣的話,不知怎么,他突然感覺有些失落。現(xiàn)在的學(xué)生,真讓人捉摸不透。

      一進房間,他幾乎是餓狼般撲過來的。只有餓極了的狼才會這樣吧。他一改家中那個緊張的、拘束的、一板一眼的教授形象,轉(zhuǎn)而變成一個勇猛的、雄壯的、自信的英雄,幾天不見,他對蘇雅的想念如洪水猛獸,他想把它們都傾倒出來,他想把蘇雅吸納到他的身體里,他想把時光永遠(yuǎn)定格在這一極樂的時刻,他嘴里說著:“越來越聰明了啊,會?;ㄕ辛??!碧K雅不作聲,只咯咯地笑。這笑更加激發(fā)了他的欲望,他一次次地沖浪,一次次地在她甜蜜的漩渦里顫抖,一次次地抵達峰頂。蘇雅笑著,喊著,叫著,到最后蘇雅也變成了一只小狼,他們撕咬,嚎叫,奔跑,飛翔,盡情地撒著歡,不知疲倦,不分晝夜。

      不知進行了多少回合,他的身體漸漸沉重了起來,他大喘著粗氣趴在蘇雅身上,像個孩子似的用嘴巴搜尋她的乳房,蘇雅輕輕地?fù)崦念^,閉著眼睛感受著體內(nèi)那尚未退盡的浪潮,她去吻他的臉,他的耳朵,他的眼睛,他哼哼了幾聲,便趴在她懷里睡著了。蘇雅想,他最近果真是太累了,他也確實是老了。窗外盛開著大片大片的杜鵑花和牡丹,遠(yuǎn)遠(yuǎn)望去,像一簇簇燃燒的火球,陣陣香氣撲鼻而來,蘇雅想,現(xiàn)在正是春天的巔峰時候吧,是否也是自己愛得最熾熱的時刻呢?不一會兒困意便襲來,她拉了拉被子,緊緊地抱著身邊的人,與他相擁著入眠。

      醒來時已是傍晚時分,蘇雅覺得臉上熱熱的,癢癢的,睜開眼睛一看,原來是齊教授在吻她,他的舌尖輕輕掃過她的皮膚,像是羽毛撓手心般的癢,蘇雅懶懶地翻了個身,他便湊過去接著往下吻,蘇雅癢得受不了,嬉笑著蜷縮了起來,他看她醒了,說:“都是我不好,把你吵醒了?!彼{(diào)皮地一笑,說:“沒事,你繼續(xù)?!彼@得很開心:“小雅,我親不夠你?!苯又值皖^去吻那年輕而光潔的肉體。蘇雅在他的吻中一次次地認(rèn)清了自己,發(fā)現(xiàn)了自己,重塑了自己,她就該是這樣的,她的身體就該是這樣被愛著的,她的靈魂就該是這樣解放的,她早就該是這樣的。她起身去抱他,吻他,她再次把自己打開,她完全忘掉了以前那個傳統(tǒng)得近乎不解風(fēng)情的自己,她忘掉了她那毫無滋味的大學(xué)生活以及令人頭疼的未來,她只活在這一刻,她只存在于這個男人面前,她的價值只有他能發(fā)現(xiàn)并挖掘。

      “就是死了,也值了?!彼袊@道。

      “死了我們還能這么幸福嗎?”她反問。

      “那就不死,我還沒活夠呢。”他嘿嘿笑著,轉(zhuǎn)而收了笑容,說,“以后別去我家了。”

      “為什么?你怕我破壞你的家庭?”蘇雅心中有個地方痛了一下。

      “這樣總歸是不好的,你替我著想一下。”

      “我知道?!彼械轿?。

      他緊緊地?fù)肀ё∷?/p>

      “晚上別回去了,好嗎?”她試探性地問。

      他猶豫了幾秒鐘,說,“行,不過,我得給家里打個電話請假?!彼缓靡馑嫉匦π?。

      “沒問題,我覺得她挺通情達理的?!彼谡f他妻子。

      “你是不知道,她哪能跟你比?!彼灰詾槿?。endprint

      見蘇雅不說話,他接著說:“婚姻就是那么回事,看起來光鮮,其實名存實亡?!?/p>

      “你們……”

      “我們很多年不做愛了,早就厭倦了,跟你在一起后,我更是不愿碰她一根手指頭?!?/p>

      “我不信?!?/p>

      “騙你干嗎?!?/p>

      “挺可憐的?!?/p>

      “你說我,還是她?”

      “人都是可憐的?!碧K雅望著齊教授,說,“這次準(zhǔn)備了哪本書?”

      “庫雷西的《親密》。”齊教授起身去拿書。

      “沒聽說過?!?/p>

      “這是一個英國的當(dāng)代作家,這本小說后來被改編成了電影,還獲了獎?!?/p>

      書被拿出來的同時,秦小鹿的那一份稿子也被帶了出來,蘇雅好奇地拿過來看。

      “這是什么……秦小鹿?”她睜大了眼睛,感到不可思議。

      “你認(rèn)識?”

      “她是我舍友!”她翻看著稿件,問,“你怎么會有她寫的東西?”

      “我剛開完會出來,她就過來,請我?guī)退纯葱≌f?!?/p>

      “她為什么找你?”

      “我是第一個出來的,估計她是看見誰出來就找誰吧,我看見她打印了好多份,給后面出來的老師也發(fā)了?!?/p>

      “她就這么自信?這都做得出來?”蘇雅對秦小鹿的行為感到不可理解,“她寫得怎么樣?”

      “以前看過,一般吧,這個還沒看?!?/p>

      “你們聯(lián)系這么密切?”

      “沒有,以前她不過是打電話或者發(fā)郵件問一些問題,問怎么投稿,有什么期刊適合她的文章發(fā)表,不過她好像從來沒有當(dāng)面問過我問題,不像你,那么招搖。”

      “我怎么就招搖?那是直率。誰像她藏著掖著!”

      “也難為她了,腿腳不便,又那么爭強好勝?!?/p>

      “她是不是喜歡你?”

      “除了你,還有誰能喜歡我啊?”

      “如果她喜歡你,向你表白,你會答應(yīng)嗎?”

      “傻姑娘?!彼念^。

      蘇雅感到錐心的痛,她對秦小鹿吃起了醋,雖然有點莫名其妙,可她就是不開心,齊教授是屬于她的,她怎么能允許別的異性接近他?她雖然也嫉妒他的妻子和女兒,可是畢竟她自己是后來者,她認(rèn)了,可秦小鹿就不一樣了,她有什么資格和她搶奪他的愛?而且,她的名利心那么重,為了達到目的竟然向那么多老師分發(fā)她寫的所謂的小說!是在炫耀她寫得好嗎?想想就可氣!

      他發(fā)現(xiàn)蘇雅的情緒有點不穩(wěn)定,就趕緊岔開話題:“不說這個了,來,看看《親密》?!?/p>

      蘇雅不情愿地拿過書來翻看著,發(fā)現(xiàn)書里還是做了許多標(biāo)記,便問他:“你看書都這樣嗎?把喜歡的句子都畫下來?”

      “大多數(shù)情況是為了做研究,把重要的文字標(biāo)記出來,研究的時候方便一點?!?/p>

      “哦?!碧K雅找了一段:

      我知道愛情是一件要在黑暗里摸索的差事,你肯定會弄臟你的手。如果你躊躇不前,就永遠(yuǎn)不會有好玩的事情發(fā)生。與此同時,你必須找到和其他人之間合適的距離。太近,他們會擊潰你;太遠(yuǎn),他們又會拋棄你。該怎么和他們保持適當(dāng)?shù)年P(guān)系呢?

      “為什么小說只提出問題,從不解答問題?”蘇雅合上書。

      “我們現(xiàn)在不談這個,好嗎?去欣賞它,而不是闡釋它?!?/p>

      “好吧?!?/p>

      “小雅,我很感激命運,讓我這個年紀(jì)了還能擁有一份世界上最寶貴的愛情?!?/p>

      “我也是。為什么你會出現(xiàn)在我的生命中?”

      晚餐吃得很簡單,齊教授下樓去小飯館買了一些簡單的飯菜,他們兩個人就邊吃邊聊天。

      “你知道嗎?我現(xiàn)在成了撒謊高手。”

      “知道。我現(xiàn)在過著一種我從來沒有想過的生活,太驚世駭俗了?!?/p>

      “你本可以不這樣的。”

      “你不也是嗎?”

      “我變成了一個特虛偽的人,但在你面前,我是最真實的?!?/p>

      “嗯?!?/p>

      “我覺得我特年輕,身上有使不完的勁兒?!?/p>

      “不累嗎?”

      “不累?!?/p>

      “騙人,你都睡了一下午了?!?/p>

      “和你在一起,很踏實,睡得香?!?/p>

      “油嘴滑舌。”

      “愛你所致?!?/p>

      他又吻過來,她嘴巴上油膩膩的,他去吻這亮晶晶的小嘴,一點點地啜飲她的體溫。

      蘇雅喜歡聽他說這些甜言蜜語,也喜歡每次與他在一起時讀上一兩段小說,她喜歡借助于別人的故事,別人的感情,照見自己的內(nèi)心。

      13

      去會議室門口給眾老師發(fā)自己的小說稿這件事,完全是秦小鹿一時的心血來潮。她感覺自己的麻煩太多了,急需一件件地去解決,除卻減肥這件事,就是她的懷才不遇了。她不求一鳴驚人,但她的文學(xué)才華至少要得到老師們的認(rèn)可吧。她自身的缺陷已經(jīng)是老天對她最大的不公了,自童年開始就生成的漫長的創(chuàng)傷,使得她對自己充滿苛責(zé)和否定,她迫切地需要外在的成功來證明自己:我是優(yōu)秀的,我是獨特的。因此她比別人更努力,但也更脆弱。這段時間以來,或許是因為有了愛情便有了動力,使得她對生活的態(tài)度更加決絕而果敢了。幸運的是,老師們對她的態(tài)度都很友善,也很熱心,很愿意幫她,尤其是高院長,之前就了解她的情況,那天在會議室門口,他當(dāng)著好幾個老師的面鼓勵她,說她是同學(xué)們的榜樣,值得表揚,這令她受寵若驚。

      秦小鹿按照王大夫的吩咐,晚上睡覺前在腋下、肚臍下、大腿內(nèi)側(cè)以及腳底分別貼上排毒足貼,第二天早上起床后揭下來并拍照片發(fā)給王大夫。她想,這一晚上的用量,就是四百塊啊,她心疼得難受。舍友看到她在身上到處貼足貼,很奇怪,就問她在干什么,她胡編了一個理由,說自己最近身體不舒服,找了個中醫(yī)看了一下,那個中醫(yī)給她開的方子,讓她排一排毒。舍友就點點頭,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

      早上起床時,秦小鹿揭下排毒足貼后看到上面有一層黑黑的東西,臟乎乎的,腳底的最多,其次是肚臍下和腋下的,大腿內(nèi)側(cè)的最少,秦小鹿感到有些惡心,她想,這就是所謂的毒素吧。她發(fā)給王大夫之后,過了一會兒,王大夫的電話就打過來了。endprint

      王大夫說她看了她發(fā)的照片,根據(jù)診斷,她體內(nèi)的毒素太多了,尤其是從腳底來看,她的脾、胃、肝、腎、心臟等部位都可能存在排毒不暢通的問題,因為腳底的穴位關(guān)系著五臟六腑,能反映出身體各部位存在的問題,還有肚臍,那兒是子宮的位置,毒素太多,會影響月經(jīng)或者可能會產(chǎn)生一些婦科疾病,嚴(yán)重的話會影響以后的生育。腋下連接著淋巴組織,毒素太多的原因可能是淋巴結(jié)堵塞,體內(nèi)的廢物和汗液排不出去,就會長腫瘤,如果不及時治療,不出三個月,就會發(fā)生病變,情況會惡化……

      秦小鹿蒙了。聽王大夫這么一說,她感到自己已經(jīng)瀕臨死亡了,她的身體是一座隨時可能坍塌成廢墟的危房,是一顆隨時可能爆炸的炸彈,她開始恐懼,她感到了來自命運的深深的惡意。

      不相信王大夫嗎?那么自己這一系列的行為不就是瞎忙活了嗎?不就表明自己像個傻子一樣被人牽著鼻子走了這么多天嗎?再說,她有面對被騙的勇氣嗎?那么,相信王大夫嗎?那就等于相信自己身體已經(jīng)病入膏肓,相信自己這一身的漏洞確實存在,相信身體上的那場即將爆發(fā)的戰(zhàn)爭。

      王大夫說:“姑娘,你太不幸了,但你同時也是幸運的,因為你遇到了我。你再按照我說的每晚睡前貼上排毒足貼,第二天再拍給我看?!?/p>

      秦小鹿迷迷糊糊地答應(yīng)著。

      第二天的情況和第一天的差不多,只是腳底的黑色東西少了一點。王大夫說接著貼吧,先貼幾天,把毒都盡量排出來,然后再說以后的,等揭下足貼之后發(fā)現(xiàn)上面是奶白色的,就說明這個部位的毒全排干凈了,里面的排毒通道都打通了,以后減肥就會減得很快。

      第三天的情況和第二天基本沒有什么變化,每個足貼上都是黑黑的一層。

      第四天仍舊如此。

      王大夫在電話里發(fā)火了。她說:“你怎么回事?怎么一直是黑的?你身上怎么這么多毒素?用了好幾天了怎么就沒一點改善?沒有一點點變好的跡象?”

      秦小鹿被問傻了。她怎么知道會這樣呢?她也希望自己快點好起來啊,她也不愿意每天看到足貼上都是一層黑黑的令人惡心的臟東西。關(guān)鍵是,每天早上足貼上是什么樣子根本就不是受她自我意志所掌控的,盡管這跟她的身體有關(guān),但是她完全對此無能為力。

      她想把這些話跟王大夫說一說,但是此時此刻,王大夫似乎掌握了一種主動權(quán),似乎出現(xiàn)這樣的情況完全是秦小鹿的不對。

      王大夫說:“排毒足貼你不要用了,你立刻把貼足貼的這幾個穴位拍照片發(fā)給我,我用檢測儀器幫你檢測一下,然后對癥下藥,你這種情況極有可能是身體上長了某種罕見的腫瘤,所有的毒素都由它排出來,之所以足貼上一直是黑的,就是因為這個東西的存在,如果不盡早檢查出來,那么你的身體就會有源源不斷的毒素在不同的部位擴散,如果有一天毒素到達了頭部,那就嚴(yán)重了。這臺檢測儀器是美國出產(chǎn)的,別的地方?jīng)]有,是國內(nèi)的第一臺,只有我的老客戶我才給他們用,價錢也比較貴……”

      秦小鹿內(nèi)心隱隱地猜測到,王大夫又要放大招了,又要讓她買什么東西了,她一聽到“價錢”這兩個字,頭都大了,她感覺王大夫仿佛是一個無底洞,洞底有塊吸鐵石,以一種巨大的磁力吸引著她墜落。

      還沒等她回過神來,只聽王大夫的聲音傳過來:“每檢測一個部位,價格是八千元,這樣吧,每個部位我?guī)湍阒Ц度?,你考慮一下是否要使用?!?/p>

      秦小鹿倒吸了一口涼氣,猶豫著對王大夫說:“我要不還是先去醫(yī)院檢查一下吧?!?/p>

      這時王大夫說:“你這種情況,身體里的毒素都是隱形的,去醫(yī)院根本查不出來什么,只有我這兒的這臺機器能查出來,你去醫(yī)院,醫(yī)生怎么可能像我這樣給你分析你的病情呢?”

      秦小鹿不相信。現(xiàn)在高科技這么發(fā)達,有什么疾病查不出來呢?她覺得她有必要堅持自己的想法。

      “王大夫,謝謝你,我覺得我還是去醫(yī)院看看吧,畢竟去醫(yī)院檢查一下很方便,我們隔得這么遠(yuǎn),都是憑著我們的語言溝通,有些問題可能你也無法診斷清楚吧?!?/p>

      “你什么意思?你不相信我?你把我當(dāng)什么了?啊?我們這些天的努力就白費了嗎?”

      “不是……”

      “這樣吧,錢確實貴了點,但是你不能因小失大啊,這可是性命攸關(guān)的問題!給你兩天時間考慮,兩天后我給你打電話?!闭f著王大夫掛了電話。

      14

      那個小說征文比賽的結(jié)果出來了,是在大賽的官網(wǎng)發(fā)布的,蘇雅獲得了短篇小說組的一等獎,而秦小鹿沒有得獎。當(dāng)天下午蘇雅就收到了組委會的通知,告知了她關(guān)于幾天后頒獎的事宜。蘇雅首先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了江山,江山在手機那頭,發(fā)來了一段語音,他說他太高興了,比他自己獲獎都高興,他就知道蘇雅一定能行的。

      秦小鹿一整天都悶悶不樂的,她發(fā)了一條朋友圈:為什么老天絲毫不眷顧那些有夢想的人?為什么世上總是缺少那么一雙慧眼?蘇雅看后覺得可笑,這話說得太絕對了吧,凡事不順不能總是怨天尤人,也要從自身找原因,她這樣的觀念,能寫出好的作品來也不太容易吧。

      蘇雅沒有把得獎的事情告訴齊教授,實際上她在他面前從來不談?wù)撍约旱男≌f,她覺得那樣會很尷尬,她無法想象齊教授讀完她的小說之后會做出何種評價,所以他們常常談?wù)摰亩际莿e人的作品。蘇雅也經(jīng)常感到矛盾,她非??释c別人交流自己在創(chuàng)作上遇到的問題,她也想解決自己的困惑,但她總是不好意思把自己的困惑展示給齊教授。她只有一個讀者,那就是江山,因為距離,因為生活方式的差異造成的神秘以及某種曖昧的情愫,她喜歡問江山一切問題。她喜歡江山來者不拒式的回答。那種虛擬化的交流能讓他們彼此都放松下來。

      齊教授曾經(jīng)跟她說過,她可以自己試著寫點小說,因為她對小說的感覺特別好,他會給她一些指導(dǎo)性的意見,然后推薦給他認(rèn)識的雜志社編輯發(fā)表。就像秦小鹿那樣,寫出來,然后讓盡量多的人都看到。他知道學(xué)生們都很在意德育分,因為德育分和獎學(xué)金掛鉤,而發(fā)表文章就是獲得德育分的一種比較方便的方法。秦小鹿在校報上發(fā)表了很多所謂的“豆腐塊”,因此她的德育分在全班里是最高的,但是蘇雅覺得她發(fā)表的那些東西并不是真正的文學(xué)作品,只是一個文學(xué)愛好者寫的一些關(guān)于生活的感悟和心得罷了。endprint

      在大學(xué)里,德育分、考試成績、社團活動、學(xué)生會以及獎學(xué)金幾乎構(gòu)成了絕大多數(shù)學(xué)生的校園生活,他們每天為這些事情忙碌著或憂慮著,慢慢地在日復(fù)一日的枯燥生活中喪失了自己的個性。但蘇雅從來都是持無所謂的態(tài)度,她從來不會為了得到區(qū)區(qū)幾分德育分去聽自己不喜歡的講座,或者去當(dāng)所謂的拉拉隊給一幫子不認(rèn)識的人加油助威,她也不會為了考試成績而當(dāng)“拼命三郎”,更不會為了獲得獎學(xué)金而去疏通關(guān)系找門路,不只是因為她不缺錢,而是她不在乎,本質(zhì)上她討厭那些束縛和壓抑人性的規(guī)章制度,現(xiàn)在她都有點痛恨大學(xué)教育了,這樣一個本該一派生機的大學(xué)生群體,擁有著本該去拼搏、去闖蕩、去戀愛的大好青春,卻在一個狹窄閉塞的校園里自動或被迫地關(guān)閉了視野,壓抑著本性,去逢迎,去合群,這個年紀(jì)的他們,精神迷惘而混亂,如江面上被驚飛的群鳥。沒有方向,不知自己該去哪兒。

      頒獎典禮在一周后,地點是在臨山市中心的一家五星級酒店里。

      出席頒獎典禮的是除了省內(nèi)各大高校的獲獎?wù)咧?,還有省教育廳、省作協(xié)和各高校的一些領(lǐng)導(dǎo),以及省內(nèi)的一些作家和評論家。

      給蘇雅頒獎的兩個嘉賓,蘇雅都不認(rèn)識,站在領(lǐng)獎臺上,她手捧獎杯和獲獎證書發(fā)表了一通獲獎感言,主要是表達了自己的感激之情和對小說的看法,臺下掌聲雷動,她自認(rèn)為說得還行。

      午餐是自助餐,她一個人坐在餐桌上,正吃著,過來一個人,問她:“這兒有人嗎?”

      蘇雅說:“沒人。”那人便把自己的餐盤放在桌上,自己也坐下了。

      “是蘇雅吧?”那人坐下后,微笑著說。

      蘇雅這才抬起頭來好好地看了一下坐在她對面的人,原來是給她頒獎的其中一個嘉賓,當(dāng)時她在領(lǐng)獎臺上模模糊糊地聽到主持人報了幾個頒獎嘉賓的名字,不過并沒有給她留下多大印象,現(xiàn)在她更是怎么也記不起來了。只見面前的這個男人身材挺拔,眼神溫和,渾身透著一種高貴的氣質(zhì)。蘇雅想,他可能是某位領(lǐng)導(dǎo),或者是個作家?蘇雅扯著嘴角笑笑,感到有些難堪。

      “是……您給我頒的獎……老師……不好意思……我忘記您的名字了。”蘇雅窘得臉上發(fā)熱,像著火一樣燙人。

      “沒關(guān)系,我叫方昊,在省教育廳工作。”

      “哦。”蘇雅充滿歉意地連忙點頭。

      “祝賀你!”方昊說。

      “謝謝!”

      一瞬間,兩個人之間仿佛陷入了僵局,誰都不知道接下來該說什么。跟一個陌生人在一張餐桌上吃飯,蘇雅有點不太習(xí)慣,她吃得很謹(jǐn)慎。

      “蘇雅?!狈疥煌蝗唤辛怂宦?。

      “嗯?”蘇雅惶恐地抬起頭。

      “我看過你的那篇小說,《白日夢》,寫得不錯,我很喜歡?!狈疥粚λ蠹淤潛P。

      “謝謝……你看過?”蘇雅疑惑道。

      “我是終評委之一?!彼卣f。

      “哦……”蘇雅覺得自己真笨,他是頒獎嘉賓,就很有可能是評委,她該想到的。

      “加油,我看好你?!彼穆曇舻统?,有著大地般沉穩(wěn)的質(zhì)地。

      “你是評論家?”蘇雅問完就后悔了。

      方昊臉上的笑容慢慢蕩漾開來,眼角上幾道淺淺的皺紋微微舒展著,像是鉛筆輕輕地描在了素描紙上,整個人變得立體了起來,鮮活了起來。雖然他一直主動與蘇雅說話,但蘇雅覺得,他板著臉的模樣像是與別人隔著十萬八千里的距離,只有笑起來的時候才有點平易近人的感覺。

      “我不是評論家,我年輕的時候希望成為一個詩人,后來沒有堅持下來,陰差陽錯搞教育去了?!?/p>

      方昊說話時眼睛里浮現(xiàn)出無限的回憶,他的嘴角上揚,定格成一道完美的弧線,弧線的兩端,是兩個若隱若現(xiàn)的小酒窩,里面盛滿了歲月流過的滄桑。那一刻,他的周身都在散發(fā)著光芒。

      蘇雅的心里一動。

      “你的小說給我最大的感受是,女性化的個人體驗非常突出,人物內(nèi)心的撕裂感特別強烈,讓人讀了之后心里產(chǎn)生一種痛感,但又很柔軟,這種感覺很復(fù)雜,所以你的這篇小說在所有的獲獎作品中辨識度最高,小說中那個小時候被繼父性侵的女孩,她的心理成長過程想要精準(zhǔn)地刻畫出來,不容易。”

      “對,這個人物很難塑造。”

      “但你寫得很好,我當(dāng)時就想,這個作者一定是個女孩,她要么專門研究過女性心理學(xué),要么……”方昊喝了一口水,接著說,“要么,有過這種特殊的體驗?!?/p>

      蘇雅心下一驚,對眼前這個男人的好感驟然增加,她說:“嗯……不過,這兩種情況會不會同時存在呢?或者,還有第三種、第四種可能性,寫小說這件事沒有那么絕對,對作家本人來說,這個世界是完全敞開的?!?/p>

      “當(dāng)然?!狈疥煌K雅,說:“我是個門外漢,我知道很多像我這樣的讀者,每讀完一本書或者讀完一篇文章,總想知道里面的主人公和作者之間是否有什么必然的聯(lián)系,我非常想了解是什么促使這個作家去寫這樣一個故事?!?/p>

      她莞爾一笑,說:“確實,所有人都有獵奇心理,都試圖通過他們所閱讀的內(nèi)容窺探出作者的隱私,不論普通讀者還是專業(yè)讀者?!?/p>

      “原來,不只是我有這種心理?!?/p>

      “普通讀者那只是好奇,一群人在一起討論,討論到作者本人的個人生活時,就變成了八卦,而評論家則看起來更名正言順一些,像什么作家心態(tài)研究,作家心理結(jié)構(gòu)研究等等,其實本質(zhì)都一樣?!?/p>

      “蘇雅,別看你小小年紀(jì),可是很不一般,不一般?!?/p>

      蘇雅笑著說:“沒有,我很一般。”

      “不,我是說真的?!狈疥灰荒槆?yán)肅。

      “方老師是懂小說的人?!碧K雅笑笑,她覺得方昊嚴(yán)肅起來的時候,一副大男子主義的樣子,與剛剛笑容滿面時判若兩人,煞是可愛。

      “不,太高看我了?!狈疥徽f,“我只是閱歷比你多了一些,在文學(xué)上,我可要叫你老師?!?/p>

      “方老師還是個謙虛的人?!碧K雅說。

      “哈哈哈,蘇雅你很有意思。下午回學(xué)校嗎?”endprint

      “是,一會兒就回去?!?/p>

      “不在市區(qū)逛一逛嗎?”

      “不了?!?/p>

      “那好,期待你寫出更多好作品。”

      他們分別之前,互相留了聯(lián)系方式。

      蘇雅完全沒有想到在這個城市,她會跟一個第一次見面的陌生人聊小說,而且聊得還不錯。那個陌生人,方昊,該怎么形容他呢?回到學(xué)校后,蘇雅反復(fù)地回憶起那天的場景來,她最后放棄了對他的評價,她覺得他是個無法被歸類、無法被詮釋的人。他的出現(xiàn)仿若披著一層薄薄的暮色,她看得見他的輪廓,而那輪廓也是氤氳在一片迷蒙的霧氣中。

      15

      江山又給蘇雅發(fā)他兒子的照片,寶寶明顯比剛出生那會兒長大了一點。蘇雅想,每個人都是從這么一丁點大長成如今的模樣吧,生命真是奇妙!然而,又有多少人在成長的過程中迷失了自我呢?

      江山說:“愛一個人會讓生命更完整,有了孩子,也會讓生命完整起來?!?/p>

      “我不覺得。人是有獨立性的,至少精神可以獨立?!?/p>

      “那不一樣,真的。”

      “你相信一見鐘情嗎?”

      “哈!我對你不就是嗎?”

      “人們總是對未知的事物比對熟悉的感興趣,歸根結(jié)底是因為好奇心。”

      “有這個因素在,更多的是你面對的對象符合你潛意識里的標(biāo)準(zhǔn)?!?/p>

      “愛到底是什么呢?”

      “這個話題一言難盡,不過我現(xiàn)在覺得,愛是熱氣騰騰的生活。”

      “人的感情太微妙了?!?/p>

      “又是從書中受到的啟發(fā)?”

      “是?!?/p>

      秦小鹿暈倒了,被送進了醫(yī)院。

      那是個中午,太陽很毒,校園里除了三三兩兩的學(xué)生從餐廳里出來匆匆趕往宿舍之外,就是聒噪的蟬鳴聲。秦小鹿漫無目的地走在校園里,她只覺得腦袋里嗡嗡地響個不停,像是有一臺發(fā)動機在她腦袋里永無休止地運轉(zhuǎn)。她前幾天剛通過借貸寶借了兩萬塊錢,打給了王大夫,她拍了腋下、肚臍、大腿內(nèi)側(cè)和腳底的照片發(fā)給了她,一周后王大夫會告訴她檢測結(jié)果。在這漫長而焦灼的等待中,她仿佛是一條奄奄一息的小魚,在滾燙的油鍋里被烹炸了無數(shù)遍。

      她感覺自己就像個木偶一樣,被人在暗地里牢牢地操控著,自己完全失去了掌控人生的能力。她現(xiàn)在幾乎忘記了自己減肥的初衷,只是一味地拆了東墻補西墻,一次次地用錢來買安心,她都不知道自己到底得的是什么病,只是聽王大夫一口一個“毒素”“毒素”地叫得她滿腦子都是“毒素”這倆字,她覺得自己全身都是毒,她是惡人,她是廢物,她是毒瘤,她就該下地獄,她每天極力壓抑著自己近乎崩潰的內(nèi)心,克制著不讓自己吶喊出來,其實她的心上有千萬只豹子在咆哮。很多次她在深夜里突然被噩夢驚醒,心臟急速地跳個不停,仿佛一不小心就會蹦出來一樣,她總是一時間竟反應(yīng)不過來自己到底身在何處。

      當(dāng)秦小鹿躺在病床上時,她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暈倒在了路邊上,她只記得自己在路上走著走著,突然就感到暈暈乎乎的,頭重腳輕,全身沒勁兒,眼前一片模糊,然后就沒了知覺。

      秦小鹿醒了,她看到舍友葉子和蘇雅在病房里,滿臉焦灼地望著她。

      她問:“我怎么了?”

      蘇雅說:“醫(yī)生說你貧血,有點營養(yǎng)不良?!?/p>

      “哦,沒別的問題了?”她不知道醫(yī)生是否已經(jīng)查出關(guān)于她身體的秘密。

      葉子說:“沒有,你是不是最近在減肥?吃得這么少,營養(yǎng)都跟不上,醫(yī)生讓你好好休息?!?/p>

      秦小鹿呆呆地聽著,沉默不語??磥磲t(yī)生沒有檢查出她有什么問題,這是好事還是壞事呢?

      不一會兒秦小鹿的母親來了。母親一接到學(xué)校的電話,就從鄉(xiāng)下坐了五個小時的火車趕來了。葉子和蘇雅便回學(xué)校了。

      這些年,她和母親的關(guān)系不好,這是從小就結(jié)下的仇。母親沒有文化,總是自以為是,甚至,還有些粗暴。秦小鹿是被母親打罵著長大的,雖然她因為身體有殘疾,母親時常在打罵她之后抱著她說愧對于她,但秦小鹿的心中早已冰涼。

      她一直背對著母親沉默著,而母親坐在床沿上絮絮叨叨地說著,反復(fù)重復(fù)著一句話:“長得也不瘦,怎么會營養(yǎng)不良?就算是營養(yǎng)不良,也不至于上醫(yī)院,浪費這么多錢?!?/p>

      秦小鹿一直不說話,她的耳朵已經(jīng)被母親的聲音塞滿了,剛開始那是一個母親的聲音,然后就變成了一個毫無感情色彩的女人的聲音,后來就變成了一個怨婦的聲音,再后來變成了風(fēng)聲、雨聲、雷聲,最后變成了一種令她崩潰、令她再也忍受不了的噪音,她大吼了一聲,完全是出于本能,吼完之后她才意識到那聲嘶力竭的聲音是從自己嘴里發(fā)出來的,但是她卻絲毫感覺不到喉嚨的存在,她只是隱約發(fā)覺嘴里突然涌出了一股咸澀的熱流,她想都沒想就咕咚一口咽了下去,然而緊接著喉嚨里又涌出了一股熱流,她又咽下去了,這樣咽了五六次之后,她的嘴巴變得又干又澀,已經(jīng)失去了知覺。

      她靜靜地躺在病床上,病房里靜悄悄的,世界靜悄悄的。母親已經(jīng)被她的那聲吼叫聲鎮(zhèn)住了,她直直地站在床邊上,眼睛里空無一物,完全被秦小鹿的那一嗓子嚇住了。秦小鹿聽到走廊上傳來步履匆匆的腳步聲,鞋底與地面反復(fù)摩擦產(chǎn)生的刷刷聲令她頭暈?zāi)垦!㈩^痛欲裂,她拉過被子蒙住了頭,使勁捂住了耳朵。

      當(dāng)天晚上,秦小鹿便被轉(zhuǎn)到了另一層樓的一間病房。她被一個護士推著,一路上她的腦袋里充滿了問號,她又沒癱,至于坐在輪椅上嗎?她看到母親跟在后面時不時地用手擦眼睛。

      幾個醫(yī)生和護士進來,小聲交談了幾句,然后跟母親說著什么。不一會兒,班長和輔導(dǎo)員也來了。她想,自己不就是貧血暈倒了嗎?有必要興師動眾地讓這么多人知道嗎?

      他們一個個的表情凝重,仿佛在謀劃一件重要的事情。她隱約聽到他們說到了“精神病”這樣的字眼,一個護士過來給她掛吊瓶,她感覺房間里所有的人都怪怪的,她就像一只愚蠢的羔羊一樣等待著被宰殺。

      秦小鹿聽見母親在跟他們說:“我們農(nóng)村人,什么大病小病沒見過?怎么就得上精神病了呢?我們家小鹿能有福氣得上這富貴???”endprint

      一個醫(yī)生在說話,她只看到他的嘴巴一張一合地翕動著,然后旁邊的穿白大褂的人也依次張開嘴,他們一齊對著母親說一些她根本就聽不懂的話,母親微微惱怒的臉上有些惶惑,她的嘴巴緊張地蠕動著,她想說話但是一直沒找到開口的機會,每當(dāng)她要張嘴說什么的時候,那些穿白大褂的人就堵了上來,甚至,輔導(dǎo)員也在邊上說了幾句。

      “其實,精神病也分很多種……”一個醫(yī)生轉(zhuǎn)過身來望著秦小鹿,一邊對母親說,一邊時不時地看秦小鹿幾眼。那眼神根本不是看正常人的。

      秦小鹿從那個醫(yī)生的眼神中仿佛明白了什么,她一下子坐了起來,朝他大叫一聲:“你才精神?。∧銈儾啪癫?!精神病!精神病!啊……”她緊緊地閉著眼睛,晃動著腦袋,拼盡全力地嚎叫。她的體內(nèi)仿佛藏匿著一個不受她控制的魂魄,一次次地試圖沖出她的身體,她已經(jīng)完全失控了,她身上有使不完的勁兒,她成了一個只會歇斯底里地吼叫的“瘋子”。

      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向她。他們像看戲一樣看著她,她就是舞臺上的一個小丑,他們的眼睛流露出的是驚奇、詫異還是恐懼?

      幾個護士匆匆走過來,一齊把秦小鹿按倒在床上,她拼命地掙扎,邊掙扎邊吼叫,其中一個護士給她抽血,另一個在配藥。秦小鹿掙扎著,可是她的四肢被幾個人牢牢地固定著,她所有的掙扎都是徒勞的,她從來沒有感到如此絕望。

      “你們干什么!放開我!我沒病……”一切喊叫都沒有意義,只會證明她的情緒已經(jīng)失控,精神漸漸失常。

      他們在秦小鹿反抗的過程中給她注射了一針鎮(zhèn)靜劑,秦小鹿的哭喊聲漸漸小了起來,她睜著眼睛死死地盯著天花板,仿佛失去了所有的力氣和思考的能力。不一會兒便昏睡了過去。護士收拾了一下殘局,又給她重新輸了液。

      母親像個手足無措的孩子一樣,在旁邊看著他們對秦小鹿所做的一切,不知該如何是好。

      第二天早上秦小鹿還沒睡醒,就被一個護士推著去做檢查?;氐讲》亢?,她發(fā)現(xiàn)母親在悄悄地哭。

      “小鹿,你到底怎么了?他們都說你得精神病了,可我就是不相信。你這不是好好的嗎?孩子,你到底怎么了?”母親的聲音里帶著哭腔。

      “我沒病,什么病都沒有?!鼻匦÷棺匝宰哉Z地說。

      “我覺得也是,可是你老師、同學(xué)還有那些醫(yī)生怎么都說你腦子有毛病呢?”

      “他們才有毛??!”

      “他們不會跟你有仇吧?小鹿,你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他們故意害你?”

      “沒有。”秦小鹿流著眼淚說,“媽,我要出去,離開這兒?!边@是秦小鹿自昨天以來第一次喊她一聲“媽”。

      “我待會就去跟醫(yī)生說,咱們立即出院,這醫(yī)藥費、床位費咱們住不起啊,光這一天一晚上,又是打針,又是檢查,又是開藥的,就花了兩千多了,他們剛剛給我送來了催款單,太貴了,就是真有病咱也住不起醫(yī)院……”

      “你帶錢了嗎?”

      “有錢。我把咱家的錢都帶來了?!?/p>

      直到天黑下來,母親才辦好出院手續(xù)。她和母親去一家快餐店每人吃了一碗牛肉面,然后直奔火車站,買了最近的一趟回家的火車票。

      16

      秦小鹿在家里待了兩天,就回了學(xué)校。她沒法安心在家里“養(yǎng)病”,母親那永不知疲倦的嘮叨令她內(nèi)心焦躁不安,她總是在母親說了差不多一半的時候突然爆發(fā)一聲嚎叫,母親停住幾秒鐘,繼續(xù)滔滔不絕起來。反反復(fù)復(fù)。

      最重要的問題是,王大夫把她的電話快要打爆了。剛開始她接了。王大夫說照片的檢測結(jié)果已經(jīng)出來了,她的右腋下的淋巴結(jié)堵塞了,這是造成她身體上的毒素始終排不干凈的原因,王大夫說再不解決這個問題,后果會很嚴(yán)重,已經(jīng)是夏天了,正是人的排汗系統(tǒng)高度運轉(zhuǎn)的時候,如果腋下排汗系統(tǒng)堵塞,毒素會堆積在那里,最后長成瘤子,她可以自己摸摸看,右腋下是否有些發(fā)硬的疙瘩,那正是腫瘤的征兆……秦小鹿摸著自己的右腋下,根本沒有什么異樣,她再摸左邊的,同樣沒問題。王大夫的聲音像魔咒一樣在她耳邊縈繞不斷,她已經(jīng)聽不進去任何話語了。

      她狠狠地掛了電話,把手機甩到了一邊,仿佛甩掉了一個跟蹤自己很久的敵人。她在一瞬間全身上的神經(jīng)、血肉突然就松懈了,她整個人都釋然了。其實她早就預(yù)感到自己被騙了,只是不愿意承認(rèn)罷了。自從她一步步地步入王大夫的圈套之后,她就在無形中用行動支配自己的意念,逼迫自己相信這一切都是真的,然而萬事總有結(jié)束的那一天,她太累了,她不想再心甘情愿地被騙下去了。

      王大夫反復(fù)給她打電話,秦小鹿始終不接,幾次之后她把她的號碼拉黑了,不一會兒又有廣州的號碼打過來,秦小鹿知道還是王大夫,所以她直接拉黑了。很快,她收到了一條短信:秦小鹿,你別以為不接電話我就拿你沒辦法,你還欠我一萬五千二百元錢沒還,我這里都有賬單和電話錄音,你要是不還錢,我就報警,到時候警察去你學(xué)校抓你,你等著吧。

      果然是騙子。狠毒狡詐的騙子。欠她一萬五千二百元?就是所謂的幫她墊付的那些錢?那個自稱“王大夫”的騙子已經(jīng)騙走了她兩萬多塊,還把她逼瘋了,按理說她才該去找騙子要錢,該打電話報警,怎么現(xiàn)在成了惡人先告狀了?還有沒有天理?秦小鹿想死的心都有。她立即把這個號碼也拉黑,她想好了,她不想報警,這件事沒有她想得那么簡單,而且騙子遠(yuǎn)在廣州,把他們找出來哪有那么容易呢?令她最擔(dān)憂的是,她丟不起這個人,要是同學(xué)們和趙源知道了,今后她在他們面前怎么抬得起頭來?

      秦小鹿心痛得厲害,她損失的不僅僅是錢,她受到的傷害更是精神上的,這么多天以來,她簡直是度日如年,整天擔(dān)驚受怕,提心吊膽,她不惜去網(wǎng)上打“裸條”借高利貸而負(fù)債累累,她壓抑著自己的感情不去聯(lián)系趙源。她每天像一只蝸牛一樣忍辱負(fù)重地爬啊爬,每天在自己的身上增加一點重量,直到那些重量累積成一座大山,將她壓垮,將她摧毀,最后被人送進醫(yī)院莫名其妙地被當(dāng)作神經(jīng)病。

      回學(xué)校后,秦小鹿很擔(dān)憂,那些騙子會不會真的找到學(xué)校里來?她狠了狠心,把左旋肉堿減肥膠囊、所謂的調(diào)養(yǎng)品和剩下的排毒足貼都一股腦兒扔進了垃圾桶。生命中的有些東西,不連根鏟除,就永遠(yuǎn)存在后顧之憂。endprint

      她這才想起來,最近她出事這段時間,趙源除了給她發(fā)過一條短信之外,一個電話都沒打給她。而她當(dāng)時正被騙子的電話和短信鬧得心神不寧,沒有來得及回復(fù)趙源的短信,她心想,他不會是不理她了吧?不會是討厭她了吧?她心中亂如麻團,情急之中,她去西餐廳找了趙源,正是飯點,西餐廳各個店面前都排了很長的隊。她遠(yuǎn)遠(yuǎn)地望著他,他正在忙碌著,俊秀的臉龐上冒著細(xì)細(xì)的汗珠,看得出來他太辛苦了,可是對顧客卻是滿臉熱情,他的笑容令秦小鹿感到一絲溫暖,還有一絲心痛,她想,在這個世界上,她曾經(jīng)真真切切地?fù)碛幸环菘吹靡娒弥母星椤_@些天受到的委屈突然涌上心頭,她不知該如何面對趙源,不知自己到底配不配得上他,她決定不去打擾他,于是想要轉(zhuǎn)身離開,趙源卻看見了她,大聲喊了一聲“小鹿”,她克制著內(nèi)心的喜悅,走到他身邊,輕聲說:“忙著啊。”

      趙源一副很開心的樣子,說:“是啊,生意還不錯?!?/p>

      她覺得自己該做點什么,而不是這么傻站著,這時趙源對她說:“小鹿,今天確實有點忙,麻煩你幫我收一下錢吧?!彼B聲答應(yīng)著。她像一個女主人一樣自然地站在趙源旁邊,雖然有點拘謹(jǐn),但她極力讓自己顯得大方一些。她知道她隨時有遇見同學(xué)的危險,但她根本不在乎,相反,她倒是希望被人認(rèn)出來,她的男朋友是個賣手抓餅的,是個自食其力的有為青年,而不是那些大手大腳地花著父母的血汗錢的浪蕩子弟。買手抓餅的大多數(shù)是女生,還有個別男生是陪女朋友來買,每當(dāng)她接過他們的錢或者給他們找錢時,她都朝他們微微一笑,她想,他們會以為她是趙源的女朋友嗎?還是,僅僅是一個做兼職的?

      忙了一大中午,人群終于散盡了。

      “小鹿,餓了吧,我們吃飯去吧?!壁w源對秦小鹿說。

      “吃這個吧?!鼻匦÷怪噶酥甘肿ワ灐?/p>

      “這哪成?。课覀?nèi)コ渣c好的?!闭f著趙源就拉著秦小鹿的手往外走。

      坐在餐館的桌子前,趙源和秦小鹿兩個人才得以安靜地凝望著對方。

      “小鹿,聽你舍友說,這幾天你病了,現(xiàn)在好了嗎?”趙源問。

      “已經(jīng)好了……你聽我舍友說的?”

      “是啊,昨天她們來買手抓餅,她們問我,我是不是你的男朋友,然后告訴我你病了,回家休息了?!?/p>

      “哦……”

      “這幾天我也回了一趟家,昨天剛回來,家里事太多,所以沒有顧得上聯(lián)系你,小鹿,對不起啊?!?/p>

      “沒事的,她們……還對你說別的了嗎?”秦小鹿心里有點亂,趙源會不會知道自己去過醫(yī)院?會不會聽說自己在醫(yī)院里歇斯底里地喊叫過?會不會知道她被那些醫(yī)生判定為得了精神病?

      趙源說:“沒有,她們四個人一起說說笑笑的,買完手抓餅就走了,感覺她們?nèi)硕纪玫?。?/p>

      秦小鹿這才放心下來,她想,可能葉子她們也不知道她在醫(yī)院里發(fā)生的事情吧,畢竟當(dāng)時在場的外人除了醫(yī)院的醫(yī)生和護士之外,只有班長和輔導(dǎo)員。

      她趕緊岔開話題:“你怎么突然回家了呢?”

      “唉,別提了。”趙源嘆了口氣,“老家下了好多天的暴雨,把我家老房子的屋頂給掀了,我回去把屋頂修了修,唉,我爸媽年紀(jì)大了,我姐又嫁到了外地,家里沒個人照應(yīng),這日子真不容易啊?!?/p>

      秦小鹿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好問道:“家里情況現(xiàn)在怎么樣了?”

      “現(xiàn)在雨停了,房子也沒什么問題了,只是……”趙源說著說著突然不好意思了起來。

      “只是什么?”秦小鹿問。

      “只是我爸媽目前有一樁心事未了。”趙源憨憨地笑著。

      “什么?”其實秦小鹿心里有了個大概,知道他要說什么。

      “他們……”趙源有點猶豫,最后終于像是下定了決心似的,“他們讓我趕緊給他們?nèi)€兒媳婦?!闭f完,趙源就盯著秦小鹿,目不轉(zhuǎn)睛地注視著她,想看她有什么反應(yīng)。

      秦小鹿抿著嘴微微笑著,沉默不語。

      “小鹿,等以后我們結(jié)婚了,到時候,我們的連鎖店也開起來了,我就把我父母,還有你父母都接到臨山,我養(yǎng)著他們?!壁w源說。

      “以后的事都還遠(yuǎn)著呢,人生的變數(shù)很大?!?/p>

      “小鹿,我知道你會去外面的大城市讀研究生,以后可能還讀博士,但我會一直等你的,不管你去哪兒,我都陪著你,在學(xué)校附近開一家飯店,我供你上學(xué)。”

      秦小鹿突然感到可笑。她從來就沒有想過那么長遠(yuǎn)的事情,他們現(xiàn)在才處在剛剛交往的階段,離談婚論嫁還差十萬八千里呢。聽趙源這話,她秦小鹿這輩子是跟定他了,即使她考到了外地,一直讀完博士,他還認(rèn)定她非他不嫁。趙源,這個賣手抓餅的男生,憑什么會擁有這樣的自信?是什么讓他在秦小鹿這個高材生面前產(chǎn)生了如此巨大的優(yōu)越感?秦小鹿感到有一種微微的恥辱感籠罩在心頭,難道她就只配跟他度過今生?她不就是腿有點殘疾么?難道除了他趙源,就沒有別的男人肯娶她了嗎?他要陪她去讀研究生,供她上學(xué)?如果是在以前,她一定會感動得熱淚盈眶,可現(xiàn)在她心里不停地犯嘀咕,她有那么好么,值得他一路追隨?他這是在給她承諾嗎?怕她考上研究生之后就把他給甩了?還是想先用這些糖衣炮彈拴住她的心,再囚禁住她的身?

      但秦小鹿還是平靜地說:“我很感動,只是,趙源,我們還是順其自然,邊走邊看吧,人生變數(shù)很大,為了對我們倆都負(fù)責(zé),現(xiàn)在先別考慮太遠(yuǎn)的事情,好嗎?”

      “我知道,小鹿,你是擔(dān)心我們有一天會分手,你放心,只要你不提出來,那我們就會永遠(yuǎn)在一起,我養(yǎng)你一輩子。如果有一天你要分手……我一定會努力……再把你追回來的……不,我一定會好好對你,不讓你說分手……”趙源在進一步解釋,仿佛怕自己說不明白,怕秦小鹿誤解了他的意思。

      這副實誠的樣子,卻把秦小鹿逗笑了,她嗔怪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快吃飯吧,都涼了?!?/p>

      17

      天氣越來越熱,人一出門,就像闖入了火焰山一般。宿舍里沒有空調(diào),只有一個吊扇每天在天花板上呼啦呼啦徒然地響個不停。晚上熱得實在受不了,于是宿舍里每個人都買了一臺小風(fēng)扇,放在床上,徹夜開著,像一臺臺動力十足的發(fā)動機,奮力地馳騁在漫漫酷暑長夜中??嘞碾y熬,人的心也愈發(fā)狂躁起來。endprint

      這段時間以來,蘇雅明白了世間的很多事情。比如說愛情,果真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并不是任何一個和你在一起的男人,以戀人的身份走進你的生活,跟你展開一段親密的關(guān)系,一有時間就與你聊天、吃飯、做愛,那就是愛情了,不是的。愛情到來的時候,不需要你去揣測,不需要你一次次地確認(rèn),確認(rèn)對方的身份,年齡,而是,它就在那兒,你本來就知道,就是它,不會是別的。她漸漸明了,她跟齊教授的關(guān)系,并不僅僅是起于性,而是源于世界上兩個孤獨的靈魂相互接近、碰撞的渴望,是一種探索未知事物的渴望。有時候想起來,她就感到心底里有塊大石頭壓得她喘不動氣,這份看不到盡頭的感情最近折磨得她幾乎要瘋掉,她不知道這樣的生活還會不會好起來,不知道這種狀態(tài)會持續(xù)多久。但蘇雅可以確定的是,她混亂的感情生活,并不是因為齊教授的出現(xiàn)和介入而造成的,她知道,她的命里早就注定了,她這一生,注定與痛苦為伴。

      蘇雅接到輔導(dǎo)員電話的時候,正打算問問齊教授今天是否有空,自從她從市里領(lǐng)獎回來,一直沒有機會見到他。前幾天齊教授打來電話,說最近他遇到了點麻煩,他的一個應(yīng)屆研究生畢業(yè)論文涉嫌抄襲,在最后一關(guān)中被查出來了,他的責(zé)任重大,現(xiàn)在正在等待學(xué)校的處置。蘇雅簡單安慰了他幾句,她知道他心情不好,她也幫不了什么忙,就沒有提出要見面的要求以免打擾他。

      剛剛輔導(dǎo)員給她打電話告訴她,今天省教育廳的領(lǐng)導(dǎo)來學(xué)校開會,中午會和學(xué)校的領(lǐng)導(dǎo)一起在學(xué)校里的玉華大酒店吃飯,領(lǐng)導(dǎo)點名要蘇雅過去。蘇雅心生納悶,讓她過去干嗎?哪個領(lǐng)導(dǎo)要見她?她回想了一下,她可是從來都不認(rèn)識什么領(lǐng)導(dǎo)啊。輔導(dǎo)員說具體什么事情她也不知道,讓她中午十二點的時候準(zhǔn)時過去,到時候大廳里有人接待。

      蘇雅被帶到一個包間,里面坐了十幾個人,都是男的,她一眼就看到了方昊,還沒等她反應(yīng)過來,方昊就叫了她的名字,讓她到他旁邊坐,她只好走過去坐下了。她感到奇怪,方昊怎么會在這里呢?難道是他讓她來的?正疑惑著,眼睛掃了一下周圍,這才發(fā)現(xiàn)坐在桌前的這些人都似曾相識,她突然想到這些人不正是平日里從來見不到真人,只在學(xué)校新聞中出現(xiàn)的校領(lǐng)導(dǎo)嗎?校長、副校長、書記,還有院長,還有幾個人她也不認(rèn)識,她想大概是其他的校領(lǐng)導(dǎo)。

      菜一道道地都上來了,酒也倒好了。蘇雅感覺氣氛一下子緊張了起來。就她一個女孩夾在一群男人中間,她覺得自己就是一個多余者,不知所措地坐在這兒簡直是莫名其妙。

      這時,方昊開口了:“我給大家介紹一下,這是蘇雅,前不久剛剛獲得了省里舉辦的征文比賽短篇小說一等獎,是師大唯一的一名獲獎?wù)?,小說寫得特別好,未來的大家。”桌上其他人都紛紛點頭。

      書記說:“原來如此啊!我說方廳長怎么突然要給我們推薦人才呢?!?/p>

      校長說:“蘇雅,你可給我們學(xué)校增光了,要不是方廳長向我們介紹你,我們都不知道,原來師大還臥虎藏龍啊?!?/p>

      其中一位副校長說:“是啊,是啊,我們真得感謝方廳長為我們選拔人才。”

      蘇雅的眼睛順著聲音尋找每個說話的人,每個人臉上都帶著微笑,目光柔和,和藹可親,不像報紙或?qū)W校官網(wǎng)上那么嚴(yán)肅,蘇雅聽著他們的話,一臉茫然。方廳長?蘇雅被繞得糊涂了。她轉(zhuǎn)過臉來望著方昊,只見他臉上略顯凝重,一副波瀾不驚的樣子。

      說話間,有人提議干杯,蘇雅稀里糊涂地舉起酒杯,喝了一大口。

      轉(zhuǎn)而她又想,咦?怎么感覺哪里有點不對勁?方廳長?他們嘴里所說的方廳長難道是方昊?方昊是廳長?她竟然不知道!直到幾秒鐘之前,她還被蒙在鼓里。她只知道他在省教育廳工作,這么說,他是省教育廳的廳長?

      雖然蘇雅曾經(jīng)猜測過他的身份,但她從來沒有往這方面想過。怎么說呢,方昊這個人,隔得遠(yuǎn)遠(yuǎn)地看,感覺是個清高冷漠之人,但說過幾句話之后就發(fā)現(xiàn)他深沉的外表之下內(nèi)心里掩藏著坦率和友善,典型的內(nèi)冷外熱型,在蘇雅的想象中,實在不太像是當(dāng)領(lǐng)導(dǎo)的樣子。去市區(qū)領(lǐng)獎的那天中午,她如果知道他是廳長,是這么大的領(lǐng)導(dǎo),她是斷然不會和他講那些話的,也絕對不會以那么隨便自然的口吻跟他說話。蘇雅有一種被欺騙的感覺,但是此刻她不能表現(xiàn)出任何情緒,只得默默地坐在那兒,努力克制著內(nèi)心的緊張,時不時地擠出一絲微笑,心里卻希望早點結(jié)束這頓午宴。

      書記對院長說:“高院長,你們文學(xué)院向來是出人才的地方,這個傳統(tǒng)要繼續(xù)保持下去,你得多重視、多培養(yǎng)、多發(fā)現(xiàn)才是啊?!?/p>

      高院長點了點頭,說:“是,一定的。我聽老師們說文學(xué)院有個女生叫秦小鹿,小說寫得也不錯?!庇殖K雅說,“蘇雅,你知道她嗎?”

      蘇雅笑笑,說:“知道。”她聽院長突然說起秦小鹿,總感覺心里有點別扭。

      高院長接著說:“這個秦小鹿,也不簡單,她身體上有點殘疾,行動不方便,但是學(xué)習(xí)非常用功,而且,特別喜歡寫作,很難得。”

      這時方昊打斷他的話,說:“高院長,那個什么小鹿,我不認(rèn)識,也沒看過她寫的東西,不做評價,我們不提她,蘇雅的小說我可是看過的,是真的好,回頭你得看看,了解一下你們文學(xué)院的學(xué)生寫作水平到底是什么樣子,好吧?”

      高院長有點訕訕的,點頭答應(yīng)著。

      這就有點唇槍舌劍的意味了。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K雅還從來沒見過高院長如此難堪過。蘇雅想,方昊也太不留情面了吧,他剛才當(dāng)著這么多人的面讓高院長下不來臺,高院長心里得多難受啊,不過高院長沒事提一個不相干的秦小鹿干嗎?難道她秦小鹿能代表文學(xué)院的水平擺上臺面嗎?現(xiàn)在看來,老師們還都吃秦小鹿那一套啊。不管怎么說,此情此景,高院長確實很尷尬,蘇雅有點同情他。她搞不懂他們這些領(lǐng)導(dǎo)整天腦子里都在想些什么。但她也看到了方昊在這些人之中的地位,他游刃有余地在他們之間周旋,儼然一個江湖老手,不像與她談?wù)撔≌f時那般謙遜。

      就是從這場莫名其妙的午餐開始,蘇雅對方昊產(chǎn)生了一種復(fù)雜的感情,他全身都是謎,他給蘇雅拋出了一個又一個謎面,令蘇雅欲罷不能。她覺得方昊那樣的人突然出現(xiàn)在自己的生命中,簡直就是黑暗夜空中閃亮的一顆星星,突然在她的頭頂上潑灑星光,照耀著她面前的路途。她確信,方昊是有光芒的人,她一生都被有光芒的人所吸引。endprint

      “蘇雅,去我房間坐一會兒吧?!蔽绮徒Y(jié)束后方昊對蘇雅說。

      蘇雅便跟著他到了他的房間。

      一進房間兩個人都覺得有點尷尬。方昊去開空調(diào),蘇雅去燒開水,這樣,兩個人都有事情做,房間里的氣氛也放松了下來。

      “方老師……你是……廳長?”最終,還是蘇雅先開了口。總得有個人先說話吧。

      方昊點點頭。

      “上次你怎么不告訴我?”

      “沒有告訴你的必要,再說,你要想知道,在網(wǎng)上查一下什么都知道了?!狈疥辉频L(fēng)輕地說,蘇雅這才后悔沒有提前在網(wǎng)上搜一下他的名字。

      “今天……為什么讓我過來呢?”蘇雅覺得剛剛說話的口氣有點生硬,想彌補回來一些什么。

      “剛好想起你也在師大,就順便讓他們叫你了?!?/p>

      “哦?!?/p>

      “其實……”方昊思索了幾秒鐘,“其實是我想見你。”

      蘇雅看見方昊的神情,似乎是認(rèn)真的,她的腦袋轟的一聲,她有點蒙,一時不知道說什么好。

      見蘇雅不說話,方昊走過來,拍了拍蘇雅的肩膀說:“今天中午沒讓你感到不自在吧?”

      蘇雅往邊上走了幾步,不動聲色地掙脫掉落在她肩膀上的那只手,說:“沒有,挺好的。”

      方昊的那只手落寞地停在空中一秒鐘,輕輕地垂了下來。

      “如果沒什么事的話,方……方廳長,我先回去了?!?/p>

      “好?!狈疥谎a充道,“蘇雅,還和以前那樣叫我,或者,直接叫名字。”

      “哦。”蘇雅慌亂地點頭答應(yīng)著,走了出去。

      蘇雅走在午后兩點的校園里,就像走在一只烈焰升騰的火爐里,一波又一波的熱浪朝她襲來,她只感覺周身都是熱的,她也變成了熱的,變成了一縷氣,一抹煙,一滴水珠。

      18

      秦小鹿突然把大家從四面八方召集回來,她要請舍友們吃飯。這是大學(xué)三年以來從來沒有過的事情。要知道,每次宿舍聚餐,秦小鹿從來都沒有參加過,想邀請到她,那可比登天還難。

      說起來,宿舍聚餐在大學(xué)生當(dāng)中可以算得上最普通最常見的一種聚會,十天半個月聚一次是再正常不過的了。這既能加強舍友之間的感情,又能為大家享受一頓美味大餐提供一個合理的理由。如果她們的男朋友有空閑的話,通常也會參加,一桌人,有男有女,說的話有葷有素,才有意思,玩得才開心。再說,舍友之間,彼此都不見外,帶著男朋友一起參加宿舍聚餐,就如同出嫁的女兒們帶著各自的女婿約好一起回娘家一樣自然。如果另外四個舍友都確定帶著男朋友參加宿舍聚餐,蘇雅一般會找個理由說有事去不了,其實她知道四個舍友也不希望她在場,四對戀人,外加一個電燈泡,這算怎么回事呢?

      而秦小鹿,不論舍友們籌劃的是什么主題的聚餐,她是一律不參加的。如果沒有什么名頭的聚餐,那么一般都是大家AA,如果某個人過生日,或者遇到了什么高興的事,就會請客,那么下次就該輪到另一個人請,早晚會輪到自己。秦小鹿每天節(jié)衣縮食,省吃儉用,怎么能舍得一下子花出去平時半個月的生活費呢?出于經(jīng)濟原因,或者是自尊心,她有屬于自己的正當(dāng)理由拒絕與她們聚餐,但她不會這么直接地說出來,她會說有別的事情需要馬上去辦。每次聚餐時,雖然她們都知道秦小鹿不會去,但她們?nèi)耘f客氣地告訴她一聲,她也會變著花樣地編造著各種理由,她知道舍友們其實早就看穿了她的伎倆,她們明明可以不用喊她,可偏偏每次都明知故問,分明就是要讓她出丑,讓她心里不痛快。長此以往,她內(nèi)心里對她們的芥蒂也更深了一些。

      對于秦小鹿要請客這一消息,大家有著各種各樣的猜測。難道她要公開她和趙源的戀情了嗎?還是,她良心發(fā)現(xiàn),想要緩和與舍友們的關(guān)系?或者是,她提前找到了一份中意的工作?還是別的什么開心的事情……

      時間定在了周六的中午,蘇雅抱歉地跟秦小鹿說,她有事,實在是去不了了。因為是秦小鹿請客,她們幾個都不好意思帶上男朋友。一是怕秦小鹿初次見到他們會尷尬,二是因為秦小鹿沒有明確說讓她們可以帶男朋友,畢竟多一張嘴,就多一個人飯錢,她們可不愿欠秦小鹿的情。

      菜都是她們幾個點的,秦小鹿注意到她們都挑貴的點,她在心里一邊默默數(shù)著價格,一邊安慰自己,就讓她們宰一頓吧,畢竟自己有求于人。不一會兒,點的菜陸續(xù)上了桌,大家都沒有像以前那樣說說笑笑,因為畢竟這次是秦小鹿做東,而且是第一次與她們一起聚餐,跟以前是大有不同的,而且,她們相信秦小鹿不會無緣無故就請她們吃飯的,她一定要說什么事情,所以她們內(nèi)心里都很期待,等待著秦小鹿開口,然后切入正題,她們好奇,接下來她要說的事情是不是符合她們的猜測,幾個人偶爾小聲地交頭接耳,甚至有些按捺不住了。雖然在說著無關(guān)的事情,可是心思都一樣。

      簡短的一番客套之后,秦小鹿就像個女主人一樣招呼大家多吃,雖然她極力表現(xiàn)得熱情和殷勤,但在酒桌上,她只不過是一個沒有出師的門徒,她的熱情很刻意,她的殷勤很生硬,總之,一切都顯得很牽強。但舍友們好像并不怎么在意,只是互相品評著菜的口味,并和以前吃過的菜做比較,約好下次聚餐可以再點這道菜或者堅決不點。整個包間里一派歡笑聲,秦小鹿默默地看著大家吃吃喝喝,她們笑,她也笑,她們說到什么有意思的事情,她也用充滿好奇的眼神望著她們,卻始終融不進她們的談話中,就像在宿舍里一樣,她們的臥談會她一句也插不上嘴。真是一群最熟悉的陌生人??!

      在吃得差不多的時候,葉子先開了口。不愧是舍長,老將出馬,一個頂四個,總能在關(guān)鍵時候發(fā)揮重要作用。

      “小鹿,今天你請大家出來,是不是有什么好事要跟我們說???”

      葉子把這句話一說出來,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氣,仿佛這話是從自己嘴里說出來的。大家把目光都聚集在秦小鹿身上。

      “是不是交男朋友了???”一個舍友問道。

      “交男朋友是好事,小鹿你不要藏著掖著啊,怎么今天不帶來讓我們看看?”另一個舍友說道。

      “是啊是啊,有什么新情況?快說快說……”大家顯得很興奮。endprint

      “我是有事要跟你們說,不過……”秦小鹿欲言又止。

      “不過什么呀?都一個宿舍的,有話直說就行?!比~子說。

      “今天……其實……有個事……是這樣的……就是……”秦小鹿還是一副吞吞吐吐的樣子。

      “哎呀,小鹿,你快說吧,就是天塌下來,不是還有高個子頂著呢?!币粋€舍友說道。

      “就是啊,天塌下來還有我們幾個高個兒的呢!”另一個舍友補充道。

      “嗯……”秦小鹿像是下定了很大的決心,“我想跟你們借點錢……”

      大家臉上的笑容立即凝固了,聲音也消失了。包間里鴉雀無聲,秦小鹿低著頭盯著面前的餐盤,雙手緊緊地絞在一起,而其余幾個人則大眼瞪小眼,用目光互相交流著。

      “借多少?”葉子又代表大家問了出來。

      “三萬,不過……”秦小鹿解釋道,“少一點也可以,等下學(xué)期的獎學(xué)金和助學(xué)金一發(fā)下來,我立馬就還給你們。”她感覺口干舌燥,說完這句話她仿佛用了一個世紀(jì)那么長。

      “三萬有點多啊。”

      “我們哪有那么多錢啊。”

      “是呀,就是我們幾個人分別幫你湊一點,也湊不夠這么多啊?!?/p>

      “小鹿,你要這么多錢干嗎?”

      “家里出什么事了嗎?”

      “父母生病了嗎?”

      “別著急,慢慢想辦法?!?/p>

      “對,辦法總會有的?!?/p>

      “咱班王晶晶家里挺有錢的,要不你問問她試試?!?/p>

      “萬濤也不差錢?!?/p>

      “黑馬最有錢,他是名副其實的富二代?!?/p>

      “對,別說是三萬,就是三十萬,他也能一下子掏出來?!?/p>

      “得了吧,人家沒事干嘛給你掏出三十萬?!?/p>

      “我又沒說給我掏,是借給小鹿?!?/p>

      “無緣無故的,他能出手那么大方?除非被他看上了?!?/p>

      “就是被他睡了估計也拿不到三十萬吧?!?/p>

      “怎么,你被睡過?”

      “滾!你才被睡過!”

      “嗨!都是同班同學(xué),低頭不見抬頭見,什么睡不睡的?!?/p>

      “就是就是,同學(xué)有難,大家都是能幫就幫嘛?!?/p>

      “哎,對了,蘇雅平時也挺寬裕的,等她回來問問她?!?/p>

      “咱班這么多有錢人啊,為啥就我沒錢。”

      “還有我,一到月底就得穿越到解放前,只能過白水青菜的苦日子?!?/p>

      “哎,說真的,我剛買了個包包,卡里就剩兩千了,留著這個月做生活費還不夠呢?!?/p>

      “你還有兩千吶,我都一分沒有了,昨天我剛在網(wǎng)上看上了一款新手機,正準(zhǔn)備讓我媽給我打錢呢?!?/p>

      “沒獎學(xué)金沒助學(xué)金的月光族表示已經(jīng)吃了好幾天的包子加泡面?!?/p>

      “活該你月光族,叫你平時省著點花,你不聽,這下好了,現(xiàn)在吃土了吧。”

      “哎,你還幸災(zāi)樂禍,我咒你天天吃土……”

      聽著她們你一句我一言的對話,秦小鹿的眼淚吧嗒吧嗒地掉在了餐盤上,她不敢抬頭望她們一眼,也不敢哭出聲來,只是緊緊地閉著眼睛,任憑眼淚順著臉龐滑落下來,內(nèi)心里翻江倒海。

      “那個……不用了……我不借了……”秦小鹿極力克制著自己的眼淚,裝出一副無所謂的樣子。

      “小鹿,我們手頭也挺緊的?!薄靶÷?,你再想想辦法。”“小鹿,一切都會過去的?!薄匦÷沟男囊呀?jīng)涼透了。她們并不知道事情的原委,又怎么能體會得到她的心情呢?其實,她早就預(yù)料到了剛才的這種結(jié)果,她知道,即使是親兄弟也明算賬,人與人之間,再親密的關(guān)系,一旦牽扯到錢,對方就可能翻臉不認(rèn)人,何況,她和她們的關(guān)系一向是疏遠(yuǎn)的??墒撬矝]有別的辦法了,才決定請她們吃一頓飯,只要有一絲希望,總歸要試一試。

      現(xiàn)在,她知道她是白請了。沒有人愿意幫她,哪怕是舉手之勞。她們白吃白喝了一頓,對于她的求助只是客套地表示了一下關(guān)心,并不打算知道她到底遇到了什么困難,而是一個勁兒地為自己不想借錢找各種理由。她們嘰嘰喳喳地說著,絲毫沒有考慮過她的感受,她們竟然心照不宣地在她面前演起了戲!這群虛偽、自私的女人!這群白眼狼!

      其實,她的內(nèi)心早就快要崩潰了,她的生活已經(jīng)被所謂的王大夫摧毀得面目全非、一片狼藉。她不敢告訴任何人,她從借貸寶上借了兩萬多塊錢,才這么幾天的工夫,就連本帶息漲到了三萬多,債主已經(jīng)催了她好幾次,讓她先還一部分,其余的以后再一點一點地還,并且給出了一個期限,在這個期限內(nèi)如果再不還錢,就把她的“裸條”發(fā)給她的家人和老師同學(xué)。

      秦小鹿感到害怕,她每天都生活在恐懼中,她很想找個人傾訴一下內(nèi)心的苦楚,但她不知道找誰,她想過趙源,那個帶給她溫暖的男人,她多想在他懷里大哭一場,把心中的委屈和痛苦都傾倒出來,但是她太怕失去他了,她如果把這些說出來只會把他嚇跑。而且他的積蓄可能遠(yuǎn)遠(yuǎn)沒有這么多,她如果向他開口,他會怎么想呢?才交往了這么幾天就想著他口袋里的錢?她不能告訴他,決不能,所有的痛苦與煎熬注定都得她自己來承受。

      (未完待續(xù))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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