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芝慧/編譯
一場關于梭羅博物學的對話
張芝慧/編譯
丹尼爾·瑞肯森(Daniel Ricketson)的素描作品:梭羅。1854年他們初次相見,梭羅并不像瑞肯森想象中的肥碩壯實,這讓他很意外
● 亨利·戴維·梭羅出生于1817年7月12日,是美國作家、哲學家,超驗主義代表人物。2017年,為了紀念梭羅200周年誕辰,《美國科學家》雜志書評編輯黛安娜·廷布林(Dianne Timblin)女士對話4位對梭羅有著深入研究的圖書作者,探討身為博物學家的梭羅不為人知的一面。
參與這次對話的4位圖書作者分別是:理查德·希金斯(Richard Higgins),《梭羅與樹木之語言》(Thoreau and the Language of Trees)一書作者,該書摘錄了梭羅著作的100個選段,從中探討梭羅關于樹木的知識以及與樹木的聯(lián)系。理查德·普林馬克(Richard B.Primack),自然保護生物學家,他的作品《瓦爾登湖變暖:氣候變化來到梭羅森林》(Walden Warming:Climate Change Comes to Thoreau’s Woods)對生態(tài)學家、氣候科學家和環(huán)境史學家均有重要價值。地質學家羅伯特·索爾森(Robert M.Thorson),其新書《船夫》(The Boatman)探討了康科德河對梭羅至關重要的影響,尤其強調了工業(yè)化侵蝕如何觸發(fā)了梭羅的思想嬗變。勞拉·沃爾斯(Laura Dassow Walls),英語文學教授,數(shù)十年來專注于梳理梭羅的圖書檔案,挖掘梭羅的生活細節(jié),她的新書 《亨利·戴維·梭羅的一生》(Henry David Thoreau:A Life)與讀者分享了她對梭羅獨到的分析與見解。
問:諸位從不同角度研究博物學家梭羅,我想知道你們研究的初衷是什么?普林馬克博士,您在《瓦爾登湖變暖》一書中寫道,梭羅記錄的環(huán)境數(shù)據(jù)對您在馬薩諸塞州康科德地區(qū)的生態(tài)研究至關重要,請談談您的感想。
普林馬克:通過梭羅19世紀50年代對自然的觀察與現(xiàn)代觀察的對照,可以為氣候變化對動植物的影響提供有力證據(jù)。梭羅曾連續(xù)8年每日詳細觀察并記錄數(shù)據(jù),這些數(shù)據(jù)清楚地證實了這一轉變,即現(xiàn)今植物開花展葉的時間比160年前提早了兩周。
我們還發(fā)現(xiàn)這種提前是春季氣溫上升,而不是降雨、土地利用方式變化等其他因素引起的。梭羅的觀察也幫助我們證實了鳥類對氣候變暖的反應并不敏感,它們每個春季遷徙抵達瓦爾登湖的日期變化不大。我在《瓦爾登湖變暖》一書中討論了氣候變化的可能影響,特別是植物、鳥類以及鳥類所食昆蟲這三者之間季節(jié)性生態(tài)失配的后果。
同時,通過此書我想傳達更多梭羅《瓦爾登湖》的核心理念:簡單生活的原則、仔細觀察自然的重要性以及選擇政治立場必備的道德理性。這些觀念如今聽來依舊中肯,為我們應對正在發(fā)生的全球氣候變化危機提供指引。
問:沃爾斯博士,您在撰寫《亨利·戴維·梭羅的一生》前,已經(jīng)出版了許多關于梭羅的作品,那這本傳記又有哪些獨到之處呢?
沃爾斯:我關于梭羅的早期作品討論的是“梭羅與科學”,當時在寫作過程中我還分出了部分素材,寫了一本關于“愛默生與科學”的書。因此,人們就認定我的專攻領域是“某某與科學”研究。但是,我從未認為科學是一個獨立地帶,遠離文學、文化、宗教和社會改革等等。我以一個人文學者的視角走近科學,在我所有的作品中,我都試圖表明:我所關注的主人公(梭羅、愛默生、洪堡)無一不是將自然科學加以整合來達成人生和思想豐富完滿的。
遺憾的是,除了生態(tài)批判領域,大多數(shù)主流人文學者堅持將文學與科學分離或者對科學淺嘗輒止。盡管我就此進行了諸多探討,但對于人文研究的影響依然微不足道。因此,我撰寫《亨利·戴維·梭羅的一生》的其中一個目標便是盡可能將他的科學成就融入他豐富的人生,以表明他扮演的文學家、社會改革家和科學家的多重角色在其思維和生活方式中是不可分割的。科學不應該被區(qū)別對待,正如洪堡所言,人類對于大自然、對于宇宙而言從來都不是孤立的,我認為這個隱含的假定應當體現(xiàn)在每一部文學作品中。
除此之外,我還有一個具體的目標,我以冰川融化作為這部傳記的開篇是想表明梭羅的研究是深深扎根于地方的,不了解梭羅的所在就難以理解梭羅以及他的思想。梭羅本人也對了解他所處的地域如何一路走來有著深深的渴望。因此,我們透過梭羅所在地區(qū)的地質史和自然志,才有機會加深理解梭羅是如何認識自己的。
梭羅心愛的望遠鏡對于他作為博物學家的工作是必備的。沃爾斯博士在她的作品 《亨利·戴維·梭羅的一生》中提到,1854年 3月 15日,梭羅考慮再三,用8美元買下了望遠鏡,從此以后他便一直將望遠鏡帶在身邊
問:沒錯,理解梭羅所在的地域環(huán)境對理解梭羅本人至關重要。希金斯先生,請您談談在《梭羅與樹木之語言》一書中,您是如何深挖梭羅對樹木的觀察和酷愛來證明了一點的。
希金斯:首先,梭羅關于樹木的獨特創(chuàng)見深邃而有力,這一點被很多人忽略了。他對樹木的涉獵、關于樹木的作品非常廣泛,同時這對我也是一個挑戰(zhàn):如何寫一本關于樹木的書,不僅僅只是綱要或者編目。梭羅在森林動力學領域的開創(chuàng)性研究都被撰寫過了,如大衛(wèi)·福斯特(David Foster)的《梭羅鄉(xiāng)村》(Thoreau Country),因此我想要挖掘一些新的東西。為了保證作品聚焦梭羅的心路歷程,而不只是分析他對樹木的看法,我決定圍繞5個方面來組織作品,展現(xiàn)梭羅對樹木的體驗:他的所見、所感、智識、詩意沉思和精神氣質。我希望讀者在某種程度上如梭羅一般感知樹木。寫作對我本人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我希望讀者也從中體會到。
梭羅的個人體驗帶來的好奇、驚嘆,甚至敬畏讓我們更加領會到了“人樹一體”。梭羅經(jīng)常有這樣的感悟,在研究復雜的大型植物時,他將它們視為大自然不同尋常、形態(tài)各異的美景,象征著精神和真理。盡管他作為博物學家的敏銳觀察并沒有讓他的森林動力學受到更多的關注,但我選擇將重點放在挖掘梭羅對樹木的個人感知以及樹木為梭羅身為詩人、作家、哲學家?guī)淼亩嘀伢w驗上。
馬薩諸塞州康科德的一顆榆樹,栽種于1858年。這棵樹生長在1856年被砍伐的榆樹所在的同一地點。梭羅在日記中記錄了砍伐帶給他的痛苦
我希望通過梭羅的語錄和一些影像來復原梭羅眼中的樹木,因此我盡可能用詞直接并保持原創(chuàng),而把一些文學及科學文獻都放在注解里。此外,我希望展現(xiàn)梭羅對有些樹木的獨特、出乎預料的情感響應,因為我發(fā)現(xiàn)梭羅對大自然的領悟在于他對特定細節(jié)的關注。書中有一些有趣的章節(jié),如梭羅對白松的熱愛、康科德榆樹被砍伐的故事、古老橡樹林、雪中樹景帶來的喜悅以及驚人的航海中的樹木意象等。
問:索爾森博士,請您談談您的新書《船夫》如何探討了康科德河對梭羅的影響。
索爾森:14年前,梭羅故鄉(xiāng)馬薩諸塞州康科德的公共圖書館特藏館館長萊斯利·威爾森(Leslie Perrin Wilson)給我看了一張超過 7英尺長的匿名地圖,并問我:“你看看能派什么用場?”之后的12年里,雖然我做著各種研究,但館長的問題一直縈繞在我的腦海中。直到2014年,我完成了《瓦爾登湖岸》(Walden’s Shore),這本書講述梭羅文學巨著中的物理科學。之后我又開展了梭羅的河流年代學研究,這時我才真正能夠回答萊斯利館長當時的問題。萊斯利館長展示的神秘地圖成為我對梭羅未發(fā)表的1859至1860年河流工程方案研究的羅塞塔石碑。當時美國正在爭議是否拆除大壩(爭議歷時4年,消除了4項州法),所以這個河流工程方案是秘密進行的。然而,河流工程的研究成果驚人。在這卷地圖中有詳細的渠道形態(tài)、數(shù)百次測探、7個不同河段和44個調查梯度的詳細資料。這張圖集合了梭羅一生對故鄉(xiāng)最大的地形康科德河特征的調查研究,我認為這片地域對梭羅一生影響深刻。
我希望從梭羅的神秘地圖里汲取養(yǎng)料,當然還有其他5個原始文件,重建梭羅作為船夫及河流科學先驅的生活。這5個文件是:1862年的工程報告,擁有3.5萬個數(shù)據(jù)點;1860年一個特別立法委員會的報告;未發(fā)表的梭羅手記;未發(fā)表的《橋梁統(tǒng)計》以及梭羅的一些私人論文。值得注意的是,梭羅河流課題中的定量細節(jié)在1906年出版時從他的論文中被刪除,讓這位天才河流科學家在20世紀封圣時不幸被埋沒。《船夫》終于將梭羅對河流的熱愛和天賦重新昭告天下。
問:沃爾斯博士,如您之前所說,文學文獻有其局限性,忽視了梭羅在科學領域獲得的成就。多年來,您通過探索梭羅博物學成果開創(chuàng)了更加立體的視角,并證明了這一視角對梭羅的哲學及創(chuàng)作有著深刻的影響。您是如何理解這樣一位從根本上來說跨學科的人物呢?
沃爾斯:想要理解梭羅這位跨學科的人物,首先要認識到科學、技術、社會科學、人文學科以及藝術都是融會貫通的。這并不只是抽象概念,而是體現(xiàn)在特定的問題和研究上的。如果我們可以真正理解梭羅是如何完成這幅拼圖并賦予它意義的,深刻體會其中的美妙,我們也許能夠在這個新世界里學著去整體性地看待萬物,將不同學科加入交換節(jié)點,而不是簡單割裂。
其實在我學著成為生態(tài)學者時,我便開始思考梭羅。他的日記特別讓我著迷,它們證明了一個人可以全方位地真正地活在這個世界上——行走、關注、永遠充滿好奇,這些都是更充實活著的方式。梭羅的后期作品保持著創(chuàng)作活力,驚心動魄。深掘那些吸引他的問題,他的寫作也越來越好,體現(xiàn)出一個更獨特的“梭羅”。雅克布·布羅諾夫斯基(Jacob Bronowski)曾寫道,創(chuàng)造力是兩個事物出現(xiàn)了從未被嘗試過的深度連接。梭羅每天都在尋找這種連接,這成為他的人生課題——作為一個作家,尋找“世界萬物通用的語言”與大自然的深層連接。然而,大自然對于梭羅來說足夠龐大,它包含了人類,例如梭羅通過文學、哲學以及最重要的觀察來深入研究的那些人。梭羅也許對人類缺乏共鳴,但卻對大自然感同身受——狐貍、旱獺、鷹、山雀、松樹和蘋果樹——他和它們心意相通,令人驚嘆。
這意味著梭羅并不是死守著“客觀”信條的科學家,他認為人類的感覺與情感流露都是認知的一部分。正如洪堡所說的,物理現(xiàn)象只是宇宙的一部分。梭羅的世界觀促使他不斷尋找事物間的聯(lián)系,就如他總是對某事物與他個人之間的聯(lián)系感到著迷,他認為科學家僅僅專注于客觀事實而忽略了兩者之間的聯(lián)系是不應該的。因此,梭羅關注各種各樣事物之間的聯(lián)系——烏龜?shù)芭c蛋孵化時地球溫度的關系,鳥類與它們選擇筑巢材料的關系——這樣的問題層出不窮。
梭羅活躍的好奇心是他偉大創(chuàng)作的源泉,他的思維是連貫的,所有知識都是貫通的。梭羅非常善于運用身體的每一個感官,例如他注意到某一種植物摸上去是涼的,而它掉落的枯葉卻是溫熱的。梭羅不只注意到了“事實”,而是從這成千上萬的觀察中提煉出更深層的內容,他就像個永遠充滿好奇心的孩子,對知識的渴望同樣也表達了他對美好事物的欣賞及感恩。梭羅對機器非常著迷,他是一位出色的發(fā)明家,他發(fā)明的石墨研磨機為家族帶來了財富。他深信,每一個受過良好教育的人都應該明白鐵路機車的運作原理,并可以修理好它。
在梭羅眼中,從發(fā)問發(fā)動機運作原理,到發(fā)問森林、河流乃至民主如何運作并不是一個大的跨越。他知道得越多,他眼中的宇宙就越廣闊越有趣,他熱衷于分享他的知識,希望他的讀者和學生也為這些知識感到著迷。
阿薩貝特河為附近的一個工廠供電。索爾森提到,阿薩貝特河是梭羅最喜愛的一條河,盡管它是區(qū)域里被破壞最嚴重的
學習事物運動的原理和意義使梭羅的思想在各個領域碰撞,今天我們稱之為“學科”交叉。梭羅也是一位人類學家,他對政治和社會的運轉充滿好奇,當美國科學促進會詢問梭羅的專攻領域時,他的回答是 “阿爾岡昆印第安人在與文明社會接觸前的禮儀習俗”。梭羅通過研究歷史開始每一項研究,他不認為美洲原住民的前科學是無知的,因為從另一個角度來看這代表他們的知識淵博;他沒有因為時間的久遠便給早期的博物學家打上“過期”的標簽。梭羅研究達爾文時,也是他人生最活躍的一個時期,他重讀16世紀草藥師的作品,以了解達爾文與祖先的關系。梭羅又是一名文學藝術家,他從一開始便注定要成為一位詩人,一生始終保持著對語言的敏銳。他不僅僅是一位好作家,更是一位偉大的科學作家。令人遺憾的是梭羅英年早逝,如果梭羅能多活20年,我們便能有幸看到他如何將不同的學科和諧一致的編織在一起。
問:我非常好奇,轉變視角對科學家意味著什么?梭羅對科學有什么影響?科學家又能從梭羅身上學到什么?
希金斯:從現(xiàn)實意義來說,普林馬克等科學家正通過梭羅詳細的物候記錄來研究氣候變化對植物開花和對鳥類遷徙時間的影響。過去25年中,學者們不斷挖掘梭羅遺留下卻還來不及整理的豐富的康科德區(qū)域植物觀察數(shù)據(jù)。因為發(fā)表時這些數(shù)據(jù)被刪除了,所以學者們需要一些時間來還原。林業(yè)領域同樣忽略了梭羅發(fā)表的關于演替和樹木年代學的成果,因為他們不相信一位超驗主義者的觀察。
盡管重新收集這些知識很重要,但科學家更應該培養(yǎng)的是梭羅的思考方式。當梭羅試圖去了解大自然,他深信嚴格定量與“微觀視野”有局限性,不足以看到整個大自然甚至是大自然的影子。梭羅重視科學,但他總是將博物學家的精確觀察與美學和哲學的視野、觀念相結合。梭羅看到了樹的知識,更看到了樹的精神,如此看世界是多么美好??!
索爾森:首先,梭羅給我們樹立了典范:在一個思想體系中,科學“發(fā)展知識”的目標與人文“意義建構”的目標可以恰到好處地平等共存。19世紀后,科學專業(yè)化將這兩個目標分割開了。我們應該記住梭羅時代提出的“科學家”一詞,它是文化元素,也是對應“藝術家”的一個標簽。
其次,科學家能夠回顧并體會到梭羅被好奇驅使,沒有資金支持的研究也能滿足他對知識渴望的喜悅。梭羅在1851年秋天寫道:這河流多蜿蜒曲折??!我迫不及待想要開始這“蜿蜒”的研究了!通過實地觀察以及過人的天資,來年春天梭羅便發(fā)現(xiàn)了螺旋形流動定律。這是另一個梭羅,不是那個被熟知的文學家、哲學家、政治家的梭羅。
追隨梭羅,研究員薩拉·拉斯伯恩(Sarah Rathbone)在馬薩諸塞州康科德區(qū)域進行物候研究。她正在研究一種叫毛洋槐(Robinia hispida)的植物
梭羅被定義為科學家的第3個原因是他給我們留下了出色的歷史數(shù)據(jù)集。他最顯著的成果是關于植物物候、動物學以及大自然物理變化的數(shù)據(jù)集。我最近的一本書附有梭羅收集分析的知識庫,里面提供了至今所有變化的歷史基準。梭羅的數(shù)據(jù)包括了寬度、深度、形狀、曲率、速度、排量、遷徙率以及在洪水季和基準時期水流的溫度。
普林馬克:梭羅證明了我們可以通過科學觀察來理解大自然,每天如此,并多年堅持。梭羅對大自然的觀察和記錄為研究者提供了一個研究氣候變化的模型。他擁有的最高級的儀器只是一個溫度計,卻系統(tǒng)地記錄了觀察的科學數(shù)據(jù)。如今,服務于“國家物候網(wǎng)”“爆芽工程”“一路向北”以及eBird等網(wǎng)上數(shù)據(jù)庫的數(shù)以萬計的研究者都有著梭羅式的仔細觀察習慣。如果科學家可以通過應用梭羅的實踐及領悟來證明博物學者觀察的力量,將會鼓舞更多人去觀察記錄他們周圍的自然環(huán)境,加入研究者的行列,更積極地參與保護我們的自然環(huán)境。
[資料來源:Amercian Scientist][責任編輯:彥 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