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剛(四川大學(xué)藝術(shù)學(xué)院,四川成都610041)
李成官職考略
韓剛
(四川大學(xué)藝術(shù)學(xué)院,四川成都610041)
五代宋初山水畫大家李成官職北宋即有爭議,現(xiàn)當(dāng)代以來卻坐實李成生前官職“都是不可靠的”“皆為誤傳”與“毫無根據(jù)”這樣的論斷,致使個性鮮明、志向高蹈之大家形象,枯槁干癟為扁平畫史符號。質(zhì)疑李成生前官職的主要原因有二:《李成墓志銘》作者宋白為文“少法度”,李成子孫為親者諱。北宋史料所載李成生前官職難以證偽,應(yīng)是可信的。
李成;舉進(jìn)士;尚書郎;光祿寺丞
李成,字咸熙,唐之宗室,五代宋初山水畫家,當(dāng)時即有大名。《圣朝名畫評》卷二《山水林木門第二》謂“畫山水林木,當(dāng)時稱為第一”[1]131;《圖畫見聞志》卷一《論三家山水》譽為“三家鼎峙,百代標(biāo)程”[2]5;《宣和畫譜》卷十一《山水二·李成》謂“于時凡稱山水者必以成為古今第一”[3]114;等等。成之祖父李鼎官唐國子祭酒、蘇州刺史,唐末避亂遷山東青州益都營丘(今山東昌樂境內(nèi)),遂為營丘人。鼎之子李瑜,官青州推官。瑜之子即李成。成之子李覺,宋太宗太平興國五年(980年)舉《九經(jīng)》,起家將作監(jiān)丞,歷官秘書丞、國子博士、直史館、判國子監(jiān)與司門員外郎等,《宋史·儒林》有傳。覺之子李宥,宋真宗大中祥符五年(1012年)進(jìn)士,官祠部員外郎、集賢校理。
李成謝世后,記述、研究者眾。宋白《李成墓志銘》(后文簡稱“《宋志》”)為首出,之后,劉道醇《圣朝名畫評》、郭若虛《圖畫見聞志》、《宣和畫譜》等北宋畫史均設(shè)李成傳論,頗涉官職。北宋歐陽修《歸田錄》、米芾《畫史》、張方平《李宥墓志銘》等亦載不少李成官職信息。北宋王辟之《澠水燕談錄》、南宋王明清《揮麈后錄》等引述《宋志》,并以之為預(yù)設(shè),質(zhì)疑《歸田錄》《畫史》等所載李成生前官職?,F(xiàn)當(dāng)代李成研究論及官職者以時間為次主要有謝稚柳《李成考》,徐建融、徐書城主編《中國美術(shù)史·宋代卷》(上),何惠鑒《李成略傳——李成與北宋山水畫之主流》(上篇)(后文簡稱“《李成略傳》”),李裕民《李成生平與家世考》,等等,后三家在李成官職論斷上一致,受謝稚柳影響,以《宋志》為預(yù)設(shè),承襲宋王辟之、王明清的思路。單看王辟之、王明清以來對李成官職之論述,很容易讓人信以為真,然當(dāng)將其與北宋其他史料所記李成官職對照勘驗時,便會發(fā)現(xiàn)疑問和重重矛盾,未免讓吾人生出對李成官職一探究竟之好奇,此本文所起也。
劉道醇《圣朝名畫評》為現(xiàn)存最早涉及李成官職者,卷二《山水林木門第二》:
李成……開寶(968~976年)中……后成舉進(jìn)士,來集于春官。[1]131
歐陽修(1007~1072年)《歸田錄》卷第二:
近時名畫,李成、巨然山水,包鼎虎,趙昌花果。成官至尚書郎,其山水寒林往往人家有之。[4]618之后,張方平(1007~1091年)《李宥墓志銘》:
祖成,贈太子洗馬,不仕亂世,放懷詩酒,與逸民游。[5]465之后,王辟之(1031~?)《澠水燕談錄》卷七引《宋志》曰:
子覺,仕至國子博士、直史館,贈成為光祿丞。[6]1285之后,米芾(1051~1108年)《畫史》:
成身為光祿丞,第進(jìn)士。子祐為諫議大夫。孫宥為待制,贈成金紫光祿大夫。[7]6之后,宋徽宗宣和二年(1120年)成書之《宣和畫譜》卷十一《山水二·李成》:
李成,字咸熙……未幾,成隨郡計赴春官較藝。[3]114之后,南宋王明清《揮麈前錄》卷三第八九條引《宋志》曰:
子覺,仕太宗,兩歷國子博士。其后以覺贈至光祿寺丞云。[8]3599
綜言之,李成曾“赴春官較藝”,“舉進(jìn)士”,“身為光祿丞”,“官至尚書郎”,因子覺贈成“光祿寺丞”(從六品上),孫宥為待制贈成“太子洗馬”(從五品下)、“金紫光祿大夫”(正二品)等,為目前所知宋代文獻(xiàn)所記李成官職。
最早對李成官職提出質(zhì)疑的是北宋王辟之《澠水燕談錄》卷七:
考白所作成志,則成未嘗仕,而歐陽文忠公以為成仕至尚書郎。按白與成同時人,又與成子覺并列史館,其所紀(jì)宜不妄,不知文忠公何以據(jù)也。正當(dāng)以志為定。[6]1285
王辟之質(zhì)疑歐陽修謂李成“官至尚書郎”,依據(jù)是《宋志》未載,理由是宋白與李成同時,“又與成子覺并列史館”①按,王辟之《澠水燕談錄》謂宋白“與成子覺并列史館”當(dāng)誤。雖宋白與李覺均曾任職于史館,然任職時間不符?!端问贰匪伟妆緜鬏d其太宗即位(976年)后,“歲余召還……俄直史館……太平興國五年(980年),與程羽同知貢舉,俄充史館修撰、判館事。八年(983年),復(fù)典貢部,改集賢殿直學(xué)士、判院事”(元脫脫等《宋史》卷四百三十九《文苑一》,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12998頁)。而《宋史》李覺本傳載其宋太宗端拱元年(988年)冬“直史館”([元]脫脫等《宋史》卷四百三十一《儒林一·李覺傳》,第12821頁)。二人任職史館在時間上間隔五年,故“并列史館”應(yīng)誤。,“所紀(jì)宜不妄”,故“當(dāng)以志為定”。之后,南宋王明清《揮麈前錄》卷三第八九條:
此宋白撰志文大略如此。王著書,徐鉉篆。覺字仲明,列《三朝國史·儒學(xué)傳》,敘其世家又同。覺子宥,仕至諫議大夫,知制誥,有傳載《兩朝史》。傳云:“祖成,五代末以詩酒游公卿間,善摹寫山水,至得意處,殆非筆墨所成。人欲求者,先為置酒。酒酣落筆,煙云萬狀,世傳以為寶?!睔W陽文忠公《歸田錄》乃云“李成仕本朝尚書郎”,固已誤矣;而米元章《畫史》復(fù)云“贈銀青光
圖1 (傳)李成《晴巒蕭寺圖》
圖2 (傳)李成、王曉《讀碑窠石圖圖》
祿大夫”,又甚誤也。[8]3598-3599
王明清質(zhì)疑歐陽修云成官“尚書郎”與米芾云贈成“銀青光祿大夫”,理由是《宋志》《三朝(太祖、太宗、真宗)國史·儒學(xué)傳》《兩朝史》等未載。
現(xiàn)當(dāng)代以來之李成生平研究中,官職問題頗為學(xué)者關(guān)注。如謝稚柳《李成考》:
《圣朝名畫評》說他“舉進(jìn)士”,《宣和畫譜》說他“赴春官較藝”,都是大同小異的。這些記載,可以看出當(dāng)時對李成,盛傳著的這些事。然而看來都是不可靠的……誤傳。[9]104
徐建融、徐書城主編《中國美術(shù)史·宋代卷》(上):
歐陽修《歸田錄》以李成為“尚書郎”;劉道醇《圣朝名畫評》以李成“舉進(jìn)士,來集于春官”;米芾《畫史》以李成“身為光祿丞,第進(jìn)士”,“贈金紫光祿大夫”;《宣和畫譜》以李成曾“隨郡計赴春官較藝”,皆為誤傳。[10]167
何惠鑒《李成略傳》:
李成一生未嘗入仕,死后贈官可能依翰林圖畫院之例止光祿寺丞①按,何惠鑒謂李成“死后贈官可能依翰林圖畫院之例止光祿寺丞”當(dāng)誤,李成恥“與工技同處”,并非畫院畫家,恐難以畫院畫家制度言之。,是為宋初的制度。而《圣朝名畫評》稱其“舉進(jìn)士”,歐陽修《歸田錄》卷二謂“成官至尚書郎”,米芾《畫史》更謂“贈銀
青光祿大夫”,三書均屬毫無根據(jù)。[11]55李裕民《李成生平與家世考》:
李成生前未當(dāng)官,死后曾兩次得到贈官。第一次是因為兒子李覺當(dāng)了國子博士、司門員外郎(從六品上),而贈官光祿寺丞(從六品上)……第二次是因為孫子李宥官至刑部郎中(從五品下)、諫議大夫(正四品下)、太子賓客(從三品),贈官太子洗馬(從五品下)。[12]62
綜之,諸家除不疑《宋志》所載成贈官“光祿寺丞”與《李宥墓志銘》所載成贈官“太子洗馬”外,對北宋其他文獻(xiàn)提到的所有與李成官職相關(guān)的信息皆予否認(rèn)。
一般而言,考史論文中,這種不疑墓志銘所載入仕信息的思路具有較普遍的有效性,然未嘗無例外情況存在。試論于下。
其一,劉道醇《圣朝名畫評》、歐陽修《歸田錄》、米芾《畫史》、《宣和畫譜》等謂李成官職資料均出自北宋,幾為當(dāng)代人記當(dāng)代事,可信度很高。
其二,李成博涉經(jīng)史,以儒道自業(yè),氣調(diào)不凡,磊落有大志,善屬文,好吟詩,且祖、父、子、孫皆以儒學(xué)起家做官?!妒コ嬙u》卷二《山水林木門第二》載李成傳論:“李成,營丘人,世業(yè)儒,為郡名族”[1]131;《宣和畫譜》卷十一《山水二》李成傳論:“父祖以儒學(xué)吏事聞于時”[3]113;《宋史》卷四百三十一《儒林》李覺本傳載李成祖鼎為“唐國子祭酒,蘇州刺史”,子覺“太平興國五年(980年)舉《九經(jīng)》”,孫宥為“大中祥符五年(1012年)進(jìn)士”。[13]12820-12822在這樣的家族中,李成“舉進(jìn)士”后做官似并非難事。
其三,《圣朝名畫評》載“后成舉進(jìn)士,來集于春官”,《宣和畫譜》載“未幾,成隨郡計赴春官較藝”,《畫史》記成“身為光祿寺丞,第進(jìn)士”,《歸田錄》載“官至尚書郎”,等等,名相雖殊,所指具有一致性,非孤證,“誤傳”說蓋難成立?!按汗佟睘椤吧袝Y部”別稱,主管科舉。“來集于春官”“成隨郡計赴春官較藝”意當(dāng)為李成至禮部參加科舉考試①李裕民《李成生平與家世考》:“據(jù)《宣和畫譜》卷十一記載是‘隨郡計赴春官較藝’,看來他是去參加春天的科舉考試?!保ā睹佬g(shù)研究》2000年第4期,第61頁),釋“春”為“春天的”,當(dāng)誤。。李成“舉進(jìn)士”后,“身為光祿丞”,“官至尚書郎”亦在情理中②宋初新及第進(jìn)士即可授低等職官??蓞⒁姀埾G濉端纬暸e釋褐授官制度述論》,《中原文化研究》2015年第3期。?!肮獾撠睘椤肮獾撍仑焙喎Q?!吧袝伞碑?dāng)為尚書省六部諸司郎中(從五品上)、員外郎(從六品上)簡稱與別名[14]194,李成所官“尚書郎”究竟是“郎中”還是“員外郎”,《歸田錄》雖未明言,然當(dāng)以“尚書員外郎”可能性較大。宋王溥《唐會要》卷六十二《御史臺·知班》:“顯慶四年,侍御史張由古知班,凡亂班多是尚書郎。由古每唱言:‘員外郎小兒難共語,喚引駕鼻衡上行?!總?cè)目鄙之”[15]1084,《宋史·列傳第三十二·薛居正(子惟吉)》:“太宗即位,三相子皆越次拔擢,沈倫、盧多遜子并為尚書郎”[13]9111,該卷《沈倫(子繼宗)》:“微時娶閻氏,無子,妾田氏生繼宗。繼宗字世卿……倫作相,授水部員外郎,加朝散大夫”[13]9114-9115,等等,均明言“尚書郎”可稱“員外郎”。
其四,《宣和畫譜》李成傳論謂成“氣調(diào)不凡,磊落有大志,因才命不偶,遂放意于詩酒之間,又寓興于畫”中“才命不偶”并非說他沒做官,而很可能是所官“光祿丞”“尚書員外郎”在當(dāng)時不但非正官,為虛銜,且品位(從六品上)較低。此要分開而論。一是《唐六典》卷二:“員外郎二人,從六品上”,自注:“隋文帝開皇六年,尚書二十四司各置員外郎一人,品從第六,謂曹郎本員之外復(fù)置郎也”。[16]29“員外郎”始置時即為“本員之外復(fù)置郎”,宋初依唐制,尚書省二十四司每司置郎中、員外郎,郎中(從五品上)為一司之長,又稱“正郎”,與之相對的“員外郎”則不但非正郎③參考龔延明編著《宋代官職辭典》第四編《尚書省二十四司郎中》條,北京:中華書局,1997年,第193-194頁。,品位也低(從六品上)。二是宋初差遣使職盛行,職事官變?yōu)殡A官,為虛銜,只有名分與寄祿作用,無職事(或?qū)崣?quán)),“光祿寺丞”“尚書員外郎”亦不例外。這顯然與“氣調(diào)不凡,磊落有大志”的李成之內(nèi)心期待有很大差距。另外,如果說李成未“舉進(jìn)士”,卻做了“尚書員外郎”,揆諸常情,應(yīng)算不錯,而算不上“才命不偶”;相反,如果“舉進(jìn)士”卻只做了“尚書員外郎”,“才命不偶”才講得通。
其五,王辟之《澠水燕談錄》以《宋志》未載成入仕質(zhì)疑歐陽修云成官尚書郎值得商榷。歐陽修為文學(xué)(唐宋八大家之一)、史學(xué)(有《新五代史》《新唐書》等名著,為宋賢史學(xué)[史家陳寅恪有“中國史學(xué),莫盛于宋”“宋賢史學(xué),古今罕匹”名論]關(guān)鍵性人物;為金石考據(jù)學(xué)創(chuàng)始人,有《集古錄》行世)巨擘,且《歸田錄》作于歐陽修文史修養(yǎng)臻于極致之晚年,記錄朝廷軼事、職官制度與人物事跡,多為耳聞目睹,隨手記敘,有重要史料價值,《四庫全書總目》卷一四〇《子部五十·小說家類·歸田錄二卷》謂其為“大致可資考據(jù),亦(唐李肇)《國史補(bǔ)》之亞也”[17]1190。而《宋史》卷四百三十九《文苑一》宋白本傳載白乾德初解褐授著作佐郎,預(yù)修《太祖實錄》,不久直史館,太平興國五年(980年)充史館修撰、判館事,雍熙中,與李昉集諸文士纂《文苑英華》一千卷,至道二年兼秘書監(jiān),[13]12998-12999等等,均為有關(guān)文史撰著之官職與事跡,然在文學(xué)、史學(xué)修養(yǎng)上宋白不及歐陽修遠(yuǎn)甚,《宋史》評宋白:“學(xué)問宏博,屬文敏贍,然辭意放蕩,少法度”④(元)脫脫等撰《宋史》卷四百三十九《文苑一》,第12999頁。按,北宋曾鞏《隆平集》卷十三:“白之文頗事浮麗,而理致或不工,善諧虐,不拘小節(jié)”(明萬歷二十六年[1598年]刊本,第9頁),南宋陳振孫《直齋書錄解題》卷五《典故類》:“續(xù)通典二百卷,翰林學(xué)士承旨大名宋白太素等撰……時論非其重復(fù)”(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第161頁),等等,亦可證。,可見一斑。故知王辟之以《宋志》未載質(zhì)疑歐陽修《歸田錄》所載為未當(dāng)也。另外,《歸田錄》記李成“官至尚書郎”,既為北宋江少虞《事實類苑》、南宋初曾慥《類說》、元末明初陶宗儀《說郛》、明張丑《清河書畫舫》、清卞永譽《書畫匯考》等引用,又為北宋王辟之《澠水燕談錄》、南宋王明清《揮麈前錄》辨正,可以排除版本??笔д`與論證《歸田錄》所記權(quán)威性問題。與此相反,《澠水燕談錄》《揮麈前錄》之辨正宋元明清難以找到應(yīng)和者。重提并相信王辟之、王明清辨正者蓋出現(xiàn)于20世紀(jì),始于謝稚柳《李成考》,而后大行。
其六,王明清《揮麈前錄》以《宋志》《三朝國史》《兩朝史》等未載質(zhì)疑歐陽修云成官尚書郎,亦頗值一辨。《三朝國史》《兩朝史》雖為當(dāng)時史官所撰,實則內(nèi)容真實性應(yīng)分別而論。王明清《揮麈后錄》引徐敦立語曰:
凡史官紀(jì)事,所因者例有四:一曰時政記,則宰執(zhí)朝夕議政、君臣之間奏對之語也;二曰起居注,則左、右史所記言動也;三曰日歷,則因時政記、起居注潤色而為之者也,舊屬史館,元豐官制屬秘書省國史案,著作郎、佐主之;四曰臣僚墓碑行狀,則其家之所上也。四者,惟時政、執(zhí)政之所日錄,于一時政事最為詳備。左右史雖二員,然輪日侍立,榻前之語,既遠(yuǎn)不可聞,所賴者臣僚所申,而又多務(wù)省事。凡經(jīng)上殿,止稱別無所得圣語,則可得而記錄者,百司關(guān)報而已。日歷非二者所有,不敢有所附益。臣僚行狀于士大夫行事為詳,而人多以其出于門生子弟之類,以為虛辭溢美,不足取信。雖然,其所泛稱德行功業(yè),不足以為信可也;所載事跡,以同時之人考之,自不可誣,亦何可盡廢云。①宋王明清《揮麈后錄》卷之一第二六條,宋元筆記小說大觀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3629頁。按,宋朱弁《曲洧舊聞》卷九所載同(宋元筆記小說大觀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第3022頁),又為(元)馬端臨《文獻(xiàn)通考》卷一百九十一《經(jīng)籍考十八》所引用。
有關(guān)本文者,一是史官所記四類中前三者“時政”“起居注”“日歷”例以朝廷大事為中心,與李成關(guān)系甚微,后者“臣僚墓碑行狀”亦當(dāng)以貴胄高官為主,成雖“舉進(jìn)士”,然官職甚低,縱使畫山水入神,恐亦難單列入國史,《三朝國史》《兩朝史》中李成信息均出現(xiàn)在敘述李覺、李宥家世時可證;二是史官例以避諱為能事,“此國史體例也,有美必書,有惡必為之諱”[18]192,成“磊落有大志,因才命不偶”[3]114(實則志大才高,“舉進(jìn)士”而官職低),竟至病酒而卒,自然是應(yīng)避而不書者,這大概也是《宋志》與王明清所錄《兩朝史·李宥(李成)》②又載(元)脫脫等撰《宋史》卷三百一《李宥》,第9994頁。只及畫山水成就高、病酒而不及官職與因不得志醉酒致命之原因。王明清《揮麈前錄》引《宋志》謂成“放誕酣飲,慷慨悲歌,遨游搢紳間”[8]3599,《宋史》卷四百三十一《儒林一·李覺傳》謂成“郁郁不得志”[13]12820,皆系于五代后周王樸(906~959年)卒后,尤可為證。這樣做雖有利于表明大宋開國即徹底施行“興文教,抑武事”國策,野無遺賢,李成這些負(fù)面情緒是在五代亂世出現(xiàn)的,然欲蓋彌彰,因為即便入宋后成“舉進(jìn)士”,也未得到重用,以至于舉家離開京城去陳州依附同鄉(xiāng)故舊衛(wèi)融(?~973年),“日以酣飲為事,醉死于客舍”[13]12821。歐陽修自序云:“《歸田錄》者,朝廷之遺事,史官之所不記,與士大夫談笑之余而可錄者,錄之以備閑居之覽也”[4]602,正是對當(dāng)時史官因各種原因不記之事進(jìn)行補(bǔ)遺,李成作為當(dāng)時“名畫”,而官職不見史傳,歐陽修表而出之正在情理之中。值得注意的是,《歸田錄》因所記觸諱而不敢據(jù)實以傳亦有助于說明李成官“尚書郎”當(dāng)為真,如宋朱弁《曲洧舊聞》卷九:“歐陽公《歸田錄》初成,未出,而序先傳。神宗見之,遽命中使宣取,時公已致仕在潁州。以其間記事有未欲廣者,因盡刪去之,又惡其太少,則雜記戲笑不急之事,以充滿其卷帙。既繕寫進(jìn)入,而舊本亦不敢存。今世之所有皆進(jìn)本,而元書蓋未嘗出之于世,至今其子孫猶謹(jǐn)守之”[19]3022-3023,宋周輝《清波雜志》卷八《唐詩選》:“原本未嘗出?!稄]陵集》所載,上下才二卷,乃進(jìn)本也”[20]5100,等等,可證。
其七,米芾《畫史》“成身為光祿丞,第進(jìn)士。子祐為諫議大夫。孫宥為待制,贈成金紫光祿大夫”(按,“金紫”王明清《揮麈前錄》引作“銀青”,無論是“金紫光祿大夫”還是“銀青光祿大夫”,宋初官制中均有,前者比后者高一級)亦有一定合理性?!吧頌楣獾撠?,意當(dāng)為成生前官光祿寺丞(從六品上)。雖《圖畫見聞志》《澠水燕談錄》與《揮麈前錄》等引《宋志》所言“光祿丞”為李成卒后之贈官,實則并無矛盾,因為宋代令式規(guī)定,官員卒后初次“贈官同職事”[21]2592,是知李成生前應(yīng)做過光祿寺丞?!白拥v”當(dāng)為“孫宥”,成之子覺未官“諫議大夫”,而《宋史》李宥本傳:“以諫議大夫知江寧府”?!暗v”“宥”蓋因音近致誤。《宋史》卷一百七十《職官十(雜制)·贈官》:“凡贈官至三世者……兩省官及待制、大卿監(jiān)……若子見任或父曾任此官,并贈至三公止?!盵13]4083-4084“三公”指“太尉”“司徒”“司空”,為宋前期文臣京朝官遷轉(zhuǎn)最高官階,“金紫光祿大夫”位于“三公”下。米芾《畫史》:“孫宥為待制”,《宣和畫譜》卷十一《山水二·李成》:“孫宥,嘗為天章閣待制,尹京”[3]114,《宋史》卷三百一李宥本傳:“提點荊湖刑獄,權(quán)戶部判官,利州轉(zhuǎn)運使,判戶部勾院,知制誥,糾察在京刑獄,同判太常寺”[13]9995,《宋史》卷一百六十八《職官八(合班之制)·元豐以后合班之制》:“待制在知制誥之下。(景德元年[1004年],初置待制,赴內(nèi)朝,其五日起居,止敘本班。大中祥符二年[1009年],升侍知制誥,仍在其下)”[13]3999,也為李宥(988~1049年)官“待制”提供了可能性。李宥既為“待制”,贈其祖成官“金紫光祿大夫官”應(yīng)是可能的。
其八,《宋志》未涉及李成官職,很可能是李覺在寫給宋白的李成行狀中有意回避掉了。因為即便“舉進(jìn)士”,官“尚書郎”,對于“唐之宗室”,“以儒道自業(yè),善屬文,氣調(diào)不凡,而磊落有大志”之李成而言,仍屬“才命不偶”,“遂放意于詩酒之間,又寓興于畫,精妙初非求售,惟以自娛于其間耳”。磊落大志、橫溢才華未發(fā)之于事功,而發(fā)之于畫,終成一代大家。進(jìn)士、尚書郎既難入李成之眼,以忠孝為價值取向之李覺于成行狀中有意回避(即“為親者諱”)即在情理中了。李覺為親者諱可由其家族因儒學(xué)而來的文化基因與其平生行宜推斷,基本證據(jù)主要有三:一是史載其父“李成,營丘人,世業(yè)儒,為郡名族”(《圣朝名畫評》卷二《山水林木門第二》)[1]131,“祖、父皆以儒學(xué)吏事聞于時,至成志尚沖寂,高謝榮進(jìn)。博涉經(jīng)史外”(《圖畫見聞志》卷三《紀(jì)藝中》)[2]37,“其先唐之宗室”,“父祖以儒學(xué)吏事聞于時,家世中衰,至成猶能以儒道自業(yè)”(《宣和畫譜》卷十一《山水二·李成》)[3]113-114,而李覺太平興國五年(980年)舉《九經(jīng)》,覺之子李宥大中祥符五年(1012年)進(jìn)士;二是李覺入《宋史·儒林傳》,忠孝事宜班班可考;三是《圣朝名畫評》卷二《山水林木門第二》等載:“景祐中成孫宥為開封尹,命相國寺僧惠明購成之畫,倍出金幣,歸者如市”[1]131,李宥回購成畫當(dāng)出于維護(hù)祖父不愿與“與工技同處”“與畫史冗人同列”(《宣和畫譜》卷十一《山水二·李成》)[3]114之高蹈形象與情懷,這說明李氏后嗣有為親者諱之情結(jié)。
綜上,王辟之、王明清“以志(即《宋志》)為定”,而疑歐陽修《歸田錄》、米芾《畫史》所記,對諸家所記矛盾之原因(如宋白為文“少法度”、李覺為親者諱等)未能深究,不免率意。李成“舉進(jìn)士”,“身為光祿丞”,“官至尚書郎”,因子覺贈官“光祿寺丞”,孫宥贈官“太子洗馬”“金紫(銀青)光祿大夫”,難以證偽,應(yīng)是可信的。
當(dāng)今幾成學(xué)術(shù)定論的李成“赴春官較藝”“舉進(jìn)士”“官至尚書郎”等皆為“誤傳”尚不能定論。
宋代畫史中之李成為唐宗室之后,祖、父以儒學(xué)吏事聞于時,家世中衰,至成尤能以儒道自業(yè),博涉經(jīng)史,氣調(diào)不凡,而磊落有大志,性曠蕩嗜酒,喜吟詩,善琴弈,畫山水尤工,人多傳秘其跡。雖舉進(jìn)士,官“尚書郎”等,仍感壯志難酬,才命不偶,遂志尚沖寂,高謝榮進(jìn),放意于詩酒之間,又寓興于畫,精妙初非求售,唯以自娛于其間耳。成不愿與世俗同流合污,曾對孫四皓曰:“吾儒者,粗識去就,性愛山水,弄筆自適耳,豈能奔走豪士之門與工技同處哉!”開寶中(9 6 8~9 7 6年)尚在世,后因病酒而卒①李成生卒年學(xué)界亦有爭議,筆者撰有《李成生卒年考》一文,待刊。。如此個性鮮明、志向高蹈、情感豐富之山水畫大家,被后世枯槁干癟為扁平畫史符號②因為若否認(rèn)李成生前官職,他為何始以儒道自業(yè)、博涉經(jīng)史、磊落有大志,而卒以畫山水自適、病酒而卒之曲折深隱的心路歷程就會被遮蔽,他“三家鼎峙,百代標(biāo)程”“凡稱山水者必以成為古今第一”之山水畫成因便不能得到很好說明,故謂。之過程大致分為四步:
第一步蓋為李成之子覺所為,由其內(nèi)心忠孝價值取向而為親者諱使然,于寫給宋白之先父行狀中,隱去了李成“舉進(jìn)士”“身為光祿丞”“官至尚書郎”等生前官職信息。
第二步蓋為宋白所為,由于其“善談謔,不拘小節(jié)”,為文“辭意放蕩,少法度”“草辭疏略”,既對李覺提供之成行狀缺乏反思,又疏于剪裁、折中,所撰李成墓志銘(即《宋志》)疏誤、矛盾處較多。
第三次為宋王辟之、王明清所為,在記述李成時以《宋志》為定準(zhǔn),對所見其他不同史料(如《歸田錄》《畫史》等所記)進(jìn)行辯駁時乏審慎,對導(dǎo)致不同之原因未能深究。
第四次為20世紀(jì)以來,于李成研究中沿襲王辟之、王明清思路,進(jìn)一步否認(rèn)李成生前官職信息。
總之,北宋畫史等史料所載李成官職信息難以證偽,應(yīng)是可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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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任編輯、校對:李晨輝)
AStudyonOfficialPositionof LiCheng thePainter
HanGang
The officialposition of LiCheng the g reatpainterwho lived in the period of the Five Dynasties and Ten Kingdom s and the early Song Dynasty had been a contentious issue back in the Northern Song Dynasty.The characteristics and lofty asp iration demonstrated by the painterhas been subtracted by the p revailing contention that the recorded officialposition held by the painter is g round less and m isleading.There are two likely reasons resulting in the query,one being The Ep itaph to LiCheng composed by Song Bailacking in articulation,the otherbeing the om ission of the painter's name as a token of respectby his offsp ring.It is safe to dec lare that the records in historical literature of the Northern Song Dynasty about the officialposition held by LiCheng hold truth.
LiCheng,Metropolitan Graduate,AssistantMinister,O fficialofGuang Lu Si
J120.9
A
1003-3653(2017)04-0016-07 DO I:10.13574/j.cnki.artsexp.2017.04.002
2016-09-21
韓剛(1971~),男,四川儀隴人,文學(xué)博士,歷史學(xué)博士后,四川大學(xué)藝術(shù)學(xué)院教授,碩士研究生導(dǎo)師,研究方向:中國美術(shù)史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