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石謝幕：他的“斗爭”與他的時代

劉利平

34年前，王石只身從廣州南下深圳，第二年建立萬科前身企業(yè)；34年后，66歲，他從萬科退休。

2017年6月21日，這天一早，王石在自己的朋友圈發(fā)了一張自己攀登珠峰時郁亮專程來探望的合影。配文宣布“萬科公告了新一屆董事會成員候選名單。我在醞釀董事會換屆時，已決定不再作為萬科董事被提名。從當初我們放棄股權的那一刻起，萬科就走上了混合所有制道路，成為一個集體的作品，成為我們共同的驕傲”。

“這次是王石主動讓賢?！币晃蝗f科集團的人士稱，在此前的近半年，他周轉于世界各地，忙于慈善與賽艇。

萬科亦公告稱，已收到深圳地鐵關于萬科下一屆董事會名單，提議增加董事會換屆臨時提案，擬提名郁亮、林茂德、肖民、陳賢軍、孫盛典、王文金、張旭為第十八屆董事會非獨立董事候選人，提名康典、劉姝威、吳嘉寧、李強為第十八屆董事會獨立董事候選人，提名解凍、鄭英為萬科第九屆監(jiān)事會非職工代表監(jiān)事候選人。萬科本屆董事會已通過這一決議。

若再無意外，萬科自此完成企業(yè)成立以來的第一次掌舵人交替。

“主人翁”

26年過后，陽光100集團行政總裁林少洲依然清楚記得與王石的第一次見面，他說“那個眼神跟刀子似的”，“坐下來一聲不吭，翹著腿，上來就跟你斗眼”。林少洲曾在萬科工作10年，官至萬科北京公司總經理。

“有時候他會一言不發(fā)盯你20分鐘，他就想通過這個搞清楚、甄別這個人是好人還是壞人，是想要害我的人，還是有什么其他動機?！?/p>

那是1991年，王石40歲，彼時，在深圳市羅湖區(qū)和平路50號那座灰紅色的萬科三層總部大樓里，他被稱作“王老虎”。剛剛結束一段11個月的鐵窗生活，他連寫字都會微微顫抖，但滿身的“尖刺”依然鋒利無比，“特別兇，特別威風凜凜”。

出身于軍人家庭，父親王輝，系新中國開國上將王震領導三五九旅時級別較高的下屬，母親是游牧民族錫伯族，王石常將自己“野性的精神”歸因于此。

王石建立并掌舵至今的萬科，從貿易起家，經銷科教儀器，也曾一度拍過電影，甚至以商業(yè)零售為主業(yè)，1988年才在深圳拍得第一宗地塊得以進入地產行業(yè)并在隨后最終以房地產作為主業(yè)，2012年，成為全球銷售金額最多的房地產開發(fā)商。

在那些隨同王石一起創(chuàng)業(yè)征戰(zhàn)的萬科元老眼里，王石做企業(yè)不求財，但就是要做一把手?！捌鋵嵥氖聵I(yè)起點是很高的，他就是想有自己的舞臺，自己的天地，他要說了算，而且還想通過這條路去證明他自己”，林少洲說“可能他不想老是被別人介紹說這是王什么的女婿”。

1984年9月，在深圳建設路1號，深圳現代科教儀器展銷中心建立開張，王石任經理，這也是萬科的前身，主要業(yè)務是從香港進貨，向內地倒賣攝像機、投影機等教學器材。這一年，在首都北京，柳傳志和幾個技術男創(chuàng)立了他的聯想集團；在黃海之濱青島，張瑞敏野心勃勃地將一家瀕臨倒閉的集體小廠改名海爾。

但是，在深圳，王石創(chuàng)立并擔任一把手的這家貿易企業(yè)幾乎全部業(yè)務都要倚仗名義上的母公司當時在深圳官商一體的最大國有企業(yè)“深圳特區(qū)發(fā)展公司”（后簡稱“深特發(fā)”）。

“資金是他自己找來的，他只是掛了一個紅色的帽子，就掛了一個（深特發(fā)）名字，登記的時候寫的國營企業(yè)，然后就完了，你姓成了別家的姓就別想改了，你身份證是這么寫的?！币晃辉缒暌嘣谌f科工作過的人士向騰訊財經回憶。

直到1987年12月1日，一場在深圳會堂舉行的國土有償使用權拍賣會進入了王石的視野，一家房地產公司以525萬元的最高價獲得了一塊8588平方米土地的使用權。這是改革開放以來中國土地使用權的“第一拍”。

第二年，王石即親自到場舉牌，萬科以當時2000萬元的天價在深圳拍得威登別墅地塊，正式進入房地產行業(yè)。

但直至1991年，論體量，那時候的萬科在深圳本地都不算什么亮眼企業(yè)，而卻吸引了諸多北大、清華、復旦的“高材生”，他們頗有情懷，不論專業(yè)出身，只要愿意，在萬科均被一概錄取，而王石亦給他們足夠的空間“指點江山”。

“王石特別有那種主人翁的精神，講話就跟國家領導人講話似的，不像一個商人和老板，他喜歡站在國家和政治的層面講問題。”林少洲說，“其實跟他的出身有很大的關系，不過很多人不了解。”熟悉他的人說，他的“主人翁”意識是因革命家庭給他帶來的“紅色血統(tǒng)”。

當時已在中國東北城市大連地產行業(yè)顯山露水、后來榮居中國首富的王健林說：“萬科我什么都不服，就服敢用人，二十多歲，就敢用作一方諸侯，在萬達起碼三十多歲我們才敢這么用?！?/p>

“他很放權，他對下面的人特別信任，用人特別大膽，用誰，就把權力給，他很敢信任，這是王石身上特別突出的一個特點?！绷稚僦拚f。

上述早年在萬科工作過的人士說，雖然當時萬科是深圳交易所第二家上市公司，但是上市后股價曾長期跌破發(fā)行價，開個股東大會，董事會成員們得先想好小股東鬧場子了從哪個門撤出去。

但是，林也提到王石對人的出身很敏感，這是他跟當時其他深圳草根企業(yè)家的區(qū)別，“不管你是北大來的還是什么，他對你的學歷很敏感”。

他最在意的“名”

像一頭發(fā)怒的獅子，隨時擺開陣勢和對手撕咬個你死我活，在萬科早年的那些員工眼中，不被“王老虎”撕的只有一群人：那些在《萬科周刊》上寫些酸溜溜文章的書生。

一位早年曾在萬科做會議記錄、后來成為萬科一方諸侯的萬科原高管回憶，在1995年，脾氣有所收斂的王石唯一一次在總經理辦公會上跳起來拍桌子、發(fā)脾氣是因為《萬科周刊》。

這家萬科內部刊物當時已創(chuàng)辦三年，在隨后的很多年中，直至今日，它仍是萬科文化的最重要載體，幾任主編后都成了萬科重要高管，比如后來履任萬科集團高級副總裁的丁長峰、北京萬科總經理林少洲。

這位人士描述，在次總經理辦公會上，時任萬科常務副總經理突然發(fā)難，批判《萬科周刊》，他直言“我們是一個企業(yè)，辦這些酸溜溜的東西干什么？能當飯吃嗎？每天花這么多錢，養(yǎng)這么多文人、酸秀才在這里干嗎？”其他兩位副總經理點頭贊同附和。endprint

未料想，王石一聽怒發(fā)沖冠，拍著桌子站起來，“我在他身邊4年了，從來沒見過他拍桌子，即使討論幾個億的擔保怎么收回來，但就是這件事，他拍著桌子站起來”。王石對幾位副總經理咆哮：“一幫優(yōu)秀的年輕人為了這份刊物嘔心瀝血，連續(xù)加班加點，為萬科掙得了巨大的榮譽和無形資產，你們身為老總，不但不支持，還說風涼話，我作為萬科的董事長、總經理，一定要在我職權范圍內給《萬科周刊》全力的支持?！?/p>

事后回想，這一年之前，掛在王石身上唯一的標簽是“深圳地產商”，而這一年之后，他有了更多元化的身份：登山家，他一路攀登。直至登上珠穆朗瑪峰，這些也造就了王石與萬科的“名”。

一位早年曾跟隨王石的下屬毫不客氣地評價說，對技術管理、專業(yè)什么的，王石都沒花什么工夫，起初，他甚至都不算什么有文化的人，但是他永遠都在汲取知識，他的家里、車里總會帶著書，他還有一個曾做過校長的司機時常給他買書。

“每天都會看上幾個小時書，他每天都在成長?！?/p>

王石懂得如何用自身的“名”去影響一個企業(yè)、一個團隊。他熱衷滑雪，每年參加黑龍江亞布力企業(yè)家論壇期間，他必定要上野道。中誠信集團董事長毛振華調侃，這是唯一一條雪友乘坐纜車時能看到的雪道，“他是一位行為藝術家”。

2017年2月份，在亞布力論壇上，他脫掉西裝與襯衫，僅穿一件汗衫展示肌肉，興奮地招呼工作人員鋪上墊子他要現場翻個跟頭。要知道，數百名中國企業(yè)家和官員正端坐臺下。

他總希望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20世紀80年代，深圳市政府是全國“摸石頭過河”中被要求走在最前面的“先遣兵”，而王石也在其中練就了極其敏銳的政治嗅覺。1986年lO月15日，深圳市政府正式頒布了《深圳經濟特區(qū)國營企業(yè)股份化試點暫行規(guī)定》。1988年，萬科即完成股份制改造，公司正式改名“萬科”。

在萬科33年歷程中，對其發(fā)展模式與路徑產生根本性影響的，莫過于股份制改造。作為一家充滿理想主義色彩的企業(yè)，其所有的悲欣、榮辱，全系于股份制改造。

王石此時終于得以在萬科“當家作主”，但他“風輕云淡”地放棄了自己和高管團隊能夠獲得10%股權。在自己所著的《道路與夢想》一書中，他解釋三點緣由中有兩點為“名”：社會價值取向，名利不可兼得；討厭暴發(fā)戶形象。

名和利之間只能選擇一項，或默不作聲地賺錢，或兩袖清風實現一番事業(yè)，王石稱自己選擇了后者。

“少年時代讀雨果、巴爾扎克、狄更斯、莎士比亞的作品，反感暴發(fā)戶，當發(fā)現自己可能成為這一類人時，自然采取回避”，王石說自己不想做“暴發(fā)戶”，這是一個從較低的社會和經濟地位，突然變得富有和有權勢的群體。

但是，那些老部下也有對其這一決定至今無法理解的。

一位萬科原高管說，即使是貼近的人，直至今日王石也沒有告知他更多的想法，“我每次跟他一提這個，他就岔開話題，回避”。他揣測，王石是希望通過股權、利益的犧牲和付出換取一個在中國社會做事更大的自由度，“我覺得這恐怕是他的想法，因為他是經過巨大起落的人，他對風險的認識很強烈”。

“斗爭”權術

“我在醞釀董事會換屆時，已決定不再作為萬科董事被提名。從當初我們放棄股權的那一刻起，萬科就走上了混合所有制道路，成為一個集體的作品，成為我們共同的驕傲?！?/p>

若無意外，王石將就此退休?！斑@次是王石主動讓賢?！币晃蝗f科集團的人士稱。

主動讓賢抑或不得已而為之，王石完成了他在萬科的33年旅程，同時開啟了屬于自己在慈善與環(huán)保事業(yè)上新的旅程。

王石好斗，且不勝不休。“殺氣很重，斗氣很強?！绷稚僦拚f。

在一位企業(yè)家最近的朋友圈中，對一篇《人生也有死胡同》的文章，王石留言“我是蜜蜂型的，認死理，即使此路不通，仍認為只是暫時不通，耐心等待而不是倒轉頭”。彼時，劇情起伏的萬科股權之爭已持續(xù)近兩年，局勢漸趨明朗。“歷史上跟王石做斗爭的人好像都沒贏過，真的不止一次?！币晃辉c王石有過小“斗爭”的企業(yè)界人士說。

一位王石的老部下回憶，在萬科內部的務虛會上，部下可以對王石提意見?！捌鋵嵨覀冞@些人，有時候他提了一個什么東西之后，我們會給他一個延展和補充，結果他每次都會覺得你在挑戰(zhàn)他，他就想要給你駁倒?！?/p>

“每次都是斗爭思維，他不習慣這種和諧的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求同存異，不是你征服我，就是我征服你?！彼f。

2000年，王石辭任萬科總經理，2006年后，他將更多的精力放在環(huán)保、登山、慈善等事務上，2011年索性在美游學兩年。

2015年年底，他突然出面將萬科股權之爭推向輿論焦點之下。2015年12月17日晚間，他在萬科北京公司發(fā)表了一場內部講話，陳述了自己與“寶能系”掌舵者姚振華一次原本私密的深夜會面，他描述稱自己當面告知對方“你的信用不夠”，“萬科的管理團隊不歡迎你這樣的人當我們的大股東”。這種僵硬、不留情面的反擊一度被外界視作萬科這場危機的導火索。

在整個2016年，王石與整個萬科都在不確切中前行。王石、郁亮等整個董事會甚至面臨被全部罷免的威脅，郁亮無不感性直言“感到有心無力”。

這可能是34歲的萬科發(fā)展史中最艱難的一年。但王石似乎決不妥協(xié)，在一年中，即使是手中并無籌碼時，他亦并不打算妥協(xié)。

馮侖說，我覺得這是他的力量和可貴的地方，“確實我也在想這個事情，比如我們倆聊的多一點，他非常清晰未來的價值觀，立場和原則，這是他一貫做事情的基點，非常堅定，而且我覺得也是讓人欽佩的地方”。

2017年3月末，屆時持續(xù)已逾兩年的“萬科股權之爭”一事初有落定，華潤集團與中國恒大相繼出讓手中股權，深鐵集團坐穩(wěn)第一大股東，而最大的懸念是66歲的王石會否將繼續(xù)留任董事長，亦或就此退休。

在過去的幾個月中，騰訊財經尋訪了多位對其熟悉的前職員、同行和企業(yè)界好友，而他們幾乎一度認為，王石將不會放棄繼續(xù)擔任董事長的努力。

3個月后，塵埃落定，靴子落地。

在王石的萬科“斗爭史”中，這不第一次，但可能是最后一次。（編輯/張本科）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