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銓
近年來,淮劇舞臺上相繼涌現(xiàn)了許多極富創(chuàng)意的精美劇作,作品風格多元,賦予淮劇以新的活力。這其中,上?;磩F創(chuàng)演的《半紙春光》,在精神追求和藝術創(chuàng)新上,尤為令我感佩,它讓我感到都市新淮劇的探索仍在不斷地“升溫”,一種創(chuàng)新發(fā)展的暖意亦在持久地延續(xù)。
淮劇《半紙春光》,描述的是在民國時代動蕩的政治格局下,生活在上海弄堂“德華里”中一群底層人民的生存狀態(tài)。劇作者給予劇目以獨特的文化風貌和人文精神,不僅展現(xiàn)了那個年代的世態(tài)風貌,而且還讓人從審美意義上感受到舞臺藝術呈現(xiàn)上的華美精彩。
該劇演出之后滿獲贊譽,固然依托著戲文情節(jié)的生動,音樂唱腔上所煥發(fā)出的思想力量與美學表達亦有著不同凡響的藝術感染力。統(tǒng)觀該劇音樂唱腔的整體設計,構思精巧、手法多樣、情感強烈、風格淡雅。通篇唱段,沒有過多超長的旋律線條,沒有特別鏗鏘的強力節(jié)奏,全然是一種深情的敘述性表達。原本平實、質(zhì)樸的【自由調(diào)】,經(jīng)過旋律織體的多重架構,在這里變得更加舒展纏綿。即使是那些線條粗獷、色彩凝重的【拉調(diào)】和【淮調(diào)】,在給予不斷地潤色和輔以外來音樂元素的介入之后,也被糅合得異常細膩,變得越發(fā)清新脫俗、舒美雅致,從而突顯出《半紙春光》聲腔所具有的詩意典雅的音樂氣質(zhì)。這種柔美的音樂形態(tài),完全是基于本劇種音樂結構內(nèi)部特征所作出的種種嬗變,也承續(xù)了海派淮劇音樂唱腔風格。
《半紙春光》聲腔潛含的華美大氣的音樂風格,首要表現(xiàn)在它的抒情性上。比如,當慕容望塵首次踏進“德華里”這陌生之地時所唱的一曲“走進弄堂暗心驚”的【自由調(diào)】平板,腔句之簡潔,色調(diào)之淺淡,那舒展旋線中溫存、含蓄的情韻,似一杯清澈泉水那樣純凈與恬美。短短幾句嘆息式的獨詠,在幕后合唱的映襯下,把人物心中的疑惑、糾結和感傷一展無遺,留下了一個失意的知識分子形象,他有著內(nèi)向、憨厚的性格,但也在唱段的句里行間顯露出他不甘沉淪、激情澎湃的心理譜線。
再如,望塵和二妹同在試穿夾衫時背躬敘唱的一段“穿在身上好溫暖”的【自由調(diào)】抒情柔板,竟又是那樣怡靜悠然。悠長的旋律,舒緩的節(jié)奏,順應著人物迂回的低吟輕唱,恰切地渲染出二人行將分別時淡淡的憂郁和傷感。尤其是作曲將多態(tài)的聲腔碎片,糅合成一句句華麗的新旋,任其真摯的感情在音樂中流淌,從而加強了音樂唱腔的表情力量。此曲借助詠物抒情激起彼此內(nèi)心深處感情世界的喜與悲,委實聲旋纏綿、凄美感人,達到了一種悄無聲息的震撼。
劇中最能撥動人們心弦的,則莫過于這段背躬戲后的“一聲哥”這段唱了?!耙宦暩纭苯朴凇扒灏濉笔降摹咀杂烧{(diào)】對唱。曲雖短,情卻濃,那聲聲略帶悲意的輕柔唱句,無絲毫華而不實的裝飾花腔,更無一點庸俗的雜音,全靠“清板”里那溫柔而動人的抒情,細繪著望塵與二妹那似遠似近、若即若離的微妙神態(tài)和情態(tài)。純粹的音色所構成的長氣息的樂句鋪滿整個唱段,把人物的心理狀態(tài)點綴得更加透亮。一曲感心動耳、蕩氣回腸的唱腔,讓你于不經(jīng)意間醉倒在這優(yōu)美的【自由調(diào)】音樂聲里。
上述三個不同情境的唱段,同出于一個傳統(tǒng)曲牌的【自由調(diào)】,由于新腔的構建,多半是采取簡化結構和省略拖腔的緊縮式句型的處理手法,故驅使音樂聲腔更加簡明、質(zhì)樸,卻極具豐富性。也正是因為有了這種音樂的豐富性和其聲腔演繹的情感深度,方最大限度地突出了人物音樂形象立體的美感。
誠如貝多芬所說:“音樂能使人的心靈與精神境界變得高尚、純凈,是一種精神的洗禮。”每當我走出劇場再來回憶這些精美的唱腔時,那凄婉而又華美的聲腔旋律仿佛又穿過耳際,流經(jīng)心田,進而化作一種力量,讓人從藝術欣賞中釋放出真實的情懷,還原人們內(nèi)心的空靜。
此外,為使音樂唱腔更富活力,曲作者還著意為男女主人公設定了多個歌謠體的民歌小調(diào),借此增強戲劇性效果,極大地拓展了表演的空間。細觀純情的二妹于夜色中獨坐閣樓為望塵巧制夾衫時所唱的一曲【銀紐絲】,及二妹與望塵兩兩相望互表衷腸時所唱的【跳槽調(diào)】轉接【拜年調(diào)】,均從同一個層面上,用充滿暖色且熾熱奔放的旋律,唱詠著他們雖未予言表、隱藏在內(nèi)心深處的那份“情”和“愛”。顯然,這類有著流暢、婉柔、曲折、細膩特色的小調(diào),與淮劇傳統(tǒng)音樂聲腔色彩有相近的共性風格。小調(diào)在這里,已不再是表象化、類型化的音符,而是有著與戲劇相結合,并具有一定情緒、情感意義內(nèi)涵的音樂載體。如此音調(diào)的融合、手法的對比,遂使該劇音樂聲腔的藝術形象更為鮮亮,透過那悠遠的旋律所流瀉出的切切情懷,更是情韻綿長,耐人尋味。
當然,《半紙春光》的音樂在藝術表現(xiàn)上著墨最多的還在于對傳統(tǒng)曲牌的運用。大量古老聲腔的鋪陳,顯示了該劇音樂唱腔設計者在展示自身創(chuàng)作個性的同時,尊重淮劇音樂聲腔的獨立性價值,追求淮劇音樂回歸本體,并在傳統(tǒng)音樂形態(tài)中尋找現(xiàn)代性的創(chuàng)新思路。比如,車夫李三為生活所累脫口而唱的一段【拉調(diào)】,作曲并沒有在色彩上作出過多細膩的潤色,而是用本原的旋律、深重的語調(diào)這樣較濃的筆觸表現(xiàn)了人物身上顯露出的歲月滄桑,較為準確地體現(xiàn)了李三在悲慘環(huán)境中的堅強和勇氣以及對現(xiàn)實的憤慨與不平,讓人從他那蒼勁悲涼的旋律中,獲得最為實在的審美愉悅。又如,繼【悲調(diào)】之后,一曲具有高度個性化色彩的【淮調(diào)】從玉珍口中流出,寥寥四句“清板”哭腔,似天問式的呼號,如泣如訴,將一個痛失親人后無望哀鳴與力竭呻吟的女人刻畫得再貼切不過。這種風韻地道的淮腔,凄切幽深,極大地沖擊著人們纖弱的內(nèi)心,凡聞者無不為之動容落淚。
同樣,望塵在李三墳前所唱的一段【十字調(diào)】,也有別于以往該唱調(diào)過于凝重的色彩,該段超越了傳統(tǒng)聲腔的一些框架,舍去了鑼鼓的配奏,改以管弦襯墊,顯得比較簡潔、澄凈。這段中點點【自由調(diào)】音樂元素的滲入,加上那半誦半唱的敘唱方式,以輕柔的音樂為徐緩平穩(wěn)的旋律蒙上了一層哀傷且莊重的色彩,這既是望塵對斯人已逝的悲惋,又是對逝者的崇敬與緬懷。再從深處說,這無盡的苦音,不只是人物個人感情的宣泄,更帶著那個時代令人窒息的生活壓抑的悲哀。不過,此時的望塵雖悲,但悲哀中不覺悲慘,悲傷中不覺絕望,仍有仰望天空、期盼春光的一種向上的潛在力量。
緊隨其后的一段核心唱段里,二妹的唱系用一則多體式的【淮調(diào)】,盡情傾訴了積壓在她心頭多年的怨和恨。于一句華彩性起腔導入,迅即轉入“清板”“平板”“疊腔”等多句式板腔的混用,這與該段【自由調(diào)】聲腔相融,自然又不露痕跡,均突顯出淮劇聲腔典型結構的藝術魅力。無疑,這最渾厚、最響亮的音樂語匯,也正點染了淮劇聲腔最光亮的藝術本質(zhì)。
綜上所述,《半紙春光》的音樂寫作,在某種程度上,避開了當前藝術創(chuàng)作的模式化及音樂創(chuàng)作的同質(zhì)化,擺脫了那種認為淮劇的草根性必定是“粗”或“硬”的思維定勢,以細膩的筆調(diào)和抒情式的表達方式加以調(diào)色,更加突出了淮劇音樂海派風格的質(zhì)感。我之所以欣賞這部戲的音樂,是因為這種漸進式的編曲風格,完全是靠音樂唱腔本身的創(chuàng)造力和說服力去贏得藝術上的震撼力。
我敬佩年輕一代曲作者李學峰的駕馭功力,同時也十分賞識兩位主演的動情演唱。扮演慕容望塵的陸曉龍,聲音質(zhì)感“渾厚”,從不見有聲嘶力竭的吼唱,柔敘中總是透露著男人的遒勁。扮演陳二妹的陳麗娟,嗓音脆亮、控制有度、風味十足、甜美醉人。她那輕柔的演唱方法和極具穿透力的音色,鑄就了一種藝術美感??傊麄冇寐曇羯逝c感情色彩,共同出色地完成了人物形象的塑造。
寫到此,我又不禁在想,如此有著年代感的劇目,其音樂唱腔的設計,對觀眾來說,是否有點過于傳統(tǒng),過于沉悶守舊了呢?可觀眾所給予的熱情和掌聲,消除了我的疑慮。
承載劇種音樂之精華,保留淮劇音樂之根脈,對確保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的穩(wěn)定傳承具有積極的意義。從這個意義上說,《半紙春光》的音樂創(chuàng)作所呈現(xiàn)出的藝術取向,同樣是都市新淮劇探索過程中的一種多樣化的嘗試。在現(xiàn)在的社會環(huán)境和音樂語境下,倚重傳統(tǒng)并適度地創(chuàng)新,應該說是一種審美形態(tài)的豐富和深化。更何況,任何一件藝術作品的成功與否,產(chǎn)生的影響大小,完全在于其藝術內(nèi)容帶給觀眾的心動程度。如此新的嘗試,引發(fā)了新老觀眾的共同關注與喜愛,不能不說是一種令人欣喜的藝術現(xiàn)象。而這種看似老套卻非守舊,且從實際上已對傳統(tǒng)聲腔作了較大程度的整合、衍化與豐厚的創(chuàng)作對后來淮劇音樂唱腔的寫作,或許會留下些許思考和反省的空間。
大幕落下,聲影遠去,但《半紙春光》那種雅致的風韻,正和劇中的“德華里”一樣,將留給人們以永遠揮之不去的溫柔記憶。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