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些樹與生命記憶

阿占

1、山人與山林

秋季，上百萬只候鳥途經(jīng)青島向南遷徙，黑壓壓的鳥群過境，當空的神秘浩大無邊。

至少有一千年了——青島是全球候鳥遷徙的八大航道之一，嶗山、大澤山、小珠山等群山以及69個島嶼組成了鳥的驛站。候鳥來自拉斯維加斯和西伯利亞，攜帶著植物的種粒，展開了最初的繁榮。

在嶗山密林之間，巡山人的腳步讓鳥群疾速升起，撲啦啦，撲啦啦，山谷里回響起好聽的聲音。鳥是靈異之物，植物也是。它們持有共同的身份，飛翔或生長，活著便不會停止。

嶗山南麓西九水，八千多畝山林，根植峭壁，落落風(fēng)舞。每天30多里山路，隨身一把柴刀，巡山人在林間穿梭。很多時候，山里除了植物與鳥群，只此一人，他就直接裸了上身，沐浴天光，任八面來風(fēng)在脊背上雕刻著波紋——他甚至?xí)炎约合胂蟪梢豢弥参铮倒烤o暗黑的泥土，葉子飄揚在明亮里。他這一棵植物還要與所有的植物兄弟達成契約，以無限的方式親吻群山。

鳥走了，便是冬日。只有桃枝是紅色的，柿子樹、核桃樹、山棗樹、栗子樹都在向著色彩的深處沉入，顯露歲月的冷峻和鐵青。最好來一場大雪，神降下旨意，山林用骨骼承接。

幾乎每個春天都干旱少雨，巡山人感動于葉芽的拼命——拼命地吸取空氣中的水分，須臾海霧也被當成了另一場雨。如此這般，到了夏季，山體必是肥美而擁擠的，長大后的葉芽紛紛進入了節(jié)慶的狂歡——只要有風(fēng)，就在風(fēng)中歌唱，淺處低吟，高處闊談，都是它們。

2 、老城與老樹

城市空間里的兩個基本地理坐標，除了路，就是樹。一個用于經(jīng)過，另一個也用于經(jīng)過。路有多老，樹就有多深。老樹是老路年齡尊貴的象征。

在青島老城，有兩條梧桐樹的路最值得流連，大學(xué)路和萊陽路。樹與樹握于當空，機械的粗糲喘息無法打擾它們的交好，再遙遠再吵嚷，也要搭建起圓拱形的宮殿，這才是它們唯一專注的事情。

老城里，凡是以法國梧桐為行道樹的地方，都是最初的市中心。在連接區(qū)與區(qū)之間的過渡性道路上，則站立著白楊。19世紀末期，德國人以“槐葉片”為設(shè)計思路，即一條干路的兩側(cè)又分出了許多支路，支路的行道樹均栽種刺槐。

多山嶺，土層淺，一些道路是開山形成的，行道樹成活率不高，在選擇樹種的問題上，德國人很是下了幾番工夫。幾番試驗，櫸樹最終植于太平山北坡，樸樹長在中山公園。銀杏樹引入青島以后，孤植于草坪或曠地，列植于街道兩旁，每年霜降節(jié)氣一過，高舉起渾身金燦，駘蕩金風(fēng)中，如身披金色鎧甲的武士，點兵，成陣。

樹沿著城市道路行進，或沿著地勢的起伏，高低漸次。最美的行道樹在八大關(guān)。韶關(guān)路上的碧桃，寧武關(guān)路上的海棠，正陽關(guān)路上的紫薇和廣玉蘭，居庸關(guān)路上的銀杏，嘉峪關(guān)路上的五角楓，臨淮關(guān)路上的龍柏……季節(jié)不同，花期不同，無骨的，無邪的，無想的——盛開，是花的受洗禮，也是花的墓志銘。

我愿意記取每一棵老樹，它們以季節(jié)的名義向人類致意，存在，便是把根須插入大地，把枝葉指向天空，身為一棵老樹的青春期從來沒有輸給如刀歲月。

3、芳鄰與泥土

韓愈在一千兩百多年前寫道：“二月初驚見草芽”?！俺躞@”用得真是好，新綠耀眼，心頭一驚。

驚蟄當日，青島還是起了風(fēng)。南向，來自海上。站在窗前，能看見遠處避風(fēng)的舢板和層層的白浪。這風(fēng)總有七級以上，否則，船不會停，浪也無從翻卷。

近處。一樓的鄰居們穿著棉衣在風(fēng)中松土。一個老女人圍了頭巾，一個老男人戴著帽子，行于自家門前三五見方七八見長的土地上，他們犁開了堅硬的詩行。

樓棟之間留有土地，又是自家的，多么奢侈。勤勞的主人從來不會任其荒掉，要侍弄得條目清爽，要打理出繁復(fù)花香。每次經(jīng)過，我都恨不得上前敲門，去結(jié)識那個陌生卻可愛的生活家。誰家土地里若堆滿了廢棄雜物，我便暗暗嗔怪誰家日子過得粗糙無趣，換作我，定會植下桂樹、丁香、白玉蘭，當然還有無花果，以及沿墻壁攀沿而上的扁豆和絲瓜。再放兩把老木椅子，越舊越好，更值得信賴。我忙得沒有工夫閑坐，還可以讓給過路的貓坐。

話說勤勞的主人們，在驚蟄日的風(fēng)中松土，一下，一下，我的心也隨之活泛起來，仿佛從深處閃出一道罅隙，用不了幾天，就會有春光透進。春風(fēng)旖旎，何止十里？

驚蟄日松土是有講究的。一是為醒來的蟲子們開路，冬眠了那么久，春天里，它們該忙活婚事了。二來可以加大土壤顆粒的密度，讓植物根細胞充分活躍，去與礦質(zhì)元素交換禮物。

驚蟄日松土還有一種儀式感——土地還是那片土地，翻新之后就不一樣了。人生還是這次人生，整理之后就不一樣了。又或者，在一個專門醒來的日子里，借肢體語言，對沉寂了許久的心說，好好的呵，好好的——縱然是老透了的心，也不能不驚不喜吧？！

4、少女與泡桐

房子北面，有幾棵泡桐。我生下來的時候，它們就在。

房子是祖父留下的，像個百歲老人那樣老，站在一流的風(fēng)景區(qū)里，為一天蓋過一天的車水喧囂而不安，而無措。地產(chǎn)開發(fā)如動物嗜血般兇猛，卻沒誰肯來為老房子所在的這條街大動干戈，精明的商人明白，有些地方是拆不起的，充其量，打著修舊如舊的幌子，把外墻粉刷翻新一下。

十七年前，也就是祖父母過世的第三年，全家人搬離，老房子被租了出去。時間過去越久，我越不敢回去——不敢推開那兩扇生銹的黑鐵門，不敢踩著泛出青光的石階，去相逢衰老到幾乎失憶的老鄰居。他們那么善良，我卻怕面對面的一瞬間，他們已經(jīng)認不出我了。

只有那夜，我喝醉了，借著酒精燃燒起來的勇氣，去看老房子。鄰居們的燈都熄了，他們?nèi)匀槐Ａ糁缢牧?xí)慣。我輕巧地繞過黑暗，腳下沒有絲毫猶豫，似乎每一顆沙粒都鋪陳在心底。來到泡桐樹下，風(fēng)過葉搖，便能聽見祖父母在說話……

一滴霧水打在了頭發(fā)上。接著就是兩滴，三滴。第四滴，順著脖頸停留在了鎖骨的位置，沁涼而意美。是泡桐花雨。我抬起了頭，復(fù)制出多年以前小小女孩的仰望。泡桐花是略淺的雪青色，花形似縮小的百合，又像放大的牽牛，絲絨般的肉身，像砂紙打磨過的亞麻油畫布，結(jié)實厚密。它們總是并排有序地開在一枝上，總是委婉含蓄。經(jīng)過了才能嗅到它的香，人們會匆匆回眸，并驚呼：泡桐啊?；蛘?，停下腳步，再深深呼吸一番。很多時候，泡桐似乎不曾開放過一樣。endprint

“生命中有許多吉光片羽，無從名之，難以歸類，也不能構(gòu)成什么重要意義，但它們就是在我心中縈繞不去……我稱它們是，最好的時光?！边@是侯孝賢的《最好的時光》里的句子。第五滴泡桐雨落的時候，我想，這，與最好的時光并無二致。

5、初秋與無花果

初秋。無花果恰如其分地熟了，獨特的甜酸香氣彌漫四周，綠里藏著胭脂紅。

無花果是尋常樹種，無所謂朝陽背陰，無所謂雨水多少，只要沒有天牛的幼蟲來搗亂，食空樹干的內(nèi)部，它就會旁逸斜出地長下去，時間一到，招惹得女人孩子齊聚樹下，一片片分食的嬉笑聲也是那么甜蜜。

無花果是個佛意的名字。十三經(jīng)《爾雅》中講到，木謂之華，草謂之榮，不榮而實者謂之秀，榮而不實者謂之英。意思是木本植物開花叫做“華”，草本植物開花叫做“榮”，不開花便結(jié)果的叫“秀”，開花卻不結(jié)果的叫“英”。無花果不榮而秀，內(nèi)里自有乾坤。

東西方的傳說都不肯放過無花果。東方說，釋迦牟尼在菩提樹下大徹大悟，尋得真諦，那棵樹，正是無花果樹。西方說，無花果是《圣經(jīng)——舊約》中亞當夏娃偷吃的智慧果，美麗寬大的葉片剛好用來做《圣經(jīng)》里描述的人類的第一套服裝。

這幾年，常有小販在初秋黃昏沿街叫賣無花果，顆顆飽滿而透熟，價格也公道，我卻沒有購買欲。我神往樹上的果實以及迷戀摘取的過程——如果樹的旁邊有墻，我會歪歪扭扭地爬上去，在碩大的葉子之間尋寶。“嗯，這顆沒熟透，還需要兩天半?！蔽易匝宰哉Z，像個專業(yè)的果農(nóng)。有的無花果樹足有兩層樓那么高，我找來一根竹竿，揮動，打落，彎腰，撿起——完成這一系列的過程，像極了米勒油畫《拾穗者》里面的農(nóng)婦。

當然，有好幾次，天快黑盡的時候，我買下了小販的無花果：“全部稱一下，都要了?！弊鳛闊o花果的狂熱粉絲，我知道，熟透的無花果是不能過夜的，實在賣不掉，小販會把它們倒進垃圾桶。在防腐劑橫行猖狂的今天，天然本質(zhì)的它們，需要一顆摯愛的心來安度它們的腐爛。

6、愛情與楊樹

她路過，他絕不側(cè)目。他的味道沁入她的長發(fā)，淡然的木質(zhì)芬芳，就像贈予了她這個世界上最昂貴的古龍水。

她路過的時候，他是多么傲慢。她一向喜歡傲慢的男子。最好再有一些霸氣。當然，這兩點發(fā)生之前須有一個巨大的鋪墊——他的資本。他用以驕傲和霸氣的資本，征服她的資本，甚至是打壓她的資本。這些最終構(gòu)成了讓她發(fā)情的資本。

他有。楊樹。

立冬之后，霜殺的楊樹葉子已經(jīng)舉起帝王一般的旗幟，招展，輝煌。她在郊外的路上遇見他，在種滿冬小麥和堆滿玉米垛的田間地頭遇見他，俊朗端直啊，她驚嘆。在他的王國里奔跑。甚至跑丟了一只耳環(huán)。與楊樹比肩，這是多么大的榮幸！那一刻，她恍然覺得自己變成了楊樹的女人，正穿戴著金色光芒。

她像窺探暗戀的男人一樣去搜羅關(guān)于楊樹的所有信息。他是楊屬的植物，全屬有100多種，是散生在北半球溫帶和寒溫帶的森林樹種。分布于中國的有57種，包括青楊派、白楊派、黑楊派、胡楊派、大葉楊派。他的樹皮灰白縱裂，索引符號一樣，她不得不開始回想他的四季。

少年即出眾。在高大挺拔之前，他是個早慧的少年，沒有盤枝錯節(jié)，所有的枝椏一律往天空的方向聚攏。從一開始，他就是向上的，直到長成了上流男子。在夏天的傍晚，如果走進青壯時代的楊樹林，會聽見葉子在燠熱散去的風(fēng)中作響，嘩嘩，嘩嘩嘩，那是他與同道們在談?wù)撍囆g(shù)和哲學(xué)。她站在樹下，久久不走，她想聽一場平和的較量。久違了。

他不計較環(huán)境，風(fēng)沙、干旱、鹽堿……他都能擺平。他只負責(zé)循序漸進，他只負責(zé)剛正不阿。

她從不會為最后一片楊樹葉子的飄落而悲哀。當葉子碎金一般輾轉(zhuǎn)大地，撲身泥土，她知道，楊樹的生命輪回就要來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