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川公子，夢歸江南

◎慕楚歌

臨川公子，夢歸江南

◎慕楚歌

圖/星光

乍暖還寒時分，北國的雪紛紛揚揚撒落天幕。虞集忽然從夢中驚起，對著窗紙上透過的慘白不由扶額長嘆，又憶起那個杏花春雨的江南。時光脈脈流過，他與江南的距離卻漸行漸遠。

虞集生于南宋末年的衡陽，那是雁至而北歸的孤城，人跡罕至。為避戰(zhàn)火，家人潛逃至此，原本家世顯赫的虞家在奔波中走向破落。逃得太匆忙，連書冊也來不及攜帶，于是童年的虞集只得在母親的口述下學(xué)習(xí)儒家經(jīng)學(xué)。所幸他天資聰穎，聽一遍便能成誦，讓家人欣慰不已。他將四書五經(jīng)當作良師益友，敏識探微，習(xí)得不少圣賢古訓(xùn)，那時的他光芒初現(xiàn)，如荒地上綻開的一朵雛菊。

然而戰(zhàn)亂仍在繼續(xù)，更悲傷的是八歲那年，外祖父死于亂軍之中，年幼的虞集不得不隨家人再次開始漂泊。從湖南長沙到江西臨川，五年光陰，不知多少百姓顛沛流離，虞集置身其中，沿途所見甚是凄慘，他不禁悲從中來，早慧的他試圖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可他連自身都難保，更何談救濟他人，只好斂去心中悲苦，在亂世中艱難求存。

幾年后，局勢稍定，虞集寓居江西，開啟了一生最安逸美好的時光。

那時元朝初立，廢除科舉。他心中并無憂慮，畢竟功名利祿并不是他汲汲追求的東西，相反，他熱衷于探索隱藏于經(jīng)史子集里的皇皇之義，為了它們，便是經(jīng)受再多磨難也甘之如飴。

那日晨光熹微之際，前朝宿儒名臣吳澄的家門口立著一個求學(xué)的身影。許久后門被打開，爾后院內(nèi)響起一問一答的談?wù)撀?。這樣的求學(xué)教授方式，經(jīng)年不斷，而曾經(jīng)那個眉目攢滿憂傷的少年終于成了青衫落拓的臨川公子。直至一日，恩師吳澄喟然一嘆，已無物可教，于是推薦他去江西南行臺中丞董士選府中授學(xué)。

授學(xué)向來不是小事，亦非常人能勝任，而虞集年不過25而已。如此年少，便踏上這般高度，很難令人信服，因而流言蜚語在坊間愈傳愈廣。有一兩言落入他耳中，他泠然一笑，不置一詞，而后安之若素，照常教學(xué)。他口中的經(jīng)史大義依著歲月的皺褶逐層展開，流言漸漸消弭，繼而響起贊揚聲，許多人慕名前來求學(xué)。也許他早就料到了，消弭流言蜚語最好的方法就是用事實讓他們閉口不言。

一年后，虞集抵擋不住內(nèi)心憧憬，離開學(xué)館，前往大都。舟楫劃過江南煙雨，駛向北地風(fēng)雪，迥異于南方的風(fēng)景剛一映入眼簾，他便嘖嘖稱嘆，片刻之間，心也變得縹緲起來。

初至大都，他還是個籍籍無名的小子，對迎面襲來的繁華感到震撼也漸漸平淡下來，而他看起來也無非是個窮酸儒生?？稍俸诎档囊箍找惭谏w不了星星的光芒。虞集在京游走，揮毫寫就的篇章燦如錦繡，不久便文聲斐然。

然而，文名再顯赫也不能解決他身無分文的困境，虞集只得踏入官場。朝廷任他為儒學(xué)教授，幾年后，虞集升為國子監(jiān)博士，所得微薄但足以養(yǎng)活自己。他終日揀拾古書，世味清歡隱在寂靜無人知的文字角落，唯他甘之如飴。

彼時，他的好友拜住盛不飲酒，偏愛靜默，卻與他相談甚歡。偌大的朝廷，高山流水得遇知音，理應(yīng)推杯換盞，兩人論及大江南北風(fēng)情，亦有時不造我的感嘆，相知相交宛若伯牙遇子期。

后來仁宗登基，推崇儒學(xué)，虞集身為元朝儒林四杰之一，值此良機，在仕途上扶搖直上，成為翰林侍制。官運亨達，可偶爾獨坐院中時，他也會感到些許寂寞，于是揮狼毫寫就:“何處它年寄此生，山中江上總關(guān)情。無端繞屋長松樹，盡把風(fēng)聲作雨聲?！彼麜O好，透過字眼看去，有出塵風(fēng)采撲面而來。

出塵只是偶爾為之，儒家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于他，哪樣不是自小就深入骨髓，可他身處這樣一個排漢的朝廷，只能裝聾作啞，明哲保身。可有些東西就像浮標，越壓，越往上涌得厲害。一日他上書進言，論及京城以東的治理良策，字字珠璣，切中要害，皇帝看了頗為意動，然而一幫不喜漢人的草莽之將極力反對，那些浸著他心血的計策就這樣被擱置。

宦海的明槍暗箭如此丑陋不堪，縱有滿腔苦楚卻無處訴說，所幸還有手中之筆可以依靠，他歆羨林中隱士劉桂，提筆贊他“霜降冰涸而松柏后凋，沙礫汰除而黃金獨耀”。那夜晚風(fēng)凄涼，月光墜下，留下他斑駁的影，空氣里似有對故國的吶喊之音。

那時，等待是他唯一能做的事。不知北風(fēng)凌亂了幾番春華，歲歲年年流過，文宗上位，將他召至身邊做侍臣，常與他一同賞玩詩詞國畫。深受恩寵的他以為可以大展才華，怎料文宗只是讓他填詞寫字，并不給他實權(quán)，他的心再次沉回谷底。更有小人嫉妒叢生，想方設(shè)法暗害他，幸而有貴人相助才逃過一劫。

他未曾想到，數(shù)十載過去，朝中仍有人如此敵視漢人，他愈加小心，卻也在多年的歷練里愈發(fā)顯得從容。只是歸家后的夜闌人靜時，夢里總是憶起江南。那些青蔥歲月如水一般潺潺流淌，跨過黑夜直達白晝，連帶著白日也忍不住泛起思念。

在他眼里，玉堂金馬終抵不過青鞋犁杖，翠竹江沙。他幡然醒悟，煙雨江南方是他的最終歸宿，是羈旅天涯的游子無時無刻不眷念的故鄉(xiāng)。彌留之際，滿園關(guān)不住的春色映入他的眼簾，“御溝冰泮水挼藍。飛燕語呢喃。重重簾幕寒猶在，憑誰寄、銀字泥緘。報道先生歸也，杏花春雨江南?！彼械乃寄钆c懷想化為夢中囈語，“杏花春雨江南”，短短六字，道盡他的想念，卻道不完他對江南的喜愛。

如今，閉目的臨川公子終于可以在夢中，再次邂逅江南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