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獸與夢（組詩）

沈天鴻

霧中的野獸

瘋狂需要解釋，安靜卻不

這些野獸，安靜地臥于草叢

周圍仍然是無窮無盡的草

碧綠，在霧中安然不動

仿佛永生

唯一在動的是霧。它緩緩流動在

這無邊的荒莽之上

對充斥于它的渾然不覺

但臥在草中的野獸仍然是

躺在草中的火——

這兒，沒有不能燃燒的海

撲殺、撕咬的血腥

被霧滲進(jìn)了泥土。泥土有著

比野獸比霧更大的胃

能夠吞食、消化任何東西

包括瘋狂，包括寧靜，以及

寧靜殘忍的反面

這兒沒有人，沒有人的生活發(fā)生

——這是唯一和所有的前提

然后才有這短暫的

安靜的獸、草叢和霧

離開因果，只保留了原理

冬天的詩

冬天，迅速地抵達(dá)真相

草是灰褐色的

天空和風(fēng)也都是灰褐色的

接近睡眠，接近

一年的結(jié)束

就像大地，找不出任何中心

灰褐色的草卻仍在搖晃

這搖晃，與它們還是綠色時

沒有什么不同

仿佛它們早已做好了準(zhǔn)備

既然必得誕生在

這明暗對比的世界上

但松林仍然保持著青色

凝重、蒼老的青

闖進(jìn)這冬天的時光，在

終與始之間，類似某種永恒

而不肯

類似于它們置身的冬天

灰褐和青色的對比中

有一個人慢慢地走著

仿佛不知道時間和空間的瘋狂

他向前移動的腳步

也是一種擺動，更是一種

讓他區(qū)別于物的狀態(tài)——

穿越足夠的晝與夜

他就會走進(jìn)碧綠的青草

留在身后的

是當(dāng)時沒看到的煉獄的火焰

那么真切，那么不可撫摸地

熊熊燃燒

存 在

夏和秋，白晝與夜晚

都輕易地交換世界

要求人們重新理解

可見與不可見的一切

現(xiàn)在我身邊都是秋天的夜色

燈亮著，被它不理解的包圍

而我，被燈光顯影

寫也許無人理解的詩

詩不能交換世界，只能創(chuàng)造

不被這個世界理解的世界

因此一首真正創(chuàng)造了世界的詩

必然被比夜更黑的黑暗

比一盞燈更深的孤獨

重重包圍

一首完美的詩

是日常世界的一次事故

它必須在事故中活著

在我去睡覺時第一次看見

燈滅了，黑暗中空無一物

春天的河流與泥沙

花紅柳綠。但空氣中有泥沙

那些花上也有，樹葉上也有

但我們都視而不見

我們看見的

都是蜜蜂蝴蝶

包括馬蜂看見的春天

只有洶涌膨脹的河水仍然是荒涼的

沒有船，甚至也沒有魚

只有無窮的泥沙在其中翻滾

四面八方趕來的泥沙，其實比花多

比樹葉比草多，僅僅

比夢話、比風(fēng)少一些

河流拐彎的地方，河岸在悄悄崩塌

這是春天到來的代價，為了

讓花盛開，讓葉子生長

讓突然的雨，將空氣中的泥沙

沖刷下來，聲聲慢，但也會暴躁、急驟

仿佛急于將春天沖進(jìn)塵埃

沖進(jìn)更多泥沙翻滾的河流

而河水仍然是荒涼的

甚至連春天的倒影也沒有

僅僅是在它的上空，蝴蝶，蜜蜂

偶爾會渡過它，猶如

渡過滄海

通向真理的……

我的鞋子上都是泥漿。

相對于我自己，我走了很長的路

相對于世界，我走過的路

不值一提

晴天，這些泥漿變成灰塵

不被我覺察地

沿途掉落，飛舞

再也認(rèn)不出它們

我穿壞過許多

各種質(zhì)地的鞋子

其間我有時赤腳——

泥土是否能夠分辨

穿鞋和不穿鞋的腳步？

赤腳時，泥濘從趾縫里冒上來

比我的腳快樂——

它們在一瞬間成為

被創(chuàng)造的事物，有別于以前的自己

但它們?nèi)匀皇腔覊m

它們甚至湮沒了道路，讓

穿或不穿鞋的腳在無路的地方走著

仿佛在說：通向真理的

總是歧途

深夜的雨

黑暗中的東西濕了，那些也變成黑暗的花朵

是黑暗中的秘密

藏起了春天與雷聲

一些窗戶里的燈光，不停地出發(fā)

然而卻保持靜止，仿佛為了與我一起傾聽

稀疏的雨聲

塵世消失在許多各不相同的夢里

我的夢還沒有到來——

我還沒有入睡，還在夢與醒之間

呼吸

萬物，包括兒童，包括黑暗，都在悄然生長endprint

平安無事。但我知道

安然無恙的，只有雨

碧桃花

碧桃花，繁復(fù)而熱烈，足以使

周圍的一切變成虛無

證明：虛無的都是自由的

唯有碧桃花，必須

且只能在碧桃枝上怒放

拼命抵御

春風(fēng)吹來的巨大空虛

……這一樹和那一樹碧桃花

是否在交談？是否都在向游人說：

“看看我們，即使在纖細(xì)的枝上

我們也以怒放

站在春天的中心

即使寸步難移，我們也會

堅決走到自己路的盡頭”

但這也許是幻覺。真實的是

它們什么也沒有說

它們也不知道自己的美，僅僅是

符合“美總是轉(zhuǎn)瞬即逝”的定律——

比一天長，比一個月短

繁復(fù)而熱烈，它們

就是它們自己的劊子手

注： 蘇東坡《過都昌》詩：鄱陽湖上都昌縣，燈火樓臺一萬家。水隔南山人不渡，東風(fēng)吹老碧桃花。

暮 春

三月即將在雨中結(jié)束

不知所措的春天，十面埋伏的城市

流淌雨水的玻璃上

貼著一個孩子被擠壓的臉

郊外的大棚，反季節(jié)的蔬菜

反常地生長著茂盛的夏天

大棚外的泥土在雨中化了

而最后的春風(fēng)

再次從已經(jīng)稀疏的油菜花上掠過

發(fā) 明

我記得那開始，在春盡時

發(fā)明了春天，在陸地上

發(fā)明了大?！?/p>

風(fēng)雨雷電也是春天的花朵

泥濘的上面就是大海的遼闊

一切，都因它們而升起

然而夏天仍然是美麗的

炎熱是對那被發(fā)明的春天的愛撫

茂密的葉子是對枝條和花的愛撫

被發(fā)明的大海

隱形的波浪使大地也在涌動

猶如敞開又秘密的狂想！

然而夜仍是安靜的

甚至白晝也神秘地變成夜

讓我們品嘗光，也品嘗黑暗

讓我們明白，人

僅僅活在此刻，雖然吻它

就吻到了過去，和未來

一個人只有一個影子

兩個人，或者更多人的影子卻可能

一或者更多——

影子變化著，疊印在

被發(fā)明的春天和大海上，如同

被發(fā)明的葉子和花

沒有季節(jié)性地追隨本體，不言放棄

七夕·夢

暴雨后的夜，星光潮濕

洇潤一代代人的夢

唯一的夢

讓那夢在空間中漫步

不知道空間的寒冷與瘋狂

一年一次。但每年的夢

并不重疊

此是此，彼是彼，就像

各個人的夢

性質(zhì)相似，但絕不相同

這樣的夢，其實就是神話

是狂想曲

在非狂想的塵世上

一年只能彈奏一次，就在今夜

在星光流動的聲音里

暫時離開地面，生活在空中

那些不可能彈奏出的感覺和話語

只有一個人能凝視、理解

并且為此而顫栗，而痛苦

一地月光 之一

必須有人承擔(dān)這

一地月光

明晃晃的月光

黑暗中的月光 群山萬里

到處都是埋伏的沉寂

沒有聲音的傾瀉

沒有轟鳴的瀑布

到達(dá)地球 到達(dá)此刻

這些 億萬年前的月光

它們不是任何真實的事物

它們出生時沒有人 沒有

動物和植物

它們現(xiàn)在也仍然這樣

它們沒有看到任何人

和任何東西 它們甚至早已死亡

因此 必須有人承擔(dān)這些

永無止歇

絡(luò)繹到來的月光——

這些月光里有

無限的遙遠(yuǎn)與荒涼

一地月光 之二

在月光里可以夢見蝴蝶

而不必受限于季節(jié)

月光里沒有地平線

蝴蝶可以任意飛翔

如果你沒有看見那只蝴蝶

那就是因為你只看見了

月光或黑暗

或者 是因為你想捉住那只蝴蝶

一地月光 之三

月光為什么不是升起而是傾瀉？

那么多東西如在夢里

一半陰影 一半明亮

大地上現(xiàn)在都是

月光改造過的景物

不同于白晝

也不同于純粹黑夜的一種感覺

這修改沒有目的性

也沒有月亮希望確定的意義

但仿佛是仁慈

是我們在被迫生存的地方

接收到的某種消息

但月光也許是柔軟的閃電

只把某個人擊中

一地月光 之四

從你的眼睛進(jìn)入我的眼睛

全都是月光

地上也都是

周圍全都是

無法解釋 深不可測

運動而又靜止的月光

我僅僅知道 這是屬于今夜

但必定永恒

不得不永恒

不會沉入黑暗的月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