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 鳳
我不怎么喜歡洋槐樹。你看著它滿身的尖刺,就已經(jīng)舍棄了親近它的念頭,六月天,滿樹的綠蔭倒是乘涼的好地方,不過,這種樹又極易長毛毛蟲和洋辣子,不時掉下幾條,令人渾身不愉快。
偏偏我的母親,在彎七扭八的歲月里,渾然不覺地把自己活成了一棵洋槐樹。她喜歡搬弄是非,一雙圓溜溜的眼睛經(jīng)生活磨礪仍熠熠生輝,她用這雙眼睛防賊一樣盯緊別人的不是,然后夸大事實四處傳播。
我不明白我偉岸的父親為何娶了我的母親,他們是多么不匹配。
年輕母親應(yīng)該是帶著無限期待,在旁人的羨慕中嫁給父親的,當(dāng)年的父親滿腹才華,風(fēng)華正茂,俊朗灑脫,目光如炬,前程想來應(yīng)該是繁花似錦。
父親,則是帶著凄然娶了母親,他違抗了父母包辦的婚姻,野了的心如無籠頭的馬,一心想馳騁在無際的疆域。論文韜,他才高七步;論武略,他能橫馬立刀,青春的熱血激涌翻騰,小小的山村實在不是他的天地。能拴住他的,或許只有家庭,作為長子,奶奶把娘家堂侄女內(nèi)定為兒媳并擇了良日大操大辦將其娶進(jìn)了蔡家的大門。父親百般反抗,婚后一年多不圓房,九龍山的楊矮子乘虛而入,女方在帶人砸了嫁妝后跟著楊矮子過日子去了。奶奶又氣又急,又羞又惱,包辦不成,讓父親自己找個女人過日子,前提是自己找的就必須把心收了,過一個鄉(xiāng)下人應(yīng)該過的日子。
父親是無意娶母親的,我唯一的舅舅是父親的中學(xué)同學(xué),邀請父親去他家,路上遇見母親在放牛,芳年十六,梳了兩個小辮,時值三月,遠(yuǎn)望人面桃花,父親就那么遠(yuǎn)遠(yuǎn)望了一眼,連招呼都不曾打。就這一望,母親鐵定了父親是去看人家的,催著她哥哥讓父親去提親,父親拒絕過,而母親讓人轉(zhuǎn)告父親“婚姻自古,戲男不戲女?!被蛟S是這句話觸動父親,又或許爺爺奶奶催得緊,又或許同學(xué)情誼不可負(fù),最后,父親在苦楚中娶了母親。這苦楚,苦在他結(jié)婚那天,決絕地對他母親說:“媽,這回,是泡狗屎我也要吃下!”當(dāng)媽的知道兒子性格,還慶幸兒子這回終于收心了。
這些過往,我的母親或許并不知道,或許她假裝不知道,她是歡天喜地嫁過來的,那時我家老祖公還在,家境還算殷實,很有地方影響力。盡管母親個子矮小貌不出眾,但能嫁給當(dāng)時桐梓林蔡家作為長孫媳婦,對略有些愛慕虛榮的少女來說,內(nèi)心的滿足與喜悅讓她無暇去構(gòu)想生活的艱辛。
據(jù)奶奶描述,本指望有人管著父親后,能少操一點心,誰知兩人婚后一天吵得烏煙瘴氣,后來進(jìn)化為武斗,在坡上干活,只要聽到滿寨子雞飛狗跳,那一定是兩個又打起來了。
▲ 山水寫生(國畫) / 劉泉江
也許父親曾容忍過,他是愛臉面的人,打女人這樣的事實在令他無顏,而母親不依不饒的性子讓人難以忍受。女人哪里是男人的對手,挨打后的母親常常破口大罵,像一只顫栗著尖刺的刺猬。
我非常理解我的父親,因為我的母親實在是個太會惹事的人,心眼小,愛挑事,不看事,還一天張家鍋大李家碗小。以她的胸懷,想要駕馭一匹彪悍野馬,怎么可能!
他們誰也改變不了誰,武斗升級為戰(zhàn)爭,每一次都兩敗俱傷,母親越來越像洋槐樹,渾身的尖刺讓人敬而遠(yuǎn)之,但是,她硬是頑強地開枝散葉,把自己活成了一道風(fēng)景線。她從來不在乎父親愛不愛她,反正他已經(jīng)是她碗里的菜,也不在乎別人的議論,前一分鐘兩個打得你死我活,后一分鐘硬拽著父親,兩人一同背著娃娃趕場去了,五十多年打得死去活來,五十多年形影不離,因此也開創(chuàng)了蔡家“秤不離砣,公不離婆”的傳說。
兒多母苦,那時我們兄弟姐妹七人,每到開學(xué)的時候,母親總想方設(shè)法到處借錢籌備學(xué)費,也不知遭受過多少風(fēng)言冷語,母親從來不去計較,心眼那么小的母親已經(jīng)無暇去計較,她只想著她的男人是文化人,那么他們的孩子必須要有文化。為此母親種過小菜賣,推過豆腐賣,做過黃粑賣,煮過甜酒賣……肩挑手提,一擔(dān)一擔(dān)抬去十多里路的街上去賣。小妹和老弟的大學(xué)費用就那樣一分一厘地積攢,等熬到老弟畢業(yè),母親的肩膀長了厚厚一層老繭,肌肉長期被扁擔(dān)擠壓往下長,居然長成了一個大大的肉瘤,仿佛洋槐樹的枝丫處突然冒出了一個疙瘩。
在賣菜的時候,她特意去認(rèn)識了父親的第一個妻子,據(jù)說兩位女人個子差不多高,長得也相當(dāng)?!翱礃幼樱^得惱火,穿得還不如秦老二?!蹦赣H向父親描述她的所見,秦老二是我家下面的那女人,早年嫁給了一個麻風(fēng)病人,好不容易跑出來嫁給了羅二公,羅二公滿臉坑坑洼洼的麻子,秦老二在女人面前自覺矮了一頭。父親默默聽著,間或抬頭訓(xùn)導(dǎo)母親嘴巴多,自家的牛馬牲口都還沒來得及拉上坡,哪里有閑心去管那么多。
聽說那女人和楊矮子生了八個娃娃,大的是個女兒。她的一個兒子因生活寒苦參加黑社會組織“飛虎隊”,專在桐梓林那段老路上搶劫,有次劫了軍車上的物資,最后被槍斃了,就槍斃在桐梓林路邊,那時我正好讀初二,周一路過時,我特意去看了那灘血。殷紅的血跡還在,我試圖努力從中發(fā)現(xiàn)些什么,端詳半天沒有半點蛛絲馬跡。
那時經(jīng)常在桐梓林槍斃犯人,每一次圍觀的人比趕場還多,那一次,兩個男人和兩個女人正面相遇,八目相對,女人嘴角抽搐了幾下,那男人羞愧地低下了頭,父親扭轉(zhuǎn)目光,拉著愛湊熱鬧的母親離開了。母親有些幸災(zāi)樂禍,父親有些低沉,說那是管教不嚴(yán)的惡果。
一次賣菜,那女人的女兒磨蹭著走到母親身邊,說:“叔媽,我一直有個疑問,不知該問不該問?”母親欣然地說:“姑娘,有什么疑問,你盡管說?!薄笆鍕?,從小我爸爸待我不好,別人說我是蔡家的,不曉得是不是真的?”平時愛嚼舌的母親居然嚴(yán)肅的說:“姑娘,你不要聽信那些謠言,你媽離開時還是清白的。不信,你回去問你爸爸……”一席話說得那姑娘展開了愁眉,后來她經(jīng)常買兩個油炸粑等著母親,兩人一人一個吃著擺龍門陣,母親還偷偷帶父親去菜場,讓那姑娘悄悄地看過父親。
父親年輕時,有個意中人,身材窈窕眉眼如畫,和父親兩情相悅,怎耐對方家長說父親脾氣剛烈怪異死活不同意。這段情也就成了父親心中的節(jié),酒后經(jīng)常憶起。母親常在一旁默默地聽,時不時冒一句“我要是你,一定要爭取,你都沒去爭取,說明沒得勇氣?!?/p>
這段情,糾纏父親若干年,母親都一直不動聲色,直到父親垂垂老去的某天,母親多方打聽到了那當(dāng)年眉眼如畫如今也美人垂暮的婦人,并且安排了一場巧遇。當(dāng)然,父親早已不識當(dāng)年黛眉,垂暮的婦人認(rèn)出了父親,告訴母親,多年來夢中想著能見一面,如今見了,看見父親兒女成群,只要父親過得好也就沒掛記了。等擦身走過,母親才告訴父親那剛才所見之人為誰,想來父親應(yīng)是百感交集,責(zé)怪母親為何不早說,欲轉(zhuǎn)身再去尋找,母親淡然而答:“見了,你還不是認(rèn)不出了!”父親悵然若失,一路無語地跟著母親回家。倒是母親話多“這盧小碧,人老了,都還這樣有看法,看來你還是沒吹牛!”又牽扯岀父親的記憶,又一路擺著年輕時眉眼如畫的盧小碧回家。
了無心事的父親開始覺得,我們的母親,其實也挺好看的;開始為母親的晚景操心,怕自己先走,我們苦了母親;向來今朝有酒今朝醉的父親開始擔(dān)憂,深怕自己先走了母親孤零零沒個伴,擔(dān)心母親的性格不招人待見,反復(fù)提醒母親少說話,擔(dān)心母親貪玩不按時飲食……
父親走的那分鐘,我們幾姐妹哭得撕心裂肺,母親本來正在廚房給父親熬粥,聽到我們的哭喊,飛奔過來,拉著父親的手:“我的哥誒,說好的白了頭,你啷個丟下我!”說罷,轉(zhuǎn)身朝門框撞去,嚇得我得大哥二哥臉都變了色,急忙將她拉住。
父親走后的第七晚,母親說她突然感覺屋里進(jìn)了一股風(fēng),然后聽到父親的聲音飄然響起“你不要怕,我現(xiàn)在變成了一股風(fēng),特意來看看你。你要好好活著,以后我會經(jīng)常來看你?!?/p>
我的父親幻化成了一股風(fēng),而我的母親無意中活成了一棵洋槐樹,滿身的刺只出于自我保護(hù),待到陽春三月,它什么時候冒出滿樹的潔白花穗,你真的不知道,但馥郁的花香讓你不得不相信,洋槐樹何止是樹,原來它也是一種花。
而每一種花,自有它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