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不消失

李國清

2016年3月的一個星期天，劉哥從貴陽開車送我去我的第二故鄉(xiāng)都勻買清明前的毛尖茶。我之所以把都勻視為我的笫二故鄉(xiāng)，是從一幅表現(xiàn)知青題材的國畫《重返笫二故鄉(xiāng)》得到啟示。1971年我初中畢業(yè)時被招工離開貴陽到都勻一家三線廠工作，1997年由那廠調(diào)到市里的州文聯(lián)當文學刊物編輯，2015回到貴陽定居。畫家都能把知青生活過的農(nóng)村稱為他們的第二故鄉(xiāng)，我在都勻生活了四十四年，我更有資格把都勻稱為我的笫二故鄉(xiāng)了。

上世紀七十年代，初中一畢業(yè)就能進廠工作，這是一大幸運。這幸運當然不單是指我本人，更是指那些1971年的初中應(yīng)屆畢業(yè)生。為什么這么說呢？因為只有在那一年省里才會大招工，在那一年之前和之后的許多年里，凡是從校門出來的初生畢業(yè)生，都要到響應(yīng)當時中國最高領(lǐng)導人毛澤東主席要“上山下鄉(xiāng)” 的號召，去農(nóng)村干農(nóng)活幾年才有可能進城當工人。而那一年的不同，是由于他老人家另有指示。他說：“三線建設(shè)要抓緊，就是和帝國主義爭時間，和修正主義爭時間?！彼f的“帝國主義”是指美國，“修正主義”是指前蘇聯(lián)。當時美國和前蘇聯(lián)在搞軍事競爭，而我國與這兩個國家的關(guān)系又十分地惡化。國際形勢特別的緊張，戰(zhàn)爭隨著都可能爆發(fā)。如果發(fā)生戰(zhàn)爭，那么侵略者就不會再像在笫一世界大戰(zhàn)、笫二次世界大戰(zhàn)那樣用槍、炮、坦克、飛機這樣的常規(guī)武器來作戰(zhàn)，而是用導彈甚至原子彈這樣高科技破壞性強大的武器來摧毀被侵略國家的有生力量。許多的重要設(shè)施，比如通訊、交通等，尤其是軍工廠，一旦被摧毀，國家的生死存亡就可想而知。出于戰(zhàn)備的需要，我國的軍工廠就不得不選擇重新建設(shè)在西南這樣的大山深處。西南地區(qū)，是在以沿海及大城市作為一線、二線的前提下，被視為三線的。雖然那年招工不全是三線廠，但我所在學校首批分配工作的學生卻是進三線廠的。進廠后才知道，被招工進這廠的，不僅有我們這些初中應(yīng)屆畢業(yè)生，也有下過鄉(xiāng)的知青，還當過兵的轉(zhuǎn)業(yè)軍人。

當我們坐了幾小時的火車來到都勻時，天已黑下來。我們被叫上停在車站門口接我們的解放牌汽車，經(jīng)過一段平坦的公路行駛，進入坎坷的山路。車一到山路就開始往上，然后轉(zhuǎn)彎，又往上，再轉(zhuǎn)彎。這樣不斷地往前走去，最后在一個叫排田的農(nóng)村山凹里停下，這就是我們的廠。我廠叫國營風光電工廠，距離都勻市六公里左右。本廠職工若與親友通信，寫的是：都勻506信箱。人們?yōu)榱朔Q呼順口，就叫我廠為五0六廠。但對于相關(guān)部門，本廠還有另一個稱呼：中國人民解放軍笫四四三三廠。那時在文革中，單位還不是廠長責任制，而是黨委領(lǐng)導廠，黨委書記由軍隊干部擔任。我廠的笫一把手是部隊的一名團政委。他在全廠大會上就我廠的第三個稱呼作出闡述，他說：我們廠為什么會叫中國人民解放軍四四三三廠？因為我廠是保密單位，生產(chǎn)的是軍工產(chǎn)品，你們都是不穿軍裝的解放軍。聽他這樣一說，我仿佛感到自己就是一名軍人，心里頓時涌現(xiàn)出一種強烈的自豪感。

也許由于單位的笫一把手是軍代表，他真的把我們視為不穿軍裝的解放軍，所以廠里才對我們這些新進廠的學人實行軍事化管理。廠里把我們這些剛招來的工人分別組成男學工連、女學工連，并任命了指導員、連長、排長、班長。每天起床、上班、下班、休息，都會按照高音喇叭播放出的不同軍號來進行。

聽先來者說，這個廠是1970年2月開始選點的。我進廠前，先來者就在這里修建了我們進廠時坐汽車來的那條狹窄、坎坷的臨時通車路，還有供從北京老廠來的領(lǐng)導和老師傅們辦公和居住的兩幢樓房和生活必需的食堂、澡堂、鍋爐房。而建筑廠房及宿舍，要等待我們這些后來者與建筑公司的工人共同建設(shè)。正是這樣，我們這些剛進廠的學工，就不可能分工種，我們只能和被招來分在建設(shè)連的民工們一樣，夜晚只能住在工棚里，白天要去從事體力繁重的基建勞動。不同的是，我們沒有和他們一起工作，等搞完基建后，他們要離去，我們卻要呆下去，如果不出現(xiàn)意外，那可能會呆到退休，甚至會呆到生命結(jié)束。

首先，我們這些學工要鋪一條比臨時通車路更平坦、寬敞、堅實的山路。只有把這路鋪好，那一車車的磚、鋼筋、水泥等建筑材料，才有可能源源不斷地運進來。而這條接通外面公路的山路雖然只有四公里左右長，但鋪好它卻是一個艱難的工程。鋪路要挖出路面，用較大石塊鋪成路基，在這路基鋪碎石，要用壓路機把碎石壓緊，接著鋪石沙混經(jīng)高溫熔化的泥青，再用壓路機壓平，最后澆上熔化的泥青才大功告成。廠領(lǐng)導當然希望這條事關(guān)重要的路早日建成，所以我們就不只是在規(guī)定的八小時內(nèi)工作，時常還要來進行義務(wù)加班。常常，晚飯時我們剛放下飯碗，就會馬上被叫去干活，一直干到天黑伸手不見五指才罷休。這樣一天下來，我們都會被累得精疲力盡。好在那時人年輕，晩上睡一覺，笫二天清晨起床又精神煥發(fā)。

鋪路需要大量的石塊和碎石，這些石塊和碎石就由我們這些新進廠的學工去開山、放炮來取得。領(lǐng)導主要挑選那些強壯的轉(zhuǎn)業(yè)軍人和知青組成爆破排來干這活。這工作要有人打大錘、撐鋼釬。打大錘靠力氣，撐鋼釬需膽量。為什么呢？因為這種活不是有體力就能干得好的，特別是那些從來沒有打過大錘的人，一錘打下去沒有打在鋼釬頭上，對撐鋼釬的人來說就有可能會受到慘不忍睹的創(chuàng)傷。所以無論是打大錘，還是撐鋼釬，工作時都會膽戰(zhàn)心驚。等打好炮眼后，要往炮眼里填炸藥和放裝插著導火繩的雷管，然后用泥巴去封炮口，接著用點燃火的香煙頭去點導火繩，然后跑到隱藏處等待爆炸。爆炸時要數(shù)爆炸聲音是否和已點過導火繩數(shù)量一致，如果少于點燃導火繩的數(shù)量，那就證明還有沒有爆炸的啞炮，就得去排除它。排啞炮會讓人提心吊膽，搞不好啞炮會意外地爆炸。等石頭炸開后，得用大錘把過大的石塊破成需要大的石塊，用手推車把石頭推去倒在碎石機里軋成碎石。這些爆破手不僅要超負荷勞累，還要面臨許多危險，受點小傷是常事，干這活就有人受傷并致殘的。

等鋪好那條通往山外的路后，運磚的車就一輛輛爭先恐后地從遠處開來。女學工們穿著勞動布工作服，戴著帽子、手套、口罩。她們有的上車用磚夾把磚遞給車下的人，車下的人接過磚按橫豎順序碼好。下班時她們端著碗正要吃飯，廠廣播室的高音喇叭通知運磚的車來了，她們只好放下碗筷，拿起手套和磚夾又去工地。有時－頓飯因磚車不斷的到來而吃好幾次才吃完。男學工要配合建筑單位的挖地基，用手推車把攪拌好的灰漿推去倒在地基里，更多的時間是排好隊把磚傳送到正在建筑的宿舍或廠房的腳手架上供泥水工砌墻。干這些工作，不僅要體力，也要注意安全，有時還有驚險。用翻斗式手推車推運灰漿時，雖然旁邊有幾個人幫著撐握車把，上坡時大家就用力推，下坡時怕過跑得快而翻車就得控制車速往后拽。如果路上有小坑，或車輪壓在一塊小石頭上，這裝滿灰漿的車就可能猛然撲翻而去。那不僅灰槳會翻倒在路上，還有可能會讓推車人受傷。但記憶里，翻車是發(fā)生過，卻沒見人受過傷。為什么呢？大約是那時我們都年輕反應(yīng)快的緣故吧。記得－次有一輛手推車翻撲在地，其他在旁扶推者一下往兩邊躲閃開，中間那個撐車人雖然被慣性猛地拉著騰飛起來，卻像現(xiàn)在電影里見到有功夫的高人一樣，落在翻車前面卻居然能穩(wěn)穩(wěn)的站住，而且臉上沒有絲毫的恐懼。把磚傳到腳手架上，如果是正常的你遞給我，我傳給他，那無非是靠耐力。不過，當磚堆離建筑物越來越遠時，遞傳人手不夠，那得改為拋和接。拋磚者速度若過快，接磚人就會感到緊張甚至害怕，搞不好自己就會被磚頭砸傷戓者自己砸傷他人。所以當遇到上家拋磚動作加快時，你就得趕快提醒他慢點。同時不能分心，還得心明眼快，當你手中的磚還沒拋給下家，上家的的磚就向你拋來時，聰明的為明則保身就得趕快往旁邊躲閃。當然加快速度也不是拋磚者有意愿這樣做，而是磚太多，他恨不得馬上拋完的心理導致。其實這磚哪里那么容易拋完呢？正如一個水泥工師傅所言：慌什么，悠著點干吧，反正活比命長。

而最能顯現(xiàn)那時我們拼搏精神的是為廠里架的高壓電拉線。拉高壓線，若在平地還好辦，只要雙手捏緊電纜線往前奔走就可以了。但高壓線要架在半山腰或山頂?shù)蔫F架上，所以逢到上坡時，就得拼命往上攀登；遇到凹陷的地段，就要毫不猶豫地往下俯沖。在前面勇往直前的，多是那些強壯高大的轉(zhuǎn)業(yè)軍人和知青。特別是從高處往下俯沖時，弱者就會量力而行地讓開。見到那些壯實者拉著電纜線勇敢地朝下俯沖去時，就感到他們仿佛是在戰(zhàn)場上拿著爆破筒或抱著炸藥包去炸毀敵人碉堡及坦克的勇士，從精神上感到了他們的高大，從心里對他們肅然起敬。而有些站在高處歇斯底里地鼓動大家加油的人，會讓人想起電影里吹響沖鋒號的士兵及給行軍途中給戰(zhàn)士鼓勁的宣傳隊隊員。于是拉線這項工作，在我眼里仿佛就是與兇猛敵人進行較量的陣地爭奪戰(zhàn)或艱難的殲滅戰(zhàn)，除了不顧一切地往向前沖別無選擇。

我們住的工棚是用竹子、竹席搭成，屋頂蓋的是石棉瓦。這樣的住宿遮遮陽光擋擋雨還可以，但卻無法遮擋嚴寒。在寒冬，夜里我們常被凍得睡不好覺，清晨起床洗臉時，毛巾竟被凍得硬硬的，敲起來邦邦邦地響。我們班里規(guī)定每天輪流去鍋爐房打開水來供大家洗臉刷牙。我們的工棚到鍋爐房之間有一段不算短彎彎曲曲的田坎小路。這天早上下著雨，路很滑，輪到十六歲的“北京鴨子” 去打開水時，他不小心摔了一跤。見到他提著空桶進門，身上、臉上沾著稀泥，露出一幅欲哭無淚的模樣，就沒有誰會為洗不上熱水臉而去埋怨他，而是說下次輪到他時少提點，小心點。一天夜里，天上下起猛烈的冰雹，蓋工棚的石棉瓦被冰雹擊得千瘡百孔，那聲勢是那么地驚心動魄，膽小的學工被嚇得把頭鉆進被子里。

夜晚，望著工棚外的黑暗，想起在家鄉(xiāng)看見外面的燈光，心里涌現(xiàn)出背井離鄉(xiāng)的惆悵和寂寞。但－到周末的夜晚，這種惆悵和寂寞就自動會消除。為什么呢？因為每逢星期六夜晚，廠里都會組織大家去都勻看電影或演出。一個周末之夜，廠里組織我們到都勻看日本電影《山本五十六》、《哇，海軍》、《日本大海戰(zhàn)》。由一位軍代表帶隊，他喊著一二一的的口號，用行軍的速度，我們從山里走到都勻的電影院。看完電影回廠里時已是深夜兩點鐘，但大家卻異常的興奮。去工人電影院看朝鮮故事片《軋鋼工人》時，由于車上人過多，車轉(zhuǎn)彎時拉車廂板的鐵鏈斷了，導致車廂板滑脫，造成多人從車上摔下來受傷，盡管如此，以后坐解放牌車下山看電影或演出的人卻有增無減。特別是看到在體育館有李雪健參與的演唱會，去的人更多，因為大家知道李雪健演電視劇《渴望》的宋大成而走紅，又知道他在當演員前也是貴州一名三線工人，就寧可冒險也不想錯過目睹這明星風彩的機會。后來條件好了，廠里就去電影公司租影片來廠里放露天電影。那時放的電影都是社會主義國家的影片，比如阿爾巴利亞的《寧死不屈》、《地下游擊隊》等戰(zhàn)爭片。由于別的三線廠也要租片子，所以要等廠里的摩托車多次把片子拉來放完時，一場不到兩小時的電影，往往會斷斷續(xù)續(xù)地到半夜才能看完，有時還會更遲一些。放映朝鮮影片《賣花姑娘》時，片子久久不到，場上卻坐滿耐心地等待的觀眾，哪怕在寒冷里，哪怕等待很漫長，也聽不到誰發(fā)出一聲抱怨。后來影片到了，直到天亮了電影才放映完。為什么那時我們會對電影和演出懷有那么濃厚的興趣呢？是因為那時電視還沒有普及，看電影或看演出就成為我們在夜晚唯一的精神享受。

住工棚的日子里，給我留下最美好記憶的事，是和劉哥的交往。劉哥叫劉六一，大我四歲，他下過鄉(xiāng)當過知青。我和他不僅分在同一個排也同在一個班，更重要的是他的床鋪和我的床鋪僅隔一個過道。雖然在年齡上我們有差距，可由于他為人處世好，對人總是笑臉相迎，很有親和力，我們相處就沒有隔膜。加上他的高大英武，我們這些年紀小的總愿跟隨在他的身后。星期天我們上街時，每人湊一元錢在都勻飯店擺滿一桌菜，當大筷吃肉大碗喝香檳時，我們就成了梁山好漢，劉哥無疑就是晁蓋或宋江。當酒飽飯足后，我們跟隨著劉哥搖搖晃晃地從都勻走回廠里。更重要的是，他酷似電影《平原游擊隊》里的游擊隊隊長李向陽，他一笑就會讓你幻覺李向陽就是他演的，或眼前的他就是那個演員郭振清扮的，或他和演李向陽的郭振清就是難分彼此的雙胞胎兄弟?；厝ミ^春節(jié)時，劉哥在前面走，我們就在后面踉。一個坐在座位上的乘客望見劉哥，情不自禁地說：“李向陽的部隊來了，你還不讓路？”那個乘客聽了一怔，但見劉哥的這模樣就會心地笑了起來。這讓我們很得意和很開心。

閑下來時，我們感到百般的無聊，不知怎么打發(fā)日子。每逄這時，劉哥就會小聲地唱著外國歌曲。他唱歌很投入，也很抒情，他常常坐在床上閉上眼晴唱，一副自我陶醉樣。他唱歌時鼻音很重，聲音富有磁性，會把你帶進迷人的境界，讓你沉浸在他的歌聲里不感到夜的孤寂，得到心靈的充實。幾十年后的今天，當我想到當年他唱的那首蘇聯(lián)早期歌曲《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就仿佛回到了1971年的某一個夜晚，心里頓時涌現(xiàn)既難忘又美好的情懷。

一年多以后，我們先后分了工種。劉哥在動力科當電工，他到上海實習。我在一車間從事一種流水線工作，我去北京實習。回廠后，我和劉哥見面最多只是打個招呼，不過，那一年多相互留下的好感，導致幾十年后他尋找我的電話并聯(lián)系我時，我也會感到歡欣。2015年，當他得知我要回貴陽找車困難時，便主動開車幫我把生活用品拉到貴陽。并時不時打電話來問寒問暖，這讓我感動萬分和終身難忘。

不久，我和木工房一個叫李銀芳的甕安人成為好友。他大我兩歲，只讀過小學三年級，人卻特別的聰明，只要他喜歡什么都能無師自通。我們能持久友好地相處是由于我們都喜歡畫畫。平常的夜晚，我們在屋里畫靜物或畫肖像。星期天，我們就帶上畫具去野外進行風景寫生。餓了，就吃帶去的饅頭和咸菜；渴了，就喝裝在軍用水壺里的茶水；困了，就閉著眼晴在草地上躺一會兒。慢慢地，我們的畫在我廠的上級單位0八三系統(tǒng)的報紙發(fā)表，還在市文化館及州文化局的櫥窗及展覽上展出。漸漸地，我倆在廠里有了知名度，廠里配合政治形勢辦漫畫展和廠史展，也借我倆去畫。于是畫畫不僅是讓我們的精神生活過得充實，也讓我們的生命產(chǎn)生了一定的存在價值和意義。

晚飯后，我喜歡在通往外面的山路上漫步，從這條通往市里公路的山路，我常常會走完山路走上都勻的公路才回頭。那些來來往往的車輛引起的飛揚塵土，卻讓我煩惱。很多的時候，我更樂意走過生活區(qū)的盡頭去登山。我廠在群山的懷抱里，這群山像一個盆，廠房裝在盆的東面，宿舍裝在盆的西面。無論是地面還是山巒，都是西面高東面低。當我沿著生活區(qū)的水泥路往西走，走過職工樓的盡頭，就到了高山的腳下。我順著山腳往上爬，越向上，回望生活區(qū)時，樓房就會顯得越小。站在高山上，望著前面的遠山，我的心仿佛變?yōu)橐恢恍埴?，飛向那遠山，飛向深遠的天空。

而真正讓精神振奮的卻是那道圍繞著廠區(qū)的水泥墻，它是由大塊的水泥塊砌成。它環(huán)抱著整個廠區(qū)，它順著山起伏而起伏，讓我想起北京的長城。這個聯(lián)想不僅在我的意識里產(chǎn)生，而且不少登上這座山的職工英雄所見略同地稱這圍墻為長城，甚至一個來廠的西面山上遙望的法國人，也情不自禁地稱這圍墻為“中國長城”。 這讓我深信，這道圍墻就是我們這些工作和生活在大山深處三線人心中的長城。如果說中國歷史上的長城是古人用來抵抗外來侵略的堅固防御工事，那么我們的這道“長城”的形成也是戰(zhàn)備的需要。一想到長城，仿佛我們這些在深山圍墻內(nèi)廠房里生產(chǎn)的三線人就是守衛(wèi)邊防的軍人，仿佛這里就是戰(zhàn)場，仿佛我們隨時準備戰(zhàn)斗，不，仿佛我們是在守護我們美好、和平、幸福的生活。

讓我欣喜的是，我對廠區(qū)圍墻“長城”的主觀想像，被客觀現(xiàn)實證明它不是虛幻。在全廠職工大會上，領(lǐng)導面帶喜色地告訴我們，我廠的產(chǎn)品用在我國發(fā)射的導彈和衛(wèi)星上。這讓我感到自己的臉上頓時有光，一種自豪感從我心里油然而升，仿佛那產(chǎn)品就是我親自發(fā)明和創(chuàng)造的，其實我只不過是在與這產(chǎn)品沒有多大關(guān)系的某個平凡的崗位上工作，但我相信比我與這產(chǎn)品關(guān)系更遠的職工聽了也會歡欣鼓舞，比如食堂做飯的、燒鍋爐的，打掃衛(wèi)生的，他們知道我廠產(chǎn)品用在我國的國防高科技上，都會引以為豪。每逢這時，我自然會想起那道圍繞著廠區(qū)的“長城” ，仿佛我們在這防卸工事里打退敵人的一次猛烈的進攻，讓我們的軍旗在硝煙滾滾的天空高高飄揚，覺得這“長城”不僅是堅硬的水泥板砌成，更是我們這一代三線人用年輕的生命和頑強的奮斗精神及滿腔的愛國熱情所筑成，它的存在價值和意義和北京的長城同等的，它使我們國家在任何外來侵略者面前都會顯得是越來越強大。

然而，與美國搞軍事競爭的蘇聯(lián)解體，隨著國際形勢的變化，隨著戰(zhàn)爭氛圍越來越淡化，隨著中國社會政治的巨變，國家由計劃經(jīng)濟轉(zhuǎn)為市場經(jīng)濟，我廠也根據(jù)時代的需要，要由軍工產(chǎn)品向民用產(chǎn)品轉(zhuǎn)型，從國家大局來看，這一切變化是好事，但從三線廠走向生存艱難的角度看，又讓人心情沉重。當我走在那條通往外面公路的山路上時，就會十分地迷茫，不知道明天會是什么景象？當我一步步地登上生活區(qū)的山腰，注視著腳下的那些廠房，還有那起伏環(huán)繞著廠區(qū)的“長城” ，心里出現(xiàn)出的，就不再是我國導彈、衛(wèi)星上天引來的歡欣和自豪，而是廠里走上經(jīng)濟困境而產(chǎn)生的無奈和憂傷。由此我想起根據(jù)葉辛小說《蹉跎歲月》改編的電視劇和鄧賢記實文學《中國知青夢》里所表現(xiàn)知青生活的艱辛和苦難。但知青的艱辛和苦難只有幾年，隨著高考政策的到來考進大學或招工返城，不管走那條路他們都會時來運轉(zhuǎn)，而三線工人不僅在這深山付出自己的青春，甚至還可能是自己的一生。想到自己不再年輕，想到有人已在這大山深處長眠，就感到三線建設(shè)比起上山下鄉(xiāng)來悲劇性更大，這無疑是歷史與現(xiàn)實給我們這些三線人造成難以改變的雙重生命悲哀。

1997年11月，我從那個三線廠調(diào)到位于都勻市內(nèi)的黔南州文聯(lián)當文學刊物編輯，結(jié)束了長達二十六年的深山生活。離開那個廠之后，我基本和它沒有任何聯(lián)系，后來知道這個廠為了生存發(fā)展搬遷到貴陽。我相信，這個廠搬遷和我調(diào)離的性質(zhì)是一致，都不是對困境的逃離，而是從一個舊戰(zhàn)場轉(zhuǎn)向另一個新戰(zhàn)場，都在為前途和命運繼續(xù)奮斗。廠里留下的少數(shù)退休人員，在都勻我偶爾會和他們相遇，雖然他們多數(shù)人比我年少，但看上卻比我顯老。這顯然是生存環(huán)境對他們造成心理壓力所致，這讓我內(nèi)心感到無比的蒼涼。多年來，雖然白天我不曾起過回廠看看的念頭，可睡夢里卻見自己一次又一次地在那廠區(qū)和宿舍區(qū)路上游蕩。讓我明白，盡管在現(xiàn)實里我徹底的脫離那廠，但卻無法抹滅它在我心靈深處留下的深刻記憶。

在都勻茶市上，我和劉哥時不時地要遇到廠里的熟人，自然會進行短暫親切的交談。其中一個叫吳亞飛，他建議劉哥開車送我去廠里看看。我和劉哥欣然地采納了他的這一建議。到了廠門口，劉哥開車帶我進廠里繞了一圈，然后往宿舍區(qū)開去，車到我們過去看露天電影的藍球場旁的兩幢家屬樓中間，劉哥遇見到熟人吳德云，就把車停下來和吳德云交談。吳德云從家拿來幾張小凳子給我們坐，然后進屋去燒水泡茶，并很快地出來和我們閑聊。

在這期間，我抽空獨自匆匆地在生活區(qū)逛了一會，我感到所見的一切是那么的陌生，它們似乎與過去沒有多少聯(lián)系，變得面目全非了。廠房被外來生產(chǎn)者分割占用，我居住多年的男單身樓，現(xiàn)被作為倉庫。聽吳德云說，當年的女單身樓，現(xiàn)在居住著廠里唯一的單身漢老杜。我想像不出當年強壯如牛的老杜如今是怎么一番模樣?？上覜]有遇見他。那曾經(jīng)熱鬧的食堂、澡堂、商店，已荒廢。有的樓房只住著一兩戶人家，生活區(qū)的路上久久不見一個行人。很久才走來兩人，一個是七十多的退休駕駛員老方，另一個是六十左右的食堂退休者小溫。大約是他倆多年很少與外人接觸的緣故，當面帶笑容的劉哥透香煙給他們抽時，他們都顯得那么的淡漠、木訥，不要說沒有熱情，連話也很少說。無論廠區(qū)還是生活區(qū)，都顯示出濃厚荒涼感，這讓我仿佛走進－個不真實的虛幻夢景。我真不愿相信，這就是曾經(jīng)紅紅火火的中央企業(yè)，這就是曾給我?guī)須g欣、自豪、自信的地方？尤其看不見廠區(qū)東面用水泥塊砌成起伏圍繞在山上的“長城” ，一陣悲哀就彌漫在我心間。這見證我廠三線建設(shè)歷史標志性的建筑物，為什么不能像北京長城那樣永存，而是從我的眼前徹底地消失了呢？

不過，當見到那一輛輛的車在前面高速公路上往不同方向快速行駛時，我似乎酲悟了：這廠區(qū)山上那道“長城”被拆除，不正是為了讓條高速公路的出現(xiàn)嗎？如果說當年三線廠建設(shè)在這深山是出于戰(zhàn)備的需要，那水泥板砌成的圍墻“長城”是防御的意象，那么在中國處在改革開放和經(jīng)濟建設(shè)的年代，這條代表快速前進的高速公路，就是時代進步的必然產(chǎn)物，也是中國人民奮斗精神的一種象征。由此而言，這條高速公路還只是一條具象的路嗎？不，它更是歷史“長城”的一種延伸。于是眼前的這條高速公路在我的心里就變成一道永不消失的“長城”， 它象征著我們的今天與現(xiàn)實，它的一只手緊握我們艱苦奮斗的昨天，另一只手卻牽引著我們快速地奔向那甜蜜、美好、幸福的明天。

在離開廠之前，我和劉哥站在掛有國營風光廠招牌的廠門口，面帶笑容地合了影。這樣做不為別的，只是為了紀念那難忘的艱苦奮斗歲月和我們那逝去不再復返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