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黃德海
地獄焰火中的幽微良知——莫言的三個中篇兼及《檀香刑》
○ 黃德海
黃德海
1977年生,復旦大學中文系碩士,現(xiàn)任職于《思南文學選刊》。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特聘研究員,曾獲『《南方文壇》2015年度優(yōu)秀論文』獎、『2015年度青年批評家』獎。著有《若將飛而未翔》《個人底本》《書到今生讀已遲》,翻譯有《小胡椒成長記》。
黃德海是近年來非常活躍的批評家。他接受了非常嚴格的學院教育,但又沒有被學院的教條束縛。他幾乎是自動擯棄了八股和口水,以新鮮的經驗和形式進入到批評的現(xiàn)場。他切入文本的視角獨特,同時又有自覺的文體意識,在黃德海對當下文學的發(fā)言中,我們能看到一個青年批評家的自我成長和自我教育。他的判斷和見識,也因此呈現(xiàn)著獨具的個人風格。
程光煒 楊慶祥
現(xiàn)下人們熟知的莫言小說,多是用放大鏡觀看世界,生活在他的大部分作品中是被攝取的,照亮的只是文學放大鏡中圓圓的一塊。放大鏡前凸出的這塊生活是真實的,但也因為放大鏡的存在,周圍的生活被隔離開了,原生態(tài)的生活被遮蔽了許多,人物的活動也只是在這小小的圈子中,總不免顯得有些略微變形。但他《司令的女人》《野騾子》和《三十年前的一次長跑比賽》,有一種狄更斯式對“人生那種親切的憂郁,那種朦朧的、被霧遮蔽著的愉快”的表達,筆下的“生活既富于喜劇性又富于悲劇性,正因為生活有雙重性,所以又是愉快的”,人物生活在人群中,放大鏡的邊框去掉了,放大鏡也就不復存在,生活和人物以他本來的樣子展現(xiàn)處理。
莫言此前的小說,如余華所說,是用“苦難沉重的聲音歌唱苦難深重的母親”。但在這三個中篇里,這種置于前景的苦難被大大弱化了。弱化并不等于消失,而是從放大鏡的凸出中出離,回歸于本原狀態(tài)的生活中。在多數小說中,莫言小說的敘事視角總不免是外在的,即以一個出離了鄉(xiāng)村的人的視角來反觀鄉(xiāng)村,自身不自覺的優(yōu)越感產生了一種類似負罪的感覺,因此,莫言也就不免把鄉(xiāng)村的苦難加以夸大,以求引起人們的關注和同情。但不管是《司令的女人》《野騾子》還是《三十年前的一次長跑比賽》,敘事主人公都是鄉(xiāng)村土生土長的孩子(《司令的女人》稍有例外,敘事主人公是隨時間的發(fā)展逐步長大的),這些鄉(xiāng)村培育出的孩子既沒有外來者對鄉(xiāng)村前定的理解,也免除了鄉(xiāng)村成人因為利益或別的東西驅使而故意漏掉的生活部分,以往的出離變成了現(xiàn)在的融入。打一個不甚恰當的比方,此前莫言小說中的視角還是固定的,人物的活動晃晃腦袋就可以總觀全景,而現(xiàn)在的視角卻是行走的,我們只有跟隨著敘事者東奔西走,才可以看到生活中豐饒的混沌。行走視角下的鄉(xiāng)村人已習于他們的生存方式,因此也就有他們自己消解苦難的方式和表達自己的方法。甚至可以說,苦難已經成為生命的日常行為的一部分,在這種日常行為中,他們感到的就不只是難以承受的負擔,還有潛滋暗長的生活的“愉快”。
這種潛滋暗長的“愉快”,首先表現(xiàn)在莫言筆下的鄉(xiāng)村人對變動的生活的理解上?!坝遗伞焙汀爸唷毕路牛瑹o疑是中國政治生活中的一件大事,但小說中的鄉(xiāng)村人,并不因為其突然到來而手足無措,他們迅速把這種新現(xiàn)象納入自己固有的理解方式中。對“右派”,他們沒有像意識形態(tài)設想的那樣對他們監(jiān)督改造,而是:“從很早到現(xiàn)在,‘右派’都是大能人的同義詞。我們認為,天下的難事,只要找到右派,就能得到圓滿的解決。”“我爹說,你以為怎么的,沒有點本事能被劃右派?”對“知青”也一樣,他們并沒有因為是到“最廣闊的天地”中鍛煉而真正成為鄉(xiāng)村人自覺的被鍛煉對象,而是以他們的多才多藝和異于鄉(xiāng)村的一些特點讓鄉(xiāng)村人羨慕?!端玖畹呐恕分?,“知青”的能演能唱始終是我們艷羨的,而漂亮的唐麗娟更是鄉(xiāng)村人心中天使樣的人物,“我們”一幫年輕人幾乎被唐麗娟迷倒。甚至,鄉(xiāng)村人還從“知青”那里學了很多新名詞,比如作品中“我爹”說:“你應該找個鏡子照照自己的尊容!”“我姐姐”說:“整個宇宙沒有比你更浪的男孩子”……諸如“尊容”和“宇宙”這樣的字眼,就是受“知青”們的影響(這點莫言自己在小說中有說明)。鄉(xiāng)村人沒有把“右派”和“知青”的到來作為他們的異態(tài)生活,而是作為他們常態(tài)生活的一部分接受了。他們對“右派”和“知青”的態(tài)度,也因為這種清醒的常態(tài)認識而顯得不卑不亢。他們并不因為這些人的暫時落難而對他們鄙視或者別有所圖,鄉(xiāng)村人保持著他們穩(wěn)定的現(xiàn)實智慧。在《三十年前的一次長跑比賽》中,帶些痞氣的王干巴說:“你們跟我們貧下中農假裝打成一片,其實隔著一條萬里長城!”而在常態(tài)中對“知青”的有所企圖,也被鄉(xiāng)村的現(xiàn)實智慧所打擊?!端玖畹呐恕分?,作品的敘述者“我”,因為迷戀唐麗娟,沒有限制自我欲望,鬧得村里雞飛狗跳,被家人嘲笑,并被父親暴打了一頓。這種家人自發(fā)地對不切實際的行為的干涉,是鄉(xiāng)村現(xiàn)實智慧的體現(xiàn)。他們知道自己與下放的“城里人”的差距,強硬的干涉實際上也是頑強的自我保護。
這三個中篇,也飽含著對鄉(xiāng)村自我審美和理想表述的準確表達。鄉(xiāng)村人的審美在外在視角看來可能是低級的,但這就是他們對事物的理解方式。評價一個人的寫字吧,他們說“那粉筆字寫的,橫是橫,豎是豎,撇是撇捺是捺”。對標槍運動員的要求也不是他能投多遠,而是“標槍比賽,光投得遠還不行,還應該講個準頭”(《三十年前的一次長跑比賽》)。對鄉(xiāng)村人來說,標槍的準頭是可以用來射殺兔子的,可以滿足他們對食物的需求。在這三個中篇里,最讓人感興趣的是他對鄉(xiāng)村人傾向把日常生活傳奇化的描繪。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不怎么樣的一件小事也幾乎會被鄉(xiāng)村人自覺地傳奇化?!度昵暗囊淮伍L跑比賽》中,對一個下放的“右派”會計:“我叔說,人家老富打算盤時,半閉著眼,一會兒挖鼻孔,一會兒摳耳朵,半天撥動一個珠,等我們噼里啪啦打完時,人家早就把數報出了?!被蛟S老富真有一手打算盤的絕活,但老富的動作特征是經過夸大的,摳耳朵挖鼻孔只是鄉(xiāng)村人夸張地表示一個人的神定氣閑罷了。在同一篇小說中,主人公朱總人與縣乒乓球冠軍比賽時,拿起的是“膠皮像豬耳朵一樣亂扇乎的破拍子”。使用的工具越差,人物的傳奇色彩就愈加濃厚,憑借很差的拍子和怪里怪氣的發(fā)球,朱總人贏下了縣里來的冠軍。在《野騾子》中,父親的智力和估牛的準確度也被傳奇化了,他估牛的出肉率誤差不會超過一公斤。而父親的智力也絕對是一流的,“他沒有學過物理但他知道陰電陽電,他沒學過生理但他知道精子卵子,他沒學過化學但他知道福爾馬林液能殺菌防腐固定蛋白……”事情雖然都有些事實的影子,但一望而知是經過傳奇化的。這里的行走的視角特別值得注意,固然,因為是跟隨“父親”的兒子,所以有對“父親”能力的夸張,但更明顯的是行走的視角始終跟隨著鄉(xiāng)村的熱鬧,鄉(xiāng)村人把日常生活傳奇化的傾向影響到行走的視角,因此行走者的敘述中就帶進了傳奇化的傾向。這種把稍有點面目的事情夸張得如同傳奇的方法,是鄉(xiāng)村人對抗平板乏味生活的方式之一,傳奇增加的趣味給塵灰滿面的生活增添了絲絲亮色。
因為必須在人群中生活,鄉(xiāng)村人就不會無端地去排斥對他們的生活有影響力的人物。《三十年前的一次長跑比賽》中,小學的運動會開得有聲有色,上面的大員也破例蒞臨了他們的鄙處。這時,鄉(xiāng)村人“一大早就麇集在操場的邊上,各人都舉著一面自己糊的小紅旗,等候著秦主任的專車”。趙紅花的妹妹趙綠葉還因為興奮而暈倒過去。但他們對這些有影響力的人物也不是一味歡迎或遵從,一旦這些人的不講道理觸到底線,鄉(xiāng)村人自發(fā)的反抗就開始了。還是《三十年前的一次長跑比賽》,當錢滿囤老師說動“我們”的傀儡校長讓我們撿雞屎,而“我們”千方百計也沒有能力撿夠時,在方學軍同學的帶領下,“我們”勝利逃亡了?!拔摇苯憬惚淮笸鯊娭笧橛遗芍?,她先是用磚頭砸,然后就用黃色詞句攻擊大王。強勢者的力量鄉(xiāng)村人是清楚的,小羊欄村之所以擁有難得的召開大規(guī)模運動會的榮耀,是拜上面的大員秦主任所賜。而在相反的方向上,一旦強勢者把不可能的任務交給他們,把沒有的罪名強加給他們,反抗就是他們最好的自我保護。
鄉(xiāng)村人也有他們獨特的表達理想的方式,他們的理想建立在人群的生存情景中。對《三十年前的一次長跑比賽》中三角眼作家的羨慕,就代表了他們的理想:“他一天吃三頓餃子,如果不吃餃子,就一定吃包子,反正他決不吃沒餡的東西。包子餃子,都用大肥肉做餡,咬一口,滋,噴出一股葷油?!倍凇兑膀呑印分?,“我”因為母親禁欲式的生活方式,有時饞肉竟到了忘乎所以的地步:“賣肉人的手有粗有細、有長有短,但都是有福的手指!但是我變不成有福的手指?!闭盏膯握{飲食讓他們盼望包子餃子,而饑餓的感覺帶來了對油水的渴望,生活富裕者不愿顧視的肥肉因而成了鄉(xiāng)村人心中的奢侈品。同樣,缺少金錢的生活也讓他們把一個人的價值通過與金錢的關系來衡量,“我們村的麻子大爺侯七說,解放前,蔣桂英(《司令的女人》中人物)隔著玻璃跟一個資本家親了一個嘴,就掙了十根金條……”這樣說一個人,雖然好像帶有蔑視色彩,但更明顯的是對輕松掙到十根金條的羨慕,以及骨子里對蔣桂英的贊美。大家對錢的渴慕是共同的,也是真實的。這不是俗氣,而是對生活真實的領悟。
借助對“人群中的人”的理解,我們也許就會明白莫言這三個中篇中人物的真實和價值。人是不能不生活在人群中的,但不同的人又有不同的對世界的理解方式。巴赫金在《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中說:“陀思妥耶夫斯基對主人公的興趣,在于他是對世界和對自己的一種特殊看法,在于他是對自己和周圍的現(xiàn)實的一種思想和評價的立場?!薄安粌H主人公本人的現(xiàn)實,還有他周圍的外部世界和日常生活,都被吸收到自我意識的過程之中。”莫言這三個小說中的人物,就這樣帶著他們的世界走來。
前面已經說過,莫言出色地描繪了鄉(xiāng)村人把日常生活傳奇化的傾向,而在這種傾向中,他們必然會發(fā)現(xiàn)和塑造類乎此的人物形象,我們暫時把這種人物命名為“鄉(xiāng)村阿凡提”吧!三個小說中,最典型的這類人物,是《長跑》中的朱總人。朱總人是富農右派,大羅鍋,長相奇特:“梳著光溜溜的大背頭,突出著一個葫蘆般的大腦門;戴著一副深度近視眼鏡,眼鏡腿上纏著膠布;腦門上沒有橫的皺紋,兩腮上卻有許多豎的皺紋;好像沒有胡須,如果有,也是很稀少的幾根;雙耳位置比常人往上,不是貼著腦袋而是橫著展開。”這副長相仿佛是天然的傳奇根據,鄉(xiāng)村早已經開始流傳他的故事。關于羅鍋形成的說法就有兩種:一種是朱總人在大興安嶺時被一個河南人做的,一種是偷女人跳墻跌折了脊梁。更何況,朱總人做學生的時侯就是一個喜歡惡作劇的孩子。他當時針對的是他們的強勢者——對待學生很惡劣的范二先生。他往老師的煙荷包里摻兔子屎,在老師的夜壺里放青蛙。這些小孩子的惡作劇雖然沒有達到阿凡提的標準,但已經具備了阿凡提的基本特征——對大家敬或畏的人表現(xiàn)出反抗傾向,壞點子出得嫻熟機巧。接下來的朱總人已經是很沒有架子的老師了,卻仍然以他的聰明才智和不斷的壞點子豐富著我們的生活。首先是出人意表的體育表現(xiàn)。朱老師在在大羊欄小學舉行的五一運動會上報名跳高,而跳高者中不乏高手。就在大家以為朱老師會難堪而歸時,他竟然以一個當時世界上還沒有流行的先進跳法——背越式——越過了人們以為對他來說是不可逾越的高度。這種奇招是“鄉(xiāng)村阿凡提”揚名立萬的好機會。下面的乒乓球比賽就更加精彩了??h里來的冠軍到我們小學打表演賽,因為看不上小地方的落后,對小學的環(huán)境表現(xiàn)出沒有修養(yǎng)的不耐煩,因此“我們”攛掇怪球手朱老師與冠軍來一場。在一連串傳奇般的過程之后,縣里的冠軍鎩羽而歸。
朱老師此時的行為已經從維護小我利益和為自己揚名中出離,成了為一方鄉(xiāng)村挽回顏面的英雄,阿凡提色彩已然十足。隨后就是最精彩的了——懲罰鄉(xiāng)村惡人。惡少式的人物不是莫言的獨創(chuàng),但小羊欄村的惡少桑林被莫言寫得活靈活現(xiàn)。他是一方小頭目,偷西瓜、找麻煩、摘未熟的杏子……鄉(xiāng)村人對他深惡痛絕,他也終于在摘學校未熟的杏子時惹上了俠義人物朱老師。朱老師乘其不備,一頭把他頂到了露天廁所里。桑林不服,與朱老師約定晚上再斗一回合,但應約的朱老師這次卻不是用力,而是用智降伏了囂張的桑林。他使用了《射雕英雄傳》里黃蓉嚇唬歐陽叔侄的計策,用頭把一根栓馬樁撞斷了。桑林自然不敢再來挑釁,也算是保了一方平安吧。當然,朱老師的行為決不僅此,他為學生們設計的撿雞糞工具,他參加長跑的勇氣,以及他治好寡婦老太婆的病,種大煙等,處處透著鄉(xiāng)村阿凡提的古怪精靈。
與鄉(xiāng)村阿凡提類似而絕然不同的人物,在這三個中篇里也經常出現(xiàn),《野騾子》中的“我”父親就是其中之一。前面說過父親的估牛技巧,而父親在充當買賣雙方的中間人時,不收受雙方任何好處的行為,更是讓人佩服。憑借這個,父親本來是可以忝列到鄉(xiāng)村阿凡提行列的,可惜父親有一樣很大的缺點——好吃懶做。而最讓我們感興趣的是,行走的視角保留了父親習性形成的現(xiàn)實根據:“他說如果我的爺爺勤儉持家,土地改革時肯定會成為村子里最大的地主,因為我的老爺爺死時留給我爺爺和我爺爺的哥哥一百二十多畝良田,還有兩匹健騾四頭黃牛,我爺爺用了不到十年的時間就把分到手的土地和牲口吃個干凈,土改時一貧如洗,成了村子里頭號貧農;而我爺爺的哥哥,卻把他的家產在十年中擴大了兩倍,成了村子里最大的地主。斗爭地主挖浮財時他的態(tài)度極其惡劣,為了捍衛(wèi)得來不易的家產,他提著菜刀與貧農團的人拼命,理所當然地成了惡霸地主,被貧農團砸了狗頭。歷史的教訓和我爺爺的言傳身教使我父親兜里有一塊錢決不花九毛九,他只要口袋里有錢就夜不安眠?!币粋€人帶出了一個世界和一個時代,同樣,一個世界和一個時代也孕育了自己特有的人物?!案赣H”的及時行樂是世界的一角,寫出了這個人物,世界的一角就被照亮了,人群中的人也就獲致了自己的意義,成為獨特的“這一個”。
同篇中與父親對照的母親,也是攜帶著世界走來的“這一個”。她“是個老中農的女兒,從小受的是勤儉持家、量入為出、攢下錢蓋房子置地的教育”。所以當父親與野騾子私奔后,母親就按自己的意思安排了自己的生活方式,“我”上面描述的對肉的渴望,就是母親那種過于苛苦的生活方式造成的。敘事者“我”并不理解母親做法的深意,因此從自己的享受角度出發(fā),對母親苛苦的生活態(tài)度無比痛恨,而母親也就在“我”的痛恨中清晰起來了。莫言小說中多攜帶著自己世界走來的人物,如《檀香刑》中的李武等,是那種鄉(xiāng)村中借助他人抬高自己身份的人,他們沒有可以自持的榮耀,只好借助他人抬高自己?!度昵暗囊淮伍L跑比賽》中,縣里來的乒乓球冠軍鄉(xiāng)村人很瞧不起,他總是對簡陋的鄉(xiāng)村生活橫挑鼻子豎挑眼。他不知道,自己是人群中的人,不知道尊重人群的習慣,所以被人群恥笑和排拒。
在人群中生存的人雖然“愉快”地行走著,但這并不表明他們永遠歡天喜地,人群既然存在,就有薩特所說的“他人即是地獄”的情況的存在。行走的視角既看到人群養(yǎng)成的習慣讓人群中的人在天堂中行走,也讓人群中的人在地獄里煎熬?!短聪阈獭分械膶O丙和最后的茂腔班主,就是游走在鄉(xiāng)村生活邊緣的人物。孫丙不服氣他人對縣太爺的夸耀,因此,當上文中提到的李武恬不知恥地夸耀縣太爺時,孫丙就不能容忍李武的“狗仗人勢”了,當李武說他在縣府吃膩了豬肉的時候,孫丙就給了他一個下馬威——自己把一盤豬肉全吃了。李武不識趣,仍然炫耀著縣太爺的威儀,并把縣太爺的長髯吹噓了一番,孫丙勃然大怒,狠狠回擊了李武,這才就引起了后來的孫丙與縣太爺斗須。斗須是孫丙一生的轉折點,斗須的失敗和隨后的被拔掉胡須讓孫丙顏面大掃,并失去了繼續(xù)從事戲劇業(yè)的資格。此后的事件也是因為孫丙不能容忍強勢者對自己生活的強暴開始的。他的妻子受到德國人的侮辱,因此他對德國人大打出手,打死了一個德國人。就這樣,孫丙的悲劇和他隨后的入義和團都成了生活的必然。入了對抗洋人的義和團,他的被捕和受刑也就順理成章。
當孫丙在高臺上受刑時,《檀香刑》中最后一位茂腔班主的豪氣被激發(fā)了,在面臨三重強勢(縣里、袁大人、洋人)的壓力時,仍毅然決然地走上了高臺,演戲給他們茂腔的祖師爺孫丙看。強勢者的槍支是不理會有情的鄉(xiāng)村方式的,他被當成擾亂治安的分子處死也是不可避免的命運。他們可以算是在地獄中的人了,但地獄的烈火并沒有燒掉他們的“愉快”。與狄更斯寫小耐爾的悲劇時沒有讓悲愴的結尾傷害了他特有的自然的幽默一樣,莫言在寫地獄中的人物時,也沒有戕害他的愉快?!短聪阈獭分忻鞔_說孫丙是為了完成一場大戲,正是這種完成一場戲的想法讓孫丙挺到了最后。而我們是不是也可以小心翼翼地猜測,最后的茂腔班主在他的“天鵝之歌”中也把壓抑了良久的表演欲望釋放了呢?或許是因為這種地獄中的困苦吧,鄉(xiāng)村人對困苦人的同情也就表現(xiàn)了不凡的力量?!端玖畹呐恕分?,“司令”(主人公的綽號) 遭“茶壺蓋子”唐麗娟拋棄,但當調查組要帶走“茶壺蓋子”,打算強制流產時,俠義心腸和原先對“茶壺蓋子”的愛慕占據了上風,司令把“茶壺蓋子”身上不是自己的孩子說成了自己的,被公安帶走了。在人群中生活的鄉(xiāng)村人,并沒有因為他人的存在而像薩特說的那樣使“他人”成為“地獄”,而是在地獄的焰火中悄然撥動著自己幽微的良知。
在莫言的小說中看到的“人群中的人”,世界和人的關系不像西方強烈表達的追問,也不是鄉(xiāng)愿似的一味屈從,他們就像水落入水中那樣在世界上生活著,消融著加入的新質,衍生著另一代的“愉快”的生活方式。記得在一本書上看到過這樣一段話:
我自小成長在這樣的鄉(xiāng)間,可從沒聽見過村里的鄉(xiāng)鄰中有誰抱怨過種田的枯燥。怨怨天時,罵罵農忙時的辛苦,那倒是常有的,但要說枯燥,卻從來沒有聽說過。
原先就對這句話很感興趣,但一直沒有細心體察其中的況味,當閱讀完莫言這幾篇小說的時候,這句話的意思忽然變得顯豁了,在人群當中生活的人怎么可能覺得人群的枯燥呢?現(xiàn)實的一切或許已經變得不合人的口味了,但強烈的拒斥和一味的順從都是因為我們把自己從人群中隔離出來了。把自己放入人群中,或許我們會更好地體味上面的話和莫言的小說吧。
注釋:
①[法]安·莫洛亞著,王人力譯:《狄更斯評傳》,上海譯文出版社1986版,第34頁。
②余華:《沒有一條道路是重復的》,作家出版社2014年版,第137頁。
③莫言:《三十年前的一次長跑比賽》,《收獲》1998年第6期。以下此篇引文均出于此處,不另注。
④莫言:《司令的女人》,《收獲》2000年第1期,以下此篇引文均出于此處,不另注。
⑤莫言:《野騾子》,《收獲》1999年第4期。以下此篇引文均出于此處,不另注。
⑥⑦[蘇]巴赫金著,白春仁、顧亞鈴譯:《陀思妥耶夫斯基詩學問題——復調小說理論》,北京三聯(lián)書店1988年版,第82頁、第85頁。
⑧莫言:《檀香刑》,上海文藝出版社2008年版。⑨李振聲:《幻視中的完美》,中央編譯出版社1997年版,第90頁。
(作者單位:《思南文學選刊》編輯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