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 熙
她的身影既孤獨又耀眼
■朱 熙
兩年的時間很快就過去了,上野公園的櫻花又到了開放的時候,而我則忙忙碌碌,準備著搬家。
最后一次,在寂靜的晚上,我約朋友在不忍池通往大黑天堂的橋頭聊天、小酌。攤主爺爺推一輛木板車,車上的關東煮“咕嘟咕嘟”地在冒泡的熱湯里翻滾,氤氳開一片溫暖潮濕的霧氣。他跟我們搭話,指著橫亙過我們頭頂?shù)拇謮阎ρ荆f:“這棵樹可厲害了,再過幾天,開花的時候,可就看不見星星了。”
我回憶了一下去年春天經(jīng)過這橋頭時,無意間抬頭望見的景象,笑著接過話頭:“才沒那么夸張呢,這枝頭開了花,正中間是禿了個洞的?!蔽冶犬嬃艘幌麓蟾诺奈恢谩!暗故悄芸吹皆铝敛卦跈鸦ɡ锬?。”老爺爺驚訝地多看了我?guī)籽?,說:“很老到嘛?!薄白≡谶@附近的?!迸笥盐夭遄?,拆我的臺,“其實也就看過一年上野的櫻花而已。你剛來的時候,被一場暴雨淋成落湯雞的蠢樣,你自己忘啦?”我“噗”地一口,飲料嗆在喉嚨里?!爱斎粵]有?!本拖裎乙矝]有忘記,我曾經(jīng)多么渴望逃離灰暗陳舊的生活,就像我始終記得,那時我是多么沉默地將“東京”兩個字刻進了心底,不敢對任何人說,只是在思及黯淡無光的未來便再難入睡的冰冷冬夜,倚坐床頭,獨自慢慢品咂。
我從朋友手里搶到最后一顆蟹粉魚丸,目光無意間投向京成上野車站通往大黑天堂的來路,夜色里依稀浮現(xiàn)出兩年前的某天,我背著笨重的行李,一身狼狽,帶著幾分難以置信美夢成真的茫然和懵懂。然而她是怎么走到了那里?是怎么從灰暗陳舊的生活逃開,終于到達了那里?最重要的是因果,過程我卻幾乎忘卻殆盡。
晚上回家,我接著整理行李。偶然翻出一本舊刊,鬼使神差地扔下行李看起來,壯志豪情清晰可感,但讀來竟覺陌生,仿佛隔著一層磨砂玻璃圍觀別人的人生:“夢想從來不是堂皇漂亮的東西,它只是沉重泥土下一顆干癟得可憐的種子,甚至對旁人而言,如果它最終沒有開出耀眼的花朵來,就什么也不是。但我心中棲居著怎樣的星辰與大海,我自己知道就可以了?!边@確實是我在兩年前寫下的句子,可我怎么忘了呢?多么荒謬的失憶癥。但仔細想想,這卻并不是多么稀有的癥狀??倳泻苈闊?、很累的時候,咬緊了牙關也堅持不下去的時候,自己與自己爭執(zhí),試圖說服自己向冷酷無情的世界妥協(xié),仿佛心底分裂出兩個截然相反的人,一個懦弱地使勁點頭,迫不及待地說“好”,另一個冷著臉,皺著眉,勸道:“再試一次,還不行的話再放棄?!笨偸鞘州p易地就將點頭說“好”的那個人視作伙伴,與冷臉皺眉的那個人敵對。然而,結果又是怎樣的呢?
回過神,我曾以為可望而不可即的目標居然已經(jīng)攥在手心,就像做了個長長的夢,醒來時不覺得疲憊,只莫名其妙、一頭霧水地愣在那里。許久后回過味來,沉入睡夢前的某個場景逐漸清晰——必定不是真實發(fā)生的場景,因為她們的樣子分明是我自己:冷著臉,皺著眉的“她”,一把將哭哭啼啼、企圖撂挑子的“我”扯到身后,然后向前一步,硬邦邦地說:“你不行的話,換我來。”
總是這樣,明知不可能的時候,明知不可能卻依然不想放棄的時候,不想放棄卻害怕受傷的時候,就換“她”上場。分裂出一個更強大的自己,來保護這個異想天開卻懦弱無能的自己,“她”從無怨言,只在長夜將盡的終點前搖醒“我”,伸手將“我”推上前:“總算走到這里了,你去吧?!?/p>
沐浴在一片溫暖的晨曦里,我忍不住最后一次回頭,去看黑暗無垠的荒野中踽踽獨行的那個人。那薄淡的影子漸漸隱去,但我很安心,很篤定,當我需要“她”的時候,“她”還會帶著一臉不耐煩的暴躁,第一時間出現(xiàn)在“我”身邊。她的身影既孤獨又耀眼。謝謝你,曾經(jīng)那么拼命努力的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