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憶
小說究竟能做什么?恐怕不是我所理解的在社會生活里小說的作用,而是小說本身它還能有怎么樣的作為,或者說還有什么樣的能量。我來講兩個故事,我企圖用這兩個故事來說明我對小說能力的矛盾態(tài)度。
第一個故事是,今年三月份去巴黎,我上了飛機,關(guān)了艙門,可是飛機遲遲不起飛。它就是不起飛,大家很耐心地等待。第一個小時過去了,第二個小時也過去了,到第三個小時,乘客就開始躁動起來,不曉得從何而起,機艙里頭開始流行一個謠言,這謠言非??尚?,又非常傳奇。
它說什么?它說不起飛的原因是禁空,因為烏克蘭要和俄羅斯發(fā)生戰(zhàn)爭。這真是一件非常令人興奮的事情!謠言還說,如果我們第五個小時還不能起飛的話,航班就要取消,正式進入戰(zhàn)備。謠言繼續(xù)發(fā)展,主要是限制歐洲,你們看漢莎航空也沒有飛,我們法航也沒有飛,而中國大陸的飛機飛了,國航飛了,東航也飛了——真是越來越像了,大家很興奮也很緊張,不知道事情會怎么發(fā)展,于是大家分別和朋友發(fā)短信聯(lián)絡(luò),搜索各種各樣的信息,其中有一條比較冷靜,解釋說只是天氣的原因,可是大家很快放棄了這條信息,寧可采信戰(zhàn)爭的說法,因為第一個說法非常傳奇,它對我們平凡的生活是一個極大的挑戰(zhàn),我們都愿意是這個原因。天氣的原因?qū)嵲谔胀?,這有什么可期待的!
這是我要說的第一個故事。我的意思是:可能這就是小說要做的,給我們平凡的生活增添傳奇,使我們的生活變得不平凡。但是,這又并非意味著小說對平凡生活的厭棄,其實我們又是天生的——凡是寫小說的人都是天生對于生活有一種熱愛,熱愛生活的表象。
這就引出我的第二個故事了,它就來自在高雄的一個經(jīng)歷。我們住在中山大學,穿過隧道很快就來到輪渡碼頭。我喜歡在碼頭看渡船,輪渡靠岸,纜繩一解開,首先沖出來的是摩托車,我覺得他們一直沒有熄火,也不下車,直接就這么沖上岸,氣勢洶涌,非常彪悍,非常粗獷,張揚極了!人是很奇怪的,你其實完全沒有辦法確定自己的行為。當馬航出事的時候,我發(fā)誓我再也不坐飛機了!可是事實上我又坐飛機了,飛到高雄;緊接著韓國的船沉了,我發(fā)誓我再也不坐船了,可是就在前天或是昨天,我還是坐了船——高雄的輪渡。
一上那個擺渡船,我就看見很多非常吸引我的場景,所以我說我們這些寫小說的人,真的是一個矛盾的物種,我們?nèi)菀妆簧钏墒俏覀冇植粷M足于生活。輪渡上,我看到有一個女人,長得很高大豐腴,就坐在她的沒有熄火的摩托車——你們叫機車的鐵騎上面,和對面的人在說話。和她座下突突響著躍躍欲試的機車相反,她的神態(tài)慵懶松弛,她的手非常溫柔地撫摸一只小貓。我覺得這場景非常有意味,里面似有一股情欲。我看不見和她說話的人,馬達聲淹沒了他們的說話聲,我也不知道他們在說什么,但我就覺得那是一個男人。高雄的女性,常常是穿短褲,短到齊大腿,露出大腿,頎長、豐滿、健壯的腿,騎著摩托,呼嘯而過,我覺得這個場景非常漂亮。
所以我說,我們那么容易被生活的表象所吸引,同時向往傳奇。如何調(diào)和這個沖突,大概就是對小說還能做什么的回答。就是說,在生活的現(xiàn)實面上建設(shè)精神空間,一個空中樓閣。黃錦樹說前輩魯迅不寫小說了,同輩人張承志不寫小說了,在他們的精神領(lǐng)域里,小說的材料——日常生活太不夠我們的要求,這個材料永遠達不到我們的理想,我們永遠沒有辦法讓它升華,解決精神的困境,可同時我們又那么留戀生活,我們都是一種留戀世俗生活的人。怎么辦?想辦法和解。小說大約就從這里產(chǎn)生。
(饒晉藝摘自河南文藝出版社《小說家的第十四堂課》)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