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凰

喬葉

“栽下梧桐樹，引來金鳳凰”，小丫總覺得這句俗語不對。她都長到八歲了，從沒有見過院子里的梧桐樹上落過一只鳳凰。

“唉，別傻了，本來就沒有的東西，你自然見不著。”小英說。

“那為啥會有這么一個說法？”

“也就是說說唄。”小英說，“要是有，咋會誰都沒見過！”

小丫和小英常常一起在樹下玩，梧桐樹下可是一個好玩的地方。夏天是一大片綠蔭，坐在下面涼涼快快。秋天有一大片落葉，走在上面沙沙沙沙。冬天這樹變得光禿禿的，好像是沒什么意思，可是一下了雪，那就不一樣了。一條條樹杈上，像是有誰精心堆的，雪厚厚的，亮亮的，天晴的時候，映著藍瑩瑩的天，好看極了。

當然最讓人留戀的時候還是春天。暮春時節(jié)，梧桐樹開滿了淺紫色的花，像一只只微型的長筒喇叭。隨便撿起一朵，用小舌尖兒去舔那嬌嫩的花蕊，有一股清幽的甜。

可是，鳳凰呢？

都說沒有，小丫只是不信。她的性子，就是這么喜歡鉆一個牛角尖。她覺得自己有理：真格兒的，要是沒有，那為啥會有這么一個詞兒出來？還有那么多關(guān)于鳳凰的故事和那么多關(guān)于鳳凰的畫呢！對了，鳳凰還有一個好搭檔叫龍呢！“龍鳳”“龍鳳”叫得多順口，小英跟她弟弟還是龍鳳胎呢！

“龍也是沒有的，所以正好和鳳搭。龍配鳳，就是沒有配沒有！”小英說得嘎嘣脆。

很深的夜里，起了風，小丫睡不著。她忽然想，鳳凰是不是不想見人，所以趁晚上來呢？她就披了衣服，撩開窗簾，悄悄地往外看?？墒牵戳撕芫?，眼珠子都酸了，還是沒有。黎明的時候，她連聲打著噴嚏，發(fā)了燒，就請了幾天假。

再去上學的時候，學校多了一位支教的女老師，說是老師，可是看著實在是不像。她梳著高高的馬尾辮，和他們一起玩鬧，給他們講故事，唱歌，打球。她走路的時候，回頭的時候，高高的馬尾辮一甩一甩的，像一朵微型的烏云。如果自己有一個姐姐的話，小丫希望姐姐就是這個老師的樣子。

瞅著了一個機會，她跟老師說起了悄悄話。

“老師，你說，這世界上有鳳凰嗎？”

“為什么這么問呢？”

小丫覺得心里暖暖的。這老師，她沒有一上來就否定說“沒有”，而是問她為什么要這么問。她可真親。

她就一五一十地說了。老師彎著清亮亮的眼睛笑瞇瞇地看著她，聽她說完后，在她的小腦瓜上摸了一下。

“有嗎？”她眼巴巴地看著老師。

“我告訴你，你能保密嗎？”

“能?！?/p>

“有?！崩蠋熀V定地點頭。

一瞬間，小丫的心像飛來了幾只喜鵲，嘰嘰喳喳地歡悅起來。

“你見過嗎？”

“見過?！?/p>

“什么樣兒？”

老師咬著嘴唇，沉吟著：“翅膀特別寬，顏色特別鮮艷，能飛可遠呢?！?/p>

“那，它很大很大了？”

“對。”

“比梧桐樹大？”

“大多了?！?/p>

“這梧桐樹根本就落不下？”

“當然?！?/p>

“比村子大？”

“比山還大?！?/p>

“那……只能出了山才能看見它？”

“對呀。只能出了山，到了山以外的大地方，你才能看見它?！?/p>

“哦?！毙⊙踞屓?，若有所失。

“所以呀，你要好好讀書，考到鎮(zhèn)上讀初中，再考到縣里讀高中，再到省城或者北京上海這樣的大地方讀大學，到時候，你一定可以看見它?！?/p>

“嗯！”小丫使勁兒點點頭。

這個秘密，小丫誰都沒有說。她本來讀書就好，這下子讀得就更好。只是越往上讀，上學的小女伴兒越來越少，她就越孤單，等她考上了縣城的高中，就只剩下她自個兒了。

“女孩子家家的，就是將來上了大學有啥用？多花幾年錢，還得自己找工作。不如早早地就掙錢。”小英媽勸小丫媽。

小丫媽猶疑著和小丫商量，小丫死活要上，終于還是遂了心。去縣城的時候，她是和小英一起，小英是去縣城的一個飯店打工。人生地不熟，故人格外親。兩個人每星期都要見見面，敘敘話，只是話題越來越岔。小丫說功課，說考試，說同學，說老師。小英說工資，說化妝，說老板，說客人。有時候，兩人也一起搭伴兒回家，村里人見了她們兩個，免不了要比比。都說人靠衣裳馬靠鞍，小英洋氣得很，小丫呢，還是那個小丫呀。

小丫高二那一年，小英去了省城，說到那里掙錢更多。一年之后，小丫也去了省城，上大學。兩人又見了面，卻是壓根兒沒什么好說的了?？僧吘故抢相l(xiāng)，你給我捎個什么，我給你帶個什么的，總斷不了聯(lián)系。有一次，小丫去小英租的公寓房里找她，預定好了時間，卻是敲了半天門小英才應聲，衣衫不整的，也沒讓她進屋。關(guān)上門的時候，小丫聽見一個男人的聲音：“真他媽的掃興，以后沒法照顧你的生意了！”

后來，小丫知道，小英做的這一行，叫“樓鳳”。

又過了幾年，小丫去北京讀了碩士和博士。再然后，她就留在了北京工作，經(jīng)常出國。第一次坐飛機，是中國國際航空公司的航班，看到飛機上那只巨大的紅鳳凰，小丫想起了家里的梧桐樹，默默地出了神。

她回家的次數(shù)不是很多，每次回去都是十里八鄉(xiāng)的新聞，沾親帶故的人都要去登她家的門。碰到寒暄的人問他們干啥去，他們就說是“去看鳳凰呀”。

小丫給大家端茶倒水，話不多，笑得甜。偶爾，聽到學校的鈴聲響起，她會朝學校的方向看看，眼前浮現(xiàn)出那個姐姐一樣的支教老師，想起她高高的馬尾辮一甩一甩的樣子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