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 心
一心一意,是世上最溫柔的力量
■伊 心
1
我9歲時,有一次去好朋友家,看到一本《中學語文讀本》,隨手翻開,全是不認識的人名:蕭紅、張愛玲、歐?亨利……于是迫不及待地借了回去。
就是在那天下午,我躺在悶熱的床上,看完了莫言的短篇小說《夜?jié)O》,它帶給我的沖擊是如此深刻,以至于我過目難忘。長大之后,我給很多朋友都講過那篇簡短卻奇妙的故事,文章最后一首小詩“鐮刀斧頭槍,蔥蒜蘿卜姜。得斷腸時即斷腸,榴梿樹上結檳榔”,簡直一生銘記。莫言得諾貝爾文學獎之后,所有人都在談論他的長篇小說,我卻只記得他那篇《夜?jié)O》如何打動了9歲的我——關于命運,關于神跡,關于“每一場相遇都是久別重逢”。
10歲那年,又是暑假,新華書店在做大規(guī)模的促銷活動,媽媽買回厚厚幾摞精裝書。我日夜不休地泡在書里,看完了馬克·吐溫的《湯姆·索亞歷險記》《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還有儒勒·凡爾納的科幻小說《地心游記》《海底兩萬里》等。
印象最深的卻是杰克·倫敦的《白牙》,那個發(fā)生在寒冷雪原上的故事,幾乎引燃了我內心最深刻的對遙遠冰原甚至極地的向往。后來再看到杰克·倫敦寫:“我寧愿是燃燒過后的灰燼,也不愿做匍匐地上的灰塵。我寧愿做一閃而過的流星,每一個原子都壯麗地發(fā)光,也不愿做永恒沉睡的行星。人的使命是去生活,而不是存在。”我才知道,這些年來,我心底從未熄滅的冒險精神,和從未失卻的對陌生領域的無限好奇,一定是他賜予的。
從此,我和他一樣,渴望燃燒,渴望發(fā)光,渴望壯麗勝過平靜,渴望逐夢山河,勝于枯守一地了此殘生。
13歲那年,我在書店買了曹文軒的《草房子》。晚飯時分,全家人都已經(jīng)開始吃飯,我一個人看得淚水滂沱,連房門都不愿意邁出。因為和我同歲的小男孩桑桑身患絕癥,我第一次知道死亡和告別的意義。最后他活了下來,我卻再也無法忘記那天心里的巨慟。
后來,也曾在初中晚自習的教室里偷看《巴黎圣母院》,為敲鐘人卡西莫多的死而悄悄落淚。怒不可遏的班主任走到我身邊,沒收了那本書,可我的閱讀從沒停止過。
從童年到少年最關鍵的那幾年,我遇見了最具人類美好氣質和高貴品德的那些書,它們讓我見到了人與人之間最深沉與濃厚的愛意,甚至人和自然之間最密切又無可分離的相守。
我從此對閱讀充滿向往,因為它,我知道自己可以長出翅膀,可以飛到至高至遠的地方,可以看向永生不朽的一切。
2
繁重的高中生活幾乎沒有時間看書,上大學之后,空余時間多得將人湮沒,我才終于重新找回了閱讀的快樂。
由于學校距離城區(qū)極遠,周圍幾乎沒有可供消遣的娛樂場所,所以我大部分時間都耗在圖書館里。
減肥的時候,我跑完一個又一個10公里后,看的是阿加莎·克里斯蒂的小說,從《無人生還》到《羅杰疑案》,我的一整個春天都被阿婆的故事填滿。如今想起那段碧綠、晶瑩的時光,整個晴空都是剔透的藍色,體重減輕帶來的輕盈感和閱讀帶來的厚重感,一起塑造了全新的我。
失戀的時候,我正在參加足球隊的集訓。每天傍晚,我和姑娘們一起大汗淋漓地在足球場,有時候趕上下雨,臉上連淚水和雨水都難以分清。
那個夕陽盛放的初夏,我看了米蘭·昆德拉和夏目漱石,以至于每次回想起《生活在別處》,都仿佛能聞見操場上新鮮的泥土味。遠處是姑娘們小鹿一樣奔跑的身影,我的書散落在地上,閉上眼,只覺得青春如此美好,就算流淚也應是為了人生的溫厚和遼闊。
大四時,我曾有過一份險些成為正職的實習工作,是在一個陌生的小城,到處都是被灰塵覆蓋的街道。所有人都覺得我應該留在那里,從此柴米油鹽,消磨一生。
我有無數(shù)個對于未來的想象,只是沒有一個是在那里走向人生的終途。
那是一份沉悶無聊的工作,辦公室日日像菜市場般人來人往——絮絮叨叨的通知,說不完的瑣事,電話鈴聲此起彼伏,每一聲都助長了我更深的厭棄。
我度過了很長一段時間的迷茫,每天像一個溺水的人在自我拯救。
那時候,明明手上有干不完的雜活,時光卻漫長得讓人受不住。每天下午有忙里偷閑的一刻,我端著水杯站在走廊盡頭的窗邊,遠處沒有一點風聲,人影也模糊不清,是靠著前一夜書里氤氳如詩的段落、裊裊娜娜走過的主人公,還有婉轉迷人的故事,一次次將我從疲累與厭倦中扶起,讓我定定心神,告訴自己,生活遠沒有那么糟糕。
我是在那時看到了里爾克的詩集,和他寫給青年詩人的書信。
他說:“他們要開花,開花是燦爛的??墒俏覀円墒?,這叫作居于幽暗而自己努力?!?/p>
他說:“要寂寞而勇敢地生活在任何一處無情的現(xiàn)實中。”
他還說:“艱難的生活永無止境,但因此,生長也永無止境。”
也是在那時,在異鄉(xiāng)很多個漫長又難熬的夜晚,我在日記本上靜靜地抄下劉瑜在《送你一顆子彈》里寫的:“對著自己的頭腦和心靈招兵買馬,不氣餒,有召喚,愛自由。”
幾年之后,微博和微信時代到來,劉瑜的文章一遍遍地被瘋狂轉發(fā),很多人的個性簽名改成了“一個人要像一支隊伍”。我很少再提起她和她的書,但回想起當時的自己,仍然對她懷抱著柔軟的感激——感激她和里爾克一起,將差點溺水而亡的我打撈起來,讓我有勇氣毅然轉身,走向屬于自己的命運。那個我再也沒有踏回過的小城里,曾打造了一個表情郁郁寡歡的少女,卻也讓另一個心底炙熱的少女重生了。
后來,我回到學校考研,切切實實地“居于幽暗而自己努力”。大學畢業(yè)后去了另一個學校讀研,又回到了圖書館。那真是如魚得水一樣的快樂與滿足,我日復一日坐在圖書館二樓的窗邊讀書。一年里,梧桐的葉子綠了又黃,一天里,陽光從溫和變得明媚,再也沒有什么能讓我深愛與沉醉。
那一年的好些時日,每逢圖書館閉館時,我抱著借閱的幾本書往宿舍走。校園小徑兩旁高大的梧桐樹溫柔、寧靜,身邊三三兩兩的同學走過,一生中最好的時光就此凝固。我剛過20歲,未來簡直像一條波瀾壯闊的河流。
在漫無邊際的青春里,我多少次墜入深淵,多少次暗夜哭泣,最后讓我好起來的,竟然都是書頁里那些簡單的句子。這是閱讀帶給我的拯救——于水火,于迷途,于山崩地裂,于大廈將傾。
3
當我也成為一個作者之后,對于閱讀,我有了更深的領悟。雖知道自己也許窮盡一生,都不可能像那些大家一樣妙筆生花,但這并不妨礙我每一秒鐘的致敬。
寫童話的時候,我想象著日本的童話作家安房直子。她一個人離群索居,住在遙遠、偏僻的山上,衣食極簡。她只活了40多歲,卻留下了許多空靈、渺遠的童話。她寫手絹上的花田,寫雪山上的精靈,極盡這世間的美好與夢幻,
寫小說的時候,我想象著闊步走在街上的加繆先生,他穿著灰花呢大衣,手插口袋,爽朗地笑著。他的反叛里隱藏著對人類最深刻的愛意,我也由此知道,一個人的偉大源于他自認為的渺小,于是,他甘愿謙卑俯身,在擁抱天空前先熱切、真摯地擁抱大地。
寫散文的時候,我想象著臺灣的琦君女士。她的筆下寫滿了人情世故、故鄉(xiāng)風物,全是溫柔的懷念。從10歲的語文課堂到異地他鄉(xiāng)小小的圖書館,我為她筆下的文字哭哭笑笑,也開始懂得這一生的記錄都要窮盡一顆真心。
我樂此不疲地創(chuàng)作著無人閱讀的童話和小說片段,因為“寫作本身,就是寫作的回報”。更何況,我總覺得通過一個又一個文字搭建橋梁,我可以更接近他們的世界。
這么多年,我在生活里養(yǎng)成了很多新習慣,也丟棄了很多舊習慣,可是,生活中唯一沒有變化的就是閱讀。它讓我在孤獨的時候有事可做,甚至怡然自得,即使無人陪伴,也擁有最有趣的伴侶。
里爾克說:“愿你有充分的忍耐去擔當,有充分單純的心去信仰。請你相信:無論如何,生活是合理的?!?/p>
是的,我終于學會了擔當。回溯這一路,是閱讀讓我變成更好的人。這個“好”不是更美貌、更富有,甚至不是更聰慧,而是——它讓我在暴怒時平靜,在痛恨時原諒,像鎮(zhèn)靜劑一樣安撫我年輕、焦躁的靈魂。
我想,我一生都不會舍棄它,正如它永遠不會辜負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