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月的詩

山月

我 的

在沙灘，在水面上寫名字

流逝是我的

在空氣中，在你的呼吸里

寫名字虛無是我的

在《我知道怎樣去愛》上寫名字

安娜·阿赫瑪托娃是我的

我要在你的身體里寫名字

我要在你身體里摸到的石頭上寫名字

墓碑是我們的

剪 紙

你擅長剪紙

那么多的空洞都是你剪出來的

那么多的碎屑還在落下

你表情嚴肅，說

等一等

等一等就好

你說

一個由破碎和空虛組成的人

需要獨自度過一段時光

自 由

你看我的鞋帶最終纏繞成了一個結

你看我的手腕，我的手表，我的圈套

你看這個世界變冷了，我捆綁著的圍脖

你看我的腰帶，還有我下垂的胃

你看我的紐扣陷入了它們各自的空洞

你看我的拉鏈咬牙切齒

你看，這個被自己困住的人

自由地走在南京西路上

陽光美好你看

身體里的沙子還在止不住地向外遺漏

書 簽

將一片枯葉子

埋葬在一本舊詩集里

很久很久不翻動它

在書架上，立成一塊碑

每當我路過的時候

遠遠的，能見到光火

而在我最近的一次探訪中

磷火里的墓志銘這么寫：

“像夜里的音樂，也遠去，逐漸消失”

冬的一種

你在路邊上

認出了那一束梅花

我真的很羨慕你

對于辨認冬天的方式

你至少比我多一種

不像我，只會說

天氣有了寒意

只會從柜子里取出那件

針織毛衣，有些年月了

但毛衣上的毛球依舊是花蕾

九 月

她發(fā)短信說：

“分別總是在九月”

就這樣，沒頭沒尾

以此為始，我不斷填充：

九月的贛州

九月的古城墻上寫下的字又

淺了一層

九月的，非冬非夏的日子

你說天涼了闌干拍遍

九月的車站，我們沿著鐵軌走

眾多的枕木上

你我仿佛夢游者

九月的夢游荒草叢生

迷路的鴿子

他養(yǎng)了三十只鴿子

沒有一只為他捎過信

他還是喂養(yǎng)它們以谷物，清水

夜里靜聽它們嘀咕不停。

我拜訪他，接受他的宴請

我見到他把一只鴿子溺死在水中。

酒喝高的時候

他說他懷念飛鴿傳信的日子

那會讓仰望的天空有別于注目的天空。

他說，那會使同樣的話反復地

被不同的云擦拭出微雨的潮濕和溫潤。

那天我簡直受不了他的矯情

我說干了這杯吧，飲湯醒酒

我攪動著已經(jīng)冷掉的鴿子湯

里邊的橙皮

適可而止地解了鴿子的腥膻之氣。

似 水

想你的時候

我說柔情似水

我要在你的水面上

漂泊一會兒

渾濁一會兒

波光粼粼一會兒

我要你的時而湍流

你的時而動和不動

你的無所謂

我要在你的無所謂中

夕陽一會兒

夜色一會兒

那水邊的垂楊，我要

藤蔓一會兒

去了哪里

小時候沒有玩具

更多的時光

是在門口玩泥巴

我曾將一只路過的螞蟻埋進土里

而等我再次把泥土刨開

救出的，卻是一些

石頭、蚯蚓和酒瓶蓋兒

我不知道我的螞蟻去了哪里

那一天，夕陽下

我玩著手里的地球

忽然感到了索然無味

水 鬼

河流足夠偏僻

或許我們能釣上來一條水鬼

我希望她是一條鬼姑娘

長發(fā)，消瘦

吃水藻，飲甘露

以山川怪石的倒影為生

我知道，一定有一條水鬼

作為我人生一遭的隱秘對應物

要是她碰巧吃住了我的魚鉤

我要將我的恐懼歸還給她

我要告訴她

如今的我依舊怯水

不懂如何在人潮中安定下來

糊

喝一杯芝麻糊

這些泥漿一樣的東西

喝下去

讓我感覺我是紙做的

并且很薄很脆

是一張被涂涂畫畫的紙

被揉成坨

被淚水打濕

被撕碎

現(xiàn)在又被這泥漿一樣的糊

歪歪扭扭地粘連起來

我的烏云

春潮帶雨，我也只能

派我頭頂?shù)倪@朵烏云來送你

送你通過這道紅綠燈

跨過環(huán)城路

我也只能讓我的烏云

忍著點

一大團，一小團地忍著點

你手里握著傘

像個初涉江湖的女人

我只敢派我的閃電

照見你、窺視你

風雨不來

還沒盛開的你

菩薩，不在寺中

人群帶著香火來到山頂?shù)乃聫R

在菩薩過生日那天

點燃燭火，閉目，合十

心愿有的被念出來，有的成為體內(nèi)的

一陣回音，風一直搖曳著燭火，不滅

菩薩過生日那天，母親從山頂下來

懷里擁著仙果，是我見過最樸素的菩薩

無奈的事

吉他有六根弦

而一只手

只有五根指頭

總有一根弦是孤獨的

總有一根弦

震動起來，無法自制

粥 道

小妹妹偏愛喝薄粥

而奶奶的粥

要求稠密

“人一老，時間就會變慢”

奶奶如此理解了

年輕的倉促

她長時間守候在灶臺邊

六十年后

大火熬成了溫火

越來越有勁的泡沫

越來越無心的炸裂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