滿架薔薇一院香

徐麗

是陽光正好的秋日黃昏，夕陽釋放著最絢爛的顏色。他坐在廣河岸邊的草地上，眼神時而迷離時而澄澈時而貪婪，夾雜著深深的依戀和不舍。他目送著夕陽，用力地呼吸著青草和河水的氣息。夕陽小心翼翼地陷落，只剩下滿天的霞光。他說，回去吧。弟弟抱起他瘦小的身體，就像托起一片干枯的葉子。

那是他最后一次出門。三個月之后，他——我的外公在88歲之際去世了。

外公的一生是傳奇的一生，雖然沒有戎馬倥傯沒有鐵馬冰河，但在近一個世紀(jì)的生命中跌宕起伏，寫出來也足以是一段傾城的傳奇吧！

小時候，跟調(diào)皮的孩子罵架，他們說你外公是和尚，你回去學(xué)著敲木魚吧！那時覺得是莫大的恥辱。后來母親說，外公確實是在廟里長大的，他三歲成為孤兒，被哥哥送入龍泉的寺廟，是老和尚養(yǎng)大了他并教給他識字。在那個年代，外公算是一個文化人。16歲，他拜別師父，當(dāng)兵走上革命道路。在軍營里，能識文斷字的人少之又少，所以外公一直跟在部隊領(lǐng)導(dǎo)身邊。在他25歲的時候因為一次重病，身體虛弱，只能安排他回到后方。有時想如不是因為一場病，外公就會一直待在部隊，那么外公的級別應(yīng)該會很高；當(dāng)然也有另外一種可能，一顆子彈打在身上，從此長眠地下。外公回到地方，在文登一所小學(xué)教書，危險程度絲毫不低于部隊。日本鬼子來了念鬼子課本，鬼子走了，再拿出我們的課本。有時候鬼子的飛機就在頭頂轟炸，外公帶著學(xué)生躲到山洞或者深谷里，艱難地進行著戰(zhàn)時的教育事業(yè)。解放后，外公在文登教學(xué)，每隔半個月他要騎著自行車從文登回到龍泉鎮(zhèn)灘上村，七個孩子靠他微薄的工資養(yǎng)活。

在那場叫作文化的革命中，外公一貧如洗卻因為一句話遭受了無盡的打擊和批斗。那個時期，正是畝產(chǎn)萬斤的浮夸風(fēng)盛行的時候，然而真正分到百姓手里的糧食只有一年300斤。外公說，一天不到一斤糧，還要干重體力活，難道要老百姓扎著脖子不吃飯嗎？結(jié)果一些別有用心的人，就把這句話上綱上線，說外公抹黑社會主義。這樣一句仗義執(zhí)言被定為反黨反人民言論，后來也演變成：“這不是要掐老百姓的脖子嗎？”接下來上級下達什么指令，要求有什么分子，都要外公來頂，所以最后外公的頭銜越來越多，從富農(nóng)到地主（因為廟里有房產(chǎn)和田地），從右派到壞分子，等待外公的是沒完沒了的批斗。外公深知辯解也沒有用，他總是在批改完學(xué)生的作業(yè)之后，被拉去游街。他悠閑地邁著步子，淡然坦然面對一切，不爭論，不辯解。想起楊絳在《我們仨》里寫的錢鐘書嫌挨批斗時戴的帽子不好看，重新糊成自己喜歡的樣式，那種坦蕩從容、苦中作樂的舉止，讓人在笑談中體會著心酸。我也深切體會著彼時外公的心酸和無奈。

多年以后，小舅舅和小舅媽要結(jié)婚了，親家見面，才發(fā)現(xiàn)小舅媽的父親就是當(dāng)年親手把外公打成右派的那個人。這簡直就是狗血的電視劇劇情，但卻是實實在在的現(xiàn)實。那時外公已經(jīng)平反，親家內(nèi)疚半生，始終不肯見外公，外公淡然一笑，說那是一個時代的錯誤，并非私人恩怨。

因為要修建龍泉水庫，灘上村很多人家需要搬遷，外公外婆帶著七個子女落戶廣河。在廣河村又經(jīng)歷了一段屈辱的時光。廣河村小沒有地主也沒有右派，所以外公來了以后所有的運動又有了批斗人選。村里有個隊長非常熱衷各種運動，他領(lǐng)著頭變著花樣折騰外公。

村里果樹園有座看果園的老房子，外公經(jīng)常被關(guān)在里面，通常有兩個人看守，有時是一伙人，他們圍著鍋吃肉喝酒，猜拳行令大呼小叫，外公坐在墻角的地上，有時冷眼看著，有時干脆閉目養(yǎng)神。中午，母親會頂著烈日過來送飯。路上也會遇到村人譏諷和嘲笑，母親并不在意，她心里想，爹不偷不搶，本分工作，不過為老百姓說了一句大實話，有什么好丟人的?？墒钱?dāng)他看到外公躺在地上佝僂的身影，還是流淚了。她不明白為什么自己的父親就要受這樣的屈辱和折磨。外公默然吃飯，輕輕拍拍母親的肩膀說：“清者自清?；厝グ桑摳墒裁锤墒裁?，一切總會過去的?！比缃裎壹揖徒ㄔ诠麍@老房子的舊址上，那一片果園大部分的土地也成為我們家的，所謂河?xùn)|河西滄海桑田也不過如此吧！

外公姓孫，名明坤，還有一個名字叫常青山，那是他參加革命的名字。外公不愛運動，在老人們走步健身的時候他總是窩在家里，侍弄花草，看看書，再就是自創(chuàng)一套按摩手法，按頭搓臉，舒展腰腿。他生活極其規(guī)律，早睡晚起，保證嬰兒一樣的睡眠。養(yǎng)的花也不名貴，一院子的月季、君子蘭和薔薇，向晚的風(fēng)吹過來，真是“水晶簾動微風(fēng)起，滿架薔薇一院香”了。他會坐在門口的竹椅上，一邊看書一邊抑揚頓挫地讀出來。在他80歲的時候，我還在上大學(xué)，每次去看他，他都要拉著我的手，把他看到的不認(rèn)識的字或者看不懂的古文拿來問我。我講給他聽他會記在一個小本子上，那態(tài)度就像一個認(rèn)真學(xué)習(xí)的小學(xué)生。外公越到老年越像個孩子，那時大家都操心我的婚事，有一次外婆問我有沒有中意的男孩子，一邊感慨說現(xiàn)在的年輕人有愛都會大膽說出來，不像她們年輕的時候。突然外公看著外婆說，我愛你。剎那間外婆的臉紅了，就像少女一樣羞澀地笑著。我突然想流淚，祖輩的愛情大多太含蓄，很多夫妻終其一生也不會說出一個愛字。外公到老了卻仿佛孩童一樣坦然，對跟他吃了很多苦的外婆真誠示愛。

外公60歲左右的時候住在大姨家所在龍泉埠前村，那時特別盼望去外婆家，因為那是依山傍水的秀美村莊，可以在龍泉水庫的堤壩上玩鬧。最發(fā)愁的是在外公家里吃飯，飯桌上不許說話，不能剩飯更不許桌上地上掉飯粒，掉了必須撿起來吃掉。外公這時是很威嚴(yán)的，我們都不敢放肆。他穿衣服很仔細(xì)，看不慣我們四處瘋跑。其實那時候外公已經(jīng)平反，工資已經(jīng)很高了。他不趕集，不逛街，從不花錢，都是外婆出去采買。外婆不認(rèn)字，外公教她寫自己的名字和簡單的加減乘除，外婆居然管理賬目井井有條。因為是孤兒，外公一生都沒有過生日，只是外婆過生日的時候，他笑得最開心。

外公外婆年輕時為兒女盡心盡力，老了以后就完全放手，兒孫自有兒孫福，不再管那么多，只享受自己的小日子。我們?nèi)タ此麄?，放下禮物說幾句話一般都會離開，他們喜歡清靜，人太多或者太吵，外公就會倚著炕上的被子，閉上眼睛不說話。外婆會把好吃的拿一些給我們說你們回家吃吧。外公外婆的晚年是村子里人人羨慕的晚年，他們有優(yōu)厚的離休金，有同村兒女的貼心照顧，也有上級組織經(jīng)常過來的問候?？墒切腋Ｉ钸€是阻擋不了歲月的磨礪，88歲的外公很瘦，他坐在門口的躺椅上看著那些薔薇花，聞花香，聽鳥鳴大自然的一切還是那么美好。他知道自己擁有這樣靜謐美好的時光已經(jīng)不多了。

外公安然而去，本來以為外婆會受不了這個打擊，可是比外公小6歲的外婆冷靜地看著兒女為外公送葬，鼓樂、路祭、花圈、挽聯(lián)，那大概是廣河村最隆重的葬禮。外婆表情凝重地說，我死了，也給我辦一個這樣的發(fā)送，雇上吹鼓手，熱鬧。我在旁邊聽著，感覺外婆的不凡。面對生死，不恐懼，不排斥，就像在說買一件同樣的衣服。外婆60歲生日時就讓小姨把自己和外公的壽衣買好了，壓在箱子底，每年都會拿出來看看、曬曬，這不是人人都可以做到的面對生死的態(tài)度。外婆今年96歲了，還健在，除了耳朵背，是一個干凈利落的老太太。她愛美，頭發(fā)一絲不茍，全口的假牙潔白如玉，衣服依然年年買，喜歡穿锃亮的黑皮鞋。

我們都是普通人，外公外婆身上有著我說不清的情懷，遇事不絕望，能在苦難中開出花來，平凡的生活中隱逸著高僧一樣的大度情懷。他們勤勤懇懇，寫著自己的人生故事。16年的廟宇生活，讓外公越到老年越像一個僧人，對生命和萬物的驚喜和感恩，對大是大非的坦蕩灑脫，對大起大落人生際遇的從容，對曾經(jīng)傷害他的人的徹底原宥，對子女家人的嚴(yán)厲和關(guān)愛，這些構(gòu)成了外公動蕩傳奇的一生。他的人生態(tài)度也傳給了子女們。舅舅們安心種田，本分踏實地生活在這片土地上。姨媽們也是如此，盡管生活艱難，都勇敢樂觀面對。

每次聽媽媽講過去的故事，媽媽總是說，雖然你外公連累了子女們，當(dāng)兵當(dāng)不上，娶親嫁人受排斥，可是村里很多人還是對我們很好。愿意記住那些美好的，感恩所有幫助過他們的人，對仇恨選擇放下和寬恕，這也許是外公留給后代的最淳樸務(wù)實的家風(fēng)。

如今那個彌漫著薔薇花香的小院已成為記憶，但那花香芬芳的不止是歲月，還有家族血脈的源遠流長。endprint